焦急地等了好一阵子,一直没有一点儿人声打破这会场上的寂静。后来,人群终于动了起来,让出了一条路,随后便又围上了。这时,恩卡斯已经站在人圈的中央。原先大家的眼睛都好奇地注视着那位族长的脸,把他看成自己智慧的源泉,这时却一下子都转过去看着那个俘虏,心里都在暗暗赞美他那笔挺、灵活、完美无疵的身躯。虽然是站在尊严的老酋长们面前,而且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个年轻莫希干人泰然自若的态度,却丝毫也没有受到干扰。他不慌不忙地举目朝周围的人仔细打量了一圈,像孩子好奇地注视着什么东西那样,镇静地看着酋长们脸上怀有敌意的阴沉表情。可是,当他最后傲慢地看到了塔曼侬的时候,他的目光也就盯在了这位族长的身上,仿佛把其他人全都给忘掉了。接着,他便悄没声息地慢慢朝前走去,径直走到这位哲人的脚凳跟前。他站在那儿,仔细地朝哲人打量着,但并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一直到有个酋长向族长报告他的到来。
“这个俘虏对曼尼托说话用的是什么语呀?”族长问道,连眼也没有睁开。
“和他的祖先一样,”恩卡斯答道,“用的是特拉华语。”
听到这一突然的、出乎意料的宣告,人群中响起一阵低沉的狂叫,这叫声也许比得上狮子显示它的威风时的吼叫——一种表明它将来发怒时会有多大威力的可怕先兆。恩卡斯的话,在这位哲人身上也起了同样强烈的作用,只不过他的表现形式不同罢了。他用一只手遮住眼睛,像是不愿看到这样一个可耻场面的任何形迹似的,一面又以他那低沉的喉音,重复着刚才听到的几个字。
“一个特拉华人!我这一辈子,曾亲眼见到莱那泼的部落被赶出召开议事会议的地方,像一群七零八落的野鹿一样,在易洛魁山中东窜西走!我也曾见过外族人的斧头砍光了我们山谷里没被大风吹倒的树木!我曾见到过林间的飞禽和山里的走兽住进人们的棚屋!可是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卑鄙的特拉华人,竟像一条毒蛇一样,爬进同族人的营地。”
“那是说谎鸟在嚼舌头,”恩卡斯用他那柔和悦耳的声音回答说,“塔曼侬听信了它们唱的歌。”
族长惊了一下,把头侧向一边,仿佛要捕捉住这一闪而过的乐声。
“莫非塔曼侬在做梦?”他大声说,“他听到的是什么声音呀?是不是冬天已经过去,夏天又要回到莱那泼的子孙中来啦!”
听了特拉华先知这一连串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人们肃然起敬,整个会场鸦雀无声。他的人民完全相信,这些玄妙难懂的话,表明他又在和大神作他们常常进行的神秘交谈了,因而大家都敬畏地等待着这种启示的结果。可是,耐心等待了好一阵子以后,有个年老的酋长发觉族长已经忘了站在他面前的人,于是就大着胆子,想提醒他面前还有个俘虏。
“冒牌的特拉华人在发抖了,他怕听到塔曼侬的话,”他说,“这是条猎狗,只要英国佬给他指个目标,他就会狂吠起来!”
“那么你们呢?”恩卡斯问,严厉地打量着四周,“你们这些狗,法国人给你们扔点吃剩的鹿肉,你们就会高兴得大叫大嚷!”
听到了这一句尖刻的,也许是应得的反唇相讥,许多战士都跳了起来,几十把刀子在空中闪烁;但是有个酋长打着手势,制止住他们即将迸发的怒气,使他们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这时候,要不是塔曼侬打着手势,表示他又将说话,再下去很可能就较难控制了。
“特拉华人!”老人又开口说,“你根本不配用这个名字。我的人民已经有许多个冬天没有见到太阳了;在自己的部落笼罩在乌云下面时外逃的战士,是个双重的叛徒。曼尼托的法律是公正的。是这样;只要河水长流,山岳永在,只要树上的花朵谢了又会再开,一定是这样。孩子们,我把他交给你们,你们秉公发落他吧!”
大家都一动不动,屏着气,默不作声,直到塔曼侬说完这最终判决的最后一个字,紧接着,整个部落立刻异口同声地突然发出一片复仇的叫喊,这是他们那残忍意图的一个可怕先兆。就在这种经久不息的、粗野的喊声中,有个酋长提高嗓门,大声宣布:判处这名俘虏受火刑。人群的包围圈散开了。人们的欢呼尖叫和用刑准备工作的奔忙喧闹,混成一团。海沃德在抓住他的人手中发疯似的挣扎着;鹰眼不安地朝四周打量,神态显得特别焦虑;科拉又跪倒在族长的脚下,再次祈求他的宽恕。
在这整个难堪的时刻里,只有恩卡斯一人依然保持着平静。他用冷冷的目光看着准备工作的进行。当那些施刑人过来抓他时,他挺起胸膛,坚定地看着他们。他们中有个可能是最为凶狠粗暴的战士,抓住了恩卡斯的猎衫,用力一下子就把它从身上撕了下来。接着,他发疯似的欢呼一声,跳到这个不加抵抗的俘虏面前,准备把他拉到柱子上去受刑。可是,就在他表现得最无人性的时候,突然仿佛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为恩卡斯挡住了这个土人;他突然瞪目张口,吓得全身不能动弹。他动作缓慢地举起手来,用一个手指指着俘虏的胸口。他的伙伴们都惊讶地拥到他的身边,大家都像他一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俘虏的胸口,那儿刺着一只小小的乌龟,蓝蓝的颜色,非常漂亮。
恩卡斯一时间享受着胜利的喜悦,对这种场面镇静地微笑着。接着,他傲慢地高举起手来一挥,让大家退后一些,然后以帝王般的姿态,当着族人的面向前走去,一面提高嗓门大声说道,声音压倒了群众中的低声惊叹:
“莱尼·莱那泼的子孙们!我的宗族支持着整个宇宙!你们这个软弱的部落,是立脚在我的甲背上的!难道说,特拉华人点燃的火,能烧死我祖先的子孙吗?”他骄傲地指着自己身上朴素的纹章,接着说,“从这样的祖先传下来的血,一定会把你们的火焰浇灭!我的宗族是一切民族的祖先!”
“你是什么人!”塔曼侬站起身来问道,这倒不是因为他听到了这个俘虏说的话里的意思,而是那令人吃惊的语调。
“恩卡斯,钦加哥的儿子,”俘虏谦逊地回答说,同时把面对群众的脸转了过来,朝族长低下了头,以对他的地位和高龄表示敬意,“伟大的昂内密斯(注:特拉华语,即乌龟。) 的子孙。”
“塔曼侬的最后日子快到了!”族长大声说,“白天终于要来代替黑夜了!我感谢曼尼托,现在已经有个人可以来代替我主持议事会议了。恩卡斯,恩卡斯(注:年轻的恩卡斯的祖父也叫恩卡斯。) 的子孙找到啦!让快要离世的鹰看一看正在升起的太阳吧。”
年轻人悄无声息地,但是骄傲地步上平台。在那里,激动、惊异的群众全都可以看到他了。塔曼侬伸直双臂,把恩卡斯扶在面前,仔细地察看着他那张漂亮的脸上的每个细微部分。他那看个没完的欣喜目光,表明他正回忆起过去那些幸福的岁月。
“莫非我仍是个小伙子?”弄糊涂了的先知最后大声说,“我一直都在做梦?梦见下了那么多场雪?梦见我的人民像沙土一样被吹散?梦见那么多英国佬,比树上的叶子还多?塔曼侬的箭连小鹿都吓不了;他的胳臂瘦得像枯树枝;跑起来连蜗牛也比他快;每当他们去和白脸孔厮杀时,恩卡斯(注:均指恩卡斯的祖父老恩卡斯。) 总是冲在他前面!恩卡斯(注:均指恩卡斯的祖父老恩卡斯。) ,是他这个部落里的豹子,是莱那泼族的长子,是莫希干人最聪明的酋长!告诉我,你们这些特拉华人,是不是塔曼侬睡了一百个冬天啦?”
他的话说完后,场上一片鸦雀无声,这充分说明人民对他们的族长和大神的交往深怀崇敬。没有一个人敢回答一句话,大家都屏息着,等着他说下去。恩卡斯一直像个受宠的孩子那样,怀着热爱和崇敬的心情注视着族长的脸,这时,他凭着自己公认的崇高地位,开口做了回答。
“打从塔曼侬的战友领着自己的族人出战以来,”恩卡斯说,“他的族里原来一起战斗的四大首领,后来都战死了。很多酋长身上都流有乌龟的血,可是他们从地里来,又全都回到地里去了,眼下只剩下钦加哥和他的儿子啦。”
“不错……不错。”族长回答说,一阵回忆驱散了他全部美好的幻想,使他重又立刻记起本族的真实历史,“我们的聪明的酋长们常常记起,这个血统悠久的宗族中,至今还有两个战士住在英国佬占去的山里。为什么他们在特拉华人议事会议上的席位空了这么久呢?”
年轻人听到这几句话,便把表示敬意一直微微低垂的头抬了起来;同时,为了让大家都能听到,他提高了嗓门,仿佛要把他的氏族的行动方针,来个总的说明。他大声说:
“从前,我们生息在能听到盐湖怒吼的地方。那时候,我们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和酋长。可是,当每条小溪边都出现一个白脸孔的时候,我们便跟着麋鹿,返回到我们的民族出生的那条河边(注:指赫德森河,莫希干人原住赫德森河上游。) 。后来,特拉华人全走啦!其中只有极少几个战士留下来饮用他们喜爱的河水。当时,我的长辈们说:‘咱们就在这儿打猎吧,这条河里的水是流到盐湖里去的。要是咱们向着日落的方向走,那咱们就会看到那些河里的水是流进淡水湖的;在那里,莫希干人都会像盐湖里的鱼一样,死在那些清水泉里。而在这里,等到曼尼托做好准备,说声“走吧”的时候,咱们就可以顺着这条河回到盐湖边,重新收回咱们的一切。’特拉华人,这就是乌龟族子孙的信念!我们的眼睛看的是升起的太阳,不是落下去的太阳!我们只知道它从哪儿来,不知道它到哪儿去!这也就够啦!”
莱那泼的子孙们怀着一种迷信的崇敬心理倾听着恩卡斯的话,甚至觉得年轻酋长那富于形象的语言里,也有一种神秘的魔力。恩卡斯也用敏锐的目光,注视着他简短的解释产生的效果,直到看到听众都很满意,他才逐渐放下原来摆出的权威架势,向拥在塔曼侬高高的座位周围默不作声的人群看过去。直到这时候,他才第一次看到鹰眼被绑着站在那儿。他急忙走下台来,排开众人,来到朋友跟前,然后立刻用刀子猛地一下子把绳子割断,跟着挥手要人群让开。印第安人都默默地听从了,等他回到人群中间,才又聚拢来重新围上圈子。恩卡斯携着侦察员的手,把他带到族长的跟前。
“族长,”他说,“看一看这个白脸孔吧;他是个真正的人,是特拉华人的朋友。”
“他是明匡的儿子?”
“不,他是一个英国佬熟悉、麦柯亚人害怕的战士。”
“凭他的功绩,他获得了什么称号?”
“我们叫他鹰眼,”恩卡斯用特拉华语答道,“因为他打起枪来百发百中。明果人都知道他,他们有很多战士在他手里送了命;他们管他叫长枪。”
“长枪!”塔曼侬喊了起来,他睁开眼睛,严厉地注视着侦察员,“我的孩子不该把他叫做朋友。”
“我这样叫他,是因为他确是这样一个人,”年轻的酋长态度非常镇静,然而十分坚决地答道,“如果特拉华人欢迎恩卡斯,他们就该和鹰眼做朋友。”
“这个白脸孔杀了我好多小伙子,他是以杀害莱那泼人出名的。”
“要是哪个明果人在特拉华人耳边说这样的话,那只能说他是只说谎鸟。”侦察员接口道,他认为,现在是他起来辩明自己没有犯这些莫须有罪行的时候了。他说的就是他与之讲话的这位族长用的语言,而且又用自己特有的想象力来丰富他所表现的印第安人风度。“如果说我杀过麦柯亚人,那就是在他们的议事会议上,我也不会否认。但要是说我的手曾有意伤害过一个特拉华人,那是违反我的天性的,因为我对特拉华人,对他们这个部落的一切,都是友好的。”
战士们当中响起一片轻轻的喝彩声,他们互相交换着眼色,仿佛这才开始发觉自己的错误似的。
“那个休伦人在哪儿?”塔曼侬问道,“是不是他堵住了我的耳朵?”
麦格瓦——他在恩卡斯获胜时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这儿也就不必赘述了——听了这问话后,大着胆走到族长的跟前。
“公正的塔曼侬是不会扣住休伦人请他暂管的人的。”他说。
“告诉我,我兄弟的子孙,”族长避开了刁狐狸那张阴沉的脸,而高兴地把目光转到恩卡斯的脸上,问道,“对你来说,这个休伦人有没有一个胜利者的权利?”
“没有。豹子也许会掉进女人设下的陷阱,可它仍旧有力量,而且也懂得怎样跳出来。”
“那么长枪呢?”
“他在笑那些明果人哩。去吧,休伦人!去问问你们的婆娘,熊是什么颜色的!”
“那一起到我们营地里来的陌生人和那个白脸姑娘呢?”
“应该任凭他们自由地上路。”
“还有这个休伦人交给我的战士看管的那个女人呢?”
恩卡斯没有回答。
“那么,这个明果人亲自带到我们营地里的那个女人呢?”塔曼侬态度严肃地又重复了一声。
“她是我的!”麦格瓦朝恩卡斯得意洋洋地挥着手,大声嚷道,“莫希干人,你知道她是我的!”
“我的孩子还没说话啊,“塔曼侬说着,一面想看一看年轻人脸上的表情,可是对方忧伤地把脸转了过去。
“是这么回事。”恩卡斯低声回答。
接着是一个短暂的、令人难忘的沉默,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出,大家虽然承认这个明果人的要求有道理,但心里却是非常不愿的。最后,那位惟一可以做出决定的哲人以坚定的语气说:
“休伦人,走吧。”
“公正的塔曼侬,是和他来时一样空手回去,还是满带着特拉华人的信义回去呢?”狡猾的麦格瓦问道,“刁狐狸家室空空,让他有个自己人助他一把吧。”
老族长沉思了片刻,接着,把头挨近身边一个可敬的同伴,问道:
“我没听错吧?”
“是的。”
“这个明果人是不是酋长?”
“是他部落里的首领。”
“姑娘,你愿意吗?一个优秀的战士要娶你做妻子。去吧!你的后裔不会断绝了。”
“我宁愿后裔断绝,”吓得发抖的科拉大声喊了起来,“也比受这种屈辱好上千万倍!”
“休伦人,她的心在自己父母的帐篷里。一个不情愿的姑娘,是会造成一个不幸福的家庭的。”
“她这是用她们民族的那一套在说话,”麦格瓦用讥讽的目光朝科拉看了看,说,“她是生意人的族里出身的,打算拿美貌来讨价还价哩。请塔曼侬发话吧。”
“给你贝壳串珠来换吧,还有我们的敬意。”
“麦格瓦只要他寄托在这儿的这个女人,别的什么也不要。”
“那就把你的人带走吧。伟大的曼尼托不许特拉华人做不公正的事。”
麦格瓦走上前去,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女俘的胳臂;特拉华人都默默地退到后面;科拉仿佛意识到再抗议已经毫无用处,也就不再反抗而准备屈从于命运的安排了。
“等等,等一等!”海沃德跳上前去大声喊道,“休伦人,行行好吧!她的赎金会使你成为全族最富有的人的。”
“麦格瓦是个红种人,他不要那些白人的小串珠。”
“金子、银子、火药、子弹——凡是一个战士需要的,都将送到你的棚屋里;一切东西,只要最伟大的酋长用得上的。”
“刁狐狸是很坚决的,”麦格瓦大声嚷道,使劲摇动着他的手——它正紧抓住不加反抗的科拉的胳臂,“他要报仇!”
“万能的主啊,”海沃德极度痛苦地交叉紧握十指,高声喊道,“这样的事怎能容许!我求求您,公正的塔曼侬,行行好吧!”
“特拉华人的话已经说出口啦,”老族长答道,他闭上眼睛,坐了下去,仿佛精力和体力都已相当疲困,“男子汉言无二诺啊。”
“一个酋长不该浪费时间来收回他说出的话,这是合理的,”鹰眼说道,一面对海沃德挥手,叫他不要再出声,“可是,每个战士在用战斧朝俘虏的头上砍去前,先好好想一想,也是明智的。休伦人,我并不喜欢你,而且也不能说,我对哪个明果人留过多少情。因此可以断定,要是这场战争不马上结束的话,你们一定还有更多战士将在林子里尝到我的厉害。现在,你自己去决定吧,你要把这样一个女人作为俘虏带回营地,还是愿意把我这样一个人带回去?你族里的人看到我这样一个人放下武器,可是会大大高兴的。”
这一悲壮的建议,在群众中引起一片抑制着的,但依旧可以清楚地听到的赞扬声;即使是特拉华战士中最凶暴的人,对这种英勇的自我牺牲精神也表示钦佩。麦格瓦停住了,可说是焦急地犹豫了一会儿;接着,他朝科拉瞥了一眼,脸上流露出一种残暴和钦佩奇怪地混合在一起的表情,然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他把头向右一仰,表示看不起这种提议,用坚定不移的语气说:
“刁狐狸是伟大的酋长,他的主意是决不会改变的。走吧,”他又接着说,同时伸出一只手,搭在科拉的肩上,由于过分亲昵,并没有推动姑娘向前,“休伦人不兴说空话;咱们走吧!”
姑娘向后退了一步,对这种轻佻无礼的举动,显出了高傲的女性的矜持;她那乌黑的眼睛中闪着光芒,颊上泛起一片红晕,红得像晚霞,一直红到鬓角。
“我是你的俘虏,到时候,我自然会跟你走的,哪怕去死也不怕。用不着对我施加暴力。”她冷冷地说,跟着,她立刻把脸转向鹰眼说,“慷慨好义的猎人!我衷心感谢你。你的建议没能实现,事实上我也不能接受;可是你仍能帮我做些别的事,甚至比你的那番好意更值得。你看看那个疲惫不堪、无可奈何的孩子吧!在你没有把她带到白人居住区以前,千万别离开他。至于她的父亲会怎样来奖赏你,”她紧握住侦察员粗糙的手说,“那我就不用说了,因为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在乎什么奖赏的;但他会感谢你,为你祝福。相信我,一个真正的老人的祝福,是会感动上苍的。天啊!在这可怕的时刻,我真盼望能听到他说一句祝福的话啊!”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沉默了一会后,她又走到扶着她失去知觉的妹妹的海沃德身旁,好不容易抑制住女性脆弱的感情,用更低微的声音继续说:“对于这个将要属于你的宝贝,我用不着告诉你应该怎样保护她了。海沃德,你爱她,哪怕她有一千个缺点,你也看不出来的。她是个非常善良、文雅、温柔、可爱的姑娘;在她的身心里,没有一点儿瑕疵会使你们当中最骄傲的人感到嫌厌。她美丽,啊!她是多么美丽啊!”科拉伤心地、充满深情地把自己那美丽的,但略为逊色的手,放在艾丽斯粉雕玉琢的额上,并且为她分开披散在眉边的金发。“而且她的心灵也和她的皮肤一样纯洁无疵!我还有很多话要说——也许比理智能允许的还多,可是我不想让你和我自己更难过……”她把脸伏在妹妹的身上,声音也轻得听不见了。经过一次长久的、热烈的亲吻之后,她站起身来,一脸死色,可是火热的眼睛中没有一点泪水。她转过身去,重又恢复了原先那种高傲的态度,对着那印第安人说:“好吧,先生,要是你要我走的话,现在我就跟你走吧。”
“好,走吧,”海沃德大声说着,让艾丽斯靠在一个印第安姑娘的怀中,“走,麦格瓦,走!这些特拉华人有他们的法律,不让他们来阻拦你,可是我——我可没有这种义务。走呀,你这个恶魔!干吗还拖拖拉拉的?”
听到这种要跟他走的威胁,麦格瓦的脸上露出了难以形容的表情。开始显得很高兴,但接着就又立刻变成一种狡猾冷漠的表情。
“林子的门是敞开的,”他乐意地回答说,“大方的手(注:指海沃德。) 就来吧!”
“等一等,”鹰眼喊着,一把抓住海沃德的胳臂,怎么也不让他走,“你不知道这魔鬼的诡计。他会把你引到有埋伏的地方杀了你的。”
“休伦人!”恩卡斯插嘴说,他为了服从本族的严格风习,迄今一直在旁注意地听着,没有吱声,“休伦人,特拉华人的公正,是从曼尼托那里来的。你看看那太阳,眼下它已经升到那棵树的高枝上。你走的路是开阔的,也是不长的,太阳到了树顶的时候,就会有人追上你的。”
“我听到一只乌鸦在哇哇叫哩!”麦格瓦挖苦地笑着叫嚷道,“去你的吧!”他朝慢慢地给他让路的人群挥动着手,接着又说:“特拉华人的裙子在哪儿呀?还是把他们的刀枪弓箭送给怀安多特人吧!他们将照样有鹿肉可吃,有玉米可锄!你们这班狗!兔子!贼!——我啐你们一脸!”
特拉华人听着麦格瓦临走时的嘲笑、谩骂,谁也没有吱声,场上出现一片死一般的不祥的沉默。麦格瓦一面嘴里谩骂着,一面得意洋洋地带着他的俘虏,仗着印第安人那不容违背的殷勤好客习惯的保护,毫无阻挡地一直往森林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