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克威克外传 作者序

一个作者,他有满肚子的话要在序文里说,并且希望他所说的话人家肯听;这好比是一个人一把拉住一位要跨进戏院的朋友,要他且慢去看戏,先去找个地方聊聊天。

可是,序文虽然难得有人去读,作者却始终在写,这无疑是为了平白承受丰厚遗产的后代着想(说起后代这位人物,他可真要承受一笔巨大的遗产啊!)。因此,我也就在总的纪念品之外,再加上我这笔遗产吧。《匹克威克外传》以单行本问世以来,到今天已有十年了;自其以月刊形式问世,则已将近十二年。

在初版本的序里我就说过,《匹克威克外传》是企图介绍一些趣人趣事的,并不打算有什么精巧的结构,甚至作者当时并没有认为有这样做的可能,因为这部小说本来就是以散漫的形式发表的;而“匹克威克社”这一机构,由于在小说的进程中发现难于处理,所以也就逐渐放弃了。虽然就某一点而言,经验和钻研后来对我有所教益,也许眼前我可以指望,这些篇章已经有一根总的线索贯穿起来了,然而目前的篇章依旧保持着当年的意图。

十余年来,我看到过各色各样的文章在谈论《匹克威克外传》的来历,那些文章对于我总是具有一种十足新奇的魅力。既是探讨本书缘起的这些文章不断出现,我推断读者们一定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那么我就来谈一谈。

我那时还是个二十三岁的青年,曾在《记事晨报》上发表过一些特写文章(最近已收集成一个集子,分两卷出版,有我的可敬的朋友乔奇。克鲁克香克(George Crulkshank)作插图,其中有几篇引起了现在这位出版家的注意,就约我写点什么,出个“先令月刊”(所谓“先令月刊”,即以月刊形式分期刊出,每期售价一先令。)……提到这种刊物,当时无论对我来说,或是对任何人来说,都只是模模糊糊地想起二十五年前。由小贩带到乡村各处去兜卖的那种长篇小说的分期连载的小册子;我还记得,在我开始当人生的学徒以前,曾为其中的某几本洒过不少眼泪呢。

我打开我在浮尔尼瓦尔旅馆的房间的门,接待了那位代表出版公司的经理。我看出他不是别人,两三年前我正是从他手里买到了那赫然刊载着我第一篇瞎扯淡的文章的杂志;在那次以前和以后,我都没有见过他。文章是我在一天黄昏怀着恐惧的心情,战战兢兢地偷偷塞进弗利特街一条漆黑弄堂里一家漆黑邮局的漆黑的信箱里去的。不妨顺便说一说,那一次……我记得多么清楚啊!……我一直朝着韦斯明斯特会堂走去,钻进去耽了半个钟头之久,因为我实在快活和骄傲得泪眼模糊了,看不清大街上的东西,而且那副样子也不便在大街上让人家看见。我把这次的巧合告诉了我的客人,双方都欣然认为这是个吉兆,接着就言归正题。

他提供给我的主张是这样:这个月刊要便于西摩先生制插图;他另外还提出一个主意(我已记不清这究竟是那位可敬的幽默艺术家出的主意,还是我的客人自己的主意):通过一个“猎迷俱乐部”的活动来写这些文章:描写这个俱乐部的会员如何四出渔猎,而由于缺乏熟练的技巧,以致惹起多少麻烦。我提出了异议,因为考虑到:虽然我出生于乡村,并且在乡村受了部分的教养,但除了各种运动都懂得一些以外,都算不上什么游猎家,何况这种题材并不新鲜,已经运用得很滥了;倒不如做得自然些,根据作品去制图,那倒要好得多;我宁可让我自己任意去写,在更广泛的范围里去描绘英国的风光和人物;而且,不管我在开头的时候给我自己规定一条什么样的道路,恐怕最后还是要照着自己的心意去做。我的意见被采纳了,于是我想起了匹克威克先生,写了第一期的文章,西摩先生根据校样画了一幅“匹克威克社”,还画了该社创办人的快活的肖象,从此人们一看见那画象就知道是他,可以说是画象使他变成了一个现实的人。我按照出版社本来的建议,让匹克威克先生跟一个社团联系起来,又特地加入了文克尔这个人物,以备西摩先生之用。我们开始的第一期不是三十二页,而是二十四页;用了四张插图,而不是两张。第二期尚未出版,西摩先生不幸突然逝世,于是原先议而未决的一个问题,随即作出了决定:每期改为三十二页,插图两幅,就这样出到底。朋友们跟我说,这是一种低贱的出版方式,会毁了我的前程;现在每个人都知道这些朋友们说得多么正确啊。

这本月刊的封面上署着我在《记事晨报》上用的“鲍斯”这一笔名,并且以后还沿用了好久。这本是我喜爱的一个小弟弟的绰号……为了纪念《威克斐尔牧师传》,我本来把这位小弟弟叫做摩西斯(狄更斯颇推崇其前辈作家哥尔德斯密斯(1728—1774)。摩西斯即哥尔德斯密斯所著《威克斐尔牧师传》一书中的人物。),用鼻音滑稽地一读,读成了“鲍西斯”,再缩短一下,就成了“鲍斯”。远在我成为一个作家之前,“鲍斯”就成了我极其熟悉的常用语,我便采用了它作为笔名。

有人说,匹克威克先生这个人物的性格随着小说的进展而有了改变,他变得更善良,更懂事了。我认为这种变化对于读者们并不是勉强的,不合情理的,只要他们能这样想一想就行了:在现实生活里,凡是具有几分幻想气质的人,开头引人注目的总是他那些荒乎其唐的怪癖,除非我们进一步跟他搞熟了,我们才能透过这些表象去了解他的主要的一面。

我唯恐好心的人们不能辨别(正如《清教徒》(《清教徒》(Old Mortality)是司各德著的历史小说。)最近的新版,人们就不能辨别)宗教和宗教口头禅的截然不同,虔诚和伪装虔诚的截然不同,不能辨别虚心崇敬《圣经》中的种种伟大真理截然不同于抹煞其精义。而只是把它的字句大胆胡乱运用于最无谓的纷争和最卑微的生活琐事上,致使愚昧无知者为之大惑不解……为了这种种,我要人们了解,这本作品中所讽刺的永远是后者,而非前者。进一层说,讽刺后者,则是讽刺它与前者的不相协调,讽刺它与前者的不能合为一体,讽刺它构成了当年社会中最邪恶。最有害的虚伪事物之一……不管它的大本营设立在厄克塞脱大会堂也好,或是设在爱本纳塞尔小礼拜堂也好,或是两处兼而有之也好。对于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似乎毋需赘述。但是,对于那种任意侮弄神圣事物。嘴上头头是道。心里不当它一回事的行为,对于那种把基督教和某种人混为一谈的做法,提出抗议,是并不过时的;其实这种人,用史威夫特的话来说,他们所理解的宗教恰恰足以使他们相恨,而不能使他们相爱。

我感到奇异而有趣的是:一面翻阅着这本重版的作品,一面看看从它最初脱稿到现在,我们周围究竟在不知不觉中有了些多么重大的改革啊。辩护士的许可证问题,陪审官的微妙而尴尬的处境,都还有待于改善;而改善国会选举的方式(尤其是郡的选举),则尚在未定之天。但是法律上的改良斩断了道孙和福格先生之流的爪子;他们的办事员之中,为了达到这些良好目的,已经普遍增长起一种自尊。相互忍让。教育和合作的精神,莫大的隔阂消除了,使公众能享受到现有的便利和利益,而且将能及时废除那许许多多使公众独受其害的。无谓的妒嫉,盲目和偏见;有关债务监狱的法律已经改革;弗利特监狱已经拆除!

回溯了这短短一段时期里的情形,我怀着这样一个希望……希望我原先所披露的种种社会弊端,将来在这一版的每一卷里都能发现其中某条某项业已根绝。谁说得准呢,也许等整部书中的弊端统统根绝的时候,城乡的长官们也将学会每天跟“常识”和“正义”握手言欢;《贫民法》也会怜惜老弱和不幸者;学校,在基督教的广泛原则之下,将成为这个文明国度全境内的最美好的装饰;监狱之门非但在里边妥闩紧锁,外面亦妥闩紧锁;为维持象样的。适合健康的生活所必需的一般资源得以普遍分享,既使富人和国家能借以保障安全,而穷得无以复加的人亦能享受这项权利;若干渺不足道的慈善团体……它们实在比那在它们四周汹涌怒吼着的人海里的水滴还要渺小……再也不会任意放纵“热病”和“肺痨”来摧残上帝所创造的生灵,它们再也不会无休无止地拉起小提琴来为“死亡的舞蹈”伴奏!

这部廉价的作品并不是落在时代之后的,而是据有它自己的地位,努力完成它自己的天职,我相信,这部书本身自会显示其重大意义。

1847,9.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