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新相识。走江湖的戏子的故事。一个讨厌的打扰和一场不愉快的遭遇
匹克威克先生因为两个朋友突然外出觉得有点儿忧虑,而他们整个早上的神秘行动又是绝不足以减轻他这种疑虑的。因此,当他们重新进来的时候,他怀着比平常更大的愉快站起来欢迎他们;并且怀着比平常更多的兴趣问他们是什么事情使他们勾留在外。对于他这问题,史拿格拉斯先生正打算把刚才的事情忠实地叙述一番作为回答,但是他突然地带住了,因为看见在场的不仅有特普曼先生和他们前一天在驿车上的那位伴侣,而且还有一位外貌同样古怪的生人。他是一个形容憔悴的男子,他的病色的脸和深陷的眼睛已是天生触目,再加上那些乱七八糟挂到半脸的黑色的直头发,就更显得古怪。他的眼睛那么亮。那么锐利,几乎是不自然的;他的颧骨高而突出;下巴是那样长而瘦,要不是半开的嘴和不动的表情说明了那是他的常态的话,人家会以为他是暂时收缩着肌肉。把嘴巴上的肉吸进去了。一条绿色的大披巾围在他颈子里,披巾的两个大头子散在胸口,时而从那件旧背心的破钮孔下面显露出来。他的上身衣服是一件黑色紧身长外套;在下面穿了一条宽大的褐色裤子和一双快要破的大靴子。
文克尔先生的眼睛所盯住的,正是这位异样的人物;匹克威克先生一面说明。一面伸手指着的,也正是他。匹克威克先生说,“这是我们的朋友的一个朋友。今天早上我们发现了我们的朋友是和这地方的剧场有关系的,虽然他并不愿意给大家知道;而这位绅士呢,就是这行职业里的一员。你们走进来的时候,他正打算讲一段和这有关的逸话给我们听听呢。”
“逸话多着哪,”头一天的穿绿上衣的陌生人,走向文克尔先生面前,用低而推心置腹的声调说。“怪家伙……干这种沉闷的事儿……不是演员……怪人儿……种种的不幸……我们在巡的时候叫他忧郁的杰美。”文克尔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有礼貌地欢迎了这位被很雅致地叫做“忧郁的杰美”的绅士;叫了白兰地和开水,像其余的人那样在桌旁坐了下来。
“现在,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你能赏光把你打算说的告诉我们吗?”
这位忧郁的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卷污秽的纸,对着刚刚掏出笔记簿子的史拿格拉斯先生,用一种跟他外表完全相配的空洞的声音说:“你就是那位诗人吗?”
“我……我算不了什么呵,”史拿格拉斯先生回答,有点儿被这问题的突兀吓了一跳。
“啊!诗歌对于人生就像灯光和音乐对于舞台一样。假使剥夺了一个的虚伪装饰,和另一个的虚幻,那末,真的人生或舞台还有什么值得活下去的或者值得注意的呢?”
“很对,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回答。
“在脚灯前面呢,”忧郁的人继续说,“就像坐在宫廷里看堂皇的演出一样,欣赏着华贵的人群的丝绸服饰,……在脚灯后面呢,就像是缝制那些艳服的人,没人注意和知道,是浮是沉。是死是活,全由命运摆布。”(按理说,在脚灯前应指演员,在脚灯后应指观众。但此处疑为作者故意作了相反的安排,以讥讽史拿格拉斯的随声附和。而这些话的意思仍不外是说,观众只看到表面,不了解演员的悲苦。)
“的确,”史拿格拉斯先生说;因为那忧郁的人的深陷的眼睛盯着他,而他觉得必须说点什么才行。
“说下去,杰美,”西班牙的旅行家说,“像黑眼睛的苏珊一样……全都在荡里(这里是引用英国诗人盖依(John Gay,1685—1732)的诗《黑眼睛的苏珊》,其第一句为:”舰只全都停泊在荡里……“)……别咿咿哑哑……说呀……拿出精神来。”
“你在开始之前要再来一杯吗,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忧郁的人接受了这个提示,调起一杯掺水白兰地,慢慢地吞下一半,打开纸卷半念半讲地说了如下的故事,我们发现它被记在匹社的记录里,题为《走江湖的戏子的故事》。
走江湖的戏子的故事
“我要叙述的事情并没有惊人之处,”那忧郁的人说;“甚至也没有不平凡的地方。贫困和疾病原是人生常事,除了被看做极其普通的人事盛衰之外,不足以引起更多的注意。我把这些记录搜集起来,是因为里面所说到的是我多年所熟识的人。我追踪着他的向下发展,一步一步,直到他最后走到贫困的极端,从此一蹶不振。
“我所说的人是一个演哑剧的下级演员;他像他那个阶级的许多人一样,也是一个经常的醉鬼。在他的情形还比较好的时候,在他还没有由于放荡而衰弱。由于疾病而消瘦之前,他拿的薪水还不坏,假使他能够小心谨慎,他还可以继续再拿几年……虽不说许多年;因为这些人不是死得早,就是由于不自然地耗费体力而过早地丧失了肉体的能力,而他们的生存是全靠这来维系的。然而他的摆脱不了的罪恶害得他太快了,在他其实对于剧场还有用处的时候就不可能雇用他了。酒店对他有一种魔力,他抗拒不了。假使他坚持走这条老路的话,那末他的命运就不仅是放任不医的疾病和毫无办法的贫穷,而且连死也是逃不了的;可是他竟坚持了,结果是猜想得到的。他不能找到职业,他没有面包。
“无论谁,只要是熟悉剧场的事情的,都知道有一大群褴褛的。穷得不堪的人徨在—个大规模的舞台的周围……不是正式被雇为演员,只是凑凑舞队的人数,充当跑龙套的。翻跟头的之类,在连演一出大哑剧。或者演复活节戏剧的时候用用他们,过后就解雇掉,等到下次再演什么大戏需要他们的时候再说。这人就被迫走上了这条谋生的路;天天夜里还要到什么下等戏院去讲课,每礼拜好多赚几个先令,以便能够过过他的老瘾。不久连这条生路也断了;他的行为太不检点,以致连这样去挣那可怜的微薪都办不到了,他是真正到了濒于饿死的境地,只能偶而向什么老伙伴借借。或者偶而在什么最普通的小戏院里凑上一角,弄几个钱;而他只要弄到什么,总是照老规矩花掉。
“他在那种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活下去的境况之下过了一年多,那时我和苏雷滩的一家剧场有一个短期合同,就在这里碰到了他;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他,因为我曾经到各省旅行了一趟,而他是在伦敦的小街小巷里隐匿着。我正穿好了衣服要离开戏院,并且正穿过舞台向外走,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永远忘记不了当时回头看见的那副令人厌恶的样子。他穿了演哑剧的服装,是荒唐不堪的小丑装。’死的跳舞,里的鬼怪角色,最有才能的画家曾经在画布上描画出来的最可怕的形象,都决不能表现出一半这样的鬼气。他的浮肿的身体和萎缩的腿子……它们的畸形被古怪的服装加强了一百倍……还有那双跟涂在脸上的很厚的白粉对照起来显得很可怕的滞钝的眼睛;由于麻痹症而颤抖着的。装饰得奇形怪状的头,以及擦了白粉的。瘦骨嶙峋的长手……这一切都使他显出一副可憎恶的和不自然的模样,没有言语能够把它形容得很适当,而我直到如今一想起来还要发抖。他把我拉到一边,用不成句的言语说了一大篇疾病和穷困,说到最后照旧是迫切地要求一笔小数目的借款。他说话的声音空洞而发抖。我放了几个先令在他手里,当我转身走开的时候,听到他跌跌撞撞地出现在舞台上引起的那阵哄堂大笑。
“过了几夜,一个茶房交给我一小片污黑的纸,上面有铅笔乱涂的几个字,通知说那人病得很危险了,要求我在演完戏之后到什么街上……我现在忘记了街名……他的住处去看他,那里离戏院不远。我答应一脱得开身立刻就去;所以在闭幕之后我就出发履行我的忧郁的任务去了。
“时间已经很晚,因为我演的是最后一幕戏;而且因为那天晚上是义演,所以特别延长了时间。那是一个又黑又冷的夜,冷湿的风吹着雨点沉重地打在窗子和屋檐上。狭小的冷落街道上积了一汪一汪的水,稀稀落落的油灯有许多已经被狂风吹熄了;这一路走去,不仅是不舒服的,而且是极其没有把握的。但是我幸而没有走错,略为麻烦了一下之后就找到了我的目的地……一个煤栈,上面有一层楼,我寻找的对象就躺在楼上的后间。
“一个可怜相的女人,那人的妻子,在楼梯上迎接了我,一面告诉我他刚刚昏睡了过去,一面领我轻轻走进去,给我端了一张椅子在床边坐着。病人是脸向着墙躺着的;他没有注意到我来,所以我有时间观察我置身其中的地方了。
“他躺在一张旧床上,这床是白天应该翻起来的。一条格子花的破碎不全的幔子张在床头挡风,然而风却从门上的无数裂缝里吹进这凄凉的房间,把幔子吹得不停地荡来荡去。在一只生锈的不固定的炉子里,生了不旺的煤渣火;它前面放了一张旧的。有污斑的三角桌子,上面有几只药瓶子。一只破玻璃杯和一两样其他的家用物件。一个很小的孩子睡在临时铺在地板上的床上,女人就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里。墙上有两块搁板,上面有几只盘子。杯子和小碟子:下面挂着一双戏鞋和两把演戏用的剑。除了乱丢在房间角落里的几堆破布和包裹之外,这些就是这房里的所有的东西。
“我有时间看清了这些一五一十的东西,并且注意到了病人的沉重呼吸和高热之下的惊震之后,他才知道我已经来了。他在不停地转侧着想把头枕得舒服一点的时候,把手乱伸到床外,碰着了我的手。他吃惊地撑起身体来,对我脸上紧紧地盯着。
“’是赫特来先生,约翰。,他妻子说,’赫特来先生,你今天晚上请他来的,你知道。,
“’啊!,病人说,用手摸摸额头;’赫特来……赫特来……让我想想。,他像是努力凝思了一会儿,随后紧紧抓住我的手腕,说,’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老朋友。她要谋杀我,我知道她会的。,
“’他这样已经有多久了?,我对他的啜泣着的妻子说。
“’昨天夜里起头的,,她回答。’约翰,约翰,你不认识我了吗?,
“’不要让她靠近我,,她俯向他的时候,他颤抖了一下说,’赶她走;她靠近我我就受不住。,他狂乱地盯着她,带着极度恐惧的神情,随后就凑近我的耳朵低声说,’我打她,杰姆;昨天我打了她,以前还打过好多次。我饿她,还有孩子;而现在我是衰弱和毫无办法了,杰姆,她会因此谋杀我了;我知道她会的。假使你像我一样看见她哭,你也就知道了。不要让她靠近。,他松了手。精疲力尽地倒在枕头上了。
“我对于这一切的意义是知道得太清楚了。假使我曾经有一瞬间抱着任何怀疑的话,一看见那女人的苍白的脸孔和消瘦的身材也就足够明了事情的真相了。’你还是站开些好,,我对那可怜的女人说。’你不能够给他什么好处。假使他看不见你,也许会安静一些。,她退到她男人看不到的地方。过了一会他睁开了眼睛,焦急地四面看看。
“’她走了吗?,他急切地问。
“’是呀……是呀,,我说;’她不能伤害你的。,
“’我告诉你吧,杰姆,,那人低声说,’她确实伤害我。她的眼睛里有种东西,在我心里唤起那么一种可怖的恐惧,简直逼得我要发疯。昨天一整夜,她的睁得大大的眼睛和苍白的脸孔一直紧紧凑在我的面前;我把脸转到哪里,它们也就跟到哪里;每次我从睡眠中惊醒过来,她总是在床边看着我。,他把我拉近些,用深沉的。惊慌的耳语声说……’杰姆,她一定是个邪恶的精灵……一个恶鬼!别响!我知道她是的。假使她是个女人,她早就会死掉了。任何女人都受不了她所受的苦。,
“一定是那长期的虐待和遗弃的过程才会使他这样一个人产生了这样一种印象的,我想到这里,心里难受极了。我说不出回答的话;对于我面前的这个卑贱的人,谁能给与希望或安慰呢?
“我在那里坐了两个钟头以上,他一直是在床上转侧,喃喃发出痛苦和焦躁的叫唤,不停地乱挥着手臂,不停地翻来复去。最后,他沉入了部分地失去知觉的状态,心灵从一个景象到另一个景象。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这样不安地徨着,失去了理性的控制,然而还是解脱不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对于当前的痛苦的感觉。我从他的不连贯的胡言乱语看出他的病症就是如此,知道这个热病多半是不致于立刻恶化,所以就离开了他,答应他的不幸的妻子我明天晚上再来,而且,假使必要的话,可以坐夜陪他。
“我践了约。这二十四小时中间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他的眼睛呢,虽然深陷而迟钝,却发出一种亮光,看上去很怕人。嘴唇烧焦了,并且裂了许多口子;干枯发硬的皮肤滚烫,而他的脸上有一种几乎非人间所有的。忧急欲狂的神情,尤其有力地说明了疾病对他的残害。热病是正在最高点。
“我坐了前一晚所坐的位置,在那里坐了几个钟头,听着一定会使人类之中最硬心肠的人也深深感动的那种声音……要死的人的可怕的呓语。根据我所听到的医务员的意见判断,我知道他是没有希望了:我是坐在他临终的床前呵。我看见他的枯瘦的四肢在燃烧一般的高热的磨折之下扭动。不久之前,为了取悦于喧哗的下等观众,他的枯瘦的四肢还做出种种怪相……我听见小丑的尖声怪笑,夹杂着临死的人的低声呻吟。
“看见一个人心灵回到了健康时候的正常工作和业务上,而身体却衰弱而无能地躺在你面前,这是很使人感触的;而且,如果这些工作又是同任何带有庄严或严肃的意味的东西极不相容的,那末,所产生的印象就更加是无限地强烈了。剧场。酒店,是这可怜人的胡言乱语的主要题目。他幻想那是一个晚上;当夜他要去演戏;时间不早了,他必须立刻出去。他们为什么拉住他。阻止他去呢……他要拿不到钱了……他一定要去。不成!他们不肯让他去。他把滚烫的手掩住脸,无力地悲叹自己的软弱和迫害他的人们的残酷。稍稍停顿一下,他又大声唱起几句拙劣的韵文来……那是他最近才学上的。他爬在床上,缩起枯瘦的手脚,做出不可思议的姿态滚来滚去;他是在演剧……他是在舞台上。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含糊不清地唱起什么喧哗的歌曲的叠句来。他终于到了他老去的酒店里了;房里多热呵。他曾经病过一场,病得很厉害,但是现在好了,而且很快乐。把杯子倒满。是谁呀,是谁把酒从他的唇边撞洒了的?就是早已跟着他的那个迫害者。他倒在枕头上大声地呻吟。一阵暂时的忘怀之后,他钻进一串低矮的拱顶房间的走不完的迷阵中了……有些时候,房间是那么低,使他必须伏在地上用手和膝盖向前爬;里面又闷又黑,无论他转到哪里都有什么障碍物阻止他前进。还有许多昆虫,可憎恶的爬着的东西,它们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空中四面八方净是这些眼睛:在深深的黑暗之中可怕地闪着光。墙壁和天花板上满是蠕动的爬虫……拱顶扩张得巨大无比……可怕的人影来来去去地掠过……其中出现了许多他所认识的人的脸孔,对他装模作样地讥笑和谩骂,因而都显得很可怕;他们用烧红的铁烙他,用绳子绞他的头。弄到冒血;而他疯狂地为生命而挣扎。
“他这样一连发作了好几次,有一次在他发作完之后,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把他揿在床上,他像是睡着了。我呢,因为看守和用力气,弄得太疲乏了,就闭上了眼睛,一会儿,觉得肩膀上被人猛烈地一把抓住。我马上醒了。他已经爬了起来,打算坐在床上……他的脸上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但是神志清醒了,因为他显然认得我。那一直被他的呓语烦扰着的小孩子,从小床上爬了起来,奔向他的父亲,同时惊恐地嘶叫着……母亲连忙把他抱在怀里,怕他在癫狂的胡作胡为中伤害了他;但是,却被他脸相的改变吓得楞楞地站在床边。他痉挛地抓住我的肩头,用另外一只手捶着自己的胸膛,挣扎着要说话。但是徒然……他对他们伸着手,又作了一次剧烈的努力。喉咙口格格地响了一下……眼睛瞪了一下……短促的一声窒息的呻吟……于是他仰面倒下……死了!”
假使我们能够记下匹克威克先生对于上述逸事的意见,那是一定会给与我们最大的满足的。要不是发生了一件极其不幸的事情,我们无疑是可以把这奉献给我们的读者的。
匹克威克先生已经在故事说到最后几句的时候把端在手里的杯子放在桌上了;已经打定主意发言了……的确的,据史拿格拉斯先生的笔记簿上说,他确实已经张开了嘴啦……这时候,侍者走了进来说:
“有客人,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受到这样的打岔的时候,正打算发表一些意见。据猜测,这些意见纵使不是会启发泰晤士河,也是会启发全世界的。他严厉地看看侍者的脸,然后对在座的人环顾一下,像是寻求关于新来的客人们的消息。
“啊!”文克尔先生站起身来,说,“是我的一些朋友……请他们进来吧。是很使人愉快的人们,”……侍者退出之后,文克尔先生补充说,“九十七联队的军官们,我今天早上有点儿奇怪地结识上的。你们会很欢喜他们。”
匹克威克先生的镇静马上恢复了。侍者回来了,引进来三位绅士。
“泰普尔顿中尉,”文克尔先生说,“泰普尔顿中尉,匹克威克先生……潘恩医生,匹克威克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是你已经见过的:我的朋友特普曼先生,潘恩医生……史伦谟医生,匹克威克先生……特普曼先生,史伦谟医……”
文克尔先生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了;因为看见特普曼先生和医生二人的脸上都表现出了强烈的情绪。
“我以前见过这位绅士,”医生用显著的强调语气说。
“当真!”文克尔先生说。
“还有……还有那个人,假使我没有弄错,”医生说,对那穿绿色上衣的陌生人打量了一眼。“我记得昨天夜里曾经对那人提出一个非常迫切的邀请,而他却认为应该加以拒绝。”说着,他对那陌生人宽容地皱着眉头盯一眼,同他的朋友泰普尔顿中尉耳语起来。
“你说的是确实的吗?”那位绅士在耳语结束的时候说。
“是的,确确实实,”史伦谟医生回答。
“你应该当场踢他一顿,”行军凳的所有者神气十足地咕噜着说。
“别说话,潘恩,”中尉插嘴说。“允许我问一问吗,先生,”他对被这场很不礼貌的插曲弄得大为头昏脑晕的匹克威克先生说,“允许我问一问吗,先生,那人是不是你们一道的?”
“不是,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他是我们的客人。”
“他是你们贵社的一员吧,还是我弄错了呢?”中尉追究说。
“确实不是,”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从来没有带过有你们社徽的钮子?”中尉说。
“没有……决没有!”吃惊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泰普尔顿中尉转向他的朋友史伦谟医生,几乎看不出来地微微耸一耸肩,像是表示有点怀疑他的记忆的正确性。矮小的医生显得很忿怒,但是也很狼狈;潘恩先生呢,恶狠狠地凝视着一无所知的匹克威克先生的容光焕发的脸。
“先生,”医生突然对特普曼先生说,那声调使那位绅士吓了一跳……跳动得那样显而易见,就好像有一支钉子很巧妙地戳进了他的小腿肚子……“昨天夜里在这里开的跳舞会你参加了吗?”
特普曼先喘气似的轻声作了肯定的答复,并且一直对匹克威克先生牢牢地盯着。
“那人是你当时的同伴,”医生说,指着那始终不动声色的陌生人。
特普曼先生承认了这一事实。
“喂,先生,”医生对陌生人说,“我再问你一遍,当着这些绅士的面问你,你还是把名片给我。接受一个绅士的待遇呢,还是硬要叫我非当场动手惩罚你不可呢?”“且慢,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假使不加以解释的话,我真不能让这事再进行下去了。特普曼,把情形说一说。”
特普曼先生受到这个庄严的命令,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一下;略略提到了借上衣的事;一再说明那是“饭后”做出来的事情;以自己有点儿后悔作结束;而让陌生人替他自己尽可能地辩白去。
他显然是正打算进行辩白了,这时,曾经用很好奇的态度打量他的泰普尔顿中尉大为轻蔑地说……“我不是在戏院里见过你的吗,先生?”
“的确,”并不羞惭的陌生人回答。
“他是一个走江湖的戏子,”中尉轻蔑地说;然后转向史伦谟医生……“明天夜里五十二联队的军官们在洛彻斯特戏院组织的戏剧里有他的脚色。这事你不能进行,史伦谟……不可能的!”
“完全不可能!”尊严的潘恩说。
“对不起了,使你处在这种不愉快的境地,”泰普尔顿中尉对匹克威克先生说:“允许我说一句,避免将来再发生这种事情的最好办法,是选择朋友的时候要更慎重一点。晚安,先生!”中尉跳出房间去了。
“允许我也说一句,先生,”容易动气的潘恩医生说,“假使我是泰普尔顿,或者假使我是史伦谟,我就要揪你的鼻子,先生,还有你们这一伙每个人的鼻子。我要揪的,先生,……每个人。我的名字是潘恩,先生……四十三联队的潘恩医生。晚安吧,先生。”他结束了这一篇话。并且用很高的声调说了最后一句之后,跟在他的朋友后面威风凛凛地大摇大摆走了,紧跟着他的是史伦谟医生……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用足以使匹克威克先生等人畏缩起来的眼色对他们扫了一眼。
上面那些侮辱的言语说出来的时候,勃然的怒火和极端的狼狈使匹克威克先生的高贵的胸怀膨胀了,几乎要胀裂了背心。他呆呆地站在原来的地方,向空凝视着。关门的声音把他唤醒过来。他向前猛冲过去,脸上带着狂怒,眼睛里冒着火。他的手搭在房间的锁上了;要不是史拿格拉斯先生一把抓住他那可敬的领袖的上衣燕尾。把他拉回来的话,那只手马上就要扼住四十三联队的潘恩医生的喉咙了。
“阻止他,”史拿格拉斯先生叫。“文克尔,特普曼……他不应该使他的卓越的生命在这样一件事情上毁灭掉。”
“让我出去,”匹克威克先生说。
“抱紧他,”史拿格拉斯先生喊;由于大家一致努力,匹克威克先生被迫坐在一张圈椅里了。
“让他安静吧,”穿绿衣的陌生人说……“掺水白兰地……有趣的老绅士……胆量不小……喝吧……啊!好东西。”陌生人把那忧郁的人调出来的一大杯先尝了一尝,考验考验它的效力,然后把杯子凑到匹克威克先生的唇边;于是里面剩下的酒很快就消失了。
短时间的停顿;掺水白兰地起了作用;匹克威克先生的和蔼的脸孔已经在很快地恢复着平常的表情。
“他们不值得你介意的,”忧郁的人说。
“你说得对,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不值得。我惭愧得很,居然动了火气。把你的椅子拉到桌子旁边来吧,先生。”
忧郁的人欣然同意了:围住桌子的圆圈重新形成了,和谐又笼罩了整个房间。似乎有什么一种余怒流连在文克尔先生胸中,那可能是由于他的上衣被人暂借而引起的……虽然这几乎是难于设想的,这样小的一件事情竟会在一位匹克威克派的胸中引起一种暂时的愤怒之感。除开这一点之外,他们的兴致是完全恢复了;而这一夜结束得正如开始的时候一样欢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