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提过,我有一个雄心,要把全岛都看一看,我沿着小溪往上走,一直到我盖的茅屋那里,那里地势开阔,一直延伸到岛另一侧的海边。我决定穿过海滩走到那边去,因此就带上枪、小斧和狗,以及比平时多得多的弹药,还在口袋里装上了两块大饼和一大串葡萄干,踏上了征程。我穿过我茅屋所在的山谷,向西瞭望,看到了大海。天气晴朗,大海对面的陆地清晰可见,但它是岛屿还是大陆,我却说不上来。不过,它却很高峻,从西面向西南偏西延伸了很长的距离。我估计它离我有十五或二十里格远。
我不清楚这是在世界的哪个地方,只知道肯定是在美洲,我从观察得出结论,必定靠近西班牙人的管辖区,也许上面住的全是野人,倘若我当初在那里登陆,也许情况会比现在还糟糕。这么一想,我就听从了上帝的安排,承认并相信它是所有安排中最好的。我的心态开始平和下来,不再自寻烦恼,徒劳地想到对面的陆地上去了。
此外,经过一番思考后,我得出结论,倘若这块陆地是西班牙的海岸,我就肯定或迟或早会看到船只在那里出没。如果不是,那它就是西班牙领地和巴西之间的蛮荒海岸,在那里住着最野蛮的野人,因为他们是食人野人,他们会吃掉任何落到他们手里的人。
带着这些想法,我很悠闲地向前走着。我发现我现在所在的小岛的这边,比我原先住的那边怡人多了—这里草原开阔,散发清香,花草点缀,佳木茂密。我看到许多鹦鹉,很想抓一只养起来,教它说话。经过一番折腾后,我终于抓到了一只小鹦鹉。我用一根棍子把它从树上震下来,让它苏醒后再带回了家。但过了好几年我才教会它说话,最终不管怎样,我还是教会了它很亲热地叫我的名字。后来它闹出了一个乱子,虽然事情不大,但说出来也算有趣。
我对这次旅行极为满意。我在低洼地发现了野兔(我认为是)和狐狸,但它们迥异于我以前见过的种类,尽管我杀了几只,却不想吃它们的肉。我没有必要冒险,因为我并不缺乏食物,何况我的食物十分可口,尤其是这三样,即山羊、鸽子和海龟,再加上葡萄干,就人均享用量而言,即使是利登霍尔市场也凑不到一桌比我更好的佳肴了。尽管我的处境够倒霉的了,却有充分的理由感恩上帝,因为我并没有被弄得食物匮乏,倒是十分富足,甚至有美味佳肴。
这次旅行中,我没有在一天内走过两英里以上的。我兜来兜去,看看能发现点什么,直到我十分疲倦,就找个地方坐下来,度过一夜。我要么躺在树上,要么在地上打一圈木桩围住自己,要么在两棵树中间打上木桩,这样野兽走近时,就会把我惊醒。
我一走到海岸边,就吃惊地发现我把命投到了岛上最糟的地方。因为在这儿,海岸上爬满了无数的海龟,而在我住的那边我一年半只发现了三只海龟。这里还有数不清的诸多种类的海鸟,有些我以前见过,有些我从未见过,其中一些肉质鲜美,但我都不知其名,只知道一种叫企鹅。
我本可以随意射杀,但我很节省弹药。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想杀一只母山羊,好好吃上一顿。尽管这边山羊很多,比我那边多多了,走近它们却也困难多了,因为这里地势平坦,它们发现我要比在山上快得多。
我承认这边比我那边要好得多,但我还是一点儿也不想搬迁,因为我早已习惯了住在那里。我在这边待着总感到好像是在离家旅行。我沿着海岸向东旅行了约有十二英里,接着在岸上竖起一根大木杆作为标记,觉得可以回家了。下次旅行可以从我居处另一边走,向东绕上一圈,直到大木杆为止。
回去时我没有走原路,而是走了另一条路,以为只要注意地势,我就能很容易地将全岛尽收眼底,而不会找不到我原先的居所。但我错了,因为往回走了两三英里后,我发现自己往下走到了一个很大的山谷里面,山谷四面环山,山上有树遮覆,我不能通过辨别方向找到道路,只能看太阳定向,但那时太阳也未必有用,除非我清楚当天那个时辰太阳的位置。
更糟糕的是,在山谷里的三四天中,天起了大雾,看不到太阳,我兜兜转转很不舒服,最后不得不来到海边,找到大木杆,从原路返回。这次回家方向倒是清楚,只是由于天气酷热,我的枪、弹药、小斧和别的东西都显得十分沉重。
在回家的路上,我的狗惊到了一只小山羊,把小山羊扑住了。我跑过去夺过小山羊,把它从狗嘴里救了出来。我很想把它带回家伺养。我一直在琢磨是否可能抓一两只小山羊,驯养出一窝山羊来,在我弹尽粮绝时可以充饥。
我给这小羊做了个项圈,又用我一直带在身边的麻纱搓了根细绳,费了番周折把它牵到我的乡间居所。我把它圈在那里就走了。因为我离开山洞已一月有余,急于回去了。
我回到老屋,躺在吊床上,那种惬意真是难以言喻。这次居无定所的小小的漫游,在我算不上称心,相对之下,我的老屋就算是完美无缺了。在家里万事都是这般舒适,我决定,倘若我的命就是待在这座岛上的话,那我再也不会离家远行了。
我在这里歇了一星期,算是在长途旅行后休养生息。在此期间,我做的一件要事,就是为我的鹦鹉波儿做了一个笼子,它这时已被驯化,与我相熟了。然后我想到被我关在小羊圈里的那只可怜的小羊,就决定去把它带到洞里来,或喂它点食。我到了那里,发现它待在原地,逃不出去,早已饿得奄奄一息。我出去从能找到的树上砍了些嫩枝嫩叶投喂给它,仍像原来那样用绳子系着它,要把它牵走,但是它因为挨饿而变得十分驯顺,我根本不用牵它,它自己就像一条狗那样跟着我。我一直不断地喂养它,这小家伙变得愈来愈温顺可爱,从那时起就成了我家庭中的一员,再也没有离开过我。
时当秋分,雨季到来,我像去年一样,庄重地度过了9月30日这一天。这天是我上岛的周年纪念日。我来这里已经两年,但跟两年前刚上岸的第一天一样,毫无获救的希望。一整天我都在谦卑与感恩中度过,承认上帝给我孤独生活赐予的恩惠,没有它们,我的处境将更为糟糕。我带着谦卑而虔诚的心,感谢上帝让我领悟到,我在这孤独的处境中比我在自由社会和快乐人间过得更为幸福,这是可能的。上帝用他的临在,用他的恩典与我沟通,完全弥补了我孤苦伶仃、与世隔绝的缺憾。他支持我,安慰我,鼓励我在这里信靠他的旨意,盼望他将来与我永远同在。
此时我算是真正认识到,我现在过的这种生活,尽管环境恶劣,比起我从前所过的邪恶可憎、令人诅咒的生活,却是要幸福得多。现在我改变了对悲和喜两者的看法。我的欲望改变了,我的情感改变了,我的喜悦也跟两年前刚来这里时完全不同了,焕然一新。
过去,我在出去转悠时,不管是打猎还是探查,一想到自己的处境,一阵灵魂的痛楚就会突然爆发。想到自己所处的树林、群山和荒漠,自己像一个囚徒被囚禁在海浪的栅栏中,在无人居住的荒原里,毫无得救的希望,我的心就像死去了一样。即使在我心境最为平静的时候,这种念头也会暴风雨般突然爆发,让我绞着双手,哭得像个孩子 。有时在干活时,这种念头也会突然来袭,我会马上坐下来唉声叹气,一两个小时地盯着地面发呆。这对我更糟,因为,如果我可以嚎啕大哭,或用语言渲泻出来,也就没什么事。悲哀发泄完后也就缓解了。
但我现在开始用新的思想来修炼自己了。我每天都读上帝的话,将它应用到我目前的处境中,借以自慰。一天早上我很悲伤,我打开圣经,看到这一句:“我决不撇下你,也不丢弃你。”注18马上就觉得,这句话是对我说的。要不然,为什么正好在我为自己的处境唉叹,仿佛自己是一个被神人共弃的人的时候,让我读到这句话呢?“那好吧,”我说,“倘若上帝不抛弃我,即使全世界都抛弃我,那又有什么要紧,又有什么害处呢?另一方面,假如我拥有了全世界,但失去了上帝的恩宠和祝福,我的所得跟所失又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从这一刻起,我在心里总结出,我在这被抛弃的孤苦处境中,是可能比我在人世间其他地方更为幸福的。有了这个认识,我禁不住要感谢上帝把我带到这个地方了。
可是一产生这个念头,我不知怎么了,心头突然一震,再也不敢开口了。“你怎么能变成这样一个伪君子呢?”我说,甚至很大声,“你是在假装对自己的处境表示感激,因为你一方面尽力对它表示满意,另一方面却衷心祈求上帝让你摆脱它。”故此我就在此打住了。不过,尽管我不能说感谢上帝把我带来此地,却诚心地感谢上帝开了我的眼,他用各种灾难打击我,使我看到了自己从前的生活处境,为自己的邪恶哀叹,并且悔改。我每次打开或合上圣经时,心里都要感谢上帝,是他指示我在英国的朋友,把圣经打包在我的货物里,虽然我没有嘱咐他。我也感谢上帝后来帮我把圣经从破船中救了出来。
我就在这样的心灵状态中,进入了第三年。尽管我未向读者不厌其烦地报道我这一年的生活细节,大体上却可以说少有闲暇,总是将时间有规律地分配给了我面对的几件日常事务上。首先,我对上帝的义务,每天我都要单独划出时间来读圣经,一日两次。其次,带着枪外出觅食,假如不下雨,一般每天早上花三个小时。第三,处理打到或抓到的猎物,或砍或煮,或藏或存。这些事占用了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还要考虑,每天中午,毒日当头,酷热难当,不能外出,因此只有晚上能干四小时的活。偶或会调整时间,将打猎和工作的时间换到傍晚,而在早上干活。
一天中能干活的时间太短,我还要补充说,活儿太辛苦。由于缺乏工具,缺乏帮手,缺乏技能,我干每件事都耗时甚多。比如,为了在山洞里做一个长架子,我忙了足足四十二天,才造出了一块木板。而如果有两个锯木工带上锯子,挖出一个锯坑,半天就可以从同一棵树里锯出六块木板来。
我的办法是这样的:要选一棵大树砍,因为木板要宽。砍下大树我花了三天,砍掉小枝又花了两天,削成了一块圆木或木料。然后无数次地又劈又削,把两端削平,直到轻得可以搬走。接着翻转它,把一面削得平滑如木板。削好后翻过来削另一面,直到把板子削成三英寸厚,两面都很平滑。大家可以判断,做一件这样的东西,我双手得付出多少劳动。但凭着劳苦和耐心,我还是干完了这件事,以及其他的事。我在这里特意提起这件事,只是为了说明为什么我耗时甚多而成事却少—若有帮手和工具本可以很快就做完的事,一个人赤手空拳地去做却费时费力。
尽管如此,凭着耐心和辛劳,我还是做了环境逼着我必须做的所有事情。这我在下面将会讲到。
现在正是11月和12月之交,我开始盼着收割大麦和稻谷了。我耕种和施肥的土地面积不大,因为如前所述,两类种子数量都不多,都未超过半配克。我因在旱季播种而颗粒无收。但现在我的庄稼长势喜人,丰收在望。然而我突然发现,庄稼受到好几种敌人的威胁,简直难以对付。首先是山羊,以及我称为兔子的动物,它们尝到了禾苗的甜味,就昼夜伏在地里,禾苗刚一露头,就被它们吃掉,以致难以抽出茎秆。
除了扎个篱笆把庄稼围起来我别无他法。扎篱笆又花了一番苦功,苦上加苦,因为要赶进度。不过,由于庄稼不多,地面不大,我只用了三星期的时间就把篱笆扎好了。白天我把来偷吃的动物打死,晚上则让狗守卫着庄稼。我把狗拴在门柱上,让它蹲在那儿,整晚吠叫。没过多久,敌人们就放弃了这块土地,庄稼长得又壮又好,很快就成熟起来。
但是正如庄稼出苗时动物们跑来搞破坏一样,庄稼结穗时,鸟儿们也飞来搞破坏了。当我到地里去看庄稼生长情况时,看到小小庄稼地上围了不知多少种鸟类,它们站在那儿看着我,仿佛等着我走开似的。我马上开了一枪,我总是随身带着枪的。枪声一响,从庄稼地里就飞起了一大群的鸟类,密密麻麻如乌云一般,为我之前所未见。
这令我痛心不已,因为我预见到,它们在几天之内就可以吃掉我的所有希望。我就要忍饥挨饿,再也不能种上庄稼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但我决心只要可能就保卫我的庄稼,日夜看守也在所不惜。我先走到庄稼地里看看已有何损失,发现鸟儿已糟踏了不少,但由于庄稼对它们来说还太青,因此损失还不算太大,剩下的禾苗如果抢救得法,还是可以有个好收成的。
我给枪装上弹药,在庄稼旁站了一会儿。我走开时,一眼就看到偷谷贼们正栖在附近的树上,仿佛正等着我离开似的。事实确实如此。因为当我走开,假装离开了时,我刚一消失在它们的视野里,它们就一只只地重新飞进了庄稼地里。我被激怒了,因为它们现在啄掉的每一粒粮食,以后对我都会是一只大面包,因此我没有耐心等更多鸟飞下来,就走到树篱边又开了一枪,打死了三只鸟。这正是我希望的。我把它们捡起来,用英国人惩罚臭名昭著的窃贼的办法,把它们吊在链子上,以吓阻其他的贼。想不到,这个办法居然奏了效,飞禽们不仅不敢再到庄稼地来,甚至连岛上的这块地方也不敢再来了。只要示众的鸟尸还挂在那儿,附近就连一只鸟影都见不着。
你可以想象,这使我很开心。大约到了12月下半月,就是一年的第二个收获季节,我把庄稼收了。
我感到为难的是,收割庄稼得有镰刀,可是我没有,无奈之下,我只好用一把腰刀或短剑来代替。这是我从船上武器库里拿过来的。不过,如果我的第一次收获量不大,我收割起来并不太费劲。简而言之,我以自己的方式收割,我只割穗子,把它们装进我编的一只大箩筐里搬回家,再用双手脱粒。收割完毕,我发现原来的半配克种子打了将近两蒲式耳注19稻谷,以及超过两个半蒲式耳的大麦。这是我估计的,因为我那时并没有量器。
无论如何,这对我都是一个巨大的鼓舞,我预见到,迟早有一天,上帝会赏我面包的。但现在我却糊涂了,因为我既不知道怎么磨谷成粉,也不知道怎么脱壳或筛去秕糠;即使能磨谷成粉,也不知道怎么把粉做成面包;即使知道怎么做面包,也不知道怎么烤面包。此外,我还想大量贮存粮食,以保证供应不断,一番思索之后,我决定这次的收获粒米不尝,而将之全部留作下一季度的种子。与此同时,我要用全部时间全力以赴地研究磨制面粉和烘烤面包的艰巨任务。
现在真的可以说,我现在是为面包而工作。我相信,极少有人会深入地想到,要成就一片小小的面包,中间要具备多少环节啊!要播种、生产、翻晒、保存、加工、制作,才能最终完成一片面包。
我身无长物,已被还原到赤裸裸的自然状态,发现做面包成了日日苦恼我的事。如前所述,自从我无意中惊奇地得到第一批谷种后,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做面包的事。
首先,我没有犁可用来耕地,也没有锄头或铲子来挖地。前面我说过,对这个难题,我的解决办法是做了一个木铲,但它虽能用,却不得力。我花了好几天才把它做出来,但由于缺铁,它不仅很快就磨损了,还让我工作更困难,效率更低下。
尽管如此,我还是得耐着性子使用这把木铲,即使效果不佳也没办法。播种时,我又没有耙子,不得不自己走来走去,拖着一根大树枝在地里走,这与其说是在耙地,不如说是在抓地挠地。
我前面说过,在庄稼成长和成熟的时候,我做了许多事。我要围起它,保护它,收获它,翻晒它,把它搬回家,然后打谷,筛糠,贮藏起来。接着我想要用石磨来磨它,用筛子来筛它,用发酵粉和盐把它做成面包,用炉子来烤它。但是所有这些东西我都没有,这在上面我也已说过了。尽管如此,只要有粮食,对我就是一个莫大的安慰和好处。如我所说,所有这些困难使得我做什么事都吃力又乏味,但也没有办法。我的时间也算不上多么浪费,因为我已分配好了,每天就花一定的时间来干这些活儿。我既已决定要在收割更多粮食后再用这些谷物做面包,接下来的六个月里我就完全致力于制作和发明各种工具,就是上面所说的生产谷物、制作面包过程中必要的合用的工具。
注18 《旧约·约书亚记》1:5。
注19 英美容量单位,一个蒲式耳相当于8加仑或36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