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莫希干人 第三十章 最后的葬礼

第二天早晨,太阳一上山,就看到整个莱那泼部落都沉浸在悲伤哀悼之中。战争的喧嚣已经过去,特拉华人对明果鬼子的旧恨新仇,都在这一次得到了清算和报复,把他们那个部落整个儿都给消灭了。弥漫在休伦人营地上空那一片漆黑的浓烟,就已充分说明了这一流浪部落的命运。还有那千百成群的大乌鸦,一路喧噪地越过光秃的山巅,掠过辽阔的森林,往前飞去,也为人们指明了通向那个可怕的战场的方向。总之,任何一个熟悉边境战争的人,都不难从所有这些不会有错的迹象中看出,这一场印第安人的报复战争,其后果是十分残酷的。

然而,这一天早晨,整个莱那泼部落却笼罩着悲哀的气氛;听不到成功的欢呼,也听不到凯旋的歌声和胜利的欢笑。个别最后从战场上归来的人,也只是赶忙擦去身上那些可怕的战斗花纹,像个罹难的人似的,和自己的族人一起共表哀悼。骄傲和欢欣被谦卑所代替;人类最为凶猛强烈的激情,已经转化为最为深沉而显露的悲伤。

棚屋里已经空无一人;在附近的一个地方,人们表情严肃地围着一个厚实的圆圈;凡是有生命的人都聚集到这儿来了,全都沉浸在深沉哀伤的肃穆之中。虽然组成这道人墙的人,在性别、年龄、地位、职业等等方面各有不同,但是,此刻他们却有着同样的心情。大家的眼睛都注视着人圈的中央,对里面的一切,都一致表现出深切的关怀。

六个特拉华姑娘分开站着。她们那乌黑的长发,疏松地飘垂在胸前;她们都一动不动,默默无言,只有在她们偶尔往一张芳香植物铺的舁床上,撒香草和野花时,人们才相信她们是活着的。舁床上铺着一张由几件印第安人的罩袍做成的柩衣,上面安放着那热情、高尚和大度的科拉的遗体;她的身上也裹着几层同样粗陋的织物;她的脸,人们已经再也见不到了。在她的脚边,坐着孤独凄凉的孟罗,他那白发苍苍的头,几乎快要低垂到地面,仿佛被迫在接受这次老天对他的打击;几绺白发散乱地落在他的两鬓,盖住了他的部分前额,他那紧锁的双眉,说明他心中隐藏着多么深沉的痛苦。大卫就站在他的身旁,在阳光之下,他光着脑袋,眼睛忙着左顾右盼,似乎已被一分为二:一会儿看看手上那本有着那么多古雅而神圣的箴言的小书,一会儿又望望死者,心中急于想给死者一些抚慰。海沃德也在附近站着,他倚在一棵树上,竭力想以自己的男子气概,来克制那突然袭来的悲伤。

尽管这几个人的忧伤和悲痛是不难想象的,但还远不如同一片空地对面另外几个人那样凄惨。恩卡斯的尸体被安放成坐势,严肃、端庄、镇静,就像活着一样。他穿戴着这个部落能够拿出的最富丽豪华的服饰,头上插着最珍贵漂亮的羽毛,身上戴着贝壳串珠、项圈、手镯和奖章。可是,尽管人们把他打扮得如此豪华,他那黯淡无光的眼神和毫无表情的脸容,却充分说明这一切全都是徒劳的了。

就在恩卡斯尸体的前面,站着钦加哥。他没有带武装,没有画花纹,也没有任何的装饰,只有那个蓝色的纹章——那是他一族的纹章,刺在裸露的胸膛,永远擦洗不掉。在全部落人来这儿集合的长时间里,这个莫希干战士一直站在那儿,忧郁地默默凝视着儿子冷冷的、毫无知觉的脸,他的目光是这样凝聚不动,他的姿势是如此固定不变,要不是他那黝黑的脸上,不时还对那个静静地再也不会动的人流露出一丝难过的表情,在一个陌生人来看,简直说不出,这两人中到底哪一个活着,哪一个死了。

侦察员满怀忧思地站在附近,身子倚在自己那件致人死命、赖以复仇的武器上。塔曼侬则由族里的长辈扶着,在附近一处较高的地方,从这里,他可以看到他那些默默地聚集在一起的悲伤的人民。

葬礼进行到这一阶段,从人群中走出一个武功卓著,特别在这次战斗中有独特战功的战士,他的脸容严肃坚毅,慢慢地走到死者的旁边站定。

“特拉华人的骄傲,你干吗要离开我们呀?”他面对着恩卡斯的遗体说道,仿佛这个躯壳依然有着活人的各种官能似的,“你的日子,正像刚升到树梢的太阳;你的荣誉,比正午的阳光还要辉煌。年轻的战士,你去了,在你去精灵世界的路上,已经有一百个怀安多特人去为你清除荆棘(注:怀安多特人,亦即休伦人,此处“一百”为夸张说法,意为:你已经杀死许多休伦人,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都已成为你的奴仆,先你而去,为你开路,为你服务。) 。在战斗中见过你的人,谁相信你会死?在你之前,有谁领过尤塔瓦(注:为说话战士本人的名字。) 上战场?你的双腿,像雄鹰的翅膀;你的胳臂,比下垂的松枝还坚强;你的声音,像曼尼托在云端说话(注:指雷声。) 一样响亮。尤塔瓦的嘴不善于说话,”他用忧伤的目光朝周围打量了一下,接着说,“但他的心无比沉重。特拉华人的骄傲,你干吗离开我们呀?”

他说完以后,另外的人又接了上来;就这样,按照一定的次序,一个个下去,直到部落里大部分地位高、本领大的人,都以歌词或言语,向这位死去的酋长的亡魂献了颂词。这一切结束,整个会场就又笼罩在一片深沉的肃静之中。

接着,传来一个低幽而深沉的声音,仿佛是发自远处的一种强压着的伴奏声,它只是升高到让人可以听见的程度,但听来又是如此模糊不清,如同煞费猜测的事儿那样,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声音,是从哪儿传来。可是,接着传来了一个个不同的音调,而且愈来愈高,直到让人渐渐地听清了一点,才开始听出其中有拖长的和不时重复的感叹声,最后听出其中也有词句。只有钦加哥的嘴唇在翕动,原来这是父亲的挽歌。虽然没有一个人转过眼去看他,也没有一个人流露出丝毫的不耐烦,但从人们抬头倾听的模样,说明大家都已沉浸在歌声中了;他们那种专心倾听的样子,过去只有塔曼侬才能使他们这样。可是,人们怎么也听不清他唱的词句,歌声刚刚响到可以听清的时候,忽然又变得微弱而颤抖起来,仿佛又被一阵风吹散了似的。大酋长的嘴已经闭上,他依然默不作声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不转睛地朝前看着,身体一动不动,仿佛造物主只给他造了个躯壳,而没有给予他人的灵魂。根据这种种征兆,特拉华人看出,他们的这位朋友还缺乏足够的精神准备,于是也就不再专心致志地去注意他,而是细心体贴地似乎把他们的全部关心,都放到那个异族女子的葬礼上去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酋长,向围在科拉旁边的姑娘们打了一个手势,于是她们便将科拉的遗体抬了起来,举到齐头高,然后跨着均匀的步子,慢慢地向前走去,她们一面走,一面又唱起另一首赞扬死者的挽歌。一直在旁看着这种他认为是邪教仪式的大卫,这时俯身对那位茫然失神的父亲低声说道:

“她们抬走你女儿的遗体了,我们要不要跟上去,要她们按基督教的葬仪来安葬?”

孟罗仿佛听到了最后的号声,不禁猛吃一惊。他不安地匆匆朝周围扫了一眼,便站起身来,跟着这女人的行列走去,外表上虽然还保持着一个军人的风度,内心里却充满了作为父亲的悲痛。他的朋友们都紧挨着他,一个个都怀着极度的悲伤,这决不是同情一词所能表达的了——甚至有个年轻的法国军官,也参加了这一送葬的行列,他看到这样一位可爱的姑娘遭到悲惨夭折的命运,心中也颇为伤感。而当部落里最后一个地位最低的女人,也跟着这虽不整齐,但有秩序的行列走开之后,特拉华族的男人们,便又重新站成一个圆圈,和刚才一样沉默地、严肃地、一动不动地围着恩卡斯的遗体。

选来作为科拉墓地的是一座小丘,小丘上有一小片茁壮的小松树,形成一个华盖,正好阴郁地遮在丘顶上。到了这儿以后,姑娘们便将遗体放下,以土人特有的耐性和腼腆等待了好几分钟,意在想要知道死者的亲人们是否满意这样的安排。最后,惟一懂得她们的习惯的侦察员,用特拉华语说:

“我的女儿们做得很出色,白人感谢她们。”

姑娘们受到了赞扬,都感到很高兴;于是,她们便将科拉的遗体,放进一口白桦树的精巧的棺材,然后将棺材放进那漆黑的、最后的安息之地——墓穴。接着,她们又默默无声地以同样简单的方式,在棺材上盖上了土,再用树叶和其他天然的常用的东西,遮住了新土的痕迹。可是,在这些令人伤心的、表示友爱的工作做完以后,姑娘们又感到踌躇起来,仿佛不知道下一步还该做些什么。这时,侦察员又对她们说起话来。

“我的姑娘们做得已经很够了,”他说,“白脸孔的灵魂不需要食物和衣服——白人的天堂里会赐给这一切的。我看,”侦察员说着,又朝大卫看了一眼,他正在翻他那本书,准备唱一首圣歌,“那位懂得基督教方式的人就要开口了。”

特拉华姑娘们都谦逊地退到一旁;她们原来是场上的主角,现在都变成了聚精会神的、虚心的观众。当大卫在倾吐内心虔诚的感情时,她们丝毫也没有流露出惊讶或者不耐烦的神情。她们静静地倾听着,仿佛他们也懂得这种陌生的言词的意思,看起来,好像她们也同样被那些言词要表达出的那种混合着悲哀、希望和听天由命的感情所感动了。

由于受刚才目睹的场面鼓励,也许更由于他本人内心的激动,这位圣歌教师唱得特别有劲,他那圆润而嘹亮的歌声,并不比姑娘们那柔和的声音逊色;至少,在那几个他特意为他们而唱的人听来,他那抑扬的曲调,更富有感染力。他的歌声在庄严、凝重的肃穆中开始,也在同样的气氛中结束。

歌声的尾音在听众的耳朵中消失之后,人们都怯生生地偷偷朝死者的父亲望着,这种不约而同而又克制着的举动,说明大家都希望他有所表示。孟罗自己看来也意识到,现在,对他来说,已经到了也许是人类天性能够做出的最大努力的时刻了。他摘下帽子,露出了一头白发,脸容坚定,泰然地向围在四周的那些怯生生默不作声的人们扫了一眼,然后用手示意,要侦察员听他说话。他说:

“请你向这些善良温顺的姑娘说,一个极度悲伤的、衰弱的老人,在这儿向她们深表谢意。告诉她们,我们大家所崇拜的上帝,虽然名称不同,但他一定会记住她们的善行;总有一天,我们会不分性别、不分地位、不分肤色地,全都聚集在他的宝座周围,这种日子是不会太远的。”

侦察员听这位老战士用颤抖的声音说完这些话,慢慢地摇了摇头,那样子,像是怀疑这几句话的作用。

“对她们说这些话,”侦察员说,“等于对她们说,雪不是在冬天下的,或者是,树上的叶子掉光的时候,太阳最猛一样。”

说完,侦察员就转身对那些姑娘说了一些他认为最能为她们接受的感谢的话。正当孟罗低下头来,要重新堕入忧伤的时候,前文提到过的那位年轻的法国军官,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肘部。唤起这个伤心的老人的注意后,他便指了指一顶由几个印第安人小伙子抬起来的、遮得严严实实的轿子,然后又指了指天上的太阳。

“我懂得你的意思,先生,”孟罗用装出坚强的声音答道,“我懂得你的意思。这是天意,我只能顺从。科拉,我的孩子!要是一个伤心的父亲的祈祷,对你有用的话,你这时应该是多么幸福啊!走吧,先生们!”他说着,朝周围的人打量了一下,虽然强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但那张苍白、颤抖的脸容,怎么也掩盖不了他内心深深的创痛,“我们在这儿的任务已经结束了,让我们走吧!”

海沃德也乐于听到这样一声吩咐,能够赶快离开,因为在这儿,他无时无刻不感到,他很快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可是,趁着同伴们在上马的时候,他还是抽出时间过去和侦察员紧紧握手,并且重又说了约定在英军防地内再见面的事。然后,他高高兴兴地跨上马鞍,策马来到那顶轿子旁边,只听得艾丽斯还在里面低声啜泣。就这样,除了鹰眼之外,所有白人都动身离开这个地方。孟罗的头重又低垂在胸前,默默地跟在他后面的是满怀悲伤的海沃德和大卫,最后是蒙卡姆的那位助手和他的卫队。他们一个个走过特拉华人的面前,不久便消失在那片茫茫的林海中了。

可是,这些纯朴的森林居民,和偶然来到这儿的这几个陌生人之间,在这种共同的患难中建立起来的感情联系,并没有这样轻易地一断了之。多少年来,这个有关白人姑娘和年轻莫希干战士的传说,一直都在流传,成为人们在消磨漫漫长夜和沉闷的行军途中的话题,或者是成为怀着复仇的愿望来鼓励他们年轻勇敢的战士的材料。就连这些重大事件中的几个次要人物,人们也没有把他们忘记。以后的许多年中,侦察员一直是他们和文明社会之间的联系人物,他们常常向他打听那几个白人的情况;从他那里,他们了解到,那个白头发,不久以后就和自己的祖先去相聚了——人们误以为他是因军事上的失利而死的;他的那个幸免于难的女儿,已由大方的手带到白脸孔殖民区定居,到了那儿,她终于不再落泪,而是过着更适合她那乐天性格的欢快生活。

不过这些全是后来的事了,和我们这个故事已经没有多大关系。现在,再说那个鹰眼,他在所有的白人都离去以后,在一种不可抑制的力量之下,重又回到了他心中惦念的地方。他正好赶上最后见恩卡斯一面。这时,特拉华人已经在为恩卡斯包裹毛皮做的衣衾了。但他们特意停了下来,让这个坚强的森林居民,依依不舍地好好多看上一会。接着,他们便把恩卡斯的遗体全都包裹起来,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能解开了。然后又出现了和刚才一样的送葬行列,整个部落都来到这位酋长的临时墓地周围——说它是临时,那是因为他的遗骨,将来应该和他本族人的遗骨安息在一起。

人们的举止,也像感情一样,是带有共同性和普遍性的。大家围在恩卡斯的墓穴周围,流露出和科拉下葬时同样的悲痛心情,同样的庄严肃穆,以及同样地对丧主表示崇敬。恩卡斯的遗体安置成斜躺的姿势,面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身旁还放着打仗及打猎用的武器和工具,为他这次最后的旅行做好准备。为了不被泥土玷污,遗体放进一具内棺,棺上留着一个洞,以便在必要时,他的灵魂可以和肉体来往。然后,出于他们的本能,也为了防止野兽的侵扰,他们以土人那特有的机灵,把整个墓穴掩盖得好好的。到了这时,葬礼中需要用体力的部分已告结束,在场的人们便又转到了葬礼的精神部分。

这时候,钦加哥又成了人们注意的中心。迄今为止,他还不曾开过口,但大家都盼望这位著名的酋长,能在这样一个重要的场合说几句安慰的话,或者做一些指示。这个严肃而富于自制力的战士,深知人们的愿望,他把一直埋在外套中的脸抬了起来,用坚定的目光,朝周围扫视了一下;他那紧闭的、富有表情的嘴唇终于张开了,人们这才在长时间的葬礼中第一次清楚地听到了他说话的声音。

“我的弟兄们干吗悲伤啊?”他看着周围那些脸色阴沉、垂头丧气的战士说,“我的女儿们干吗哭泣啊?是因为一个年轻人到幸福猎场去了?是因为一个酋长光荣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他是个好人,一直忠于职守,勇敢大胆;谁能不承认这一点呢?这是因为曼尼托需要这样一个战士,他把他召唤去了。至于我,老恩卡斯的儿子和小恩卡斯的父亲,不过是白脸孔开垦地上的一棵刻痕指路的松树罢了。我的同族已经离开了盐湖沿岸和特拉华人的山地,可是,谁能说他族里的这个大蟒蛇,已经失去了他的智慧了呢?我现在已经成了孤身一人……”

“不!不!”鹰眼喊了起来,他一直神色热切地注视着朋友那严肃的面容,也有点像他那样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但这时再也不能保持他那种冷静的态度了,“不,大酋长,你并不是孤身一人。我们的皮肤颜色虽然不同,可是上帝却使我们走着同一条道。我也没有什么亲人,可以说,也像你一样,没有人了。他是你的儿子,生来是个红种人,也许是你们的血统更相近,可是,要是我竟把这个战争中常和我并肩战斗,平时常和我共同生活的小伙子忘了的话,那就让我们大家的创造者——不管我们的肤色和天赋怎样——也把我忘了吧!这孩子是暂时离开我们的;可是,大酋长,你并不是孤身一人的。”

钦加哥紧紧地握住侦察员伸过来的热情的手,下面便是刚盖上泥土的新坟;这两个坚强、勇敢的森林居民,亲密地握着手,两人一齐低下了头,大颗大颗的热泪掉在他们的脚边,像雨点似的洒落在恩卡斯的坟上。

就在这一地区的两位最著名的战士如此感情迸发,而全场也一片肃穆时,塔曼侬提高声音发话了,他要大家散去。

“好啦!”他说,“去吧,莱那泼的子孙们!曼尼托的怒气还没有平息。塔曼侬干吗还要留下来呢?眼下,白脸孔是世界的主人,红种人的日子还没有重新到来。我的日子太长啦。早晨的时候,我还看到昂内密斯的子孙们(注:“昂内密斯”为特拉华语“乌龟”,“昂内密斯的子孙们”,意为乌龟族人,即莫希干人。) 是那样欢乐、强壮,可是现在,黑夜还没到来,我却已经看到聪明的莫希干族最后一个战士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