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克威克先生如何加速执行他的任务,以及他如何一开头就得到一个极其意外的帮手的增援
第二天早晨九点钟差一刻,马匹准时套好,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维勒各自就了座,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左马驾驶人也按时得到命令首先把车赶到鲍伯。索耶先生家,去接班杰明。爱伦先生。
马车到达挂着一盏红灯并且有“索耶医师”这几个非常清楚的字眼的大门口时,匹克威克先生把头伸出车窗,看见那穿灰色制服的孩子正忙着上百叶窗,真是吃惊不小:上百叶窗这事,在早晨这样的时候,是不平常而且不合营业规矩的,所以他的脑子里立刻发生两个推测……其一,鲍伯。索耶先生的什么朋友兼病人死掉了;其二,鲍伯。索耶先生自己破了产。
“什么事情呀?”匹克威克先生问那孩子。
“没有什么,先生,”孩子答,嘴巴咧得和脸孔一样阔。
“很好,很好!”鲍伯。索耶叫,突然出现在门口,一只手里拿着一只又皱又脏的小旅行皮包,另外一只手臂上搭着一件粗料子的外衣和披肩。“我去,老朋友。”
“你!”匹克威克先生喊。
“是呀,”鲍伯。索耶答,“我们要正正经经旅行一次呢。喂,山姆……注意!”这样简单地唤起维勒先生的注意之后,鲍伯。索耶先生就把那旅行皮包丢进马车尾座,极其敬佩地望着这种行动的山姆就马上把它藏在座位下面。以后,鲍伯。索耶先生由那孩子帮着,勉强把那稍为小了几分的粗外衣穿上,于是走到马车窗前,伸进头去,狂笑起来。
“这样动身有多好呵……不是吗?”鲍伯叫着说,用粗外套的一只袖口擦掉眼睛里的泪水。
“我的亲爱的先生,”匹克威克先生有点着恼地说,“我没有想到你同我们去。”
“不,一样的,”鲍伯答,拉住匹克威克先生的衣襟。“开开玩笑罢了。”
“啊,开玩笑吗?”匹克威克先生说。
“当然罗,”鲍伯答。“那是这事的关键,你要知道……丢下生意让它自己去照顾自己吧,因为它似乎打定主意不照顾我呵。”鲍伯。索耶先生指指铺子这样解释百叶窗的现象,又欣喜欲狂了。
“唉呀,你难道发疯了,让你的病人得不到照应吗!”匹克威克先生用非常认真的口气劝谏说。
“干么不呢?”鲍伯问,作为回答。“我这才有救呢,你知道。他们没有一个付过钱。而且,”鲍伯把声音降到一种说秘密话的耳语声,“对于他们更好;因为,我几乎缺了药,而我现在又买不起,所以就不得不统统拿甘汞给他们吃,那对于他们中间的几个当然是不对劲的……所以只有更好哪。”
这个答复里有一种哲学,并且有一种说理的力量,那是匹克威克先生没有预料到的。他沉吟了一会儿,比较不那么坚决地接着说:
“不过这辆马车,我的青年朋友……这辆马车只坐得下两个人呵;我约了爱伦先生的。”
“你不用管我,”鲍伯回答说。“我都布置好了;山姆和我合坐尾座。你瞧。这个小条子是预备贴在门口的:’索耶医师。可向对面克列浦斯太太问讯。,克列浦斯太太是我那学徒的母亲。’索耶先生很抱歉,,克列浦斯太太会说,’没有办法呵……一早就被请出去了,请他去和那些第一流的外科医生会诊去了……没有他不行……任何代价也得请他……大手术。,事实上,”鲍伯结束着说,“我想这对于我最好不过了。假使在本地什么报上登出来的话,那就是我的造化了。班来了……上车吧!”
说了这些急促的话,鲍伯。索耶先生就把左马驾驶人推在一边,把朋友推进车厢,砰地一声关上门,拉上踏板,把条子贴上大门,把门锁了,把钥匙放在口袋里,跳上了尾座,吩咐赶车;这一切都做得如此匆促,匹克威克先生还没有来得及好好想一想到底鲍伯。索耶先生该不该去,马车已经带着鲍伯作为他的随从之一轧轧地走了。
他们的行程还没有越出布列斯托尔的街道的时候,这位滑稽的鲍伯一直戴着他工作时用的绿色眼镜,并且使他的态度保持着相当的庄重:仅仅发表许多诙谐的言论,让塞缪尔。维勒先生独享耳福;但是,当他们出现在空旷的马路上的时候,他就把眼镜和庄重都丢开了,开了许多荒唐的玩笑,存心要引起过路的人们的注意,使这马车和车里的人物不仅成为普通好奇心的对象而已;在他这些杰作中间,最不出色的,是极响亮地模仿一只有键的号角和炫耀一条大红色的丝手绢……他把它系在手杖上,时而用各种表示尊贵和挑战的姿势在空中挥动。
“我不懂,”匹克威克先生在和班。爱伦谈论关于文克尔先生和班的妹妹的种种好品质的极安详的谈话中间停下来说,“我不懂我们究竟有什么好看的,使走过的这些人都这么盯着我们。”
“派头不小呵,”班。爱伦答,口气里带着点儿得意。“我相信,他们不是每天都看到这种事情的。”
“可能是的,”匹克威克先生答。“也许是这样。也许是吧。”
匹克威克先生很可能使自己信以为真了:可是,他那时碰巧朝马车窗外一看,看见那些过路人脸上表示的决不是敬意的惊讶,而且似乎他们和车箱外面的什么人,正通着电报式的种种消息,因此他立刻觉得这些表现可能和罗伯特。索耶先生的幽默举止有一点关系。
“我希望,”匹克威克先生说,“我们的活泼的朋友在尾座上没有做出荒唐的事情呵。”
“啊,不会的,”班。爱伦答。“除了有点醉意的时候,鲍伯是世上最安静的人了。”
这时候,模仿有键的号角的拉长的声音冲耳而来,接着是欢呼和嘶叫声,显然全是从那位世上最安静的人……或者明白点说,鲍伯。索耶先生……的喉头和肺部发出来的。
匹克威克先生和班。爱伦先生含有深意地互相望望,前者脱下帽子,由车窗探出身去,直到几乎全部背心都伸到外面了,这才使他看到了他的滑稽的朋友一眼。
鲍伯。索耶先生不是坐在尾座里,却坐在马车顶上,两腿随随便便岔得开开地,歪戴着塞缪尔。维勒先生的帽子,一只手拿着极大的一块夹肉面包,另外一只拿着一个很大的有套子的瓶子,津津有味地在受用它们:为了免除单调,时而发一声叫唤,或者和任何路过的陌生人活泼地开开玩笑。大红色的旗子仔细地扎在尾座的扶手上;塞缪尔。维勒先生呢,戴着鲍伯。索耶先生的帽子,坐在尾座的中央,在欣赏两片夹肉面包的味道,脸上是兴高采烈的;那表情表示出他对于这全部措施完全和充分赞许。
这是足够使像匹克威克先生这样循规蹈矩的绅士气恼的了,但是气人的事还不止于此,因为有一部里里外外装得满满的公共马车这时和他们遇了头,乘客们的惊讶表露得非常明显。而且还有大大小小一家子爱尔兰人一直紧跟着他们的马车讨饭,喊着一些简直是喧噪不堪的恭维话;尤其这家庭中的男人的声音更吵人,他似乎认为这种招摇过市是什么政治的或者别的什么凯旋游行。
“索耶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在很激动的心情中叫唤说。“索耶先生,先生!”
“哈罗!”那位绅士答应了,怀着他一生的全部镇静向车箱的旁边看看。
“你发疯了吗,先生?”匹克威克先生问。
“一点也没有”鲍伯答,“不过是高兴罢了。”
“高兴,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脱口喊出来。“把那丢脸的红手绢拿下来,我求你,我一定要你这样,先生。山姆,拿下来。”
山姆还没有来得及插手,鲍伯。索耶先生就文雅地取下他的旗子,放进口袋,用有礼貌的态度对匹克威克先生点一点头,擦一擦酒瓶的嘴,凑到自己的嘴上;不用费什么口舌,就是告诉他,他喝这一口是祝他幸福和前途远大。做了这事,鲍伯小心翼翼 地塞好瓶塞,亲切地向下看看匹克威克先生,咬了一大口夹肉面包,微笑起来。
“算了,”匹克威克先生说,他的一时间的愤慨不大敌得过鲍伯的不可动摇的镇静,“让我们不要再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情吧。”
“不罗,不罗,”鲍伯答;和维勒先生又交换了帽子;“我并没有想做荒唐事,不过因为坐车子坐得太快活,忍不住了。”
“想想弄成了什么样子,”匹克威克先生劝告说;“要顾点面子呀。”
“啊,当然罗,”鲍伯说,“根本没有那种事。都过去了,老人家。”
满意了这个保证,匹克威克先生就又把头缩到车箱里,拉上了玻璃窗:但是他刚要接着谈被鲍伯。索耶先生打断了的谈话,就被一个东西稍稍吓了一跳,那是个小小的黑东西,椭圆形,露在车窗外面,并且在窗子上乱敲着,像是迫不及待地要进来。
“这是什么呀?”匹克威克先生喊。
“看样子像一个带套子的瓶子,”班。爱伦说,相当感兴趣地透过眼镜瞧着那东西;“我看那是鲍伯的东西。”
这印象是十分正确的;鲍伯。索耶先生把那带套子的瓶子绑在手杖头子上,在用它乱敲窗户,表示他希望里面的朋友也尝尝瓶里的东西,作为友谊和融洽的表示。
“怎么办呢?”匹克威克先生说,看着那瓶子。“这行为比其他的更荒唐了。”
“我想最好的办法是拿进来,”班。爱伦先生答;“拿进来扣留着,那是他应得的报应,不是吗?”
“是的,”匹克威克先生说:“不过我……”
“我想这是我们所能采取的最适合的办法,”班答。
这忠告正合他自己的心思,匹克威克先生就轻轻放下窗子,从手杖上解下瓶子;于是手杖缩了上去,并且听见鲍伯。索耶先生尽情地大笑。
“多快活的家伙!”匹克威克说,手里拿着瓶,回过头来看看他的同伴。
“正是呀,”爱伦先生答。
“你简直跟他生不起气来,”匹克威克先生说。
“完全不可能,”班杰明。爱伦说。
在交换这些感想的短短的时间里,匹克威克先生心不在焉地拔下了瓶塞。
“里面是什么呀?”班。爱伦问,不在意的样子。
“我不知道,”匹克威克先生答,同样地不在意。“它的味道,我想,像是牛奶五味酒。”
“当真!”班说。
“我想是这样,”匹克威克先生说,很适当地谨防自己有说错了的可能:“注意,不尝一尝,我不能够保证说得确实。”
“你还是尝一尝好,”班说;“那我们就知道个究竟了。”
“你这样想吗?”匹克威克先生答。“好,假使你有这种好奇心,当然我不反对。”
永远愿意为朋友的愿望牺牲自己感情的匹克威克先生,立刻尝了一大口。
“是什么呀?”班。爱伦问,有点等不及地打断他。
“奇怪,”匹克威克先生说,咂着嘴,“我简直还没有尝出来。啊,对了,”匹克威克先生尝了第二次之后说,“是五味酒。”
班。爱伦先生望望匹克威克先生;匹克威克先生望望班。爱伦先生;班。爱伦微笑了;匹克威克先生却没有。
“这是他应得的报应,”后面这位绅士带着几分严厉的神情说,“这是他应得的报应,把它喝得精光。”
“这正是我心里想的,”班。爱伦说。
“可不是吗!”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那末祝他健康。”说了这话,那位卓越的人物就着瓶子拚命大喝一阵,然后就递给班。爱伦,他呢,也不怠慢地学了他的样。微笑变成互相的了,牛奶五味酒逐渐地。高高兴兴地被解决了。
“说到究竟,”匹克威克先生喝干了最后一滴的时候说,“他的恶作剧真是非常讨人欢喜的……非常教人高兴的。”
“可以这样说,”班。爱伦先生答。为了证明鲍伯。索耶是世上最诙谐的人之一,他就对匹克威克先生长篇大套地和详详细细地叙述那位绅士有一次如何喝得发了热狂,剃掉了头发;这愉快有趣的故事一直叙述到马车到贝克莱灌木荒地的贝尔停下换马的时候才中止。
“我说我们在这里吃饭吧,好吗?”鲍伯从窗口向里面看着说。
“吃饭!”匹克威克先生说。“怎么,我们才走了十九哩,还要走八十七哩半呢。”
“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所以要吃点东西才支持得住啊,”鲍伯。索耶先生抗辩说。
“啊,十一点半就吃饭,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匹克威克先生答,看看他的表。
“不错,”鲍伯回答说,“吃便餐正好。喂,朋友!三客便餐,马上开来;把马牵回去等刻把钟。叫他们把所有的冷盘都开来,弄点瓶子装的啤酒……还要让我们尝尝你们的最好的马地拉葡萄酒。”……摆着架子匆忙地发了这些命令;鲍伯。索耶先生立刻跑进屋里监管去了;不到五分钟,他回来宣布说,东西呱呱叫。
便餐的质量充分证明鲍伯的称赞很得当,所以,不仅那位绅士,班。爱伦先生和匹克威克先生也都尽情地受用了一顿。在三位的垂青之下,瓶子装的啤酒和马地拉很快就解决了;随后(马匹已经重新驾上)他们重新上了座位,带着套子的瓶子装满了立时叫到的最好的牛奶五味酒代用品,键号吹过了,红旗摇过了,匹克威克先生没有再表示丝毫的抗议。
到了吐克斯贝利的霍普。波尔,他们停下来吃午饭;这次有更多的瓶子装的啤酒,更多的马地拉,另外还有点白葡萄酒;带套子的瓶子在这里第四次又灌满。在这些混合的刺激品的影响之下,匹克威克先生和班。爱伦先生结结实实地睡了三十哩路的觉,同时鲍伯和维勒先生在尾座里唱二声合唱。
匹克威克先生清醒得能够向窗户外看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马路旁的零零落落的茅屋,一切隐约可见的东西的模糊色彩,黑沉沉的气氛,煤渣和砖灰铺的小路,远处熔铁炉的通红的火,从摇摇欲坠的高耸的烟囱里喷出来。染黑和掩蔽了周围一切的一股一股浓烟,远处灯火的闪烁,载着铿锵作响的铁条或其他沉重货物在马路上艰苦跋涉的笨重的货车……一切都说明他们快接近伯明罕这个伟大的工业城市了。
他们在那些通到骚乱的市中心的狭小道路上哒哒地行驶的时候,紧张的工作的景象和声音更有力地打动了他们。街道上挤满了工人。劳动的嗡嗡声在每一座房屋里荡;火光从那些顶楼的长窗格子里发出微光,轮盘的旋转和机械的喧声震撼着发抖的墙壁。几里之外就能看到苍白惨淡的火光的一座座熔炉,在这都市的大作坊和大工厂里凶猛地烧着。铁锤的叮铛声,蒸汽的冲击声,引擎的笨重的铿锵声,是从四面八方涌出来的粗暴的音乐。
左马驾驶人很快把车子赶过了空旷的街道,又开过了介于市郊和老皇家旅社之间的美丽的和灯火辉煌的商店,匹克威克先生才开始考虑到使他到这里来的任务的非常困难和棘手的性质。
这任务的棘手,和难以用一种令人满意的方式来执行的困难,并没有因为鲍伯。索耶先生自告奋勇来伴送而减去丝毫。说实话,匹克威克先生觉得,他在这事中间出面,不管他是如何地会体谅人和令人喜悦,他倒很不愿意领这份情;他实在倒乐于破费一笔相当大的款子,只要立刻能把鲍伯。索耶先生送到离开至少五十哩的任何地方去。
匹克威克先生从来没有和老文克尔先生会见过,虽然和他通过一两次信,并且给了他有关他儿子的品行的满意答复;他神经过敏地意识到,让这两位有点醉醺醺的鲍伯。索耶和班。爱伦陪着他去向他作初次的拜访,这决不是获得他的好感的最聪明和最适当的方法。
“无论如何,”匹克威克先生说,努力使自己安心,“我一定要尽力做去;我一定今天夜里就去看他,因为是我诚心诚意答应过的;假使他们坚持要陪我去,我就尽可能使会面的时间缩短,希望他们为自己着想,不要露出马脚。”
当他用这些念头来安慰自己的时候,马车在老皇家旅社的门口停了。班。爱伦从沉睡中半睡半醒地醒过来。被塞缪尔。维勒先生抓住领子拖出了马车,匹克威克先生才能够下了车。他们被领进了一间舒适的房间,匹克威克先生马上向侍者打听文克尔先生的住宅的所在地。
“很近,先生,”侍者说,“不出五百码,先生。文克尔先生是一个码头老板,先生,运河上的,先生。住宅是……嗳呀呀,先生,不出五百码远,先生。”说到这里,侍者吹熄了一支蜡烛,装出再点上的样子,为了给匹克威克先生一个再问什么的机会,假使他要问的话。
“现在吃点什么吗,先生?”侍着说,由于匹克威克先生沉默无言,绝望地点着了蜡烛。“茶还是咖啡,先生?吃大餐吗,先生?”
“现在不要。”
“很好,先生。开晚饭吗,先生?”
“现在还不。”
“很好,先生。”于是他轻轻走到门口,又突然站住,转过身来,非常殷勤地说:
“要叫侍女来吗,绅士们?”
“随你的便,”匹克威克先生答。
“随你的便啊,先生。”
“端点苏打水来,”鲍伯。索耶说。
“苏打水吗,先生?是啦,先生。”因为终于得到要什么东西的吩咐,心里显然去了一个压得太厉害的重担,侍者就悄悄地消失了。侍者们是从来不走路或跑步的。他们有一种滑出房间的特殊而神秘的本领,那是别的人们所没有的。
苏打水在班。爱伦先生身上唤起了一点活力的征兆,他接受了洗脸和洗手的劝告,并且让山姆给刷了刷身上。匹克威克和鲍伯。索耶也收拾了一下旅行在他们衣服上所造成的紊乱,三个人就臂挽臂地出发上文克尔先生家去;鲍伯。索耶一路走一路用烟草的烟来充实大气。
大约离开四分之一哩,在一条安静的。看样子都是殷实住户的街上,有一座旧的红砖房子,门口有三级台阶,门上有一块铜牌子,上面写着粗大的罗马体正楷的“文克尔先生”几个字。台阶非常白,砖头非常红,房子非常清洁。匹克威克先生。班杰明。爱伦先生和鲍伯。索耶先生站在这里的时候,钟敲十点了。
一个漂亮的女用人出来应门,看见三个陌生人,吓了一跳。
“文克尔先生在家吗,我的亲爱的?”匹克威克先生打听。
“他正在吃晚饭,先生,”女仆答。
“请你把这名片给他,”匹克威克先生接着说。“就说我很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不过我急于在今天夜里见他,我是才到的。”
女仆畏缩地看看鲍伯。索耶先生,他正用种种奇妙的怪相表示赞美她的漂亮;她瞥了一眼那些挂在过道里的帽子和大衣,关照另外一个女仆在她上楼去通报的时候看着大门。但是哨兵很快就撤除了,因为女仆马上就回来道歉说,请原谅让他们留在街上等着,于是领他们到一间铺了地毯的后客堂里,那是办公室兼起坐间,其中主要的有用的和作装饰的物件是一张写字台。一只面盆架带刮脸镜子。一座靴架和脱靴器。一张高凳子。四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座古老的八天钟。在壁炉上也是铁保险箱的凹陷的门,另外还有两个悬空的书架。一个日历和几叠蒙上灰的纸,装饰了墙壁。
“非常对不起,让你们站在门口,先生,”女仆点着灯,带着迷人的微笑,对匹克威克先生说,“不过我完全不认识你们的;而我们这里有这许多浪人跑来,专门偷东西,那真是……”
“完全没有道歉的必要呵,我的亲爱的,”匹克威克先生高高兴兴地说。
“丝毫用不着,我的爱,”鲍伯。索耶说,开玩笑地伸出两臂,跳来跳去,好像阻止这青年女子走出房间。
这青年女子一点没有被这种引诱软化了,因为她立刻表示意见说鲍伯。索耶先生是个“讨厌鬼”;当他更加急切地献殷勤的时候,她就在他脸上印了鲜明的手指印,说了许多嫌恶和鄙夷的话就跳出房间。
失去少女的陪伴,鲍伯。索耶先生无以消遣,就窥探写字台,看遍了桌子的所有抽屉,做出要撬开那铁保险箱的锁的样子,把日历掉过来面向墙壁,试着把老文克尔先生的靴子套上自己的,还用家具做了其他几种滑稽的试验,这一切,给了匹克威克先生说不出的恐惧和痛苦,而鲍伯。索耶先生却得到了相当的愉快。
终于,门开了,一位矮小的老绅士小步走了进来,一只手里拿着匹克威克先生的名片,另外一只拿着一支银烛台,他穿了一套鼻烟色衣服,他的头和脸正像是小文克尔先生的复本,只是有点秃顶。
“匹克威克先生,你好吗?”老文克尔先生说,放下蜡台,伸出手来。“希望你很好,先生。看见你很高兴。请坐,匹克威克先生,请问先生这位是……”
“我的朋友索耶先生,”匹克威克插嘴说,“你儿子的朋友。”
“啊,”老文克尔先生说,有点严峻地看着鲍伯。“我希望你很好呵,先生。”
“太好了,先生,”鲍伯。索耶答。
“另外那一位呢,”匹克威克先生叫,“他是,你看了托我带来的信就知道了,是你儿子的一个至亲,或者不如说,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他姓爱伦。”
“就是那位吗?”文克尔先生问,用名片指着班。爱伦……他已经睡着了,睡的那副姿势使人只能看见他的背脊和衣领。
匹克威克先生正要答复,并且要详细说班杰明。爱伦先生的姓名和光荣的优点,但是这时那位活泼的鲍伯。索耶先生为了使他的朋友醒悟他的处境,就在他手臂的肉上狠狠地捻了一把,弄得他大喊一声跳了起来。突然发现面前有一个陌生人之后,班。爱伦先生就走上去,极其热烈地握住文克尔先生的两只手,握了五分钟的光景,用一种听不大懂的片断的辞句咕噜说他看见他非常欣慰,并且客气地问他散步之后要不要吃点什么,还是愿意等到“吃午饭的时候”再吃;然后,就坐下来呆呆地盯着他,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而他的确是不知道的。
这一切都使匹克威克先生极其烦恼,尤其当大文克尔先生看见他的两位同伴的反常的……不说是特别的……行为表示出显然的惊异的时候。为了即刻使事情得到个结果,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交给大文克尔先生说:
“这信,先生,是你儿子写的。你看了内容就知道,他的未来的幸福是全靠你的慈爱的体谅来决定了。我请你极其平心静气地阅读一下以后再用唯一应该用的口气和精神跟我讨论,那我就感谢得很了。你看我不预先通知就在这样晚的时候来拜访,”匹克威克先生略微对两位同伴瞥了一眼,接着说,“而且是在这样的不利的情境之下,那你就可以知道你的决定对你儿子的重要性和他对这问题的极度焦急了。”
说了这番序言,匹克威克先生把四张用上等的优良信纸写得密密层层的悔过书放在吃惊的老文克尔先生手里,又坐在椅子上,注视着他的神情和态度;他很急,那是真的;不过他却带着坦然的神色……觉得自己并没有参与什么需要原谅或者掩饰的事的绅士所具有的坦然神色。
老码头主把信翻过来。看了正面。反面和两边;精细地察看了封缄上的胖小孩;抬起眼睛望着匹克威克先生脸上;然后,坐上高凳子,把灯拉近些,拆开封蜡,展开信来,举到灯光下面,预备读了。
正在这时候,鲍伯。索耶先生……他的小聪明已经潜伏了一些时候了……把两手放在膝头上,模仿那位已故的小丑葛列摩提先生的相貌,做出一副嘴脸。碰巧大文克尔先生并不像鲍伯。索耶先生所想的专心致力地在看信,他偶尔越过信纸一看,正好看见了鲍伯。索耶先生;他正确地推测那副嘴脸是做出来嘲笑和作弄他的,于是他就用那么严厉的眼色盯住鲍伯,使得那副已故的葛列摩提先生的相貌逐渐分解成一种非常妙的卑恭和惶恐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吗,先生?”在一阵沉默之后,老文克尔先生问。
“没有,先生,”鲍伯答,丑角的残余全都不存在了,除了两颊特别发红。
“你真的没有吗,先生?”大文克尔先生说。
“嗳!没有呵,先生,完全没有,”鲍伯回答说。
“我想你说了,先生,”老绅士接着说,带着气愤的强调语气。“或许你是望着的吧,先生?”
“啊,没有!先生,一点也没有,”鲍伯答,极其有礼貌。
“听见这话我很高兴,先生,”大文克尔先生说。庄严地对难为情的鲍伯皱了皱眉以后,老绅士又把信举到灯光下面认真地看起来。
匹克威克先生紧张地看着他从第一页的末尾转到第二页的开端,又从第二页的末尾转到第三页的开端,再从第三页的末尾转到第四页的开端;但是他的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动,可以使人看出他怀着什么心情来接受他儿子结婚的消息,而那消息匹克威克先生知道在开头的六行内就说到的。
他把信看到最后一个字;用一个事业家的小心仔细把它又折好;而正当匹克威克先生预期着一阵愤慨要大发作的时候,他却把一支笔向墨水缸里蘸蘸,像在讲账房里的极其普通的事情一样平平静静地说:
“那生尔的通讯处是哪里,匹克威克先生?”
“乔治和兀鹰旅馆,目前是这里,”那位绅士答。
“乔治和兀鹰旅馆,那在什么地方?”
“乔治场,伦巴德街。”
“在首都?”
“是的。”
老绅士一板一眼地把地址写在信封后面,然后把它放进写字台里,锁了,一面离开板凳,把那串钥匙放进口袋,一面说:
“我想是没有别的事稽留着我们吧,匹克威克先生?”
“没有了,亲爱的先生!”那位热心肠的人在愤然的惊异中说。“没有了!对于我们这位青年朋友一生中的这件重大的事情,你没有什么意见要表示吗?不通过我告诉他你还爱他和保护他吗?不说一些足以鼓舞和支持他,以及那向他寻求安慰和扶助的女孩子的话吗?亲爱的先生,想想吧。”
“我会想的,”那位老绅士答。“现在我没有什么话说,我是一个作生意的人,匹克威克先生;我对于任何事情从来不草率从事,据我所看到的说来,这事的情况我一点都不欢喜。一千镑并不是大数目呵,匹克威克先生。”
“你说得很对,先生,”班。爱伦插嘴说,刚刚清醒得明白了他没有费一点劲就花掉了他的一千镑。“你是个明白人;鲍伯,他这人非常聪明呢。”
“我很荣幸,能够有你这位先生赏给我这样的恭维,”大文克尔先生说,鄙视地看着那位正含意无穷地摇着头的班。爱伦。“事实是,匹克威克先生,当我允许我的儿子游历年把工夫来见识见识人情世故(他是在你的保护之下这样做了),免得他涉世的时候还是一个会被一切人欺骗的寄宿学校出身的脓包,我当初决没有料想到这事的。他对于这点知道得很清楚,所以,假使我因此撤销我对他的支持,他是没有惊讶的必要的。他等着我的答复吧,匹克威克先生。夜安罗,先生。玛格莱特,开门。”
在这期间,鲍伯。索耶一直用胳臂肘推班。爱伦先生,叫他说点对劲的话;因此,班毫无预示地突然冒出了一句简短而热烈的话。
“先生,”班。爱伦先生说,用一双非常昏花而沮丧的眼睛盯住那位老绅士,右胳臂狂暴地上下挥动着,“你……你自己应该觉得害羞。”
“作为那位小姐的哥哥,你当然是这个问题的最好的判断者了,”大文克尔先生反唇相讥。“请吧;够了,请你不要再多说了,匹克威克先生。夜安,绅士们!”
说着,老绅士端起蜡台,开了房门,有礼貌地指示着过道。
“你会后悔的,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咬紧牙关遏制着怒气,因为他知道这对于他的青年朋友可能产生多么重大的影响。
“目前我倒有不同的想法,”大文克尔先生冷静地回答说。“再说一次,绅士们,祝你们夜安。”
匹克威克先生用发怒的大步子走到街上。鲍伯。索耶先生呢,完全被老绅士的态度的决断镇压住了,也走出了门,班。爱伦先生的帽子随即滚下了台阶,而班。爱伦先生的身体也紧跟着滚下来了。全体默然地走了,没吃晚饭就上了床;匹克威克先生在入睡之前想着,假使知道老文克尔先生是这样道地的生意人,很可能他是决不会担负着这样的使命来拜访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