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 第10节

那年冬天,尤拉写了一篇关于视网膜神经部分的学术论文,准备申请大学的奖金。虽然尤拉是普通内科学专业毕业的,但他对眼科方面的知识了解并不亚于未来的专业医生。

从他对视觉生理学有着浓厚的兴趣中,表现出了他另外几个方面的天赋:极富创造力,艺术形象本质的独树一帜的思考,对逻辑思维结构的不同于他人的见解。

冬妮娅和尤拉坐了一辆出租雪橇去参加斯文季茨基家举行的圣诞晚会。他们俩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六年,度过了他们欢乐的童年时光,又迎来充满希望的青年时期。他们可算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长期生活在一起,他们已经形成了共同的习惯,用同样的方式开着小玩笑,说点俏皮话,又用同样的方式轻轻地嗤嗤一笑,算是回答。而现在他们安静地坐在雪橇上,冻得太厉害,都紧闭着嘴巴,只是偶尔才简单交流一下,那也是短短的一两句话而已。其实两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尤拉心想着,比赛的日子就快临近了,得抓紧时间把论文搞定,但被街上年末的喧闹气氛分了心,思想又跳到别处去了。

戈尔东的系里出版了大学生自己创办的胶印杂志,而他又正是杂志的编辑。尤拉很早以前就答应要给杂志写一篇关于布洛克(20世纪初俄国著名诗人)的评论文章。当时的布洛克火得一塌糊涂,彼得堡和莫斯科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是他狂热的追捧者,无时无刻不在谈论着他,而尤拉和米沙更是超级粉丝。

可这些念头在尤拉脑海里也只是闪过即逝,没有过多地停留。他们坐在雪橇上,不自觉地把下巴缩进大衣领子里,任由那领子摩擦着早已经被冻僵的耳朵,各自心里都在盘算着各自的心事。不过,有一件事他们想到了一起。

他们两人好像完全变了个样,就从不久前发生在安娜·伊万诺夫娜床前的那一幕开始。他和她像是失明的盲人重获光明,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对方。

冬妮娅,这个朝夕相处多年的伙伴,现在竟然是个女人了;这个显而易见、无须解释,毫无怀疑的事实,却是全部问题中最难捉摸、最为复杂的问题,尤拉感到根本无法想象。对他来说,只需稍稍用点想象力,尤拉就可能把自己想象成攀登亚拉腊山的英雄、未卜先知预示神意的人、胜利者,或者是任何男子,但却绝对不会把她想象成一个女人。

可冬妮娅却把这个最艰难最崇高的任务揽在了自己瘦弱的肩上(从那时候开始,尤拉突然间觉得她变得又瘦又弱,尽管冬妮娅是一个非常健康的姑娘)。尤拉对她满怀着一种复杂的情感,既充满他炽热的同情,又有羞怯的惊奇,这大概就是情欲的开始吧。

同样,冬妮娅对待尤拉的态度也有了相应的变化。

这时,尤拉想,他们还是没必要出门去参加那个什么圣诞晚会的。也许他们不出席,也不会是多大点事儿。他想起,他们俩穿戴整齐,正准备出门的时候,听说安娜·伊万诺夫娜的病情突然又加重了,他们返回她的房间,准备留下来陪她。她依旧很坚决的反对,要他们立马去参加圣诞晚会。尤拉和冬妮娅一起走到窗户边,撩起窗帘,想看看外面的天气如何,当他们从窗户边走回来的时候,窗帘飞扬起来,搭在了两人正穿着的新衣服上面,那质地轻柔半透明的窗纱紧紧贴在冬妮娅的衣服上,在身后拖出好几步远,像极了新娘头上戴的头纱。看到这唯美的画面,房间里在场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尤拉四下张望了一番,所能见到的也不过就是不久前拉拉眼中所看到的一切。他们坐的那雪橇行驶起来发出很大的声音,那些稍有些刺耳的噪音,和着街心花园还有林阴路上那些被积雪覆盖着的树木发出的咔咔声,在夜里拖起长长的回响。街边房子上的窗玻璃外面蒙上了灰白的一层霜,隔着厚厚的霜,从里面透出温暖昏黄的光,就像是用一片片烟水晶制作而成的昂贵的首饰匣子。那里面隐藏着的就是圣诞期间的莫斯科生活:圣诞树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灯,房间里聚集了众多宾客,为节日而精心打扮的人们,相互逗笑着,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尤拉突然意识到,不管是在北方的都市生活中,还是在最潮最新的文学界,又或者是在星空之下的时代大街上,在本世纪的大客厅里精心布置的圣诞树周围,布洛克就是俄罗斯生活的各个领域中圣诞的显灵。他想,对于布洛克,无需写出任何的文章,只要写出俄国人对星相家的崇拜,就像荷兰人所写的那样,再加上让人生畏的严寒、凶悍的狼群,还有一片黑漆漆的云杉树林。

他们穿过卡梅尔格尔斯基大街。尤拉注意到一扇玻璃窗,窗户上的霜花被屋子里的烛火融化,淡出一个圆圈。那烛光就像是一道犀利的目光,有意识的凝视着窗外的街道,那火苗仿佛窥探着往来的行人,又好像在黑夜中等待着某人。

“桌上点着一根蜡烛。点着一根蜡烛……”尤拉絮絮叨叨地低声重复着几个构不成句子的词语,期待着下面的词语会自己冒出来,然而结果却并不如他所愿,后面的词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