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离的陆军医院被安置在了西部边境上的一个小城里,那里紧靠铁路线,与大本营比邻。
正值二月底温和的日子。身体就快康复的军官都呆在一个病房里,受伤的尤拉也在那里治疗。应他的要求,他病床旁的窗户是打开的。
马上就是午饭时间了。病房里的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消磨饭前这段时间。有人来通知说,医院新来了一个护士,今天第一次到这里查房。尤拉对面病床躺着的是加利乌林,他正翻看着刚收到的《言语》和《俄罗斯之声》,对这些书刊检察机关留下的空白和缺漏感到愤慨。尤拉正读着野战邮局送过来的冬妮娅的来信,堆积了一大堆。微风吹过,掀动信纸和报纸。这时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尤拉抬起头,进来的竟然是拉拉。
尤拉和少尉同时认出了拉拉,不过他们彼此之间并不知道。而拉拉对他们一个也不认识。她说:
“大家好!为什么把窗户打开了呀?你们不觉得有些冷吗?”她说着走到了加利乌林的身边。
“您哪里不舒服呀?”她一边说着,一边拉起了他的一只手想给他量脉搏,可是又突然把手放开,有些困窘地坐到了病床旁边的凳子上。
“真是没想到啊,拉丽莎·费奥多罗夫娜,”加利乌林说道,“我和您的丈夫是在同一个团,我认识帕维尔·帕夫洛维奇。他的东西我一直为您保存着。”
“不可能,不可能,”她反复说道,“真是太巧了,您居然认识他?快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听说他牺牲了,被土埋了?您别担心,什么也不要对我隐瞒,我什么都知道了。”
加利乌林实在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证实拉拉从各种传言里得到的这个情况。于是,他决定对拉拉撒一次谎,让她能够平静下来。
“安季波夫被俘了,”他说,“进攻的时候,他和他带领的那拨人冲到了最前面,跑得太远,结果剩下他一个人,就被包围了,最后不得不投降。”
可对于加利乌林的这番话,拉拉并不相信。这番话来的太突然,让她感到非常惊讶。她无法控制住就快夺眶而出的眼泪,也不想在外人面前哭。她急忙起身出了病房,想让自己在走廊上平静下来。
没过多久,她回来了,看上去平静了不少。为了避免再想哭,她有意克制自己不往加利乌林那边看。她径直走到尤拉的病床前,用一种例行公事的口吻漫不经心地问道:“您好,哪儿不舒服?”
尤拉看得出她很激动,想问问她到底怎么了,也想告诉她,在中学和在大学时,曾遇见过她两次。但他又觉得这样有些不礼貌,她一定会觉得自己有些不正常。他突然想起,在西夫采夫的时候,死去的安娜·伊万洛夫娜躺在棺材里的模样和冬妮娅的哭喊,于是忍住了,只说了句:“谢谢您,我自己就是医生,可以给自己看病。我什么也不需要。”
“他干吗生我的气啊?”拉拉看着这位其貌不扬的翘鼻子陌生人,心里想道。
接连几天都是这种多变而不稳定的天气,夜晚会起风,混合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暖暖的。
这些天大本营那边传来了一些奇怪的消息,从家里和内地也传来了令人惊慌不安的谣传。和彼得堡的电话联系已经中断。大街小巷都在谈论着关于政治的话题。
每次值班,安季波娃护士一早一晚都会来巡房一次。查房的时候,就会和病房里的伤员,当然也和加利乌林和日瓦戈随便聊上几句闲话。“还真是个奇怪的人,让人搞不懂,”她心里想着,“年纪轻轻的,还这么不懂礼貌,一个翘鼻子,怎么说也算不上很帅。不过脑子还是转得很快,挺机灵的,讨人喜欢。当然这些都不是问题,最要紧的是赶快完成这里的工作任务,回到莫斯科,和卡佳近一点。到了莫斯科就可以要求辞掉护士的工作,回到尤利亚金的学校继续工作。毕竟现在那可怜的帕图利亚的情况都已经搞清楚了,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再留在这里当什么战地女英雄也没多大的意思了,这还不都是为了找他才让人家这么瞎说了一阵子。”
也不知道卡佳现在怎么样?这个可怜的孤儿。(想到这里她哭了起来。)近来发生了太多变化,前不久都还想着的对祖国的神圣职责,军人的英勇还有崇高的社会责任感。可是战败了,这才是最主要的灾难,也正因为打了败仗,让剩下的这一切都黯然失色,失掉了所有的荣誉。
突然之间一切都变样了,言论变了,空气变了,变得不知该如何思考,变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像一个一直都被人牵着手的小孩子,突然被放开手,要开始自己学走路了。身边没有亲人,也没有模仿的对象。想要信任那最主要的东西,生活的力量,生活的美丽,还有真理,让它们不是想要推翻人类的各种法规来支配你,而是让你过上一种宁静祥和、平等安逸的生活,过上更加充实、没有遗憾的生活。这时,拉拉突然明白过来,现在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卡佳,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现如今,帕图利亚已经不在了,作为母亲,拉拉应该把全部的心血和力量都倾注在这个可怜的孩子身上。
尤拉接到一封来信。信上说戈尔东和杜多罗夫未经他同意就把他的书拿去出版了。这本书一面世就非常受欢迎,这将预示着他必将在文学领域大有作为。信中还说,现在莫斯科的形势有趣而又让人惊慌。下层百姓中隐伏的怨声日益增强,大家似乎都处在某一重要事件的前夕,一场严肃的政治事件即将发生。
已经夜深了。尤拉努力地克制着困意。他不时地打盹儿,还想着一整天都激动紧张,他不可能睡得着,现在他也真的没睡着。窗外的微风,似乎也是睡眼惺忪地,懒洋洋地打着哈欠。那风声窸窸窣窣,如泣如诉,仿佛在说:“冬妮娅,舒拉,我多么想念你们呀!我多想回到家,在那里工作呀!”在微风的喃喃细语中,尤拉时睡时醒,在幸福和痛苦中飞快地转换着自己的心境,让人感觉急切而又不安,就像这不断变换的天气,也像这让人无法捉摸的黑夜。
拉拉心里想着:“人家如此关心,还帮我保留着帕图利亚的东西。而我,简直笨得像个猪一样,都没问问他是谁,从哪儿来的。”
为了弥补前几次的疏忽,第二天查房的时候,她详细询问了这个加利乌林的情况,还好几次惊讶地叫出了声。
“哦,上帝,我圣明的主啊!布列斯特街二十八号,季韦尔辛一家,一九〇五年闹革命的那个冬天,尤苏普卡?不认识。我不认识尤苏普卡,或者我记不起了吧,不好意思。可是那一年,在那一年还有那个院子。啊……这是真的,的确有那个院子,也真的是在那一年。”她好像一下子把那一切全都想起来了。“还有那个时候的枪声,还有……还有(好像一下子那记忆又都交还给了上帝,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还有《基督的意愿》!小时候第一次感受到的力量如此的强烈!哦,不好意思,我该怎么称呼您呢?少尉。哦,对对对,您已经跟我说过了。谢谢您,真的是非常感谢!奥西普·吉马泽特金洛维奇,您唤醒了我如此多的回忆和思绪!”
她心里一直装着“那个院子”到处走动了一整天。一直都在叹气,心里寻思着,好几次几乎都快说出口了。
想想,布列斯特街二十八号!听,又是枪声,不过这回听起来可怕多了。这回可不再是“那些男孩子在放枪”了,他们已经长大,已经成了部队里的士兵,他们都是来自同样院子和乡村的普通百姓。太让人吃惊了,太让人诧异了。
这时,病房里走进一个人,他拄着拐,还敲着手杖。接着,其他病房里的那些不需要别人搀扶的伤员也都跑了进来,争先恐后地喊着:
“发生大事了。彼得堡已经开始了骚动,驻防军站到了起义者这边,革命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