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恢复到正常的生活中,十二月以后有些地方仍然能听到劈劈啪啪的枪声,还时不时地发生火灾,仿佛是先前还没有烧完的余烬。
他们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在夜里坐车走这么远,走这么久。离“黑山”旅店已经不远了,穿过斯摩棱斯克大街、诺温斯克大街,走到花园路的一半就是了。但凛冽厚重的寒雾似乎把这空间都隔成单独的一块一块的,仿佛它在世界各处都不相同。混沌不清的浓烟、喀塔的马蹄声,还有尖声刺耳的马车轧轧声都好像在加强一种印象:仿佛只有上帝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而且驶入了一个让人恐惧的远方。
旅店门前停着一个窄小但却很讲究的雪橇,雪橇上套着一匹披着马衣、缠着跨腕骨的马儿。前面座上坐着一个马车夫,正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抱住缩进领子里的脑袋取暖。
旅店的前厅很暖,入口处和存衣室中间间隔的栏杆后面,守门人在打着盹。鼓风机哗哗的噪音、炉子里烧得旺旺的火发出呼呼的声音,还有沸腾的茶炊发出的尖叫声,混在一起,像一首特别的催眠曲,让他昏昏欲睡,但又不时被自己响亮的鼾声惊醒。
前厅左边的镜子面前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太太,脸看去有些浮肿,是因为脸上粉打的太厚了吧?身上穿了一件皮上衣,在这种天气里显得过于单薄了。她像是在等着楼上的某人下来,转过身背朝着镜子,一会儿从自己左边肩头、一会儿从右边肩头回头打量镜子里的自己,看看自己从后面看上去是不是好看。
冻僵了的车夫从外边探进身子来,他的长上衣看起来会让人联想到招牌上画的甜面包,冒出的一团团哈出来的气更加强了这种相似性。
“他们快来了吗,小姐?”他向站在镜子前面的女人问道。“跟你们这帮人打交道,马儿一定会冻坏。”
二十四号客房里发生的事,只不过是平时旅馆服务员日常生活中每天都会发生的小事儿。走廊里几乎每分钟都要响起铃声,墙上玻璃长匣子里就跳一个号码,表示是哪个房里的客人发神经了,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可就是不让这些服务员清静。
在二十四号客房里,现在正在抢救吉沙罗娃这个老傻瓜。人们正帮她催吐,洗肠胃。女仆格拉莎忙得脚不离地,一会儿擦地板,一会儿又是把脏桶提出来,把干净的桶送进去。眼下的这场风波早在这阵慌乱之前就已经开始了,不过那时候还没觉得会出什么事,也还没有派捷廖什卡坐车去请大夫和这位可怜的提琴师;那时候科马罗夫斯基也还没来,门前走廊里也没聚集拥堵着这么多人,以至于都已经妨碍走动了。
今天这里发生的这场乱子,起因是白天的时候,不知道是谁从小吃间里出来,在窄小的过道转身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餐厅招待员瑟索伊一下,那时候刚巧他右手高举着摆满菜肴的托盘,弯着身子从门里刚跑进走廊。托盘“砰”地一声摔到了地上,汤全撒了出来,还打碎了三个深口盘和一个浅口盘。
瑟索伊一口咬定碰他的那个人就是女洗碗工,应该让她赔,扣她的工钱,并和那人争执了起来。现在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钟,一半人快下工了,可他们还在为这件事争吵不休。
“就是因为你手脚发颤,一天到晚搂着你那个破酒瓶子,就像搂着你老婆一样。你像只鸭子一样,鼻子都可以舔饱喝足了。干吗要碰人家,害得人家砸了盘子又拨了汤!谁撞你了?鬼撞你了还是妖撞你了?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谁撞了你?”
“马特廖娜·斯捷潘诺夫娜,我已经跟您说了,您讲话可要当心啊。”
“又吵又闹,又摔盘子打碗的,有啥大不了的嘛,这样子值得么?没事撑得吧?太娇气了,好好地就要吞砒霜,这种贞洁已经过时了。我们在‘黑山’旅店里干了不少年,还没见过这号轻浮无聊的骚货和欺侮女人的淫棍。”
米沙和尤拉在门前的过道里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这一切都出乎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的意料之外。他原先以为大提琴家的悲剧,准是某种纯洁而庄严的不幸。鬼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不过就是些肮脏龌龊的丑事,尤其是对孩子们来说。
两个男孩子在走廊里来回转悠。
“少爷们,你们可以进去看看阿姨。”侍者走到男孩们面前,再次不紧不慢地说。“你们进去吧,没关系的,放心吧,他们都已经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这里不能站人。今天就是在这个地方,发生了那件倒霉的事,把那么贵重的餐具都打碎了。你们也看见了,我们得在这跑来跑去,进进出出的,这里太挤了,你们还是进去吧。”
两个孩子听从了。
房间里点着的煤油灯,已经由饭桌方的灯架移到了房间的另外一边。中间隔了一道散发出臭虫气味的木制屏风。
那一边有一个可以打盹的角落,中间挂着一条满是灰尘、被卷起的帘子,用来遮住前室和外人的视线,忙乱中忘记把帘子放下来,下半边一角还搭在屏风的上面。煤油灯就放在一把扶手椅里。灯光亮得刺眼,如同一个舞台的脚灯照射着这个角落。
太太吞服的并不是洗碗工所说的砒霜,而是碘。屋里有一股酸涩的臭味,像是那种嫩核桃,果皮还没有变硬,让人摸得发了黑。
屏风的后面一个姑娘在擦地板。一个被水、汗、眼泪弄的浑身都浸湿的半裸着的女人就躺在床上。她俯在一个面盆上面号啕大哭,湿漉漉的头发粘成一缕一缕的披散下来。两个男孩子立即转过头,把眼睛挪开,再往那边看实在是不成体统。不过,已经让尤拉感到惊讶了:女人在不舒服的时候保持的姿势,在紧张和使劲儿的时候,就不再是雕塑表现出的那种女人的形象,而成了穿着短裤比赛的肌肉男。
屏风后面终于有人想起把帘子放了下来。
“法杰伊·卡济米罗维奇,亲爱的,您的手呢?把您的手给我。”女人说道,她已经被眼泪和恶心憋得喘不过气来。“唉,我经历了多么可怕的事儿呀,鬼门关都走了一遭!是我想太多了!法杰伊·卡济米罗维奇……我觉得……不过还算幸运,尽是些愚蠢的想法,一定是我乱七八糟瞎想太多了,法杰伊·卡济米罗维奇,心想着多轻松啊!结果……您看,还好,还好我还活着。”
“安静点吧,阿玛利娅·卡尔洛夫娜,求求您,安静下来。太不像话了,真是的,太不像话了。”
“马上就可以回家了。”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朝着孩子们小声地嘟囔一声。孩子们站在昏暗的过道里,就在没隔开房间的那一半的门槛边上,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就这么望着原来放灯的方向。那面墙上挂着几张照片,靠墙放着一个琴谱架,书桌上堆满纸张和画册;铺着手织台布的餐桌的那边,一个姑娘坐在圈椅上睡觉,双手把着扶手,脸也侧贴在椅子上。她应该是累坏了吧?周围的嘈杂声和人的走动都没有妨碍她睡觉。
他们今天跟着来这一趟,的确是没啥意思。况且再继续呆在这里也不礼貌。“马上就走,”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又说了一遍,“等法杰伊·卡济米罗维奇出来,我就向他告别。”
从屏风后面出来的不是法杰伊·卡济米罗维奇,却是另一个人。这人长得高高壮壮,脸刮得干干净净,威风凛凛,十分自信。他从灯架上取下了灯,举过头顶,走到姑娘睡觉的那张书桌跟前,又把灯放到了灯架上。这突然的灯光,惊醒了睡梦中的姑娘。她眯起眼睛,朝这个人微微笑了笑,伸了个懒腰。
一见到这个陌生人,米沙不由得颤了一下,两眼死死地盯着他。同时扯了一下尤拉的衣袖,想对他说点什么。
“在生人面前小声嘀咕,你好意思么?别人会怎么想你啊?”尤拉不愿意听,打断了他的话。这时,在姑娘和那个男人之间共同上演了一幕哑剧。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交换一下眼神,但却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帮助他们心领神会,相互理解。他就像是耍木偶戏的,而她就是他手中听从他摆弄的木偶娃娃。
姑娘脸上露出略显疲惫的微笑,半睁半闭的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唇。对于那个男人嘲弄的眼色,她则报以一个同谋者才有的狡黠的眨眼。他们俩都非常满意,一切是那么的圆满,秘密没有暴露,服毒的也没死。
尤拉死死地盯着他们。在谁也看不见谁的昏暗中,他能够目不转睛地望着灯光照亮的地方。姑娘屈从的情景显得那么的神秘而又露骨。矛盾的感情全都纠结在他的心里,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拧成了一团。
这也就是他同米沙和冬妮娅一直不断热烈争论的东西,被他们称之为什么毫无意义可言的庸俗淫秽的那种东西,也是那种让他们惊恐害怕但又吸引着他们的东西,还是在安全范围内他们口头上容易对付的东西。尤拉眼前出现的正是这种物质的、模糊的力量,是那么残酷无情极具破坏性,悲悯哀怨让人怜惜的。他们的童稚哲学到哪儿去了?尤拉现在该怎么办?
“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他们走出门外以后米沙问道。尤拉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有回答。
“这就是教你父亲喝上酒,最后却害死他的那个人。记得吗?在火车上,我对你讲过。”
可现在尤拉想的是那个姑娘和未来,而不是父亲和过去。开始他甚至没弄明白米沙说的是什么。在严寒的天气里很难进行这种交谈。
“冻坏了吧,谢苗?”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问了一句。他们坐上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