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 第2节

一九一〇年十一月,安娜·伊万诺夫娜得了肺炎,整整一个月都卧床不起。

第二年春天,尤拉、米沙·戈尔东就大学毕业了,而冬妮娅也会在高等女子学校毕业。尤拉将是医学士,冬妮娅是法学士,米沙是哲学系的语言学士。

在尤拉心里,一切都是那么的纠结、混乱,一切都是非常独特的——他的观点、习惯和志趣、禀赋。他非常敏感、细腻,对一切新鲜事物的见解都很独特、新颖,没有语言可以形容。

尽管艺术和历史对他来说也具有强烈的吸引力,但尤拉在选择他职业道路的时候却是相当果断,毫不犹豫的。他觉得,正如天生乐观或者生性忧虑不能成为一种职业一样,艺术在这个意义上也难以完成它的使命。他对物理学和自然科学非常感兴趣,但他认为在实际生活中应当从事一些对公众有益的工作。就这样,他选择了医学。

四年前,还是在他上大一的时候,整整一个学期,他都呆在大学地下解剖室研究尸体。他经常沿着那道蜿蜒的楼梯下到地下室。呆在里面的大学生一个个头发蓬松,有几个人围在一起,也有独自一个人。有的身边堆满了骨骼,一边翻看着早已被翻得破破烂烂的教科书,一边自己默默记着什么;有的窝在角落里,不声不响地解剖着尸体;还有些人说着俏皮话,开着玩笑,嬉笑打闹着,追逐着地下室石板上乱窜的老鼠。在这光线昏暗的解剖室里,那些年轻自杀者的赤裸裸的尸体,还有几具保存得很好、尚未腐烂的溺水的女尸,他们的眼睛像磷火那样刺目。尸体是注射过明矾的,显得比较丰满,看上去很年轻。即使这些尸体被剖开、肢解和制成标本,哪怕分成多少段,依然改变不了人体的那种美。所以当一具美人的尸体,被粗野地扔到镀锌桌上的时候,她的美仍然能引起人们的赞赏,这种赞赏也可以蔓延到她那被解剖或肢解的肢体上。地下室里弥漫着福尔马林和石炭酸的气味,不管是那些直挺挺躺在这里的尸体不可知的命运,还是湮没在这里的生死之谜,都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仿佛这就是他们的家,或者也可以说是他们的大本营吧。

这种神秘的声音,绕梁不绝,压过了周围的一切,折磨着尤拉,让他无法专注地解剖尸体。可在生活中还有许多事情同样让他烦恼着。对此他已经习以为常,这些让他分心的干扰并没使他感到不安。

尤拉善于思考,写作更是他的强项。还在中学的时候,他就曾幻想过写散文,写一本传记体的书,书中记载的全是他所见过的,并经过反复思考揣摩的,那些足以使他感到惊异的一些带些神秘的东西。但要写出这本书,他认为自己还太年轻,于是便改为做诗来代替,就如同一个大气的画家,一生都在为一幅理想中的、经过深思熟虑的巨作而不停地反复勾画草图一样。

尤拉对这些刚刚出世的诗歌,抱着宽厚的包容。虽然这些诗还有些不足,但是它们却具有一种力量和独创性。尤拉认为,这两种品格,即力量和独创性,才是艺术中现实的代表,除此之外,其余都是抽象的、空洞的、无用的东西。

尤拉明白,他的全部性格特征的形成多亏了他的舅父。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这时住在洛桑。在当地用俄文出版的著作和译著当中,他进一步发展了自己很早以前对于历史的一些思考和想法,这种历史就像是第二个世界,是人类借助时代的种种现象和记忆建造起来的,还把它作为对死亡的回答。这些书的中心意思是对基督教的一种全新的理解和解释,而其直接结果是一种新的艺术思想的产生。

这些思想对尤拉和他身边的朋友来说,产生了更大的影响。在这些思想的影响下,米沙·戈尔东选定了哲学作为专业。在系里,他常常去听神学课,好几次都想要转入神学院。

舅舅的影响,对于尤拉来说,解放了他的思想,促使他前进;然而对米沙则是一种束缚。尤拉也知道,米沙的出身对他那种极端的迷恋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尤拉心里有数,他并没有劝说米沙放弃那些古怪的想法。不过,他经常希望看到米沙能更加看重实践经验,更加接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