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贫问题的核心——”,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读着修改过的稿子。
“依我看,最好改为‘实质’。”伊万·伊万诺维奇边说边往校样上做着修改。他们在一个光线昏暗的玻璃棚凉台工作。地上散乱放着喷壶和一些园艺工具。破旧的椅子的椅背上搭着一件雨衣。角落里立着一双沼泽地用的水靴,靴子上沾满了泥,靴筒垂到了地上。
“同时死亡和出生的统计表明,——”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说着。
“应该把统计年度加上,——”伊万·伊万诺维奇边说边在本子上记下来。
凉台上的风不小。摊开的小册子上压着一块花岗岩,以免被风吹散开来。
修改完成以后,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急着要回去。
“就要下暴雨了,我该回去了。”
“想都别想,我不会放你走的,我们这就去喝茶。”
“我必须得在天黑之前赶回城里。”
“说什么也不行,我不想听这些。”
从栅栏外飘进来的一股股茶炊煤烟,冲淡了烟草和茉莉花的香味。仆人们从侧房端出了熟奶油、浆果和奶渣果酱饼。这时又听说,帕维尔去河里洗澡去了,还把马也牵了去。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这才不得不同意留下来。
“茶还要煮上一会儿,我们去悬崖边转转,去那里的长凳坐坐吧!”——伊万·伊万诺维奇提议。
因为和家境富裕的科罗格里沃夫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蒙里管家的两间厢房就让给伊万·伊万诺维奇住了。这个小房子带着个小花圃,就坐落在昏暗、萧条的大花园里。小房子的前面是条半圆形的林阴小路,路上早已是杂草丛生。如今这里已经没有车子来往,只有垃圾车来到这里往一条沟谷里倾倒废弃的碎料石渣。科罗格里沃夫虽然是个百万富翁,但又是个有着进步思想、非常同情革命的人。现在他和妻子呆在国外,实际上这里住的就只是他的两个女儿娜佳和莉芭,还有家里的几个仆人和一个家庭女教师。
黑色绣球花长得郁郁葱葱,茂盛极了,形成了一道稠密的篱笆,把管家的小院子和花园的池塘、草地、老爷住的房子隔开来。伊万·伊万诺维奇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沿着这道鲜花繁茂的篱笆散着步,当二人走过一段相近的路,一小撮麻雀总会从前方的绣球花丛里飞出来。花丛里躲藏了好些麻雀,啁啾声响成一片,那声音仿佛像是伊万·伊万诺维奇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两人前面有一条管道里的淙淙流水声。
他们走过了暖房,走过了园丁的住宅,走过了一个不知道什么名的石头堆砌的建筑物废墟……他们谈到了科学和文学领域的新生力量。
“有才的人并不少,”——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说道,“不过时下流行成立各种各样的小组和联盟。可这些组织形式都成了庸才的避难所。无论是信奉索洛维约夫,或是康德,还是马克思。寻求真理的人总是孤独的人,但那些不够热爱真理的人,却与世隔绝。世界上值得人们信仰的东西少之又少。我认为,永恒是对生命的更强有力的称呼,对此我们应该报以忠诚,应该忠于基督。啊,您怎么又把眉头皱起来了,真是个可怜虫,您还是没听明白。”
“嗯,”——伊万·伊万诺维奇含糊地应了一声。他一头浅色的细头发,脸上还有两撮翘起的胡须,看上去很像一个林肯时代的美国人(他经常用手把胡须捏细,然后努力用嘴唇去够胡须)。——“我没什么可说的。您是知道的,我看待这些事物和您完全是不同的。对了,随便问下,您是怎么被免去教职了呢,能告诉我吗?我早就想问问了。莫非是因为害怕了,您就真的任凭他们把您革除了教门了?啊?”
“您为什么转移开话题呢?免去我的教职又能怎么样?算了,现在也没必要再咒骂了。的确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现在都还在受影响呢。比方说,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担任公职,不准去首都。但这些都是扯淡,无所谓了。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我刚才说了——应该忠于基督。现在我就来谈谈这个。您还不明白,一个人可以做一个无神论者,可以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上帝以及他为了什么而存在,不过却必须要知道,人不是生活在自然界中,而是生活在历史之中。按现在的理解,历史是从基督开始的,而《新约》(基督教圣经分为旧约和新约两大部分,新旧约是以耶稣出生为界限的,新约由福音书、使徒行传、使徒书信和启示录组成,旧约主要包括摩西五经、历史书、诗歌智慧书、大先知书、小先知书等)就是这个的依据。那历史又是什么呢?历史就是对世代死亡之谜的解释,就是如何战胜死亡的探索。为此人类发现了数学领域的无限大和物理上的电磁波,为此写出了激昂雄壮的交响曲。没有高涨的热情是无法朝着这个方向前进的。要有所发现就必须要有精神上的准备,这些内容都在《新约》里有所体现。首先,是对亲人的爱。这爱是生命力的最高表现形式,它占据了人的整个心,并且不断地被消耗,不断地在寻求出路。其次,是对现代人来说最重要和最必需的两个组成部分:个性自由和视死如归。注意,这是迄今最新的观点。这么说来,远古就没有历史。那时罗马的麻脸暴君实施的残酷的行为,卑鄙的勾当横行于世,他当时并没有意识所有的奴役者是何等的愚蠢、何等的无能。有的只是在青铜纪念碑上或者大理石柱子上所宣扬夸耀的永恒和不朽。时代和人类能自由的呼吸,都是在基督降生之后。也只有在他之后,才开始了生命的延续。人不再是死在路边的围墙墙角下,而是在自己的历史中终结生命,为战胜死亡而热火朝天的工作中停止呼吸,在自己奋斗的事业之中奉献终身。唉,这还真应了那句俗话,讲的人大汗淋漓,听的人一窍不通!”
“老兄,你讲的可是玄学(玄学是对《老子》、《庄子》和《周易》的研究和解说。产生于魏晋。是魏晋时期的主要哲学思潮,是道家和儒家融合而出现的一种哲学、文化思潮。这里指的是非常深奥,难懂的思想)啊。医生禁止我讨论玄学,而且我也无法消受呀。”
“祈求上帝保佑吧。你真是幸福啊,这里的景色真是美不胜收啊。身在福中不知福,在这里住着却不懂得欣赏。”
阳光下的小河波光粼粼,远远看过去,闪亮的让人眩晕。河水潺潺地流着,犹如整块钢板,忽然又皱起了一条条的波纹。河里一条渡船满载着马匹、大马车、农夫和农妇,正往对岸渡。
“啊,才五点零几分呀。”伊万·伊万诺维奇说道,“看吧,那列快车就是从塞兰兹开来的,每天都是在这个时候路过这里。”
在远处的平原上,一列火车正从右向左开去。那是一列黄蓝相间的列车,由于距离太远,所以显得特别小。突然,那火车好像停了,一团团的白气从列车头的上方腾起。不多时,就从它那里传来了警笛的响声。
“奇怪,”沃斯科博伊尼科夫说,“可能出事了。怎么在那里就停车了,没理由啊?肯定是出什么事了。走,我们还是回去喝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