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正为启程做着准备工作,该去告别的单位和人都去了,该领的证件也拿到了。
这时,正在赶往前线部队途中的新来的政委,在这个城里停了下来。传闻这个新政委只不过是个毛头孩子。
那些天正准备新一轮的大规模进攻,部队正想方设法地提高战士的士气。部队全部集结,军事法庭也已经成立,才取消不久的死刑又恢复了。
离开之前,医生应该去城市防卫司令部办理注销手续。大家都称呼这个城防司令军事长官为“县长”。
他那里常常是人满为患,拥挤不堪。走廊上,院子里,甚至他办公室窗外的半条街上都是乱哄哄的。想挤到他的办公桌前,简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几百个人同时都在说话,根本就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这一天不是接待日。那间大办公室显得又安静又宽敞,里面坐着几个文书正在埋头默默地写着什么,也许是对这复杂烦人的公文程序感到不爽,他们不时地相互交换一下有些无奈的眼色。首长办公室里传出一阵欢笑声,或许里面的人正敞着制服的领口,享受着清凉可口的饮料吧。
加利乌林正好从里面出来,看到日瓦戈,便做了个起跑的动作,招呼医生也进去和大家热闹热闹。
反正医生也正好要去办公室找首长签字的。可是到了那里,他却看到一个不成体统的场面。
俨然已经成了当下小镇第一号风云人物的新政委,并不急着去上任,反而逗留在这间和他司令部急务毫不相干的办公室里,对着面前几个站着的部队文职人员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
“县长”这样向新政委介绍医生:“这又是一位我们这里的明星啊。”可是政委正在自我陶醉中,看也没看他一眼。“县长”调整了坐姿,给医生递过来的文件签上字,又恢复到刚才的姿势。接着便亲切地指了指屋里那张矮凳子,示意让他坐下来。
屋子里的人都是放荡不羁的姿态,只有日瓦戈一人坐得端端正正的。“县长”像毕巧林(源自莱蒙托夫的小说《当代英雄》中的主人公,指玩世不恭的人)的样子半躺在写字台旁边,一手撑着头;他那位肥胖的助手两腿曲着,像是坐在马鞍上似的,跨坐在沙发扶手上;加利乌林则反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椅背,头也靠在上面;这位年轻的政委,一刻也不停歇,像只刚出洞的狼崽,一会儿双手撑着窗台,一会儿又跳下来,在屋里来回踏着小步。他一直在讲着比留奇逃兵的事情。
关于这个新政委的传言很快被证实。他虽然只是个中等身材、稍显单薄、尚未发育成熟的少年,却表现得像一只跃动着最崇高理想火焰的小蜡烛。听说他家境富裕,父亲还曾是枢密官。二月份的时候,第一批军官率领自己的部队转投到了国家杜马,而他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姓好像是金茨或者金采,刚才在介绍的时候医生没听清楚。他讲的是纯正的彼得堡话,吐字清晰,稍微有点波罗的海东部沿岸的口音。
他身上穿着一件立领紧身上衣。也许因为太年轻了,自己也觉得不大自在。于是板起脸,做出一副要正式发言的表情。有时还故意弓着背,双手插进裤兜里,把缀着新肩章的肩膀耸的高高的,一副标准的骑兵的样子,从肩到脚就像是画出了两条直线在地面交汇一样,这一切为的就是让自己看上去显得年长一些。
“附近有个哥萨克团,就在离这里只有几站远的铁路上,是个可靠的红军团。可以把他们调过来包围这些暴乱分子,事情就能解决了。不过军团司令坚决要求立马解除他们的武装。”“县长”向政委介绍说。
“哥萨克?绝对不行!”政委一听,大怒。“现在可不是一九〇五年,还说这些陈词滥调。对于这个问题,我不同意,您的那些将领也太自信了点吧。”
“现在还只是打算,还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和军事指挥员商量好,我们不干预作战计划和命令。调动哥萨克的事,我也不能取消。就让他们这么办好了。在这个问题上,我要采取明智的行动。他们已经在那里宿营了?”
“这个也说不好,不过防御方面还是做得很好的。”
“这样,我去他们那里一趟。你告诉我,那个危险的‘绿林军’呆的地方。他们是暴乱分子,还是逃兵,可大家别忘了,毕竟他们还是老百姓啊。对待百姓和对待孩子一样,要去了解他们的想法,掌握他们的心理,这就要有特殊的办法。要会触动他们心底最美好的、最敏感的弦,这样才能发出美妙的声音。”
“我要去那个荒废的砍伐林,好好和他们谈谈。等着看吧,他们肯定会老老实实地回到那个放弃了的营地。要么我们打赌?您不信?”
“可不一定哦。但愿上帝保佑吧!”
“我会跟他们说:‘兄弟们,看看我吧,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这个独生子身上。可我什么都不在乎,我抛开了家庭,牺牲了父母的爱,就是要为大家争取一个别的国家公民都无法享受到的自由。无数青年人和我一样为此而奋斗着,就更别说那些光荣的前辈们了,也无需再说那些吃尽苦头的民粹主义和民意派了。我们的奋斗是为了自己吗?我们需要这样做吗?你们不是以前的那种士兵,你们是世界第一支革命队伍里的战士。你们扪心自问,对不对得起这个崇高的称谓?祖国正在流着鲜血,全力挣扎想要摆脱毒蛇一样缠绕的敌人,你们居然就能听从一个不知来路的家伙的瞎指挥,让自己变成没有思想的败类,变成骄奢淫逸、贪得无厌的流氓。’这就像在桌子下面养猪,猪爪子当然会爬到桌面上来。——这些人我算是看穿了,就是该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羞耻。”
“不不不,不能这样,太危险了。”“县长”想提出不同的意见,他悄悄向助手意味深长地使了个眼色。
加利乌林再三地想要说服政委放弃这个不可思议的奇怪想法,因为他曾经在该团隶属的师里服过役,很了解二百一十二兵团的那伙人,他们可是胆大包天啊。可政委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好几次都想起身离开,因为政委那天真幼稚的动作让他感到窘迫。尽管“县长”和他的助手都很擅长冷嘲热讽,说说风凉话,还心怀诡计,不过这耍小聪明的把戏和他比起来也高明不到哪儿去。这种愚蠢和这种狡诈刚好又抵消掉了。这些靠着大篇大篇废话表达出来的东西,既毫无价值,又没半点含义,正是生活需要马上摆脱的东西。
有时候真希望能离这些陈词滥调远远的,它们既庸俗又毫无意义可言。在沉寂安宁的大自然中回归自我,或者是投身于长久的劳动之中,又或者沉浸在酣睡、真诚的音乐和没有语言但却心灵相通的默契之中。
医生这才又想起要向安季波娃表白,尽管这也许是不愉快的。虽然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但就要见到她,他还是很高兴。不过,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回来了。抓住一个合适的时机,医生站起身,悄悄走出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