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坏天气,已经持续三天了。这是战争开始后的第二个秋天。第一年取得战绩过后,情况就开始有些转变。布鲁西洛夫的第八军集结在喀尔巴阡山一线。军队原本打算翻过这个山头,突入匈牙利,但全线都被要求撤退,他们也只好跟着往后撤,不得不让出了几个月前就被我军占领的加里奇亚。
以前,大家都叫他尤拉,现在更多的是称呼他的父称和姓,叫他日瓦戈医生。他这会儿正呆在妇科医院,站在产房外的走廊上。他刚把妻子冬妮娅送进了产房,交代了几句之后,现在正在等助产师过来,想从那里了解一下冬妮娅的状况,也想告诉她必要时候该如何与他取得联系,因为他还有事必须马上离开。
他非常着急,他得马上赶到两处病患家里出诊,完了还得马上回自己的医院。可现在却把如此宝贵的时间耗在这里,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窗外瑟瑟秋风中斜斜飘落的雨丝,就像是风雨中麦田里被吹得东倒西歪的麦穗。
天还不很黑。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可以看到医院的后院、杰维奇庄园里几栋住宅的有玻璃顶棚的凉台,还有一条通向医院楼房后门口的电车线。
那绵绵的秋雨不紧不慢地下着,雨水落到地上,沿着低洼的地方从容地流淌着,那风像是被它给激怒了,呼呼呼的,刮得很大。大风吹过凉台,拉扯着葡萄架上还有些嫩黄的葡萄藤,那架势似乎要把它连根拔起一样。大风吹得藤条在空中疯狂地摇曳着,然后再像处理一件破烂的旧衣服一样,随手扔在地上。
这时,从凉台旁边朝医院驶来一辆后面挂着两节拖车的铁路压道车,车停下后,一些人便开始从车上往医院里抬伤员。
这个时候,整个莫斯科大大小小所有的医院都住满了伤员和病患,特别是卢兹克战役之后,就连医院楼里拐角处,还有走廊上也全部成了安置伤员的地方。这种超员的情况甚至已经波及妇产科病房了。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转过身子,背对着窗户,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他实在是太疲倦了,此时的他已经不能静下心来专心思考了。但他突然间想起一件事,就在几天前,他工作的那所红十字医院,有一个女病人死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诊断出她得的是肝胞虫病。可没有一个人同意他的观点。为了查出真正的病因,医院决定今天进行尸体解剖。可医院解剖室主任是嗜酒如命的酒疯子。他会怎么处理,估计只有老天才知道了。
天很快就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窗外已经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黑暗中,就仿佛有人用魔法棒这么一挥,接二连三地亮起了一盏盏灯火。
医院的产科主任医生、妇产科专家从走廊和冬妮娅病房的小门走了出来,面对别人的提问,他总是望向天花板,耸耸肩膀。这动作再加上他的面部表情,就好像在告诉别人:伙计,你要明白,不管是有多渊博的知识,也会遇到一些科学也难以解释的难题。
他微笑着点点头,从尤拉身边走过,还用他那肥肥的肉呼呼的手掌摆了两下,意思是告诉尤拉,急不得,只能耐心等待。接着便去候诊室抽烟了。
这时,这位妇科专家的一个女助手从里面出来了,找到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这跟刚才那个惜字如金、沉默寡言的专家比起来,完全相反,她可就爱说话多了。
“如果我是您的话,就回家呆着去了。明天我会打电话到红十字会找您。这段时间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的。依我看,顺产的可能性比较大,不需要采取什么措施。不过有一点要注意,因为她的骨盆稍微有些小,胎位也是朝上,产妇现在还没有痛感,子宫收缩也不明显。但这也不能说得太早,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嘛。现在一切都得看她到临盆时候肌肉的收缩程度了。过一段时间会看出来的。”
第二天,尤拉打电话到医院询问情况,接电话的传达人员请他稍等,然后马上跑去问,这一去就去了十分钟,结果回来就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他们让我转告您,您把您的太太送过来也太早了,应该把她接回去。”尤拉一听非常生气,让他马上去找个了解情况的人过来听电话。“还没有临产的迹象,请您别着急。”一位护士接过电话,对他说道,“恐怕还得等上一天。”
第三天他才知道,半夜就开始了临产迹象,快天亮的时候羊水就破了,从早上开始就是剧烈的阵痛,一直都没停止过。
他急急忙忙冲到医院,刚走到走廊,就从那扇没完全关好的门里传来冬妮娅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声音就像是一个被车碾过双腿后,被人从车下抬出来的人发出来的。
可他无法去她身边陪着她,他紧张地把弯起来的一根手指都快咬出血了。他走到窗户边上,外面和前两天一样,下着绵绵的小雨。
助理护士从产房里走出来,初生婴儿那尖细而又响亮的哭声从门里传了出来。
“没事了,她没事了。”尤拉高兴地一个劲儿地重复着。
“您有儿子了。呵呵,是个男孩。一切都挺顺利的。”助理护士像唱歌似的拉长了声音说,“现在还不行。到时候自然会让您看的。您可要舍得为产妇花钱哦,她可是受尽苦头了,这是头一胎,总免不了会受些苦头的。”
“她没事了,终于没事了。”尤拉还沉浸在喜悦之中,他似乎并没有明白助理护士说的话,他还没把自己当成护士口中所说这件事的当事人,这事儿跟他又能扯上点什么关系呢?父亲,儿子——他没能从中看出,这么轻而易举就得来的父子关系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当然他也一点没有感觉到那种天生的亲情。这一切都是在他能感知的范围之外。重要的是冬妮娅,这个曾一度受到死亡的威胁,现在又幸运地从死亡之神手里逃回来的人。
正好他的一个病人家就住在产科医院的附近,他去了那儿呆了半个小时左右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发现通向风门和病房的两扇门都半开着。尤拉也不清楚到底想干吗,鬼使神差地就推门溜了进去。
那位穿白大褂的妇科专家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叉开双手拦住了他。
“干吗去呀?”他怕打扰到产妇,小声地问道,“您是疯了吧?她身上还有伤口,而且还出了好多血。现在不仅要防止感染,而且也得防止精神上的刺激。你可倒好,亏你还是个医生呢。”
“不是,我……我就只看一眼。就从门缝里看一下,就一下。”
“哦,要是这样的话,就另当别论了。就当是这样吧,您可别想忽悠我!……就在这边看吧!要是让里边发现了,我可没好果子给您吃,保准没您好受的。”
产房里有两个穿白大褂的女人背对着门这边正忙碌着:助产士和卫生员。卫生员手心里躺着一个发出细细声音的小家伙,看上去娇嫩得很,就像一块粉嫩的橡皮在慢慢蠕动着。助产士正在往脐带上缠线,好让胎盘脱落。屋子中间摆着一张手术台,后面用支板把手术台撑高了点。冬妮娅就躺在上面。也许有些兴奋过了头,尤拉看什么东西都像被放大了的一样,所以他感觉冬妮娅躺着的那张手术台,差不多和那种人可以站在前面写字的长腿的斜面写字台一样高。
有的时候,人们会把死人的头垫得很高。可冬妮娅现在躺得比这还高。她头朝上脚朝着下斜躺在手术台上,浑身都冒着热气,像一个长跑过后筋疲力尽的人,正享受着痛苦折磨过后的休息。她就这样躺在产房的中间,像一艘刚刚下沉就卸掉船上负重的帆船。它远洋航行,经历了生死之后,又重新回归,停靠在生命的大陆海湾,船上还带来了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新的灵魂,它刚刚把这个新的灵魂送上了岸,现在可以抛锚停泊片刻,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好好休息一番。那和它共同经历风雨的已经折损殆尽的围墙索具,还有那已经有些不清晰的记忆,都随着它安静了下来。它们都完全忘却了,曾经在哪个地方停靠过,如何经历风雨一路航行过来,如今又是如何抛锚停泊的。
似乎没有人知道悬挂在它上面的是哪个国家的国旗,当然,也就更没人知道应该对它说哪一种语言。
回到自己的医院,发现大家都在向他道喜。“这消息也太快了吧,怎么都知道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对此感到非常地惊讶。
他来到主任医生办公室。一个被大家叫做小酒馆、臭水坑的地方。因为医院早已是严重超员,人满为患了,大家都挤到这件屋子来换衣服,穿着雨靴到处走,还把好多别的房间的东西忘在这里,房间里乱成一团,到处都是乱扔的烟头和废纸屑。
解剖室的主任,那个脸上皮肤都有些松弛的男人,正站在窗户边上,手里举着两只装有浑浊液体的瓶子,对着光线,认真地观察着。
“恭喜你哦。”他头也没转,眼睛还盯着手里的瓶子,淡淡地说了一句。
“谢谢!我非常感动。”
“用不着谢我。这和我没关系。是波楚什金解剖的。但结果还是让大家都大吃一惊,结果还真是水胞虫。大家都说,这才是诊断医师!现在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
这时候医院的主任医生走了进来,同两人打过招呼之后说:
“见鬼去吧。这算什么医生办公室呀,太过分了,就是一个过道!日瓦戈,想必您应该知道了吧,没错,就是水胞虫!是我们判断失误。恭喜啊。不过,下面这件事可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您的专业类别,我们又重新审查了一次。这一次可就真没办法把您留在这里了,听说军队非常需要医务人员,看来,您得闻闻火药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