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在储藏室他见到了安季波娃。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正在熨烫衣服,在她前面是一堆已经熨好的衣服。
储藏室就在楼上一排房子的最后一间,房间朝着花园。房间里摆着几个茶炊,还有好些装着食物的盘子,厨房用手摇升降机把食物送上来,再由它把用过的餐具送到洗碗池去。医院的物品账也存放在这间储藏室,大家都来这里对照着账单清点餐具和卧具,有空的时候可以来这里坐一坐,聊一聊。
窗户是朝花园开着的,屋子里都能闻得到院子里柞树花香,还混合着那种老式花园里才有的干枯的兰芹的丝丝苦味。熨斗发出淡淡的炭火味,拉拉轮流用它们熨衣服,轮换着把熨斗放到蒸汽管上加热。
“昨天您怎么没来敲门呢?女老师都跟我说了。好在你没来,我那时已经睡下了,不方便请您进屋。恩,还好吧。您小心点,那里撒了点煤,别弄脏了衣服。”
“您这是在给整个医院熨衣服?”
“不啊,也有好多是我的衣服。您总和我开玩笑,说永远也别想离开这里。这回真的是要走了。我这就是在收拾行李嘛,完了就动身。我上乌拉尔,您去莫斯科。以后要是有人问起:‘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您听说过梅留泽耶沃这个小镇吗?’‘我记不清了。’‘谁是安季波娃呀?’‘更是不清楚了。’”
“唉,那就这样嘛。您各个乡镇都转了一圈,有什么感受么?乡下的情况怎么样?”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熨斗又凉了!不介意的话,麻烦递给我一只热的。就是放在管子上那只。再把这只拿去放在管子上。对了,谢谢。——每个村子的情况都不同,就得看村里住些什么人。有些村子里的老百姓勤奋努力,情况就稍好点。还有的村子几乎全都是酒鬼,一片片全是荒地,看着都可怕。”
“说的什么话,哪里还有酒鬼呀?情况您都了解的。现在是根本都找不到人,男人都被征去打仗了。唉,不说这些了。新的革命的地方自治会怎么样?”
“酒鬼的这个问题,您就说错了。我还得跟您说说。地方自治会?自治会的事,可是一件会让人长期都头疼的事。好多规定落不到实处,乡里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做事。可现在农民关心的只有土地。我顺路去了拉兹多利诺耶。那儿可真漂亮!您可以去一次。春天的时候有部分被烧掉了,还被抢走了好多东西。仓库被烧了,果树也变得光秃秃的了,好多大门也被浓烟熏坏了。我没去成济布申诺。可是那个聋哑人的事并不是瞎说的,到处都能听到人们谈论,还说得出那人长什么样。听说是个受过教育的年轻人。”
“昨天在广场上,乌斯季尼娅还替他说好话呢。”
“我这才刚回来,就运来一车的破烂东西,说是从拉兹多利诺耶运来的。已经说过好多次了,别动这里的家具。我们自己用都还不够呢!今天一早又收到卫戍司令部派人送来的‘县长’开的一张条子。他要借用那套银质的茶具和水晶酒瓶一个晚上,用完立马归还。这个‘归还’是什么意思大家都清楚。凡是从这里拿走的东西都说是要还的,可是多半的东西都是有去无回。听说有什么晚会,好像是来了什么人。”
“哦,我知道了,前线部队来了个新政委。还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见到他的,他正盘算着如何处置那些逃兵,把他们包围,再缴械。他还是黄毛孩子,是个新手。大家都建议调动哥萨克,可他坚持靠眼泪解决问题。还说什么百姓就像孩子,对付他们就像哄小孩一样。加利乌林苦口婆心地劝过几次,说这样就等于养虎为患,可他认定了之后就根本不可能被说服。您把手头的熨斗先放下,听我说,很快这里就会有不可思议的大麻烦,而且我们也没法阻止。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在麻烦来临之前离开这里。”
“不会有什么麻烦的,你太夸张了。再说,我也正准备着离开啊。可我总不能把事情一甩手就走了吧?该把物品都照着单子清点一下了,不然觉得好像是我拿了什么东西一样。要把物品交代给谁,这就是个问题。这些东西我操了那么多的心,结果却换来那么的埋怨。我照着法令规定,把伯爵夫人交给医院的财产一一登记,可现在却说我假意如此,真实的想法是要利用这手段帮夫人保护财产。真是够卑鄙的!”
“让这些烂毯子和破罐子统统见鬼去吧。唉,昨天没能见到你真是太遗憾了,简直是个大打击。本来可以把这一切都向您说清楚,让这些烦人的问题都找到答案。真的,没和您开玩笑,真想把满腔的话全说出来,跟您说说我的妻子、儿子还有我的生活。真是的,难道一个成年男人就不能和一个成年女人谈话,谈话了就会被人怀疑有什么不正当的勾当?呸,让这些该死的抹布、衬套全被魔鬼给扯碎吧!”
“您继续,别管我,熨您的衣服!我还是得说,还要说好一会儿呢。”
“您可能会想,现在是什么时候!可我们就是生活在这个时候啊。这是一次机遇,史无前例的机遇。您想想:如今整个俄国就像被掀掉了屋顶,所有人都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没有谁再会偷看我们,这多么自由啊!这种自由绝对不是嘴上说说,或者纸上谈谈的自由,而是意外的从天而降的自由。不过,这也是偶然和无意中得到的自由。”
“您没觉得吗?一切都好像变得非常之大!就好像每一个人都被他自己或者被他自己所表现出的力量征服了。”
“我说我的,您不用开口,熨你的衣服吧。你不觉得无聊吧!来,我把熨斗给您换了。”
“昨晚的集会我看到了。真是让人开眼界呀。我们的俄罗斯母亲终于开始行动,许多人四处奔走,到处宣扬。不单单是人,天上的繁星和地上的树木也在低声聊着,晚上的花花草草也在说着悄悄话,就连一栋栋的石头房屋也是参加了这次集会。真的就像福音书里面所说的一样。还记得保罗怎么说的吗?‘要开口说话,要有神的启示,要为布道祈福的人祈祷。’”
“您说,天上的繁星和地上的草木都参加了集会?我知道您想说的是什么,因为我也有过这样的体会。”
“战争只是做了一半,剩下的事情都该革命来完成了。战争是人为创造出来的使生命得到短暂休停,就像是把生命往后推延一段时间(真是废话)。革命就像是被阻滞很久的空气突然喷发出来,与意志背道而驰。万物都得以重生,一切都发生改变。可以这样说,每个人都经历了两次革命:一次是自身的革命,另一次是普遍大众的革命。我认为,社会主义就是一片海洋,而所有这些个人单独的革命就如同一条条小溪流全部汇入这片海洋之中。这是一片生活的海洋,是独特的海洋。我所指的这海,是图画中可以看见的,是充满智慧的生活,是善于创造而变得丰富的生活。现在人们都执意不在书本中体会这种生活,也不在抽象理论中去体会,而是在自身的经历中、在实践活动中去感受。”
他的声音居然有些颤抖,这表明医生的意志开始动摇。拉拉停下手中的活儿,满脸认真而又好奇地看着他。这让他觉得很窘迫,也忘记自己在说什么。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开口继续说道:
“这一时期是需要生活的正直真诚而又有成效的。我是如此希望能够成为这振奋人心的精神的一部分。在这周围充盈的欢乐之中,我看到您那忧郁的眼神,游离不定,无处安放,又让人捉摸不透。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付出一切,只求这眼神不再出现,只求您的脸上写满的是对命运的满意,还有对他人的无所求。真希望有您的一个亲近的人,朋友或者丈夫(如果是军人更好)能够握着我的手,让我不再为您的境遇而担心,而我的关心也不会为您带来困扰。但我一定会挣脱手,摆手拒绝。啊,我真是忘乎所以了!不好意思!”
医生说话的声音又失去了控制。他有些窘迫,无奈地摇了摇手,站起身走到窗户边上。背对着房间,两手肘立在窗台上,手托着腮帮子,两眼透着对内心平静的渴求,用直直的眼神凝望着黑暗中的花园深处。
熨衣服的木板一头搭在椅子上,一头搭在了窗台上。拉拉绕过木板,在医生身后几步距离的房间中央站住了。“上帝,这种事情太可怕了。”她喃喃自语道,“这是个致命的错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您别说了,不能这样。哎呀,都是您,看我都干了什么事呀!”她大叫一声,朝熨衣板冲过去。原来她忘了拿开熨斗,一件女上衣被熨斗烤糊了,腾起淡淡的青烟,散发出刺鼻的糊焦味。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她生气地把熨斗砰的一声放到炉盖上,接着说道:“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我想您应该去清醒一下,去女老师那里呆会儿,喝点水什么的。亲爱的,我希望您回来的时候,看到您恢复平常的样子,好吗?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我知道你可以的,一定可以做到。我请求您。”
从此,他们之间再也没有这样的表白。一周后,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