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医生 第8节

“又是那个讨厌鬼!”尼卡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气愤地说道。客人的声音越来越近,看样子是没法回避了。这件卧室里只有两张床,一张是沃斯科博伊尼科夫的,另一张是他的。来不及多想,尼卡钻进了第二张床下面。他听见,他们正在找他,在各个房间叫他的名字,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消失。然后他们就进入了这个房间。

“唉,能怎么办呢?”——韦杰尼亚平说道,“进来吧,尤拉,也许待会儿就找着他了,到时就可以一起玩儿了。”他们居然聊起来了,这让尼卡在这个窘迫荒唐的地方呆了近20分钟。最后,他们终于到凉台去了。尼卡悄悄从窗户跳出去,走进了花园。

前一天晚上没睡好觉,今天觉得整个人都很不舒服。他已经满过十三岁了,可别人都还把他当成小孩子,这让他感到非常恼火。整整一夜他都没有睡着,快天亮的时候走出了厢房。太阳升起来了,院子里拖起长长的斑驳的被露水打湿的树影。那树影不是黑的,而是深灰色的,像一条湿的毛毯子。那迷人的芳香,似乎就从这片潮湿的土地散发出来的。树影间透下的一条条光线,就像姑娘的葱葱玉指。

突然一条银色的带子,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流着,像草尖上的露珠一样。水流不停地流着,但却没有渗进土里。突然间猛地一转,弯向另外一边,就这么消失不见了。原来是条赤链蛇。尼卡吓得浑身一颤。

尼卡这个孩子很特别。每次高兴激动的时候就会大声地自言自语。他喜欢模仿母亲,喜欢高谈阔论,还常常冒出一些怪僻的想法。

“活在世上真是好啊。”——他心想着——“但为什么又会因此而痛苦呢?上帝当然是存在的。不过,倘若他真的存在,那便就是我。我这就给它下命令。”他心想着,朝一棵从树梢到树干都在发抖的白杨瞅了一眼(这棵树的叶子湿漉漉的,发着亮,仿佛是用马口铁剪成的)。“我这就给它下命令!”他仿佛发疯一般地努力克制自己不发出声音,却用整个身心和全部的血肉默默祷告着,想象着“停下!”这杨树仿佛听懂了话,立刻就停止了颤抖,一动也不动。尼卡高兴的笑了,跑到河里游泳去了。

他的父亲叫做杰缅季·杜多罗夫,是个恐怖主义分子。后来受沙皇的特赦才由原先判处的续刑改为做苦役。母亲出身于格鲁吉亚的埃里斯托夫家族,是一个性格古怪但依旧年轻美貌的女子,永远被那些暴乱、反抗分子、极端主义学说、著名演员、穷困的失意者等等一些事物所吸引着。

她十分宠爱尼卡,把他的名字变成了一堆像“伊诺切克”、“诺切卡”之类的毫无意义又傻里傻气的昵称,还把他带到梯弗里斯给亲戚们看。在那儿,最让他惊叹的是院子里那颗长得枝繁叶茂的大树,那是一棵粗壮得略显笨拙的热带巨树。它那像大象耳朵一样的树叶,挡住了南方炽热的天空。尼卡怎么也无法相信那是一棵树,是一种植物,他总是一厢情愿地以为那是动物。

让孩子随父亲姓那可怕的姓是有危险的。征得尼娜·加拉克季奥诺夫娜的同意之后,伊万·伊万诺维奇准备上书沙皇陛下,请求陛下允许孩子改为母亲的姓氏。

他躲在床下一一想着这些让他觉得愤愤不平的事,正好也想到了这事。沃斯科博伊尼科夫算什么,凭什么这样过分干涉他的事?看我一会儿怎么教训他!

还有那个娜佳,总是趾高气扬地同他讲话,就像对待一个小孩子一样,难道因为她十五岁了,就有权利吗?要给她点颜色看看。“我恨她,”——他喃喃地说了好几遍。“我要杀了她,带她去划船,然后把她淹死。”

妈妈倒是计划得挺好。她肯定是骗了他和沃斯科博伊尼科夫才离开的。她没有在高加索停留,而是直接在邻近的火车站换车去了北方,到了彼得堡又和大学生们一起枪击了警察。可他呢,他就只能在这个讨厌的地方自生自灭。他一定要把这里的人都收拾一下。把娜佳淹死,离开学校,然后去西伯利亚找父亲发动起义。

整个池塘都长满了睡莲。小船钻进睡莲丛中,发出干涩的沙沙的声音。只有空隙的地方才能看见池塘的水,就像西瓜汁从切口处流出。

尼卡和娜佳开始采摘睡莲。他们同时抓住了一根粗壮的茎干。那茎干就像一根被绷得很紧的橡皮筋,结果两个孩子被它拖到了一起,头碰到了一块儿。睡莲的莲梗缠绕在一起,越来越短。白色的莲花朵朵绽开,露出中间艳丽的小花蕊,看上去就像是带血色的蛋黄一样,忽儿沉到水里,忽儿又淌着水珠浮出水面。

娜佳和尼卡继续摘花,两人伏在一边儿的船舷,把小船压得越来越斜。

“我讨厌上学,”尼卡说道,“该是开始挣钱生活,进入社会的时候了。”

“可是我正好想要请你帮我讲讲联立方程式呢,我的代数不好,差一点就要补考了。”

尼卡觉得娜佳这话是在挖苦他。不用说,娜佳是在提醒他,他还是个小孩子呢。联立方程式!尼卡根本就不知道联立方程式是什么。

他丝毫没有露出受了侮辱的样子,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问了一句话,但立刻觉得自己太蠢了。

“长大以后,你要嫁给谁呢?”

“噢,还早呢。我还没想过这事儿,也许谁也不嫁吧。”

“请你别以为我对这事很感兴趣。”

“那为什么要问呢?”

“你是傻瓜。”

他们开始争吵起来。尼卡突然想起了早上那会儿他厌恶女人时的心情。他警告娜佳说,再继续说浑话,就把她淹死。

“你试试看呐。”娜佳回答说。

尼卡一把抱住娜佳的腰。两个人挣扎起来,结果失去重心,都掉进了水里。

睡莲有点缠手缠脚的,而且水有点深,他们都够不着底,不过好在他们俩都会游泳。最后,他们踩着泥沼,趟着水,慢慢地总算到了岸边。身上的水像小溪一样从他们的短靴和衣兜里淌出来。尼卡觉得快累死了。

如果这事发生在不久以前,比如说今年的春天,像这样落水之后的情况一定是两人一起就这么浑身湿透地叫嚷、嘲骂或是哈哈大笑起来。

而现在他们都沉默着一言不发,显然还没喘过气来,都是因为刚才发生的这事吓懵了。娜佳是真的被激怒了。她生着闷气,没有说话。尼卡觉得浑身像是被棍子抽了一顿,手上腿上还有两肋都在疼。最后,娜佳像个大人一样,轻轻地嘟哝了声“神经病”,而尼卡也像个大人一样说了句“请原谅!”

两个人就像是两只水桶,朝着宅子走去,身后留下一道湿湿的水印。他们穿过一个小土坡,那一带经常有蛇出没,就离尼卡早晨见到赤链蛇的地方不远。

尼卡想起了夜里那种莫名的亢奋,想起了清晨时候能给大自然下命令的强大的力量。尼卡想着,现在该命令她做什么呢?他现在最想要的又是什么?他似乎觉得,最好是什么时候再和娜佳一起滚进水里去,即使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他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