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他们都平安到家了。但单凭这个也不能断言说外面的敌对行动已经停止了。一些地方还有军事行动,一些地方交通也没有恢复。医生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回到他挂念的医院去,他的《游戏人间》还有工作笔记都还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呢。
只有极少数的市区里,才有人们一大早跑出家,到附近的地方买面包。路上只要见着一个手拿牛奶瓶的人,便会有人围上去打听事从哪里买到的。
偶尔城市里会再次响起枪声,人们一听又是抱头鼠窜。大家都在猜,也许他们双方正在谈判,至于谈判顺利与否,大概就反映在这枪炮声的强弱上吧。
那是在旧历十月末的一个晚上,已经九点多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快步走在街上,他要到一个同事那里去,但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以前,这一带还是比较热闹的,可现在连人影都看不到几个。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飞快地走着。天上开始飘落一朵朵雪花,风也越刮越大,眼看着一场大风雪就要来了。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小巷子里穿梭着,记不清到底拐了多少次了。雪越下越大,渐渐地变成了暴风雪。要是在空旷的田野上,这种暴风雪早就呼啸着漫天飞舞了,可在这狭窄的小巷子里,却只能像是迷路了一样,在空中盘旋落下。
不论在精神世界中,还是在物质社会里,周围发生的事情似乎都是一样的。或者远在天边,或者近在眼前,或者在天空之中,或者在大地之上,都是如此。还有一些枪声在做着最后的抵抗,但明显已经减弱了不少。远处的地平线上闪着一簇簇的火光,忽明忽暗。风雪卷起白雾一样的漩涡,盘旋在医生脚下。
十字路口处,一个报童腋下夹了一卷刚印出来的报纸从医生旁边跑过,嘴里不停地吆喝着:“最新消息,最新消息!”
医生掏出钱递给他,说了声“不用找了”。小男孩好不容易才从裹着的纸卷里抽出一张,递给了医生。转眼间,又像刚才突然冒出来一样,消失在风雪中。
医生走到前面几步远的一个路灯下,想在这看看报纸上大概讲了些什么。
这份报纸只印了一面,讲的是一些政府公告,主要说彼得堡成立人民委员会和在俄国建立苏维埃政权,从此实行无产阶级专政。除此之外,还有新政权颁布的法令、电报电话消息等等。
风雪吹得医生有些睁不开眼,灰色的雪粒不时地落到报纸上遮住上面的字。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妨碍他继续读下去。他有些懵,被这么一个伟大的时刻震撼着,清醒不过来。
一定要想办法把消息看完。于是医生开始四处张望,想找一个既可以避避风雪又有光线的地方。他回到了那个让他摸不着南北的路口,就站在谢列布良内和莫尔昌诺夫斯卡的街角上。他一旁的那栋五层高的楼房,大门上还镶嵌了玻璃,里面的前厅亮着灯。
于是,他赶紧走进大楼。就在灯下,专心地继续读手中的报纸。
突然,楼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有什么人正往楼梯口走,然后又有些犹豫地停下了脚步。那人又突然改变了主意,转身跑了回去。这时一道门被打开了,接着传来的是两个人的说话声。楼道里回音太大,分辨不出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紧接着呯地一声,门关上了。又是一阵下楼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跑下楼来。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正专心致志地盯着手里的报纸,他并没有打算抬头去看这个陌生人。可是那个从楼上跑下来的人就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少年,看上去十八岁左右的样子。穿着一件鹿皮棉袄,就是西伯利亚地区常穿的,从里面翻出毛的款式。头上戴着一顶皮帽。少年的脸蛋黑黑的,两只眼睛又长又细,像是吉尔吉斯人的眼睛。看得出来他有些高贵的气质,聪明而又有灵气,脸上似乎还有一种来自异域或者混血人常有的表情。
这个孩子见到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竟然有些手足无措,他把医生认成了别的什么人。他有些局促不安,紧张得手足无措,好像知道他是谁,但又没好意思开口说话。医生想要消除这个误会,冷冷地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想用这种表情打消他想走近的念头。
男孩子有些窘迫,沉默着走到了大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有些松动的大门,再把门哗啦一声关上,朝大街上走去。
大概过了十分钟,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也起身出了门。他现在的脑子里塞满了报纸上的消息,全然已经忘记了刚才那个少年和要去拜访的同事。他径直往家里走去,路上突然被什么吸引住了。吸引医生的是一件小事,但在当时来说可是意义重大了。
他看到,就在离家不远的人行道上,堆放着一堆木板和圆木。那边有个什么机关单位,这应该是把郊外的房子拆了,运过来作公家木柴用的。院子里已经堆不下了,这才放了一些在街道外面。有哨兵拿着枪在院子里看守,不停地走动着,不时地走到巷子里来。
哨兵刚刚从小巷里转回了院子,迎面刮来一阵强风,掀起迷雾般飞舞的雪花,趁着这个短暂的好时机,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飞快走到那堆木材阴暗的一边,慢慢松动这下面一根有些重的粗木桩。他憋足了劲儿,把木柱从下面抽了出来,扛到了肩上。他并没觉得有多重(自己愿意承担的担子,当然不觉得沉重)。他就沿着围墙下的阴影把木桩扛回了自己家里。
家里的柴火都已经用完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用大锯把木桩锯开,然后再劈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木柴。接着便蹲到炉子边上,准备生火。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拉过来一把扶手椅子,坐在炉边烤火。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掏出放在上衣口袋的报纸,递给了岳父:“您看过吗?还是看看吧。”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没有站起身。手里拿着小火铲,一边拨弄着炉子里的柴,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多么高超的外科手术啊!就这么一下,就能如此巧妙地把糜烂了这么多年的溃疡给割掉了。如此直接地对这些非正义的东西做出了判决,这可是几百年来人们一直都顶礼膜拜的。问题的关键之处,就是可以无所畏惧地解决掉这一切问题。这里包含了一种依旧熟悉的民族的亲切感,就像普希金一样,是那么的光明磊落,无可挑剔;又像托尔斯泰一样,坚持忠于事实,绝不含糊不清,模棱两可。”
“你说什么?普希金?等等,等等。我先把它看完,一边听你说,一边看报纸,我可不行。”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打断了女婿的话,他以为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刚才那一番自言自语是在对他说话。
“问题的关键,是在于要知道这个英明之处怎么表现,在哪里表现。如果说要开创一个新世界或新纪元,首先一定会划定相应的地盘。要开始建立一个新世界,一定要和过去的一套做一个终结。他需要的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整数,需要一张从没涂写过的白纸。”
“现在这个情况就是如此,这是个前所未有的壮举,也是历史上的一个奇迹,是从天而降的新启示。它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而是半路突降;也不是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而是在不息的生活车轮下偶然撞到的日子。这就是它最绝妙的地方。世界上的伟大事件才会这么不合时宜地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