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前线活跃了起来,发生了一些突然的变化。就在戈尔东赶到这个村子前不久,我方一个兵团的部分兵力进攻得手,突破了敌人固守的阵地。突击队一边加大进攻力度,一边向敌方阵地纵深挺进。跟着它扩大突破口的辅助部队,渐渐落在先头部队的后面。于是就有人员被俘虏了。安季波夫准尉在损失了半个连的兵力之后,也被俘了。
关于他,有太多太多相互矛盾的说法。人们认为他都被埋在了一个弹坑里,已经牺牲了。加利乌林,是跟他一个团的熟人。据他所说,安季波夫是在率领自己的战士冲锋时阵亡的,好像观察站的人从双筒望远镜里亲眼看到。
出现在加利乌林眼前的是冲锋部队早已经见惯不怪的场面了。他们必须以接近跑步的速度快速通过两军之间的田野。那是一片野草丛生的田野,蔓生着迎风摇曳的干艾蒿和纹丝不动的挺拔的刺蓟草。他们要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勇猛的动作,尽快和对方短兵相接,或者往战壕里扔手榴弹,把躲避在里面的敌人全部消灭。这片田野似乎也在奔跑,一眼望不到头。准尉把手中的左轮手枪举过头顶,张大嘴巴大声喊着“乌拉!冲呀……”可是这个喊声不论是他自己还是他周围的士兵都听不到。他们按照一定间隔向前挺进,一会儿全部卧倒在地,一会儿又爬起来叫喊着继续往前冲。每一次爬起来又前进,总会有几个人中弹倒下,就像是高高的树木被砍倒,整个身子咚的一声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已经超过了目标。快打电话给炮兵连,”加利乌林非常不安,对旁边站着的炮兵军官说道,“哦,不。他们干得很漂亮,火力得到了延伸。”
这个时候,突击部队已经到达了一个和敌人非常接近的位置。炮火突然停止了。观察所里所有的人,在这突如其来的一片寂静中,心跳都明显加快。感觉好像同安季波夫一起身临其境,和他一起带领着士兵冲到了奥地利人避弹的战壕前,下一秒就是斗智斗勇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就在这时,突然有两枚十六寸的德国炮弹在他们前面炸开来,顿时腾起两股黑黑的烟柱,散开的烟雾遮住了眼前的一切。
“哦!我的上帝。完了!全完了!”加利乌林以为准尉和士兵必死无疑了,嘴唇止不住地发颤,喃喃地说道。
第三发炮弹就落在离观察所不远的地方。大家都往下躬着身子,迅速撤到稍远一点的地方。
加利乌林和安季波夫曾经一起住在同一个避弹所里。团里认为他已经阵亡,不会再回来了,于是就把他的遗物委托给这位了解他的朋友加利乌林代为保存,以后再转交给他的妻子。安季波夫留下的这些遗物中,有许多他妻子的照片。
加利乌林之前是个机械师,不久前才从志愿兵提升为准尉。他是季韦尔辛那个院子的守门人吉马泽特金的儿子。再早之前,他还是个钳工学徒,经常都挨师傅胡多列耶夫打骂。如今能混到这个位置,还得算是这位残酷折磨人的师傅的功劳吧。
提升准尉以后,加利乌林不明不白、也不情愿地被派往一个气候温和、非常偏远的地方。他要在那里带领一支后勤驻防军队,那只队伍几乎都是半残废的士兵。每天早上还有一些看起来同样衰弱的老战士带着他们进行早已遗忘的队列训练。除了这些,加利乌林每天还得检查兵站仓库的哨位布置正确与否。这是一种什么都不用操心的安逸生活。上级对他没有更多的要求。突然有一天,部队来了一批后备补充军人,是由莫斯科的长期民兵和刚参军的人组成的。和加利乌林非常熟悉的那个彼得·胡多列耶夫,也随队来到了这里。
“啊,咱们可都是老熟人了!”加利乌林沉着一张脸,冷笑了一下,幽幽地说道。
“是,准尉大人。”胡多列耶夫立正敬礼,回答说。
这事不是那么简单就结束了。第一次列队训练的时候,出现了错误,准尉对着他就是一顿大声呵斥。敬礼时他眼睛没有看着准尉,而是看着其他地方,准尉抬手就是几个大耳光,还下令把他关进禁闭室,一关就是两天两夜。
如今,加利乌林一切的行为都像是在为过去报仇。在这种棍棒相加的上下级关系之下,这种报复的方式,就像是一个游戏,包赢不输却又显得不那么光明正大。到底该如何是好?两个人呆在一个地方显然已经是不大可能的事。除了把他送到处分惩罚营之外,作为一个军官还可以用什么托词或理由把士兵从当初规定的服役部队发配到别的地方去呢?换个方面考虑,加利乌林能提出什么样的理由要求调动自己呢?于是,他以后方卫戍勤务过于单调和无所作为为理由像上级申请调动,最后他被批准调往前线。这样他赢得了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而且在不久后的一件事上更是表现了他其他方面的才能,证明了自己是个优秀的军官。很快,他就从准尉被提升到了少尉。
早在季韦尔辛家里的时候,加利乌林就认识了安季波夫。一九〇五年,帕沙·安季波夫有半年的时间住在季韦尔辛家里。那时候尤苏普卡就常去找他,过节的时候在一起玩耍,当时也有一两次在他那里见到过拉拉。从那以后就没有再听说过他们两人的情况。当帕维尔·帕夫洛维奇从尤里亚金来到他们团以后,这位老朋友身上发生的变化让加利乌林很吃惊。过去像姑娘似的腼腆、爱整洁达到了可笑程度而又很调皮的一个人,如今成了一个神经质的、知识广博而又鄙视一切的忧郁的人。他聪明,勇敢,沉默寡言,好嘲笑人。有时,在安季波夫深沉的目光里,加利乌林似乎可以看到藏在他心中的思想。安季波夫几乎是神话当中着魔的人物。可是突然之间这个人消失了,加利乌林手中剩下的只是安季波夫的一些证件和照片,以及他身上发生的变化的秘密。
拉拉迟早会追寻到加利乌林这里。他已经准备好了对她的回答。然而因为事情刚刚发生,他还没有勇气把实情原原本本地说出。他希望先让她对即将承受的打击有所准备。因此,他准备写给她的一封经过仔细考虑的信就这样拖了下来。可是现在,他却不知道该把给信寄往什么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