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第四卷 ABC朋友会

一 几乎载入史册的一个团体

那个时期表面上风平浪静,而暗中却激荡着一股革命潮流。一七八九年和一七九二年幽谷的气流,又吹回到空中。青年一代,请允许我们使用这个字眼,正在“蜕变”。他们几乎毫无觉察,就随着时间的流动而改变了。表盘上行走的时针,也在心灵里行走。每人都不可避免地迈出前进的脚步。保王党人变成自由派,而自由派则变成民主派。

那就像一次大海潮,只见无数浪涛起落流转,而浪涛起落流转的特点就是大交汇,那便是蔚为奇观的思想大汇合:人们同时崇拜拿破仑和自由。在此我们谈一点历史。这正是那个时期的幻景。观点和主张经过不同阶段。伏尔泰保王主义,这一奇特的变种,也有同样怪异的类似物,就是波拿巴自由主义。

另外一些思想团体较为严肃。有的探讨原理,有的看重人权。有的热衷于绝对真理,放眼可望实现的无限远大的目标;绝对真理,以其自身的刚硬严苛,把人的思想推向霄汉,在无限空间里飘浮。信条比什么都更能令人产生梦想;而梦想又比什么都更能孕育未来。今天的乌托邦,就是明天的骨肉。

先进的主张有双重背景。一种神秘的端倪威胁了“既定秩序”,显得可疑而诡秘。这是最为革命的一种标志。当权者的意图,在坑道里同人民的意图狭路相逢。酝酿起义正好道出密谋政变。

当时,法国还没有德国道德团[159],或者意大利烧炭党那样庞大的地下组织;然而,有些地方,挖掘的暗道正伸展蔓延。艾克斯那儿的苦古德社[160]已见雏形;巴黎这类社团中,有一个叫ABC朋友会。

何谓ABC朋友会呢?是一个团体,其宗旨,表面上为教育孩子,实际上为培训成人。

他们自称为ABC的朋友。ABC就是民众[161]。他们要把民众拉起来。双关语的文字游戏,谁要嘲笑就错了。这种文字游戏,有时在政治上相当严肃。例如:“阉人上战场”[162],就使得纳尔雷斯当上将军;再如:“野蛮人所不为,巴尔贝里尼干出来”[163];再如:“自由和家”[164];再如:“你是石头,在这石头上我要建造……[165]”等等。

ABC朋友会成员不多,是一个处于萌芽状态的秘密团体,几乎可以说是个小集团,当然要有小集团能产生英雄的含义。他们在巴黎聚会有两个地点:一个是“科林斯”酒馆,在菜市场附近,以后还要谈到;另一个是穆赞咖啡馆,在先贤祠附近圣米歇尔广场[166]边上,那家小咖啡馆如今已然拆毁。两个聚会地点,前一个接近工人,后一个接近大学生。

ABC朋友会经常在穆赞咖啡馆后间秘密聚会。后间离店铺相当远,由很长一条走廊相通,有两扇窗户和一道后门,出后门下一道暗梯,便是砂岩小街[167]。他们聚在那里抽烟,喝酒,打牌,说说笑笑,纵论天下大事,谈到某些事又压低嗓门。墙上钉着一幅共和时期的法国旧地图,这一标志就足以唤起警探的嗅觉了。

ABC朋友会的成员大部分是大学生,他们同几个工人关系十分密切,主要人物的名字如下:安灼拉、公白飞、若望·普鲁维尔、弗伊、库费拉克、巴奥雷、赖格尔或飞鹰、若李、格朗太尔。在一定程度上,他们成为历史人物了。

这些青年极重友情,成为一家人了。除了赖格尔,他们全是南方人。

这伙人很出色,但是,他们已经消失在我们脑后无形的深渊中了。故事叙述到这里,趁读者还未目睹他们坠入一场悲壮冒险的黑暗中,也许有必要移过去一束光,照一照这些年轻的面孔。

安灼拉是有钱人家的独生子,以后会明白我们为什么头一个提到他。

安灼拉是个可爱的小伙子,但厉害起来也很吓人。他像天使一样俊美,是安蒂诺乌斯[168]再世,但又桀骜不驯。看他那沉思眼神的反光,可以说他在前世就经历过革命的大风暴。他以见证人的身份继承了革命传统,了解这件大事的全部细节。他天生仪态威严,而又勇武好斗,这集在青年一身,简直不可思议。他既是主祭,又是斗士;以直接的观点来判断,他是民主的战士,如果超越当时的运动来看,他是宣扬理想的教士。他目光深邃,眼睑微红,下嘴唇厚实,容易做出鄙夷之态,而额头则显得高耸。一张面孔上额头高耸,就像天际上一片晴空,如同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少年得志的一些人,他的青春也跟少女一样,奔逸而鲜艳,尽管也有略显苍白的时候。他已成年,却还像个孩子。他到了二十二岁,却还像十七岁少年。他十分严肃,就仿佛不知道天下还有所谓女人。他只有一种迷恋,就是人权,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清除障碍。他在阿文蒂诺山上会是格拉库斯[169],在国民公会里会是圣茹斯特。他视而不见玫瑰,不理睬春天,也听不见鸟儿歌唱;他看见爱娃德奈裸露的酥胸,也不会比阿里斯托吉通更为动情,在他眼里,就像在哈尔莫狄乌斯眼里那样,鲜花只配掩藏利剑[170]。他在欢乐中也不苟言笑。凡遇同共和无关的事物,他总怕被玷污似的垂下目光。他是自由女神大理石雕像的情人;他的语言直穿胸腔,像圣歌一般娓娓动听。难以预料他什么时候张开翅膀。哪个多情女子去试探他,那就自找倒霉!康伯雷广场或圣让·德博维街的年轻女工,见到这张逃学的中学生面孔,这副少年侍从的模样儿,见到这金黄的长睫毛、这蓝眼睛、这迎风蓬乱的头发、粉红的脸蛋、鲜艳的嘴唇、洁白的牙齿,如果要饱餐这整个曙光,走到安灼拉面前搔首弄姿,那她就从一副惊人而凶狠的目光中突然看到深渊,从而明白不该把以西结的威猛天使,同博马舍的风流天使[171]混为一谈。

安灼拉这边代表革命的逻辑,而公白飞那边则体现革命的哲学。革命的逻辑和哲学之间,惟一的差异就是它的逻辑能导致战争的结论,而它的哲学则能达到和平的结果。公白飞补充并修正安灼拉,个头儿没有那么高,肩膀却要宽些。他主张往人们的头脑里灌输总体思想的广泛原则;他常说:革命,其实就是文明;他在悬崖峭壁的山峰周围,展示了辽阔的碧空。因此,在公白飞的全部主张里,有些切实可行的东西。公白飞倡导的革命,要比安灼拉所倡导的容易让人接受。安灼拉宣扬革命的神圣权利,公白飞则宣扬自然的权利。前者追慕罗伯斯庇尔,后者接近孔多塞[172];对于大众生活,公白飞要比安灼拉体验多。这两个青年若能留名青史,那么一个是义人,另一个则是贤哲。安灼拉更多阳刚之气,公白飞更多人情味。“人”和“成年人”[173],这正是两者之间的细微差异。安灼拉严厉,公白飞则不同,由于天性纯洁而显得温和。他喜欢“公民”这个词,但是更爱“人”这个词,还好故意像西班牙人那样讲:Hombre[174]。他博览群书,常去看,去听公共课,听阿拉戈[175]讲解光的极化,特别爱上若弗鲁瓦·圣伊赖尔[176]的课,听他讲外颈动脉和内颈动脉的两种功能,一个管面部,一个管大脑;他密切注视并了解科学的发展,对比分析圣西门和傅立叶的学说,解读古代象形文字,砸开鹅卵石推测地质,凭记忆能画出蚕蛾,指出法兰西学院词典中法文的错误,还研究普伊塞古和德勒兹[177],什么也不肯定,连奇迹也不例外,什么也不否定,连鬼魂也一样,还浏览政府《公报》合订本,而且总爱思索。公白飞宣称,未来掌握在教师手中,他特别关心教育问题。他希望社会要不懈地努力,提高人民的才智和道德水平,推广使用科学,传播思想,使青年增长智慧;他担心目前的教学方法太贫乏,文学观点太浅陋,仅仅局限于两三个世纪的所谓古典主义,学阀专断的教条肆虐,以及种种经院的偏见和陈规,这一切要把我们的学校搞成牡蛎[178]的人工培殖场。他学识渊博,什么都讲求纯正,精确,又多才多艺,有开拓精神,同时又善思索,正如友人所说,“简直到了想入非非的程度”。所有这些梦想:建造铁路,动手术免除疼痛,暗室里固定影像,打电报,气球定向行驶,他都深信不疑。不仅如此,他也不畏惧由迷信、专制和成见在各处建造的反对人类的堡垒。他这种人认为,科学迟早要扭转局面。安灼拉是首领,公白飞则是导师。人们愿意跟随前者战斗,跟随后者前进。这并不是说公白飞不能战斗,他遇到障碍照样展开肉搏,奋力猛攻;但是,他更喜欢通过原理的教育和颁布切实可行的法规,逐步让人类同命运协调一致;在两种光明中,他倾向于光照而不是火焰。熊熊大火固然能映红半边天,但是何不等日出呢?火山爆发也能照亮,但是毕竟不如曙光。公白飞欣赏壮丽的红焰,也许更看重美的白色。混杂着烟尘的光明、由暴力换取的进步,只能给这个温和而严肃的人带来一半满足。像一七九三年那样,让人民从悬崖直坠真理之谷,他望而生畏,然而,他更憎恶一潭死水的状态,能嗅出那里的恶臭和死亡。总而言之,他喜欢飞沫而讨厌瘴气,喜欢激流而讨厌污水坑,喜欢尼亚加拉瀑布而讨厌鹰山湖。一句话,他既不愿停顿,也不愿过激。他那些闹哄哄的朋友,一个个威武雄壮,力主完美绝对,赞赏并呼唤波澜壮阔的革命冒险行动,而公白飞却倾向于自然的进步:这种有益的进步也许显得平静,但是很纯洁;也许显得按部就班,但是无可指摘;也许显得冷漠,但是不可动摇。他不惜跪在地下,双手合拢,祈求未来以其完全纯洁的面貌到来,又丝毫不打扰人民向善的巨大进程。“善必须是纯洁的。”他反复这样强调。的确,如果说革命的伟大,就是凝视光彩夺目的理想,利爪携着血和火,穿越雷电向它飞去,那么进步的美,就是保持纯洁无瑕;华盛顿代表一个,丹东体现另一个,两者的区别就在于,一个是长着天鹅翅膀的天使,另一个是长着鹰翅膀的天使。

若望·普鲁维尔的色彩比公白飞还要柔和。一段时间他任点性,叫作“若安”,当时正研究一场强有力的深刻运动,那对于了解中世纪是必要的。若望·普鲁维尔很重情,他侍弄盆花,喜欢吹笛子,做诗,热爱民众,可怜妇女,为儿童流泪,同样相信未来和上帝,责备革命砍了一个王者的头,即安德列·舍尼埃[179]的头。他的声音平时很轻柔,有时又突然雄壮起来。他是文人,博古通今,可以说通晓东方事物。他的最大长处就是心地善良;他做诗气魄恢弘,这对于深知善良和伟大相近的人来说,是极其自然的事。他会意大利文、拉丁文、希腊文和希伯来文;他会这些文字,只用来读四位诗人的作品:但丁、尤维纳利斯、埃斯库罗斯和以赛亚。至于法国诗人,他喜欢高乃依超过拉辛,喜欢阿格里帕·德·奥比涅超过高乃依。他爱在长满野燕麦和矢车菊的田野里游荡,关心云彩不亚于关注时事。他的精神有两种姿态,一种对人,一种对上帝;他不是研究探索,就是冥思静观。他整天都深入考虑社会问题,诸如工资、资本、信贷、婚姻、宗教、思想自由、爱好自由、教育、刑罚、贫困、结社、财产所有权、生产和分配、昏昧蒙蔽芸芸众生的底层之谜;到了夜晚,他观望星相,观望那些巨大的天体。他跟安灼拉一样,是富家的独生子。他讲话慢声细语,低着头,垂下目光,局促不安地微笑着,神态不自然,样子笨拙,动不动就脸红,性情十分腼腆。然而,他却英勇无畏。

弗伊是制扇子工人,自幼父母双亡,每天干活勉强挣三法郎,却只有一个念头:解放全世界。他还关心一件事:学习;他说这也是自我解放。他自学读书写字,他获取的知识全靠自学。弗伊为人慷慨仗义,胸襟豁达。这个孤儿却收养了民众。他想念母亲,就思考祖国。他不希望有一个人没有祖国。他来自民众,具有远见卓识,心中蕴涵着今天所说的“民族意识”。他自修历史,就是要了解情况,有的放矢地表示愤慨。这小圈子乌托邦青年特别关注法国,惟独他面向国外,专门了解希腊、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意大利。他以理所当然的顽强态度,总提起这些国名,也不管场合适当不适当。土耳其对希腊和色萨利的侵犯,俄罗斯对华沙,奥地利对威尼斯的侵犯,这些暴行令他气愤填膺。尤其一七七二年的那场大暴行[180],更令他切齿痛恨。愤慨中所包含的真确,是最有威力的雄辩;他的雄辩就是这种类型。他滔滔不绝地谈论一七七二这个无耻的年份,论谈这个被出卖的高尚而勇敢的人民,这种三国共同犯下的罪行;这种骇人听闻的阴谋诡计,竟然成为消灭别国的模式,从那之后有多少高尚的民族遭殃,可以说被勾销了出生证。现代社会的全部行凶犯罪,无不是从瓜分波兰的行动中派生出来的。瓜分波兰已成为定理,现在所有政治暴行全是它的推论。近百年来,所有独裁者、所有叛逆,无一例外,都参与策划,在合谋瓜分波兰书上签字画押了。要查阅近代叛卖案件的档案,这便是头一卷。维也纳会议[181]先参照了这一罪案,才完成自己的罪行。一七七二年吹响出猎的号角,一八一五年则吹响分赃的号角。这就是弗伊常说的一套话。这位可怜的工人充当起正义的保护者;正义作为回报也使他伟大。这是因为正义中的确有永恒。华沙绝不会变成鞑靼城,同样,威尼斯也绝不能成为条顿的国度。那些君主枉费心机,只能名誉扫地。沉没的国家迟早要浮出水面。希腊还要恢复为希腊,意大利还要恢复为意大利。伸张正义而反对暴行,会永远坚持下去。掠夺一国人民的暴行,也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一笔勾销。这种大规模的诈骗毫无前途。绝不可能像从一块手帕上撕掉商标那样,抹掉一个国家的名称。

库费拉克有位父亲,人称德·库费拉克先生。复辟王朝时期,资产阶级在贵族问题上有个认识错误,就是太相信这个小小的“德”字。众所周知,这个词在这里毫无意义。然而,在《密涅瓦》[182]刊行时期,资产者把这个可怜的“德”字估计得过高,认为必须取消。德·肖夫兰改称肖夫兰先生,德·科马尔丹先生改称马尔丹先生,德·孔斯唐先生改称孔斯唐先生,德·拉法耶特先生改称拉法耶特先生。库费拉克也不愿意落伍,去掉一切累赘,只叫库费拉克。

关于库费拉克,说这一点就差不多了,余下的只补充一句:欲知库费拉克,请看托洛米埃[183]。

库费拉克有一种青春活力,可以说是机灵鬼的慧美。过了一段时间,整个这种慧美,就跟小猫的娇媚一样消失,如果原来是两只脚的,就会成为绅士,如果原来是四条腿的,就会成为老猫。

这种鬼机灵,通过读书的一届一届学生,通过服兵役的一批一批青年,几乎总是以同样方式相互传递,就像接力赛跑一样;因此,正如我们指出的,谁在一八二八年听库费拉克讲话。就会以为听到托洛米埃一八一七年的讲话。不过,库费拉克是个诚实的小伙子,表面上看两个人都显得同样聪明,但差异却很大,两者身上潜在的成年人,截然不同。托洛米埃身上蕴藏着一名检察官,库费拉克身上蕴藏着一名勇士。

安灼拉是首领,公白飞是导师,库费拉克是中心。其他人多发光,而他则多发热。他的确具备一个中心的所有品质:圆形和辐射。

巴奥雷参加了一八二二年六月小拉勒芒[184]出殡时的流血冲突。

巴奥雷性子好,修养差,人很诚实,手上留不住钱,他挥霍的程度近于慷慨,健谈的程度近于口若悬河,大胆的程度近于放肆无礼,真是最优质的当魔鬼的料;身穿怪模怪样的坎肩,持有鲜红色的见解;他是起哄大王,最喜欢争吵,只要还不是一场暴乱,也最喜欢暴乱,只要还不是一场革命;随时准备砸玻璃,接着掀起街道的石块,再接着搞毁政府,就是要看看行动的效果。他上了十一年学,嗅嗅法律,但又不修。他的座右铭是:律师绝不干;他的徽章是一个床头柜,里边露出方形睡帽。他难得去法学院,偶尔去一下,便扣好礼服的纽扣儿(须知当时还没有发明短外套),并采取一点卫生措施。他对学校大门说:多标致的老头儿!见到院长戴万库尔先生就说:多雄伟的建筑!他在课本里时常发现歌曲的题材,在教师身上时常发现漫画的原型。他无所事事,干吃着相当一大笔生活费,每年差不多三千法郎。父母是农民,这儿子很有一套,反复向他们表示敬意。

他常这样说他们:他们是农民,不是资产阶级;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聪明一些。

巴奥雷是个任性的人,要去好几家咖啡馆;别人都有习惯的固定地方,他则不然,喜欢游荡。流浪是人类的特点,游荡是巴黎人的特点。表面上看不出来,其实他洞察事理,很有头脑。

在ABC朋友会和后来逐渐成形的一些团体之间,他起纽带作用。

在这个青年的团体中,有一个秃顶的成员。

德·阿瓦雷侯爵在路易十八出亡那天,把国王扶上一辆出租马车,当即被封为公爵。他讲述一件事,一八一四年国王返回法国,在加来上岸,一个男子递上一份申请书。国王问道:“您有什么请求?”“陛下,想要一个驿站。”“您叫什么名字?”“赖格尔[185]。”

国王皱起眉头,看了看申请书上的签字,见到名字是这样写的:Lesgle。这种缺乏波拿巴色彩的写法打动了国王,他开始面露笑容。“陛下,”申请人又说,“我的祖先是宫廷饲养狗的仆从,绰号叫‘赖狗儿’。这个绰号成为我的姓氏,我就叫‘赖狗儿,’简写为‘赖格儿’,又错写成‘赖格尔’。”听到这里,国王终于笑了。后来,不知是特意还是失误,国王还真的委派那人管理莫城驿站。

这个团体的秃顶成员就是那个赖狗儿或赖格儿的儿子,署名为赖格尔·德·莫。伙伴们都简化叫他博须埃[186]。

博须埃是个倒霉的快活的小伙子。他的特长是一事无成。反之,他却嘲笑一切。到二十五岁便秃了顶。他父亲终于置了一所房子和一块田产;可是这个儿子却急不可待,在一次失算的投机交易中,一下子将房产地产赔进去了,什么也没有剩下。他人聪明,又有学识,就是办不成事。他事事落空,处处上当;他搭起来的架子,倒塌在自己身上。他若是劈木柴,准会剁掉自己的手指;他若是有一个情妇,就会很快发现又多了个男友。他随时都会碰到倒霉事儿,因此,他总是那么快活。我常说:“我住的房子总往下掉瓦。”他不以为怪,因为对他来说,意外事件全在意料之中;他对晦气泰然处之,对命运的戏弄一笑置之,就像善解玩笑话的人那样。他钱袋空空如也,而口袋里的好兴致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往往出现这种情况,他很快就用到最后一文钱,但是从未发出最后一声大笑。他见厄运进门,就热烈欢迎这个老相识;他见灾星降临,也会拍拍灾星的肚子;他同命运混得极熟,甚至用小名称呼,常说:

“你好,倒霉鬼!”

他受命运的迫害多了,就增长了创造力,一肚子鬼点子。他身无分文,但只要高兴,就会“大肆挥霍一通”。一天夜晚,他跟一个傻大姐吃饭花掉“一百法郎”,席间突发灵感,讲了这么一句值得回忆的话:“五路易姑娘[187],给我脱靴子。”

博须埃缓步走向律师那一行业,他修法律,学习态度同巴奥雷一样。博须埃没有什么住处,有时根本没有,时而住这人家里,时而住那人家里,往若李家投宿的次数最多。若李攻读医学,比博须埃小两岁。

若李是个疑心害了病的青年。他学医所得,当患者比从医更够格。年仅二十三岁,他就认为百病缠身,整天对着镜子照舌苔。他断言,人体同针一样能磁化,因此将卧室的床摆成头朝南脚朝北,以便夜晚睡觉时,血液循环不受地球巨大磁流的阻碍。每逢暴风雨,他就给自己把脉。不过,他比谁都快活。年轻、乖僻、病弱、快活,这些毫不相干的属性,却在他身上和睦相处,结果他成了一个既古怪又可爱的人,而喜欢连发轻快辅音的伙伴都叫他若勒勒勒李。“你可以用四只翅膀飞翔[188]了。”若望·普鲁维尔对他说。

若李爱用手杖头戳自己的鼻子,这是头脑机敏的一种标志。

所有这些青年尽管各不相同,却有同一种信念,谈论他们只能以严肃的态度。

他们全是法兰西革命的亲儿子。一提起一七八九年,最轻浮的人神情也都变得庄严了。他们的生身之父曾经是,或者仍然是君主立宪派、保王派,还是空论派,这已无关紧要;从前发生的混乱,同这些年轻人毫不相干;道义的血液在他们的脉管里流淌,他们色调一致地信奉不受腐蚀的主义和绝对的职责。

现在,他们参加了秘密团体,暗中开始描绘理想的蓝图。

在这些满腔热忱、坚信不疑的人中间,却有一个怀疑派。他是怎样进去的呢?连带进去的吧。这个怀疑派名叫格朗太尔。好用字谜式的签名:R[189]。格朗太尔特别当心,绝不相信什么。在巴黎求学的大学生,他是学得的东西最多的人,知道最好的咖啡是在朗索兰咖啡馆,最好的台球设施是在伏尔泰咖啡馆,知道在曼恩大道[190]的隐士居有美味的烘饼和美妙的侍女,在萨盖大妈店有烤子鸡,在居奈特城关有水手鱼[191],战斗城关有一种自酿的白葡萄酒。无论什么东西,他全知道哪里的最好。此外,他还会拳击、踢打术,会跳几种舞蹈,棍术也很有造诣,还尤其嗜酒。他的长相丑得出奇;当时最漂亮的制鞋女工伊尔玛·布瓦西,挺恨他那副丑相,说了这样一句精辟的话:“格朗太尔没法儿看。”然而,格朗太尔自命不凡,对此并不介意。他多情地注视所有女人,那神气仿佛是说无论她们哪一个:“只要我愿意!”而且,他也极力让伙伴们相信,到处都有女人追他。

所有这些词语:民权、人权、社会契约、法兰西革命、共和、民主、人道、文明、宗教、进步,等等,在格朗太尔看来都毫无意义,他总是一笑置之。怀疑主义,人类智慧的这种干性骨疡,没有给他的头脑留下一个完整的思想。他以嘲笑的态度对待生活,这便是他的原则:“我的酒杯满着,只有这一点是真实可信的。”无论何党何派的何种忠心,他都一概嘲弄,不管兄弟辈还是父老辈,也不管青年罗伯斯庇尔还是洛瓦兹罗尔。“他们可真够激进的,全都死了。”他时常高声这样说。他对耶稣受难十字架的评价是:“这才是个成功的绞刑架。”他好色,爱赌博,放荡不羁,经常醉醺醺的,还不怕惹那些爱思考的青年讨厌,不停地哼唱:“我爱姑娘爱美酒”,正是《亨利四世万岁》曲[192]。

不过,这位怀疑主义者却表现出一种狂热。狂热的对象既不是一种思想,也不是一种教条,既不是艺术也不是科学,而是一个人,即安灼拉。格朗太尔佩服、喜爱并崇拜安灼拉。这个无政府的怀疑者,在思想绝对的这圈人中间,究竟归顺谁呢?最绝对的人。安灼拉又是如何控制他的呢?是通过思想吗?不是。是通过性格。这种现象常能见到。一个怀疑主义者归附于一个有信仰的人,这就像互补色的规律那么简单。我们缺少的东西吸引我们。谁也没有像盲人那样喜爱阳光。矮女人崇拜高大的军鼓手。癞蛤蟆的眼睛总望天空,为什么?为了观望鸟飞。格朗太尔有怀疑趴在背上,就爱通过安灼拉看信念飞翔。他需要安灼拉。他迷恋这个贞洁、健康、坚定、正直、刚强而天真的性格,自己也不明白其中的缘故,也不想弄清楚,只是出于本能钦羡自己的反面。他的畸形而病态的思想软绵绵的,支离破碎而不成形状,就把安灼拉当作脊椎紧紧着附。他的精神支柱要依靠这个坚定不移的人。格朗太尔在安灼拉身边才有个人样儿。况且,他本身是由两种表面上互不相容的成分构成。他既爱嘲弄人,又很热情。他态度冷漠,又有所喜爱。他的头脑抛开了信仰,可是他的心却离不开友情。莫大的矛盾,须知一种感情也是一种信念。他的天性如此。有的人生来仿佛就是当背面,反面,对立面。他们是波吕丢刻斯、帕特洛克罗斯、尼索斯、厄达米达斯、埃菲斯蒂翁、佩什梅雅[193]那类人物,只有背靠另一个人才能生活;他们的姓名是接续部分,总写在连词“和”的后边;他们的存在不属于自己,而是他人命运的另一面。格朗太尔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是安灼拉的反面。

几乎可以说,这种投契是以字母开始的。在字母序列中,O和P是分不开的。您随便讲,说O和P可以,说俄瑞斯忒斯和皮拉得斯[194]也可以。

格朗太尔是安灼拉的名副其实的卫星,他寄居在这伙青年的圈子里,在那里生活,只喜欢跟他们在一起,他们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他的乐趣就在于在酒气中望着那些身影来来往往。大家冲着他的好情绪才容忍他。

安灼拉有信念,瞧不起这个怀疑派,他生活有节制,也瞧不起这个醉鬼,仅仅从高傲的态度对他表示一点怜悯。格朗太尔想做个皮拉得斯,可是对方根本不接受。他总受安灼拉呵斥,粗暴地赶开,但是斥退又复来;他说安灼拉:“多美的大理石雕像!”

二 博须埃悼勃隆多的诔词

一天下午,发生了上边所讲的巧合事件,下面就会看到详情。赖格尔·德·莫在穆赞咖啡馆,淫荡地靠在门框上,好似一根女像石柱,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脑袋里除了幻想空无一物,眼睛注视着圣米歇尔广场。背靠门框站着,是站立睡觉的一种方式,也不为思考者所憎恶。赖格尔·德·莫在想一件倒霉事,但并不伤心:那是前天在法学院发生的事情,打乱了他的未来计划,当然他那计划也并不十分明确。

遐想并不妨碍马车经过,也不妨碍遐想的人注意那辆马车。赖格尔·德·莫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荡,朦朦胧胧中望见一辆双轮马车在广场上缓缓行驶,仿佛没有明确的方向。那辆马车等谁呢?为什么那样慢悠悠的呢?赖格尔注意一看,只见车上一个青年坐在车夫身旁,前面放着一个大旅行袋。旅行袋上缝了一张卡片,行人可以看见写着黑体大字:马吕斯·彭迈西。

赖格尔一看到这个名字,便改变姿势,直起身来,冲马车上的青年喊道:

“马吕斯·彭迈西先生!”

喊声叫住了马车。

那青年似乎也在沉思,这时抬起眼睛,应了一声:

“嗯?”

“您是马吕斯·彭迈西先生吧?”

“不错。”

“我正找您呢。”赖格尔·德·莫又说道。

“有什么事?”马吕斯问道。那青年的确是马吕斯,他刚刚离开外公家,就碰见一张新面孔。“我不认识您。”

“我也一样,根本不认识您。”赖格尔回答。

马吕斯以为碰见一个爱开玩笑的人,以为大街上要搞什么鬼名堂。当时,他可没有闲心凑趣,便皱起眉头。赖格尔·德·莫并不理会,接着问道:

“前天您没上学吧?”

“可能没有去。”

“肯定没去。”

“您是大学生吗?”马吕斯问道。

“对,先生,跟您一样。前天,我偶然走进学校;您也知道,人有时会产生这种念头。老师正在课堂上点名。您应当清楚,教师在点名时很可笑,连叫三声没人答应,就把人从名单上划掉。六十法郎学费也就白扔了。”

马吕斯开始注意听了。赖格尔继续说道:

“点名的老师叫勃隆多。您认识,勃隆多那个鼻子特别尖,又特别灵,喜滋滋地嗅着缺课的人。他阴险地从P字头开始。这个字母同我毫不相干,我也就没有注意听。点名挺顺利,没有一个被除名的。全世界的人都来了。勃隆多神情沮丧。我心下暗想:勃隆多,我的心肝,今天,你找人开刀,连鬼影子也抓不到。突然,勃隆多点到马吕斯·彭迈西。没人应声。勃隆多满怀希望,又提高嗓门叫了一遍:马吕斯·彭迈西,同时拿起笔。先生,我这人心肠好,当时就想:一个好小伙子要被除名了。注意,那可是个不准时的大活人,算不上个好学生,但绝不是个铅屁股,不是个用功的人,不是精通科学、文学、神学、哲学的小书呆子,也不是用别针将自己别在四个学院的书虫,而是个可敬的懒家伙,喜欢东游西逛,游山玩水,喜欢教导青年女工,追求漂亮姑娘,此刻也许正在我的情妇那里。要救他一命,让勃隆多死去!这时,勃隆多将沾有除名墨迹的鹅毛管笔插进墨水瓶,那凶恶的目光扫视课堂,第三次喊道:‘马吕斯·彭迈西!’我应声回答:‘到!’就这样,您没有被除名。”

“先生!……”马吕斯说。

“而我,却被除名了。”赖格尔·德·莫补充道。

“我不明白您这话。”马吕斯说道。

赖格尔接着说:

“这再简单不过了。我的座位靠近讲台便于应到,也靠近门口便于溜走。那教师注视我片刻。勃隆多一定是布瓦洛所说的鬼精灵鼻子[195],他突然跳到L字头,恰恰是我名字的开头字母。我叫赖格尔·德·莫。”

“赖格尔!”马吕斯截口说道,“好漂亮的名字!”

“先生,勃隆多那家伙点到这个漂亮的名字,喊道:‘赖格尔!’我答应一声:‘到!’于是,勃隆多用老虎那种温柔的神色望着我,微笑着说道:‘您既然是彭迈西,就不是赖格尔。’这话您听了也许刺耳,但仅仅给我带来悲惨的后果。他说着,就把我的名字划掉了。”

马吕斯叹道:

“先生,我实在汗颜无地……”

“首先,”赖格尔截口说道,“我请求用几句由衷的赞语裹住勃隆多,以防腐烂;我假定他死了。我这样假定,并不冤枉他那身皮包骨、那张苍白的脸,那冰冷的神气、那僵硬的姿态,以及那股臭味。于是我说道:‘要调查清楚,人间的法官。’[196]勃隆多在此长眠,鼻子勃隆多,勃隆多长鼻猴,讲纪律如老牛,守纪如老牛[197],执行命令牧羊狗,课堂点名当天使,又公正,又耿直,又准确,又严厉,相貌丑陋却诚实。上帝划掉他的名字,正如他划掉我的名字。”

马吕斯又说:

“实在抱歉……”

“年轻人,”赖格尔·德·莫说道,“这事儿是给您的一次教训。今后应当准时。”

“真是万分抱歉。”

“今后再也不要害得别人被除名。”

“我真是万分遗憾……”

赖格尔放声大笑。

“而我却喜出望外。我正在顺坡滑向律师的职业,这一除名便救了我。我放弃法庭上的荣耀风光,不用去保护什么寡妇,也不必去攻击什么孤儿。不用穿法袍,也不必见习了。我终于获准除名啦。多亏了您啊,彭迈西先生。我打算到府上拜访,郑重向您表示感谢。您住在哪里?”

“就在这车里。”马吕斯答道。

“阔气的标志,”赖格尔平静地又说道,“祝贺您。您这住所,每年要付九千法郎租金。”

这时,库费拉克走出咖啡馆。

马吕斯苦笑道:

“我在这租的地方待了两小时,正打算离开呢。可是,说来话长,我还不知道去哪儿。”

“先生,”库费拉克说道,“去我家吧。”

“本该我优先邀请,”赖格尔指出,“不过,我没有家。”

“住口,博须埃。”库费拉克又说道。

“博须埃,”马吕斯怪道,“您好像叫赖格尔。”

“赖格尔·德·莫,”赖格尔答道,“别号博须埃。”

库费拉克登上马车,说道:

“车夫,去圣雅克门旅馆。”

当天晚上,马吕斯就到圣雅克门旅馆,在库费拉克的隔壁房间住下。

三 马吕斯的惊奇

相处几天,马吕斯便成了库费拉克的朋友。青春是创伤愈合最快的季节。马吕斯在库费拉克身边能自由地呼吸,这对他来说是件颇为新鲜的事儿。库费拉克不问他什么,甚至连这种念头也没有。在这种年龄,什么事都立刻表现在脸上,用不着说话。可以说,有一种青年脸上话很多。彼此一见面,就相互了解了。

然而,一天早晨,库费拉克劈头问一句:

“喂,您有政治见解吗?”

“这还用问!”马吕斯说,他觉得对方问得有点唐突。

“您是什么派的?”

“波拿巴民主派。”

“灰色调,安心的小老鼠。”库费拉克说道。

次日,库费拉克带他去穆赞咖啡馆。然后,他面带微笑,凑到耳边轻声对他说:“我应当把您引入革命的门。”于是,他把马吕斯带到ABC朋友会那间大厅,介绍给其他伙伴,并低声说了一句简单而马吕斯却听不懂的话:“一名学生。”

马吕斯落入才气横溢的一伙人的蜂窝里。不过,他尽管神态严肃而寡言少语,但是既不少翅膀,也不少螫针。

基于习惯和情趣,马吕斯一直落落寡合,喜欢自言自语和个别谈话,乍一进入这伙青年的圈子,不免有点惶遽畏怯。这里各种各样的首创精神同时吸引他,又同时争夺他。这些思想又自由又活跃,乱纷纷地来来往往,也把他的思想卷入旋荡中。有时他六神无主。思绪跑得极远,几乎难以追寻了。他听见别人议论哲学、文学、艺术、历史、宗教,而议论的方式却出乎意料。他隐约看到一些奇特的景象,由于没有放在远景上观望,就未免觉得一片混乱。他从外公的观点转到父亲的观点上,就自以为稳定下来了;可是现在他怀疑并没有稳定,对此心里隐隐不安,又不敢承认。他观察任何问题的角度重又开始移动,头脑中的全部视野好像也随之晃动起来。这内心的翻腾来得奇特,他几乎感到痛苦。

在这些青年的眼中,似乎没有什么“定论的东西”。无论什么话题,马吕斯都听到别出心裁的言论,令他那还有几分胆怯的思想颇不自在。

一张剧院海报赫然在目,那一出悲剧的花体字标题,正是所谓古典主义的老剧目。巴奥雷喊道:“打倒资产阶级喜爱的悲剧!”马吕斯却听见公白飞反驳道:

“你错了,巴奥雷。资产阶级喜爱悲剧,在这一点上,就不要打扰他们的清兴了。人物戴假发的悲剧,自有它存在的道理。我绝不像某些人那样,以埃斯库罗斯的名义否认它的存在权利。自然界里有的初具形体,万物中有的完全是滑稽的模仿:鸟嘴不是鸟嘴,翅膀不是翅膀,鳍不是鳍,爪子不是爪子,痛苦的叫声令人发笑,这就是鸭子。不过,既然家禽与鸟类共存,那么我就看不出,为什么古典主义悲剧就不能同古代悲剧共存。”

还有一次,马吕斯走在安灼拉和库费拉克中间,碰巧经过让—雅克·卢梭街。

库费拉克抓住他的胳臂,说道:

“注意。这是石膏窑街,只因六十年前,这里住过一对奇怪的夫妇,今天就叫让—雅克·卢梭街了。那对夫妇叫让—雅克和泰蕾丝,不时生孩子,泰蕾丝只管生,让—雅克只管放生。”

安灼拉立刻呵斥公白飞。

“在让—雅克面前不要说三道四。这个人我敬佩。不错,他遗弃了自己的孩子,可是他收养了人民。”

这些青年中,谁也不讲“皇帝”这个词。惟独若望·普鲁维尔有时称“拿破仑”,其他人都叫“波拿巴”,安灼拉则称作“布奥拿巴”。

马吕斯心中暗暗称奇。“智慧的初萌。[198]”

四 穆赞咖啡馆后厅

在这些青年的谈话中,马吕斯有时也插上两句,有一次谈话当真震撼了他的思想。

那是在穆赞咖啡馆后厅。ABC朋友会的成员,那天晚上几乎到齐了,郑重其事地点上了大油灯。大家随便闲聊,谈兴不高,嗓门却很大。只有安灼拉和马吕斯沉默不语,其他人都多少东拉西扯。伙伴之间的谈话有时就是这样,既心平气和,又吵吵嚷嚷。一种嬉戏,一种胡闹,也相互谈话。大家你抛一句,我抛一句,再赶紧追上话茬儿。他们从四角交谈。

女人不准进入后厅,只有洗杯盘的女工路易松例外,她从洗碗间到“配膳室”,要穿过后厅。

格朗太尔已经酩酊大醉,在占据的角落叫嚷,那声音震耳欲聋。他翻来覆去拼命地论争:

“我渴了。世人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海德堡的大酒桶突然中了风,于是放上十二条蚂蟥吮吸,我就是其中之一。我要喝。我渴望忘掉人生。人生,不知道是谁的丑恶发明。人生一晃就过去,而且毫无意义。为了生活累死累活。生活这个布景极少可通行的门窗。幸福也只是一面上油漆的旧木框。《传道书》中说:一切都是虚荣。我跟这个传道的老兄看法一样,也许世上从来没有他那个人。零,不愿意赤条条地出去,就穿上虚荣的外衣。虚荣啊!用大话美饰一切的外衣!厨房叫配膳室,跳舞的称老师,街头卖艺的是体操家,打拳的称拳击家,卖药的称化学家,理发的叫艺术家,和泥工称建筑师,赛马手叫运动员,甲壳虫叫鼠妇。虚荣有正反两面:正面傻,是浑身挂满彩色玻璃珠子的黑人;反面蠢,是满身破衣烂衫的哲人。我要为一个流泪,为另一个发笑。所谓的荣誉和尊严,就算是荣誉和尊严吧,一般来说也是混杂的东西。帝王拿人的尊严当玩物。卡利古拉[199]曾把一匹马封为执政官,查理二世把一块牛排封为骑士。现在,你们就到‘飞驰’[200]执政官和‘牛排’小爵士中间炫耀自己吧。至于人的自身价值,也不见得多受两分尊重。听一听邻居是怎么赞扬邻居的吧。白对白残酷得很;百合花若是有口说话,不知会把白鸽糟蹋成什么样子!一个虔婆嚼舌头说一个信妇,那话比蛇蝎还要恶毒。可惜我是个不学无术的人,要不然,就给你们举出一大堆这类事情;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其实,我一直挺聪明;当初我在格罗门下学绘画,就不愿意胡乱涂抹,有时间就去偷苹果吃;艺人和强人,不过一字之差。这对我合适;至于你们这些人,跟我也不相上下。我才不在乎你们的完美、优点和长处。任何长处都会陷入一种短处:节俭接近吝啬,慷慨类似挥霍,勇敢近乎逞能;谁说十分虔诚,就表明有点虚伪;美德中的罪恶,恰恰跟第欧根尼[201]袍子上的洞一样多。你们赞赏谁,被杀者还是杀人者?凯撒还是布鲁图斯?一般来说,人总是拥护杀人者。布鲁图斯万岁!他杀了人。这就是美德。是美德吗?就算是吧,但也是疯狂。那些伟大人物身上总有些奇怪的污点。杀了凯撒的那个布鲁图斯,爱上了一个小男孩的雕像。那尊雕像是希腊雕塑家斯特隆吉利翁[202]的作品,他还雕塑了一个骑马女子的形象,名叫厄克纳莫斯,又称美腿,尼禄常携带着旅行。那个斯特隆吉利翁只留下两尊雕像,就使布鲁图斯和尼禄结为同好:布鲁图斯爱上一个,尼禄爱上另一个,整个历史就是不厌其烦地重复。一个世纪是另一个世纪的翻版。马伦戈战役是彼得那战役[203]的仿作。克洛维斯的托尔皮亚克战役[204]和拿破仑的奥斯特利茨战役,就像两滴血似的一模一样。愚蠢的行为莫过于征服;真正的胜利是说服。真的,还是尽量证明点什么吧!你们只满足于成功,多么庸俗啊!只满足于征服,多么可怜啊!唉,虚荣和卑怯到处汜滥。什么都得服从成功,连语法也不例外。贺拉斯就说过:“如果这是约定俗成。[205]”因此,我鄙视人类。‘难道我们要从总体降到局部上吗?难道要我赞赏人民吗?请问哪一国人民呢?是希腊吗?雅典人,即古代的巴黎人,杀了福基翁[206],正如巴黎人杀了柯利尼[207],而且谄媚暴君,阿纳塞福雷甚至说:庇西斯特拉特[208]的尿能引来蜜蜂。五十年间,希腊最重要的人物,就是那位语法家菲勒塔斯,可是他身子极小极矮,怕被风刮跑,鞋底不得不灌了铅。在科林斯的最大广场上,有西拉尼翁[209]所雕的一尊石像,曾由普林尼收入总汇,那是埃庇斯塔特的雕像。埃庇斯塔特是干什么的呢?他发明了一种勾腿绊。这就概括了希腊和光荣。再谈谈别的人民。我会赞赏英国吗?我会赞赏法国吗?赞赏法国?为什么呢?是因为巴黎吗?刚才对你们讲了我对雅典的看法。赞赏英国吗?为什么呢?是因为伦敦吗?我恨迦太基。再说,伦敦,作为穷奢极欲的大都市,也是贫穷困苦的首府。仅仅在查林—克罗斯教区,每年就饿死一百人。阿尔比翁[210]就是这样。再补充一点,更有甚者,我目睹一个英国女郎戴着玫瑰花冠和蓝眼镜跳舞。因此,去它的英国吧!我若是不赏识约翰牛,难道就赏识约拿单[211]。那个买卖奴隶的弟兄,不大合乎我的口味。去掉“时间就是金钱”[212],英国还剩下什么呢?去掉“棉花就是王”[213],美国还剩下什么呢?德国么,那是淋巴液;意大利么,那是胆汁。我们是不是对俄罗斯倾倒呢?伏尔泰赞赏俄罗斯,他也赞赏中国。我承认俄罗斯有美的东西,其中就有一种牢固的专制主义;不过,我可怜那些专制君主。他们弱不禁风。有一个阿列克赛丢了脑袋,有一个彼得被刺杀,一个保罗被勒死,另一个保罗被靴子踏成肉饼,好几个伊凡被掐死,好几个尼古拉和瓦西里被毒死,这一切表明,俄罗斯皇宫明显处于有害健康的状态。所有文明的民族无不让思想家欣赏战争这种东西;然而战争,文明战争,把强盗抢掠的各种形式,从贾克萨山口雪茄走私者的欺诈,到柯曼什印第安人在险隘道的掠夺,全都汇总用上了。哼!你们要对我说,欧洲总比亚洲强些吧?我承认亚洲很滑稽;然而,你们这些西方人,你们时髦的盛装艳服附有高贵的各种污秽,从伊莎贝拉王后的脏衬衫到太子的便桶无不具备,我想不通你们还有什么资格嘲笑大喇嘛。称作人的先生们,告诉你们,完蛋啦!要知道,布鲁塞尔消费的啤酒最多,斯德哥尔摩消费的烈酒最多,马德里消费的巧克力最多,阿姆斯特丹消费的刺柏子酒最多,伦敦消费的葡萄酒最多,君士坦丁堡消费的咖啡最多,巴黎消费的苦艾酒最多:这就是全部有用的知识。总的来说,巴黎占了上风。在巴黎,连旧货商贩都花天酒地。第欧根尼在比雷埃夫斯当哲学家,也许同样愿意在摩贝尔广场卖破烂。还要学学这些:卖破衣烂衫的商贩喝酒的地方,都叫劣质酒馆,最有名的有‘炒锅’酒馆和‘屠宰场’酒馆。因此,呵!城郊酒家、宴席馆、小酒店、小小酒馆、大众咖啡馆、小酒家、酒馆舞厅、醉仙楼、破烂商贩去的劣质酒店、哈里发沙漠旅行队客栈,向你们说明了这些,要知道我是个爱享乐的人,常去理查饭店吃四十苏的份儿饭,我需要一块波斯地毯,在那里裹上赤条条的克娄巴特拉!克娄巴特拉在哪儿?哦!是你呀,路易松。你好。”

格朗太尔醉到十二分,待在穆赞咖啡馆后厅的角落里,就这样喋喋不休,又撩逗经过这里的洗杯盘女工。

博须埃伸手指他,试图让他住口,而格朗太尔越发起劲了:

“莫城的鹰,收起你的爪子,你那样对我不起一点作用,那姿势就像希波克拉底拒绝阿尔塔薛西斯的陈词滥调。你就不必费劲劝我安静。况且,我正伤心,让我对你们讲什么呢?人是坏东西,人是畸形的;蝴蝶是成功之作,人是做坏了,上帝没有把这种动物创造好。人群里一个比一个丑陋。碰到一个就是无赖。女人下流无耻。是啊,我害了忧郁症,既忧伤,又思乡,还神经衰弱,心中烦躁,好发急,好打呵欠,好憋闷,好厌倦,好无聊!让上帝见鬼去吧!”

“住口,大R!”博须埃又说。他正同周围的人讨论一个法律问题,一句法学界行话讲了大半,下面是收尾:

“……至于我,虽然还难以称上法学家,顶多是个业余检察官,但我却支持这一点:根据诺曼底的习惯做法,每年到圣米歇尔节,无论业主还是遗产被扣押者,除了其他义务之外,所有人以及每个人,都要向领主缴纳一笔等值税,这适用于长期租约、普通租约、自由地产、教产租约和公产租约、典押契约……”

“回音,哀怨的仙女。”格朗太尔低声吟咏。

格朗太尔身边有一张桌子相当安静,上西放着一张纸、一个墨水瓶和一支笔,两边各摆一只小酒杯,这表明正在酝酿创作一出闹剧。两颗运转的脑袋靠在一起,正低声商量这件大事。

“先拟定角色的名字。有了名字,就找到主题了。”

“不错。你说吧,我来写。”

“多利蒙先生?”

“吃年息的?”

“当然。”

“他女儿,赛莱丝汀。”

“……汀。还有呢?”

“圣瓦尔上校。”

“圣瓦尔这名字太旧了,叫瓦尔散吧。”

挨着两个想当闹剧作家的,还有一伙人,他们趁着别人喧嚷,正小声谈论一场决斗。一个三十岁的老手教导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向他介绍他所碰到的对手。

“见鬼!您可得当心。那是个出色的剑手,剑术很精,善于攻击,招不虚发,手腕有力,腾闪灵活,动作疾如闪电,招架恰到好处,反击准确无误,呱呱叫!而且,他还是左撇子。”

若李和巴奥雷在格朗太尔对面的角落,一边玩骨牌一边谈论爱情。

“你呀,多幸福啊,”若李说道,“有一个总爱笑的情妇。”

“这正是她的缺点。”巴奥雷回答,“当人情妇不要总笑,总笑就鼓励人欺骗她。看见她高兴,你就不会感到内疚;反之,看见她伤心,你就会受到良心的责备。”

“真没良心!一个爱笑的女人该有多好!你们两个绝不会吵嘴。”

“这是因为我们有协定。我们组成小小的神圣同盟的时候,就划定了每人的边界,我们从不超越。北侧属于沃地区,南侧属于热克斯地区[214]。于是就相安无事了。”

“相安无事,这种幸福是可以消受的。”

“你怎么样,若勒勒勒李,你同那姑娘闹别扭,闹到什么程度啦?……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她倒沉得住气,狠心跟我赌气。”

“你可是个情种,肯为心上人憔悴。”

“唉,是啊!”

“换了我,就让她一边待着去。”

“说说容易。”

“做起来也不难。她不是叫穆西什塔吗?”

“对。噢!我可怜的巴奥雷,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很有文学修养,小手小脚,特会穿戴打扮,生得又白净又丰满,有一双用纸牌给人算命的女人的眼睛。我迷上她了。”

“亲爱的,那就应当讨她的欢心,衣着要漂亮些,装作无精打采的样子。到斯托伯商买一条高质量皮裤吧。也有出租的。”

“要多少钱?”格朗太尔嚷道。

第三个角落的人正热烈地议论诗歌。世俗的神话与基督教神话相互较量。若望·普鲁维尔正是基于浪漫主义而拥戴奥林匹斯山。别看他平时很腼腆,一旦激动起来,他就会慷慨陈词,进入兴奋状态,情绪越发高涨,显得既欢快又抒情。

“不要亵渎神仙,”他说道,“那些神仙也许并没有走。朱庇特丝毫没有给我以死去的印象。你们总说,神仙是幻象。然而,即使在自然界,在幻象消逝之后今天的自然界,还能重新找到所有古老而伟大的世俗神话。有的轮廓像城堡的山,例如维尼马尔峰,在我看来还是席柏勒[215]的发髻;也没有什么能向我证明,夜晚潘神不会来吹中空的柳树干,并用手指轮番按树洞;我还始终相信,伊娥[216]同牛溲瀑布有点关联。”

最后那个角落在谈论政治,抨击御赐的宪章。公白飞支持宪章也软弱无力,库费拉克攻势很猛,已经打开缺口。那著名的图盖宪章[217]也该倒霉,正好有一份摆在餐桌上;库费拉克抓在手里,一边阐述他的观点,一边抖得那张纸刷刷作响。

“首先,我不要国王。哪怕是单从经济观点来看,也不要国王。国王是寄生虫。世上没有无偿的国王。听听这一点:国王的靡费。弗朗索瓦一世死的时候,法兰西公债为三万利弗尔;路易十四死的时候,公债为二十六亿,二十八利弗尔合一马克,据德马雷说,在一七六○年合四十五亿,在今天则合一百二十亿。其次,请公白飞别见怪,一部御赐的宪章,是文明的一种糟糕的措施。什么拯救过渡,缓和过程,减少动荡,通过宪章虚幻的条文,要国家在不知不觉中从君主制转为民主制,这些全是拙劣的理由!不行!不行!绝不能用虚假的光去照耀人民。立国之道,在你们立宪的地窖里,定会枯萎衰败。不要变种,不要折中,不要国王恩赐给人民。在所有恩赐的条款里,就有一个第十四款[218];一只手赠给,旁边还有一只爪子要收回。我坚决拒绝你们的宪章。宪章是个假面具,下面掩藏着谎言。人民接受宪章就等于拱手让位。只有完整,人权才成其为人权。不行!不要宪章!”

正值寒冬,两段劈柴在壁炉里毕剥作响,颇具诱惑力;库费拉克按捺不住,将那可怜的图盖宪章搓成一团,扔进火里。纸团燃起来了。公白飞以哲人的冷静态度望着路易十八的杰作燃烧,仅仅说了一句:

“宪章化为火焰。”

挖苦奚落,俏皮风趣,冷嘲热讽,这类东西在法国叫活跃,在英国叫幽默,不管趣味高低,由头好坏,谈锋好似钻天的烟火,一齐发射,在大厅的各个角落相交叉,在头上形成一种快乐的轰击。

五 扩大视野

青年的思想互相撞击,有一种奇妙的现象,就是绝难预见会迸出什么火花,也绝难预测激发何等闪电。等一会要迸发什么呢?无从知晓。动情的谈话中突然爆发一阵笑声。在插科打诨的时候,忽又进入严肃的气氛。随便一句话就能引起冲动,每人都受兴致的主宰,一句俏皮话就足以别开生面。这种交谈峰回路转,景象往往瞬息万变,而偶然则是这种谈话的巧妙安排者。

这天,格朗太尔、巴奥雷、普鲁维尔、博须埃、公白飞和库费拉克,他们舌剑唇枪,混战一场,突然,一个严肃的思想奇怪地出现,穿过嘈杂的话语。

在交谈中,一句话是怎么出现的呢?又是如何凭自身引起听者的注意呢?刚才我们说过,谁也弄不清楚,在喧闹声中,博须埃接着公白飞的一通指责,突然说出这个日期: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滑铁卢。”

马吕斯旁边放着酒杯,臂肘支在餐桌上,他听到这个名称,便把手腕从下颏儿抽开,开始凝视在座的人。

“没错,”库费拉克嚷道(当时,“当真”已经不大讲了),“十八这个数字很特别,总令我吃惊。这是波拿巴的命数。把路易放在这个数字前边,把雾月放在这个数字的后边[219],你就看到了这个人的整个命运,特点也很突出:开场后面紧跟着终场。”

安灼拉一直未讲话,这时打破沉默,冲库费拉克说了一句:

“你是说罪行后面紧跟着惩罚吧。”

马吕斯听人突然提到滑铁卢,就深受触动,“罪行”这个词则超出了马吕斯可能接受的限度了。

他站起身,从容走向墙上挂的法兰西地图,用手指按住地图下方有个岛屿的单独方格上,说道:

“科西嘉。一个使法兰西变得伟大的小岛。”

好似吹来一股冷风。大家都戛然住口,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

巴奥雷扬首挺胸,正要回击博须埃,这时也放下架子倾听。

安灼拉的蓝色目光没有落到任何人身上,仿佛凝注虚空,他并不看马吕斯,答道:

“法兰西要伟大,不需要什么科西嘉。法兰西伟大,就因为她是法兰西,‘因为我叫狮子’。[220]”

马吕斯毫无退却之意,他转向安灼拉,以发自肺腑的洪亮声音说:

“我绝不想贬低法兰西!不过,将拿破仑同她合起来,绝没有贬低她。哦,这个问题,倒可以谈一谈。我是新来到你们中间的,但是老实说,你们叫我惊讶。我们处于什么状态?我们是什么人?你们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们就来谈谈皇帝吧。我听你们讲布奥拿巴,就像保王派那样突出‘乌’音。可以告诉你们,我外公讲得更地道,他说布奥拿巴特。我原以为你们是青年。可是,你们的热情到底放在什么上面呢?到底用来做什么呢?你们不敬佩皇帝,那么敬佩谁呢?你们还要求什么呢?这个伟人你们都不要,那么还要什么伟人呢?他什么都具备,是个完人,头脑里装有人类才智的立方。他跟查士丁尼一样制订了法典,跟凯撒一样治理;他的谈话兼有帕斯卡尔的闪电和塔西陀的雷霆;他既创造历史,又写历史,他的战报就是史诗,他组合了牛顿的数字和穆罕默德的象喻,身后在东方留下了如金字塔一般巨大的话语,他在蒂尔西特[221]教导帝王们如何保持尊严,在科学院反驳拉普拉斯[222],在国务会议上同梅尔兰[223]分庭抗礼,给一些人的几何学注入灵魂,也给另一些人的诡辩注入灵魂;他跟检察官在一起就是法学家,跟天文学家在一起就是星相家;如同克伦威尔两根蜡烛要吹灭一根那样,他也去神庙街为窗帘的一个坠球讨价还价;他无所不见,无所不知,尽管如此,他笑起来,也像守着小孩摇篮的天真汉那样;猛然间,惊慌的欧洲开始倾听了,大军浩浩荡荡,炮队滚滚向前,浮桥在河上伸延,骑兵飞驰,如同暴风中翻滚的乌云,呐喊声、军号声,各国宝座都动摇了,各王国的边界在地图上晃动,忽听一只超人的宝剑出鞘的声响,只见他在地平线上站起来,手中烈焰熊熊,眼里金光闪闪,两只翅膀在雷电里展开,即大军和老御林军,那便是战争大天使!”

全场默然,安灼拉低着头。沉默总有点默许或无言以对的意味。马吕斯几乎没有缓气儿,更加激动地继续说:

“朋友们,大家要公正!有这样一个皇帝的帝国,这是人民多么光辉灿烂的命运!尤其是法兰西人民,能把自己的天才加入此人的天才中!纵横驰骋,节节胜利,到各国首都宿营,让手下的士卒当国王,宣布各个王朝覆灭,以冲锋的步伐改换欧洲的面貌;你一发威,就让人感到你手握上帝的宝剑;跟随的这一个人,却是汉尼拔、凯撒和查理大帝的化身;做一个用捷报每天为你报晓的人的人民;以残废军人院的大炮为闹钟;让马伦戈、阿科莱、奥斯特利茨、耶拿、瓦格拉姆这些神奇的词彪炳千古!随时让胜利之星跃上千秋万代的苍穹,使法兰西帝国同罗马帝国旗鼓相当;成为伟大的民族,孕育伟大的军队,派军飞赴世界各地,如同一座山峰遣雄鹰飞向四方,去战胜,去控制,去摧毁,在欧洲成为因荣耀而金光闪闪的人民,奏响穿越历史的天人的音乐,凭武功和叹服两次征服世界,这真是无与伦比,还有什么更伟大的呢?”

“自由。”公白飞说道。

这回,轮到马吕斯低下头。这个简单而冰冷的词儿,宛如一把钢刀,刺透他的慷慨陈词,他立时感到内心的激情化为乌有。等他又抬起眼睛的时候,公白飞已经不在了,大概驳斥了这通高论而心满意足,随即走开,除了安灼拉之外,其他人也随他而去。大厅一下子空了。只留下安灼拉独对马吕斯,神色严肃地看着他。然而,马吕斯并不认输,他稍微收拢一下思想,那内心激动的余波自然要表露出来,要同安灼拉展开论战,这时,忽听有人边下楼边歌唱。那正是公白飞,只听他唱道:

凯撒如相赠

光荣与战争,

并要我离开

母亲那份爱,

我要对伟大的凯撒说:

收回你那权杖和战车,

我更爱母亲,咿呀嗨!

我更爱母亲。

公白飞声调温柔而粗犷,赋予这段歌一种奇特的雄浑气势。马吕斯若有所思,望着天花板,几乎下意识地重复道:“母亲?……”

这时,他感到安灼拉的手搭到他肩上。

“公民,”安灼拉对他说,“母亲,就是共和国。”

六 窘境[224]

这次晚间聚会深深震动了马吕斯,给他心灵留下一片忧伤的阴影。他的感受,也许就像大地被铁犁破开并播下麦种那样,只感到伤痛,要等以后才能尝到萌芽的颤动和结实的喜悦。

马吕斯心情沉重。一种信念刚刚树立起来,难道就要抛弃了吗?他心里明确说不行,明确说他不愿意怀疑,可是,他又不由自主地开始怀疑了。处于尚未走出和尚未走入的两种信仰之间,是难以忍受的;这种黄昏的暮色,只有蝙蝠那种心灵才喜欢。而他马吕斯心明眼亮,需要见到真正的光,受不了怀疑的半明半暗。他要留在原地,固守在那里,这种愿望不管多么强烈,他也抵挡不住另一股力量,不得不继续前进,不得不验证思考,走得更远。那股力量要把他引向何处?他走了多少路才接近他父亲,怕是现在又要一步一步远离而去。思潮翻腾,越想越苦恼。只见周围出现悬崖峭壁,无路可通。他既不赞成外公的思想,也不同意他朋友的观点;他在前者眼中大胆冒进,而在后者看来又落伍了;于是他承认自己既脱离了老一辈,又脱离了年轻一代,从两方面都是孤立的。他不再去穆赞咖啡馆了。

他的思想处于这种混乱状态,就不大考虑生存的一些实际问题。而生活的现实却不容忽视,突然来捅他一臂肘。

一天早晨,客店老板走进马吕斯的房间,对他说道:

“库费拉克先生为您担保。”

“对。”

“可是,我得收房费了。”

“请库费拉克来跟我谈谈吧。”马吕斯说道。

老板请来库费拉克,便离去了。马吕斯和盘托出他还没有想到告诉库费拉克的情况,说他父母双亡,在世上孤单一人。

“那您打算怎么办呢?”库费拉克问道。

“毫无打算。”马吕斯答道。

“您打算做什么呢?”

“毫无打算。”

“您有钱吗?”

“有十五法郎。”

“要我借给您一些吗?”

“绝不。”

“您有衣服吗?”

“就这些。”

“您有首饰吗?”

“有一只表。”

“银的?”

“金表。就是这只。”

“我认识一个服装商人,他会收购您的燕尾服和长裤。”

“很好。”

“这样,您就只剩下一条长裤、一件坎肩、一件上衣和一顶帽子。”

“还有这双靴子。”

“什么!您总不至于打赤脚吧?真够阔气呀!”

“有这些就够了。”

“我还认识一个钟表商,它会买您的怀表。”

“很好。”

“嗳,好什么,今后您怎么办呢?”

“怎么办都行,反正要老老实实做人。”

“您会英文吗?”

“不会。”

“会德文吗?”

“不会。”

“那就算了。”

“问这干什么?”

“我有个朋友是书商,他要出版一种百科全书。您若是行,就可以翻译德文或英文词条。稿费很少,但总可以糊口。”

“那我就学习英文和德文。”

“学习期间呢?”

“学习期间,我就变卖衣服和表。”

服装商人找来了,他出二十法郎买下那身旧衣裳。两个青年又去钟表店,将那只表卖了四十五法郎。

“还不赖,”回到客栈,马吕斯对库费拉克说,“加上我这十五法郎,一共八十法郎。”

“还有客店的账单呢?”库费拉克提醒道。

“哦,我倒忘了。”马吕斯说道。

“见鬼,”库费拉克又说道,“您学英语期间用五法郎吃饭,学德语期间用五法郎吃饭。这就意味课本要狼吞虎咽,或者一百苏钱要细嚼慢咽。”

这期间,吉诺曼姨妈终于摸到马吕斯的住处,其实她心地相当善良,不忍看别人落入凄凉的境况。一天上午,马吕斯从学校回来,发现姨妈的一封信和六十银币,即封在盒里的六百金法郎。

马吕斯将钱如数退还给姨妈,并附了一封措辞恭敬的信,说他已有谋生手段,今后足能维持生活了。当时,他身上只剩下三法郎。

拒绝收钱的事,姨妈只字未提,怕外公一气之下永绝亲情。况且他发过话:“永远也不要向我提起这个吸血鬼!”

马吕斯不愿负债,就离开了圣雅克门旅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