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旗——第一幕
敌方还没有动静。圣梅里教堂的钟敲过十点了,安灼拉和公白飞拿着卡宾枪,走到大街垒豁口附近坐下。他们没有交谈,只是侧耳细听,竭力辨别极远极微弱的行进的脚步声。
在这阴森的寂静中,忽听一个青年的愉快清亮的声音,仿佛从圣德尼街那边传来的,清晰地唱起古老的民间小调《月光下》,结尾一句的叫声类似鸡鸣:
我这鼻子淌眼泪。
我的朋友好布若,
为劝眼泪别伤悲,
把你士兵借给我。
蓝色大衣身上披,
鸡冠顶上[247]戴军帽,
这不已经到郊区!
喔喔啼来咯咯叫!
安灼拉和公白飞握了握手。
“那是伽弗洛什。”安灼拉说道。
“是给我们的警报。”公白飞也说道。
一阵急促的跑步声惊扰了寂静无人的街道,只见一个人比杂耍演员还敏捷,从公共马车身上爬过来,伽弗洛什一下跳进街垒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我的枪呢?他们来了。”
一阵寒噤像电流传遍了街垒,只听伸手摸找枪支的声响。
“你要我这卡宾枪吗?”安灼拉问流浪儿。
“我要那杆大枪。”伽弗洛什回答。
说着,他操起沙威那支步枪。
两名哨兵撤回来了,几乎同伽弗洛什前后脚回到街垒。一个是设在街道另一头的观察哨,另一个是放在小丐帮街的前哨。放在布道修士街的前哨还留在原地,这表明河桥和菜市场方向没有情况。
在映照红旗的那支火炬的反光中,麻厂街只有几块铺路石隐约可见,就好像在弥漫的烟雾中,对着起义者洞开的一道大黑门。
每人都守住战斗岗位。
安灼拉、公白飞、博须埃、若李、巴奥雷和伽弗洛什都算在内,总共四十三名起义者,全都半跪在大街垒里,头略微探出一点儿,将步枪和卡宾枪的枪管搭在街垒石上,如同守着堡垒的枪眼,一个人敛声屏息,神情专注,随时准备射击。弗伊率领六个人,守在科林斯两层楼的窗口,枪托都抵在肩上。
又过了半晌,就听见从圣勒方向传来人数众多的整齐沉重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响起初微弱,继而清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重越响了,一路持续不断,不停也不歇,沉稳得令人心惊胆战。寂静中只听见这声响。听来就像巨大的骑士雕像在行进,又沉静又喧响,然而,这石像的脚步又不知怎的,却倍增而无限扩大,给人的感觉既像千军万马,又像一个幽灵。真让人以为听见可怕的军团雕像走来。脚步越来越近,戛然停止。他们仿佛听见街口人数众多的喘息,可是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那边厚厚的黑暗中,有无数细如绣花针的金属丝在晃动,但是极难捕捉,好似人合目刚要入睡时,在初起的迷雾中所见的难以描摹的荧光网。那是火炬的光亮隐约照见远处的刺刀和枪筒。
又间歇片刻,就好像双方都在等待。突然,那黑暗深处一声断喝,因看不见人而尤为可怖,仿佛是那黑暗本身在喊话:
“口令!”
同时传来举枪的劈啪撞击声。
安灼拉以高亢的声音回答:
“法兰西革命!”
“开火!”那声音又断喝。
一道闪电,照亮街旁房舍的门脸儿,就好像一座大熔炉的门突然一开,随即又关上似的。
街垒上一片骇人的爆炸声。那面红旗倒了。这阵射击来得十分凶猛密集,将那旗杆,即那辆公共马车的辕木尖头打断了。有些枪弹打在房舍的楣檐上,反弹到街垒里,伤了好几个人。
这第一排枪的射击令人胆战心寒。攻势确实凶猛,足令最有胆量的人心生顾忌。显而易见,他们至少要对付整整一团人马。
“同志们,”公白飞嚷道,“不要浪费弹药。等他们进入这条街,我们再还击!”
“最要紧的,”安灼拉说道,“重新把旗帜竖起来。”
他拾起碰巧掉在他脚前的旗帜。
街垒外面又传来通条插枪管的声响:那部队又上子弹了。
安灼拉接着说道:
“这儿谁有胆量?谁能把这面旗帜再挂到街垒上边?”
无人应声。街垒显然是再次射击的目标,在这种时候上去,无疑是送死。明知去送命,连最勇敢的人也迟疑。就是安灼拉本人也不禁心悸。他重复问道:
“没人愿去?”
二 旗——第二幕
起义者一到科林斯,就开始建造街垒,没怎么注意马伯夫老爹。然而,马伯夫先生并没有离队,他走进酒楼的楼下厅,就坐到柜台里面了,可以说坐在那里圆寂了,不再看什么,也不再想什么。库费拉克,还有别人,曾三番两次到他跟前,说这里危险,要他避开,而他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没人跟他讲话时,他的嘴唇却蠕动,仿佛回答什么人的话,可是一有人来劝他,他的嘴唇就不动了,眼神也无生意了。街垒遭到攻击之前几小时,他两个拳头抵着双膝,头朝前探,好像俯瞰危崖绝壁,再也没有改变这种静坐的姿势。什么情况也未能把他从这种状态中拉出来,他的神思似乎不在街垒里。等到每人都进入战斗岗位,楼下大厅只剩下他马伯夫、绑在柱子上的沙威,以及手持军刀看守沙威的一名起义战士。攻击一开始,枪声大作,马伯夫的躯体受到震动,好像醒过神儿来,他霍地站起身,穿过大厅,就在安灼拉重复“没人愿去?”这一号召的当儿,只见老人出现在酒楼门口。
起义队伍看见他出现,都不免惊讶,有人喊道:“他是投票赞成处死国王的人!他是国民公会代表!他是人民代表!”
也许他并没有听见。
他径直朝安灼拉走去,起义者怀着敬畏的心情,给他闪开一条路,安灼拉也不禁愕然,退了一步。这个八十岁老人,从安灼拉手中夺过红旗,他脑袋不住抖动,脚步却很坚定,沿石级缓慢地登上街垒,场面十分悲壮,周围的人谁也没敢上前阻拦,也没敢上前搀扶,都纷纷冲他喊:脱帽致敬!老人头发斑白,面颊瘦削,宽阔的秃额头爬满皱纹,眼眶凹陷,嘴巴惊愕地张着,老朽的手臂举着红旗,他一级一级攀登,从黑暗里出现,进入火炬的血红的光亮中,那身影越来越高大,令人震惊,大家真以为看见一七九三年的幽灵,手举恐怖的大旗,从地下走出来。
他登上最高一级,这个幽灵挺立在乱石堆上,面对一千二百个看不见的枪口,面对死神,似乎比死神还强大,浑身颤颤巍巍又凛然难犯,在这种时刻,整个街垒在黑暗中,就呈现为一副超自然的高大形象。
这时一片沉寂,只有要发生奇迹的时候,才会出现这种氛围。
在这片寂静中,老人挥动着红旗,高呼:
“革命万岁!共和国万岁!博爱!平等!宁死不屈!”
街垒里的人听到一阵急促细微的声音,好像着急的神甫在念一段祷文,很可能是在街道另一头,警官在督促部队。
继而,先头喊“口令”的那个人又厉声喝道:
“躲开!”
马伯夫先生脸色惨白,神态怔忡,失神的眼睛燃着凄惨的火焰,他将红旗举到额上,再次高呼:
“共和国万岁!”
“开火!”那声音命令道。
第二阵齐射好似霰弹,纷纷打在街垒上。
老人双膝一弯,随即又挺起来,旗帜从手中滑落,双臂交叉成十字,身子像一块木板,直挺挺仰倒在街道上。
他身下流出几条血溪,那张灰白忧伤的老脸仿佛凝望天空。
起义者义愤填膺,一时忘记了自卫,都向尸体靠拢,心中又惊愕又崇敬。
“判处国王的人真是好样的!”安灼拉说道。
库费拉克凑到安灼拉的耳边:
“这话只说给你一个人听,我可不想扫大家的兴。要知道,他根本不是投票赞成判处国王的代表。我认识他。他叫马伯夫老爹。我也不知道他今天怎么了。他是个勇敢的老傻瓜。瞧瞧他那脑袋。”
“傻瓜脑袋,布鲁图斯的心。”安灼拉答道。
接着,他高声说道:
“公民们!这是老年人给青年做出的榜样。刚才我们还在迟疑,他却挺身而出!我们后退,他却勇往直前。这就是因年迈而颤抖的人,如何教育因恐惧而颤抖的人。在祖国面前,这老人非常崇高。他活得长久,死得壮烈!现在,让我们把遗体安放好,我们每人要像保卫在世的父亲一样,保卫这位死去的老人,但愿他在我们中间,使街垒坚不可摧!”
这些话激起一阵低沉而有力的共鸣。
安灼拉俯下身,托起老人的头,愤然地吻了吻额头,再把他的手臂掰开,动作很轻,非常小心,就好像怕把它弄疼了似的,又把它的衣裳脱下来,指给大家看衣裳的所有血洞,说道:
“现在,这就是我们的旗帜。”
三 当初伽弗洛什还不如接受安灼拉的卡宾枪
有人将于什卢寡妇的一条黑色长披巾拿来,盖在马伯夫老爹的身上。六人用步枪排成一副担架,将尸体放上去,由众人脱帽陪同,缓步庄严地抬进楼下大厅,安放在一张大桌子上。
这些人全身心投入这件严肃而神圣的事,竟然把危险的处境置于脑后。
遗体从始终泰然的沙威身边抬过时,安灼拉对密探说:
“等一下就轮到你啦!”
这工夫,只有小伽弗洛什没有离开战斗岗位,留在原地守望,他恍惚看见有人偷偷摸近街垒,就突然大喊一声:
“有情况!”
库费拉克、安灼拉、若望·普鲁维尔、公白飞、若李、巴奥雷、博须埃等所有人,闻声便乱哄哄从酒楼冲出来。几乎来不及了,只见黑压压一片刺刀在街垒顶端起伏闪动。身材高大的保安警察,有的跨过那辆公共马车,有的从豁口钻进来,一齐朝那流浪儿逼去;那孩子往后退,却不逃跑。
形势万分危急。这是洪水泛滥的可怕的最初时刻,河水上涨与堤岸齐平,水从堤坝所有缝隙渗出来。刹那之间,街垒就要被攻占。
巴奥雷冲向头一个进来的保安警察,贴身一卡宾枪打死那人,而第二名警察一刺刀又刺死巴奥雷。另一个敌人已将库费拉克打倒在地,只听库费拉克高喊:“快救我!”保安警察队中个头儿最高的那人,挺着刺刀逼向伽弗洛什。伽弗洛什两条小胳膊端起沙威那杆特大号枪,坚决地抵在肩上,对准那巨人射击。可是枪没有打响。沙威没有给他的步枪上子弹。那个警察哈哈大笑,朝孩子举起刺刀。
未等刺刀碰到伽弗洛什,那杆步枪就从那大兵手中脱落了:
那名警察脑门儿中了一枪,仰身倒下了。第二颗子弹打中攻击库费拉克的那名警察的胸口,将他撂在街道上。
是马吕斯刚冲进街垒。
四 火药桶
原来,马吕斯一直躲在蒙德图尔街的拐角,浑身颤抖,还犹豫不决,目睹了这场战斗的第一阶段。然而,可以称作深渊的呼唤的那种极度神秘的眩晕,他未能抵制多长时间。面对千钧一发的危难,面对马伯夫先生谜一般的惨死、巴奥雷的遇害、库费拉克的呼救、那孩子受到的威胁,总之,面对亟待援救或为之报仇的朋友们,他的疑虑一扫而光,手握两只枪便冲进混战的圈里,第一枪搭救了伽弗洛什,第二枪解救了库费拉克。
进攻的部队听到枪声,听到遭受打击的保安警察的叫喊,就端着枪,蜂拥登上街垒,现在已经露出大半截身子,有保安警察、正规军、城郊国民卫队的士兵。他们已经覆盖了街垒的三分之二,但是没有跳进包围圈里,仿佛还犹豫不决,怕落入陷阱。他们像窥视狮子洞一样,观望黑糊糊的街垒里面。火炬的光亮只照见他们的刺刀、佩戴羽毛的军帽和不安而愤怒的上半张脸。
马吕斯丢掉两支空手枪,没有武器了,但是他瞧见楼下厅堂门旁的火药桶。
马吕斯正半转过身去看那个方向,一名士兵却端枪瞄准他,正要射击的当儿,忽然一只手伸过去,抓住枪管并堵住枪口。冲过去堵枪口的人,正是那个穿线绒裤子的青年工人。枪响了,子弹打穿那工人的手掌,也许还打中身体,只见人倒下去了,而马吕斯安然无恙。在弥漫的硝烟中,这情景影影绰绰,看不清楚。马吕斯正往楼下厅堂冲去,也没大细看,只是隐约望见对准他的枪口,以及堵住枪口的那只手,并且听到了枪声。不过,在那种时刻,事情瞬息万变,目光不会停留在任何细节上,只模模糊糊地感到自身被推向更黑暗的地方,周围乌云密布。
起义者受到突然袭击,但并不畏惧,他们又聚拢在一起。安灼拉喊道:“等一等!不要乱开枪!”的确,在初次交锋的混乱中,很可能打伤自己人。大部分起义者上了二楼和阁楼,在窗口居高临下同进攻的敌人对阵。最坚决的几个人,同安灼拉、库费拉克、若望·普鲁维尔和公白飞一起,排在街尾那排横向的楼房前,毫无屏障,大义凛然,面对着一排排站在街垒上的士兵和卫队员。
厮杀之前从容不迫,完成这一系列部署,显示了一种奇特的严肃和夺人的气势。两方都举枪瞄准待发,而且相距极近,彼此可以问答。就在这一触即发之际,一个高衣领大肩章的军官举起佩剑,高声喝道:
“放下武器!”
“开火!”安灼拉答道。
两边同时枪声大作,硝烟吞没了一切。
在令人窒息的刺鼻浓烟中,伤员和奄奄一息的人在爬行,发出微弱低沉的呻吟。
等到硝烟散去,只见双方的战员稀少了,但是仍留在原地,都默默地重新压子弹。
突然,一个声音雷鸣般吼道:
“你们滚开,要不我就炸掉街垒!”
众人都一齐朝那声音望去。
原来是马吕斯,刚才他冲进楼下厅堂,抱起火药桶,趁着街垒圈里硝烟弥漫,仿佛下了浓雾一般,就沿着街垒一直溜到插火炬的石笼旁边。他拔出火炬,将火药桶放在一摞石块上,往下一压,桶底就穿了,真是易如反掌,俯仰之间,马吕斯就做完了这件事。现在,国民卫队、保安队、军官、士兵,在街垒的另一端挤作一团,全都惊恐地望着马吕斯,只见他站在乱石堆上,手持火炬,照亮那张慷慨激昂而义无反顾的脸庞,只见他垂下火炬的烈焰,伸向乱石堆中清晰可辨的漏底的火药桶,同时发出令人丧胆的这一吼声:
“你们滚开,要不我就炸掉街垒!”
马吕斯继八旬老人之后,也屹立在街垒上,那是继老一代革命之后新一代革命的形象。
“炸掉街垒!”一名军士说,“你也同归于尽!”
马吕斯答道:
“对,同归于尽!”
他说着,就将火炬伸向火药桶。
这工夫,街垒上的人全跑光了。进攻的部队抛下死伤人员,乱哄哄地撤向街道的另一端,重又隐没在夜色中。这是仓皇逃窜的场面。
街垒解围了。
五 若望·普鲁维尔诗的终句
大家都围住马吕斯,库费拉克搂住他的脖子。
“你可来啦!”
“太让人高兴啦!”公白飞说道。
“来得正是时候!”博须埃也说道。
“没有你,我就死定啦!”库费拉克又说道。
“没有您,我也早就给人抓走啦!”伽弗洛什补上一句。
马吕斯问道:
“首领在哪儿?”
“你就是首领。”安灼拉答道。
这一整天,在马吕斯的头脑里像一炉火,现在又化为一场飓风。这场飓风从内心而起,又好像刮到体外,将他席卷而去。他身子飘浮,恍惚离开生活很远很远了。这两个月相爱欢乐的光明日子,却陡然通到这骇人的绝壁。他不知珂赛特的去向,这里筑起街垒,马伯夫先生为共和而牺牲,他自己成了起义者的首领,这一系列事情,对他来说真像一场怪异的噩梦。他不得不极力收拢心思,好回想一下周围的事情是否真实存在。马吕斯还少不更事,想不到最迫近发生的事,往往是认为不可能的事,而始终应当预料的,则往往是出乎意料的情况。他观看自己这场戏,就好像在观赏一出看不懂的戏。
他的神思处于迷离恍惚的状态,都没认出沙威来。沙威一直捆在柱子上,即使在街垒遭受攻打的时候,他的头也没有动一动,只是以殉难者的隐忍和法官的威威态度,看着叛乱者在他周围骚动。而马吕斯甚至没有瞧见他。
这工夫,进攻的官兵没有行动,只听他们在街口来回走动,脚步杂沓,却不见他们再来冒险:他们或许在等待命令,或许在等待增援,然后再冲向这个攻不破的堡垒。起义者又布置了岗哨,几名医科大学生开始包扎伤员。
酒楼的餐桌,除了用来做绷带和子弹的两张,以及停放马伯夫老爹的一张,其余的全搬出去堆街垒了;他们又把于什卢寡妇和两名女佣的床垫搬到楼下,权当桌子,将伤员安放在上面。至于住在科林斯的三位女人,已不知去向。不过后来还是发现,她们躲在地窖里。
大家刚为街垒解围而高兴,忽又为一件事忧心如焚。
起义队伍集合点名时,发现少了一个人。少谁呢?少一个最亲近、最英勇的,若望·普鲁维尔。在伤员中间没有找见,在死者中间也没有找见,显然他被抓走了。
公白飞对安灼拉说:
“我们的朋友落到他们手中,但是我们也抓住他们的人。你还一定要处死这个密探吗?”
“对,”安灼拉答道,“但是他远远抵不上若望·普鲁维尔的命。”
这场对话,就是在楼下厅堂绑沙威的柱子旁边进行的。
“那好,”公白飞又说道,“我就在手杖上系一条手帕,以代表身份前去,拿他们的人换回我们的人。”
“你听。”安灼拉用手按住公白飞的胳膊,说道。
街口传来一下扣动扳机的声响,很能说明问题。
只听一个男子汉的声音高呼:
“法兰西万岁!未来万岁!”
大家听出正是若望·普鲁维尔的声音。
火光一闪,随即一声枪响。
接着,又复归沉寂。
“他们把他杀害了。”公白飞高声说道。
安灼拉注视沙威,对他说:
“你的朋友刚才把你枪毙了。”
六 生也苦死也苦
这类战争有个独特之处:几乎总是从正面进攻街垒,一般来说,攻方不用迂回战术,或怕遭遇伏击,或怕陷入曲折的街巷。因此,这些起义者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大街垒上,显而易见,这方面时刻受到威胁,也必然是再次争夺的焦点。然而,马吕斯却想到了小街垒,并前去巡视。小街垒静寂无人,石堆里只有一盏摇曳的彩灯在守卫。就连蒙德图尔小街、小丐帮街和天鹅街那些岔道,也都静悄悄的。
马吕斯视察完了,正要返回,忽听黑暗中有人喊他名字,但声音很微弱:
“马吕斯先生!”
他惊抖一下,听声音,正是两小时前,在普吕梅街隔着铁栅门叫他的那人。
不过现在听来,那声音只剩下一口气了。
他游目四望,却不见有人。
马吕斯以为听错了,大概是神经产生的错觉,混杂到他周围相冲突的异乎寻常的现实中。他跨了一步,要走出街垒所处的凹角。
“马吕斯先生!”那声音又叫道。
这次听得清清楚楚,无可怀疑了,他瞧了瞧四周,什么也没有看见。
“就在您脚旁边。”那声音又说。
马吕斯俯下身,这才发现黑暗中有个形体朝他爬来。向他说话的,正是匍匐在街道上的那个形体。
在彩灯光下,只见一件罩衣、一条撕破的粗绒长裤、一双赤脚,以及好似血泊的模模糊糊的东西。马吕斯也隐约看见一张苍白的脸,抬起来对他说:
“您认不出我来了吗?”
“认不出来。”
“爱波妮呀。”
马吕斯急忙蹲下去。果然是那不幸的女孩儿。她女扮男装了。
“您怎么在这儿呢?您在这儿干什么?”
“我要死了。”爱波妮说道。
有些话和事件,就是能把人从委顿的状态中唤醒。马吕斯仿佛惊醒似的,嚷道:
“你受伤啦!让我来把您抱到楼里去,好给您包扎。伤得重吗?我怎么抱才不会弄疼您呢?您哪个地方疼!救人啊!我的天哪!真不明白,您到这儿来干什么?”
他手臂试着插到她身上,好把她抱起来。
他抱她起来时碰到她的手。
她衰弱地叫了一声。
“我把您弄疼啦?”马吕斯问道。
“有点儿。”
“可是,我刚碰到您的手。”
她抬手给马吕斯看。马吕斯看见她手心有个黑洞。
“您这手怎么啦?”他问道。
“打穿了。”
“打穿啦!”
“对。”
“什么打的?”
“子弹。”
“怎么打的?”
“那会儿,您没看见一杆大枪瞄准您吗?”
“看见了,还看见一只手堵住枪口。”
“那就是我的手。”
马吕斯浑身一抖。
“真是胡闹!可怜的孩子!谢天谢地,如果只伤着手,还不要紧。让我把您抱到床上去。有人会给您包扎,一只手打穿了,死不了人。”
爱波妮喃喃说道:
“子弹打穿手,又从我的后背出去。不必把我移走了。让我来告诉您怎样做,会比外科医生给我包扎得更好。您挨着我坐到这块石头上。”
马吕斯照办了。爱波妮的头枕在马吕斯的膝上,眼睛并没有看他,说道:
“哦!真好!这样真舒服!就这样!我的伤不疼了。”
她沉默了片刻,接着费力地转过脸,望着马吕斯。
“您知道吗,马吕斯先生?我让您进那园子,简直捉弄自己,我也太傻了,把那栋房子指给您,可是想来想去,我还是应当明白,像您这样一位青年……”
她戛然住口,心中无疑还有许多伤心话,都略过去了,她凄然一笑,又说道:
“您觉得我长得丑吧,对不对?”
她接着说下去:
“您瞧,您保不住命啦!现在,谁也休想从这街垒出去。是我引您来这儿的,哼!您要死了。我就指望这样。可是,我一瞧见有人瞄准您,就赶紧用手堵住那枪口。简直太怪啦!其实,我是想比您先死一步。我挨了那一枪,就爬到这里,没让人看见,也没让人收走。就在这儿等您,我自言自语:他就不会来吗?噢!您哪儿知道,我疼得好厉害,嘴紧紧咬住罩衣!现在好了。您还记得吗?有一天,我走进您的房间,还照了您的镜子,还有一天,我在大马路上遇见您,旁边还有不少女工。当时,鸟儿叫得多欢啊!事情过去没有多长时间。您给我五法郎,我对您说:我不要您的钱。那枚银币,您至少拾起来了吧?您不是有钱的主儿。当时我没有想到提醒您一声,把钱拾起来。那天太阳多好,一点也不冷。您还记得吗?马吕斯先生?啊!我真幸福!大家都要死了。”
她好像丧失了理智,神态又严肃又令人伤心。她的胸口从撕破的罩衣里袒露出来。她说话时,就用子弹射穿的手捂住胸口上另一个洞,只见洞里不时涌出一股鲜血,犹如拔掉木塞的桶口冒出的葡萄酒。
马吕斯怀着深切的同情,注视着这个不幸的姑娘。
“噢!”她忽然又说道,“又来了。我要憋死啦!”
她抓起罩衫,用嘴狠狠咬着,两条腿在路面上也开始僵硬了。
这时,街垒里响起伽弗洛什那小公鸡嗓音。那孩子登上一张桌子,正往枪里压子弹,同时愉快地唱着当时广泛流行的歌曲:
拉法耶特一露面,
军警丧胆连声喊:
赶紧逃!赶紧逃!赶紧逃!
爱波妮欠身谛听,然后低声说:
“是他。”
随即又转向马吕斯:
“我弟弟在这儿呢。别让他瞧见我。他一瞧见就会责备我。”
“您弟弟?”马吕斯问道,他又想起父亲要他报答德纳第一家人的遗嘱,心中万分痛苦,“谁是您弟弟?”
“那孩子。”
“唱歌的那个?”
“对。”
马吕斯身子动了一下。
“噢!您别走!”她说道,“挨不了多长时间了。”
她几乎坐起来,但是声音很低,因倒气说话断断续续。她的脸尽量靠近马吕斯的脸,表情很怪,又补充说道:
“听我说,我不愿意捉弄您。我兜里有一封给您的信。还是昨天的事儿,人家要我投递,我却把信扣住,不愿意让您收到。可是,等一会我们再相见的时候,也许您要埋怨我。人死了还会见面的,对不对?把您的信拿去吧。”
她那有弹洞的手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了,痉挛地抓住马吕斯的手,拉进她罩衣兜里。马吕斯果然摸到一张纸。
“拿去吧。”她说道。
马吕斯拿了信,爱波妮满意地点了点头。
“现在该酬劳我了,请答应我……”
她住了口。
“答应什么?”马吕斯问道。
“先答应我!”
“我答应。”
“请答应我,等我一死,您就在我脑门儿上吻一下。——我会感觉到的。”
她的头又倒在马吕斯的双膝上,眼皮儿合上了。马吕斯以为,这颗可怜的灵魂已经离去,他见爱波妮一动不动,以为她长眠了,可是突然,她又慢慢睁开眼睛,露出的却是幽眇深邃的死亡之光,对他说话的温柔声调,也仿佛来自彼界了:
“喏,还有,马吕斯先生,我觉得我早就有点爱上您了。”
她又勉颜一笑,便溘然长逝。
七 计程能手伽弗洛什
马吕斯履行诺言,在她淌着冷汗的苍白额头吻了一下。这不是对珂赛特的一次不忠行为,而是怀着温情的怀念,向一颗不幸的灵魂告别。
他从爱波妮的手中拿到信,内心不禁为之震颤,他当即感到事关重大,急不可耐,要拆开看看。人心天生如此,不幸的姑娘刚刚合目,马吕斯就想看信。他把爱波妮轻轻放在地上,便走开了。有一种感觉提醒他,不能在这尸体面前念这封信。
他走进楼下厅堂,凑近一枝蜡烛。这是一封小柬,折封精细,显然出自女子之手。信封也是女子的娟秀字体,只见地址写道:
“玻璃厂街十六号,库费拉克先生转马吕斯·彭迈西先生收。”
他拆开信,念道:
“我心爱的,唉!我的父亲要同我立刻动身。今天晚上,我们要住到武人街七号。再过一周,我们就去英国。——珂赛特。六月四日。”
他们的爱情纯真到如此程度,马吕斯连珂赛特的笔体都不认得。
事情的经过,几句话就能交代清楚。全是爱波妮一手制造的。经历了六月三日夜晚的事件,她有了个主意,一箭双雕,既挫败她父亲同匪徒抢劫普吕梅街那户人家的计划,又拆散马吕斯和珂赛特。她碰见一个要男扮女装寻开心的青年,就用她的破衣裙换来男装穿上。也是她在演武场;向冉阿让提出明确的警告:“快搬家”。冉阿让一回到家,果然就对珂赛特说:“今天晚上我们就走,同都圣到武人街去。下周,我们就前往伦敦。”事起突然,珂赛特一时惊呆了,就匆忙给马吕斯写了两行字,但是信如何投寄呢?她从来不单独出门,交给都圣吧,又怕她诧为怪事,肯定要拿给割风先生看。珂赛特正在焦虑,隔着铁栅门忽见男装打扮的爱波妮,而近来爱波妮总在那园子附近游荡。珂赛特叫住那“青年工人”,给他五法郎和信件,并对他说:“请按照这个地址立刻把信送去。”爱波妮揣起信。第二天六月五日,她去库费拉克住处找马吕斯,但不是为了送信,而是“去瞧瞧”,这种行为,任何嫉妒的情人都能理解。她在那里等待马吕斯,至少等待库费拉克,始终为了瞧一瞧。她听库费拉克说:“我们去街垒”,就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反正也是一死,不如投入街垒的战斗,同时也把马吕斯推进去。她跟随库费拉克,看准要筑街垒的地点,就去普吕梅街等候马吕斯,料定她把信扣住,马吕斯未收到任何通知,必然像每天晚上那样,天一黑就去赴约会,于是,她以马吕斯的朋友的名义,向他发出那声召唤,心想这一定能把他引到街垒那里去。她这种把握,完全基于马吕斯找不见珂赛特而产生的悲观绝望的情绪,也的确没有估计错了。然后,她又回到麻厂街,在街垒的行为,我们刚才也看到了。嫉妒的心就是这样,惨死也高兴,拖着心爱的人同归于尽,心说:谁也别想得到!
马吕斯吻遍了珂赛特的信。看来她还爱他!有一阵工夫,他考虑自己不必再寻死了,继而他又思忖:她走了,她父亲带她去英国,我那外祖父也拒绝这门婚事。这种命运安排丝毫也没改变。马吕斯这种梦幻类型的人,一消沉就走极端,做出悲观绝望的决定。活得太累,无法忍受,还不如一死了之。
于是,他想还有两个责任要尽到:一是把他的死讯告诉珂赛特,给她寄去诀别信,二是要从即将发生的这场灾难中,救出那可怜的孩子,即爱波妮的弟弟和德纳第的儿子。
他身上带着活页夹子,当初他写下许多对珂赛特爱慕之情的记事本,就曾放在那夹子里。他撕下一张活页,用铅笔在上面写了几行字:
“我们不可能结婚。我向外祖父请求过,他不同意;我没有财产,您也一样。我跑到你家没有找见你,你知道我对你发的誓,我信守。我决意一死。我爱你。等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我的灵魂会到你的身边,冲你微笑。”
他没有信封,就只好把那张纸折成四折,写上地址:
武人街七号,割风先生宅,珂赛特·割风小姐收。
信折好之后,他又若有所思,再拿出夹子打开,用同一支铅笔,在第一页上写了几行字:
“我叫马吕斯·彭迈西。请把我的尸体运到我外祖父家:沼泽区受难会修女街六号吉诺曼先生。”
他把活页夹放回外衣兜里,就喊伽弗洛什。那流浪儿听到马吕斯的喊声,赶紧跑来,那神气又快活又殷勤。
“你肯给我办点事儿吗?”
“什么事儿都成,”伽弗洛什答道,“仁慈上帝的上帝!说真的,没有您,我早就让人扔进汤锅里了。”
“这封信你看清楚啦?”
“看清楚了。”
“拿着。立刻离开街垒(伽弗洛什隐隐不安,用手指开始搔耳朵),明天早上,你把信送到这个地址,武人街七号割风先生宅,交给珂赛特·割风小姐。”
英勇的孩子回答:
“行啊,可是,在这段时间,街垒让人家攻占,我却不在场。”
“看样子天亮之前,不会攻打街垒了,明天中午之前,也攻打不下来。”
敌军再次给街垒留下的喘息时间,的确在延长。这类休止在夜战中屡见不鲜,继而总是更加猛烈的进攻。
“那好,”伽弗洛什回答,“明天早晨,我把信送去还不行吗?”
“那就太迟了。等到那时候,街垒很可能被封锁,所有街道也都有人把守,你就出不去了。你马上就走吧。”
伽弗洛什无法反驳,但还站在原地犹豫不决,愁眉苦脸地直搔耳朵。突然,他就像小鸟常有的动作,一下子抓去信。
“好吧。”他说了一声。
他扭头从蒙德图尔小街跑开了。
伽弗洛什有了个主意,才下了决心,但是他又怕马吕斯反对,就没有说出来。
他有了个这样的念头:
“现在刚刚半夜,武人街又不远,我这就把信送去,回来还能赶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