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扎是在薄暮时分拼死逃过河去的。从河上逐渐升起的灰蒙蒙的雾气在她消失在河对岸时完全吞没了她,高涨的急流和飘来飘去的浮冰块在她和追捕者之间构成了一道无法跨越的屏障,黑利因此只得不满地慢慢转回到小旅店去,进一步琢磨下面该怎么办。老板娘给他开了一间小休息室的门,里面地上铺着碎布拼的地毯,上面放着一张铺着亮亮的黑油布的桌子,各式各样细长的高背木椅;在火势微弱冒着烟的壁炉的炉台上有一些色彩鲜艳的石膏像;烟囱旁一张硬木有扶手的高背长椅拘束地伸在那里。正是在这里黑利坐了下来,思索着,一般而言人的希望和幸福是多么不稳定,真是好景不长。
“我究竟要那个小东西干什么,”他自言自语道,“把我自己搞得像只被逼上树去的浣熊,处在现在这样的困境中?”他不断用不雅的词句咒骂自己来出气,尽管有最充分的理由认为这些咒骂骂得对,但是为了不失体统,我们就省略不提了。
一个男人大声刺耳的声音使他一惊。这个人显然在门外下了马。黑利急步走到窗前。
“老天爷!人们都说有天意,这要不是天意也差不多了!”黑利说,“我相信来的是汤姆·洛克。”
黑利匆匆走出去。站在屋角酒吧旁边的是一个强壮的、肌肉结实的男人,整整六英尺高,胸部宽阔。他穿着一件水牛皮翻皮大衣,使他看上去粗野凶悍,和他整个的外貌及神态十分相称。他头上和脸上每一个器官及轮廓都充分表现出他是个暴戾成性的人,他的暴力已发展到最高状态。确实,如果我们的读者能够想象一只变成了人形的恶犬,戴着帽子穿着外衣走来走去,那么他们对他外表的总的格调及其效果的推测就不会十分离谱了。他和一个旅伴在一起,这个人在许多方面和他正好相反,个子矮小,动作轻巧如猫,他敏锐的黑眼睛有种东张西望的窥探的神情,他面貌的每一部分似乎都削尖了以陪衬出这双眼睛。他的狭长的鼻子伸出,似乎急切地要把世上的一切钻个透;他稀疏的油光水亮的黑发急切地向前翘起;他的一举一动都表现出一种冷漠、谨慎和精明。大个子往一只平底无脚大酒杯里倒了半杯纯烈酒,一句话也没说就仰脖喝了下去;小个子踮着脚尖站着,把头先冲着一边张张,再转到另一边望望,向各种酒瓶的方向闻了又闻。他最后用微颤的尖嗓音极其谨慎地要了一杯威士忌加糖和薄荷的冷饮。倒好了以后,他端起杯子,精明而自得地看了看,像一个认为自己做对了事情,而且做得恰到好处的人那样,然后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了起来。
“哈,谁会想到我会碰上好运气?喂,洛克,你好吗?”黑利走上前来,把手伸向大个子,说。
“魔鬼!”对方文明地答道,“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黑利?”
那个名叫玛克斯的爱窥探的人立刻停止了喝酒,向前探出头来精明地打量着这个新相识,就像猫有时打量着一片被吹动的干叶,或者什么别的可以去追逐的东西。
“我说,汤姆,这真是世上运气最好的事了,我现在正碰上难事,你非得要帮我一把才行。”
“啊?噢!没错!”他那洋洋得意的熟人咕哝道,“要是你很高兴看到他,那么这个人就知道准是要他帮忙,总要从他身上搞到点什么。这回又是什么难事?”
“这是你的朋友吗?”黑利疑惑地看着玛克斯说,“也许是搭档?”
“是的,喂,玛克斯,这就是我在纳齐兹和他打过交道的那家伙。”
“很高兴认识他,”玛克斯说着伸出了一只乌鸦爪子般的又长又瘦的手,“我想是黑利先生吧?”
“就是我,先生,”黑利说,“好吧,先生们,既然我们这样快活地遇在了一起,我想我就在这儿的休息室里作一次小小的东道吧。喂,老黑鬼,”他对管酒吧的人说,“给我们拿热水、糖、雪茄烟来,多来好酒,我们要好好喝个痛快。”
你看吧!蜡烛点燃了,壁炉里的火捅旺了,我们这三位大人物围桌而坐,桌上摆满了上述促进友谊所需的东西。
黑利开始可怜巴巴地叙述他遇到的麻烦,洛克闭上了嘴,阴沉着脸态度生硬地听着。玛克斯焦急地不停鼓捣着,要按自己特殊的口味调出一杯混合甜饮料来,有时从正干着的活上抬起眼睛来,几乎把他的尖鼻子和下巴伸到黑利的脸上,给整个叙述以最认真的关注。结尾的部分似乎使他感到特别有趣,因为他不出声地笑得肩膀和两胁直抖,带着内心十分开心的神态噘起了他那薄薄的嘴唇。
“这么说,你差不多整个给搁里头了,是不是?”他说道,“嘻!嘻!嘻!而且干得真利索。”
“在这行里,牵涉到小孩总是会有一大堆麻烦。”黑利悲哀地说。
“要是我们能搞到对自己的小孩无所谓的这种品种的女人就好了,”玛克斯说,“我告诉你吧,我想这将是我所知道的当代最伟大的发明了。”——玛克斯说完先自咯咯笑了起来,自己欣赏自己的笑话。
“就是,”黑利说,“我从来也没有弄明白,小孩给她们一大堆麻烦,你会以为她们会很高兴摆脱他们,可是她们不。一般说来,小孩越麻烦,越没有用,她们越舍不得。”
“黑利先生,”玛克斯说,“把热水递给我。是的,先生,你说的正是我想的,我一直就有这种感觉。嗯,我干这行的时候有一次买过一个女的,——一个挺整齐挺好看的少妇,还相当聪明,——她有个小孩病恹恹的,后背畸形还是什么的,我正要把他给一个愿意碰运气养大他的人,反正他也不用花钱——我连想也没有想过,你知道,那个女人会这么闹——可是上帝,你该看看她怎样没完没了地闹,真是的,我觉得正因为那孩子有病,爱发脾气,尽折磨她,她反倒更宝贝他。而且她不是在故意做作,——她哭,真哭,晃来晃去好像她失去了所有的朋友似的。想起来真可笑。上帝,女人的念头真是没边。”
“咳,我也碰到过这种事,”黑利说,“去年夏天在红河有人卖给我一个女的,带着个看上去挺招人喜欢的孩子,眼睛和你的一样明亮;可是走近一看我发现他是个瞎子。事实是——他是个瞎子,咳,你知道,我想我什么也不说就把他给人又有何妨?我和人说好了拿他换一小桶威士忌酒,可等我把他从那女人身边带走时,她就像是只母老虎。这是在我们出发以前,我没把奴隶们用铁链子锁起来,她竟然跳上一捆棉花,像只猫一样,从一个水手手里抢过一把刀子,我对你说吧,她吓得所有的人一阵子乱跑乱窜,直到她看出来这样做没有用。这时她就那么回转身去,连孩子带大人头朝下扎进了河里——扑通一声掉了下去,再也没有浮起来。”
“呸!”汤姆·洛克说,他一直怀着压制不住的厌恶心情听着这些故事,——“你们两个都是无能之辈!我告诉你们,我的姑娘们从来不这么胡闹!”
“是吗!你怎么避免的呢?”玛克斯尖刻地问。
“避免?瞧,我买了一个女人,如果她有个孩子也要卖,我就走到她面前把拳头放在她脸上说,‘听着,要是从你脑袋里对我说出一个不字来,我就打扁你的脸。我一个字也不要听——连字的开头也不听!’我对她们说,‘你这个小孩是我的,不是你的,它与你无关,我一有机会就要把他卖掉,听着,你甭跟我胡闹,要不然我就要让你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出生在世。’我告诉你们,她们知道落到我手里不是闹着玩的。我使她们像鱼一样沉默,如果有一个人开始叫上一声,咳,——”洛克先生砰的一声把拳头重重击下,充分地解释了那省略去的部分。
“这可是所谓的强调了,”玛克斯说,一面捅了捅黑利的胁下,开始了又一阵小小的傻笑,“汤姆很特别,不是吗?嘻!嘻!嘻!我说,汤姆,我猜尽管黑鬼脑袋很糊涂,你能让他们明白,他们从来不会怀疑你的意思,汤姆。你如果不是魔鬼,汤姆,也是他的孪生兄弟,我这不是恭维你。”
汤姆以恰到好处的谦虚接受了这个赞扬,开始带上了如约翰·班扬[1]所说的“与他暴躁的天性”一致的和蔼神情。
已经畅饮了当晚主要饮品的黑利开始感到他的道德观念有了明显的提高和发展,——这种现象在类似的情况之下,在性格严肃多思的先生们身上并不少见。
“嗬,汤姆,”他说,“你实在是太糟了,我一直就是这样对你说的;你知道,汤姆,在纳齐兹你和我经常谈论这些事,我总是向你证明,我们对待他们好一点,能赚同样多的钱,在这个世界上日子过得同样舒服,最不济还有一个较好的机会最后能进入天国,你知道,在没有剩下什么别的可以去贪图的时候,可以留条进天国的路啊!”
“呸!”汤姆说,“我难道不知道吗?——别拿你那一套让我太恶心了,——我的胃现在就有点翻呢。”说着汤姆又喝了半杯纯白兰地。
“我说,”黑利说,他向后靠在椅子上,有力地做着手势,“现在我要这么说,我做买卖和任何人一样向来是为了赚钱,这是首要的和最主要的;但是买卖又并不是一切,钱并不是一切,因为我们都有灵魂。好,我不在乎谁听见我这么说,——我根本一点也不在乎,——所以我干脆明说了吧,我信教,等我哪天把日子安排妥帖了,我打算照管我的灵魂上面的事。所以除了不得已,干吗还要做更多的坏事?——我觉得这样也太不谨慎了。”
“照管你的灵魂!”汤姆轻蔑地学道,“要在你身上找到灵魂需要特别乐观的态度,——在这一点上你就省得麻烦了吧。如果魔鬼用头发丝做的筛子把你过一遍,也不会找到你的灵魂的。”
“怎么,汤姆,你生气了,”黑利说,“当别人说的是为你好的话,你为什么不能平心静气地听听呢?”
“闭上你那张嘴吧,”汤姆粗暴地说,“你的什么话我都受得了,就是受不了你道貌岸然的虔诚话,——真是要我的老命!说到底,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同?你并不多一丝的关心,或者多一点的同情——要想欺骗魔鬼以保住自己,这是彻头彻尾、百分之百的卑鄙无赖。我会识不破你吗?而你所谓的‘信教’,实在是对谁来说都太卑鄙无耻了,——一辈子欠魔鬼的账越来越多,可到了该还债的时候想溜掉!呸!”
“好了,好了,先生们,我说,这又不是做买卖,”玛克斯说,“你知道,看一切问题都有不同的方法,无疑黑利先生是个很好的人,有他自己的良心,而汤姆,你有你的方法,也是很好的方法,汤姆,可是你知道,吵架不会起任何作用,让咱们谈生意吧。好,黑利先生,你有什么事?——想让我们动手给你抓住这个女人吗?”
“那女人与我无关,——她是谢尔比的,只有那男孩是我的,买这个小捣蛋我真是个笨蛋!”
“一般来说你就是个笨蛋!”汤姆粗暴地说。
“好了,汤姆,你别吹胡子瞪眼的了,”玛克斯舐了舐嘴唇,说道,“你看,黑利先生给了我们一件好差使,别动,——计划安排可是我的长处。这个女人,黑利先生,她长得什么样?是什么人?”
“啊,又白又漂亮——很有教养。我情愿给谢尔比八百或一千元,还能从她身上赚一大笔。”
“又白又漂亮——很有教养!”玛克斯说,他的尖鼻子尖眼尖嘴全都充满了冒险精神,“嗨,我说,洛克,多漂亮的开端。我们给自己来做这桩买卖:——我们把人抓住,男孩当然归黑利先生,——我们把姑娘带到奥尔良去挣上一笔。这不美吗?”
在玛克斯说话时汤姆的沉重的大嘴一直张着,这时他突然把嘴一闭,像只大狗咬下了一块肉,似乎在从容地对这个念头进行消化领会。
“你看,”玛克斯对黑利说,一面搅动着杯里的混合甜饮料,“你看,我们在沿岸各处都认识法官,很方便,花不了几个钱就替我们把小事办了。汤姆负责降服啦等等,该到法庭作证时我才穿戴笔挺地出场——锃亮的皮靴——一切都是头等货。你真该看看,”玛克斯充满了职业的自豪说,“我怎么能说得人人相信的。今天我是新奥尔良的蒂克姆先生,明天我是刚从珍珠河边来的庄园主,在那里我拥有七百个黑奴;后天我又作为亨利·克莱或肯塔基州的某个老兄的远亲出现。你知道,人的才能是不一样的,汤姆在需要拳打脚踢的时候本领大得很,可是在撒谎上不行,汤姆不行,——你知道这事他天生不会,但是上帝啊,如果在这一带有谁能对任何事情、一切事情作证,而且能够更加一本正经地把事情说得天花乱坠,更好地坚持到底把事情办成,嗨,我倒很想见见他,就这么回事!我相信我的勇气,即使法官比现在更挑剔,我也能应付得了溜得过去。有时候我还真希望他们更挑剔一些,这样才更有味道得多,——你知道,更好说。”
正如我们所表明的那样,汤姆·洛克是个思想行动都很慢的人,这时把沉重的拳头往桌上一击,震得东西乱响,打断了玛克斯的话头。“够了!”他说。
“上帝保佑你,汤姆,你犯不着把杯子全打碎!”玛克斯说,“把你的拳头留到需要的时候用吧!”
“可是,先生们,难道赚的钱我就不分上一份吗?”黑利说。
“我们给你抓回孩子来还不够吗?”洛克说,“你想要什么?”
“嗯,”黑利说,“如果我给了你这差使,这得值点什么吧,——譬如说,开销之外百分之十的钱归我。”
“嗬,”洛克大大地咒骂了一句,沉重的拳头击落在桌子上,说道,“我还不知道你吗,丹·黑利?你别想来支配我!你以为玛克斯和我干抓逃奴这一行只是为了给像你这样的绅士方便,自己什么也不要吗?——没那么回事!姑娘百分之百归我们,你少废话,要不然,你看,我们两个都要,——什么能阻挡我们这样做?难道你没有把目标指给我们看了吗?你能去追,我们也能去追呀!如果你或者谢尔比要追我们,到去年有松鸡的地方去找,你要是找到了松鸡或者我们,你尽管请便好了。”
“啊,咳,当然,算了,别再提了,”黑利惊恐地说,“你的任务是抓住孩子:——汤姆,你对我一向公平交易,说话算话。”
“你知道就行了,”汤姆说,“我不会装出你假慈悲那一套,可是即使和魔鬼本人算账我也不会赖账。我说了要做的事就会去做,——这一点你是知道的,丹·黑利。”
“没错,没错,——我就是这么说的,汤姆,”黑利说,“只要你答应一个星期之内把孩子给我,随你说在什么地方交货,我就满足了。”
“可是我没满足,差得远呐,”汤姆说,“你不会以为我白和你在纳齐兹做过一次交易吧,黑利;我学会了抓到泥鳅之后不让它跑掉。你得拿出五十块钱,一次给清,不然孩子的事你就别指望了。我了解你。”
“哎哟,你手头的活可能会净赚一千或一千六百块钱左右,汤姆,你这样可就太不公道啦。”黑利说。
“不错,我们的活不是排到五个星期以后了吗?——有干不完的活?假设我们抛下一切,到丛林里四处给你去找那个孩子,可是结果没有抓到那个姑娘,——姑娘们向来是难抓得很的,——那怎么办?你会付我们一分钱吗——会吗?我想我准知道你怎么办——呸!不行,不行,搁下你的五十块,如果我们抓到她,赚了钱,我就把这钱还给你;要不然这就算我们的辛苦费,——这才公道,对不对,玛克斯?”
“当然啦,当然啦,”玛克斯用调和的口气说,“你知道,这只不过是预收金,——嘻!嘻!嘻!——这是我们律师的规矩,知道吗,噢,我们必须保持和气,——不要紧张,你知道。汤姆会给你搞回孩子的,你说在哪儿交给你都行,是不是,汤姆?”
“如果我找到了那小孩,我把他带到辛辛那提,交到码头旁贝尔切奶奶那儿。”洛克说。
玛克斯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油腻腻的袖珍笔记本,从里面拿出一张长纸条,坐下来,锐利的黑眼睛盯在上面,开始嘟囔着上面的内容:“巴恩斯—谢尔比县——男孩吉姆,不论死活三百美元。”
“爱德华兹——狄克和露西——夫妻俩——六百美元;女奴波拉和两个孩子——抓到她或她的脑袋,六百美元。”
“我正在查一查我们的买卖,看看能不能方便地接下这一宗。洛克,”他停了片刻后说,“咱们得让亚当斯和斯宾格去追捕这些人,人家已经委托了好久了。”
“他们要价太高。”汤姆说。
“我来处理好了,他们在这行里还是新手,不会指望大价钱,”玛克斯说,接着继续往下看,“有三个案子很容易,因为你只要把他们开枪打死,或者发誓说把他们打死了就行了;当然他们不可能要多少钱。另外的案子,”他折起纸条说,“可以稍微拖一拖。所以现在让我们谈具体的吧,好,黑利先生,那个姑娘上岸时你看见她了?”
“当然,——就像我看见你一样清楚。”
“有一个男人帮她爬上的岸?”洛克问。
“当然——我看见了。”
“很可能,”玛克斯说,“她被什么人给收留了,问题是哪儿。汤姆,你怎么看?”
“我们今晚一定得过河去,没错。”汤姆说。
“可是附近没有船,”玛克斯说,“冰块漂流得很厉害,汤姆,这不危险吗?”
“这我不知道,——只知道非这么做不可。”汤姆坚决地说。
“啊呀,”玛克斯不安地说,“真有点——我说,”他说着走到窗前,“黑得像狼嘴里一样,而且,汤姆——”
“一句话,你害怕了,玛克斯,可是我也没法子,——你非去不可。你是不是想歇上一两天,等那姑娘经过秘密通道给送到了桑达斯基[2]啦什么的你再出发?”
“啊,不,我一点也不害怕,”玛克斯说,“只是——”
“只是什么?”汤姆问。
“嗯,关于船。你看这儿根本没有船。”
“我听见那个女人说今晚会有条船来,有个人要乘船过河去,只能孤注一掷,和他一起过河去。”汤姆说。
“我想你们有好狗吧。”黑利说。
“第一流的,”玛克斯说,“可有什么用?你又没有她的东西给狗闻。”
“有,我有,”黑利得意地说,“这是她匆匆离开时落在床上的披巾,帽子也落下了。”
“好运气,”洛克说,“拿过来。”
“不过要是狗出其不意地碰上她,可能会咬坏她吧。”黑利说。
“这倒值得考虑,”玛克斯说,“有一次在莫比尔,没等我们把狗拉开,已经快把一个家伙撕碎了。”
“嗯,你明白,要靠模样卖钱的人这不是个好办法。”黑利说。
“我明白,”玛克斯说,“再说,要是有人把她收留了下来,狗也没有用。在北边那些州里这些人有人护送时狗没有用,你当然找不到他们的踪迹。只有在南方庄园里,那儿黑鬼要跑时只能自己跑,没人帮他们,这时狗才有用。”
“嗨,”洛克说,他刚刚走出去到酒吧打听了消息,“他们说那人和船已经到了,因此,玛克斯——”
这位大人物向他正要离开的舒适的所在投去沮丧的一瞥,但还是听话地慢慢站起身来。在有关进一步的安排上又交换了几句话以后,黑利极不情愿地递给了汤姆五十美元,三位大人物就分手了。
如果我们文雅的笃信基督教的读者之中有谁对上述一幕带他们进入的社会抱有反感的话,让我们请求他们开始逐渐克服他们的偏见,我们恳切地提醒他们,追捕逃奴的行业正上升到合法的爱国职业的高位,如果介于密西西比河和太平洋之间的这片辽阔土地成了一个灵与肉的巨大市场,在当前的十九世纪中,以人作为财产仍保持其自动发展的趋势的话,那么奴隶贩子和追捕逃奴的人说不定还会跻身于贵族行列呢。
当这一幕在小旅店中进行的时候,山姆和安迪兴高采烈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山姆的情绪好得不能再好了,他用各种各样的不可思议的狂笑和喊叫以及形状各异的古怪动作和全身的扭曲来表现出他的狂喜。有的时候他脸向着马尾巴马屁股骑着,然后突然一声呐喊翻个斤斗又脸向前骑回了原位,并且一本正经地、神气活现地教训安迪,说他不该笑,不该装傻逗乐。过不了多久,他又会胳膊拍着腰,发出一连串笑声,响彻他们途经的古老的树林。他在马背上这样尽情折腾,居然还能够使马全速前进,在十点和十一点之间,得得的马蹄声就回响在阳台尽头的碎石路上。谢尔比太太飞身来到栏杆前。
“是你吗,山姆?他们在哪儿?”
“黑利老爷在小旅馆里休息,他累坏了,太太。”
“伊莱扎呢,山姆?”
“嗬,她可过了约旦河了,可以说,到了迦南乐土了。”
“什么,山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谢尔比太太气急败坏地问道。当她想到这两句话可能的含义时,差点晕了过去。
“啊,太太,上帝保护了自己的子民!莉齐过了河到俄亥俄了,真神了,就好像上帝用双马拉的火轮车把她给载过河去的。”
山姆虔诚的特点在女主人面前总是表现得突出的强烈,把《圣经》人物和比喻大大地用上一番。
“到这儿来,山姆,”谢尔比先生说,他跟在妻子身后来到了阳台上,“把太太想知道的都告诉她。好了,好了,艾米丽,”他说着用胳膊搂住她,“你冷了,直发抖,你太让自己动感情了。”
“动感情!我不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吗?对于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我们两个难道不都对上帝负有责任吗?上帝啊,请不要把这件罪过记在我们头上。”
“什么罪过,艾米丽?你自己也看得见我们只不过做了不得不做的事。”
“尽管如此,还是有可怕的负罪感,”谢尔比太太说,“我没法用道理来使这感觉消失。”
“嘿,安迪,你这黑鬼,勤快点!”山姆在阳台下面喊道,“把马牵到马厩里去,你难道没听见老爷叫我吗?”很快山姆手里拿着棕榈叶出现在客厅门口。
“好,山姆,把事情清清楚楚讲给我们听,”谢尔比先生说,“伊莱扎在哪里,你知道就说。”
“嗬,老爷,我亲眼看见她跳在浮冰上过了河,简直神了,完全是个奇迹;我还看见有个男人帮她爬上了俄亥俄那边的河岸,然后就在夜色里消失了。”
“山姆,我觉得这难以相信,——这个奇迹。跳着浮冰过河可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谢尔比先生说。
“容易!没有上帝保佑谁也做不到。咳,”山姆说,“是这么回事,黑利老爷、我和安迪来到了河边的小旅店,我骑在前面一点(我是那么急着想抓到莉齐,我控制不住,根本不可能),当我经过旅店的窗子时,果然她就在那里,看得清清楚楚,而他们正紧跟在我后面。咳,我的帽子掉了,大喊了一声,足能把死人吵醒。当然莉齐就听见了,在黑利老爷经过门口时她往后一躲。后来,我对你说吧,她冲出了旁门,跑下河岸,——黑利老爷他看见她了,叫了一声,他、我、安迪,我们追了上去,她下到河边,靠岸水流有十英尺宽,往外就是冰块推过来挤过去的,有点像是一个大冰岛似的。我们紧跟在她背后,我心想哎呀他肯定要抓住她了——这时她尖叫了一声,我从来没有听见她这么叫过,人就到了水流另一边的冰块上,然后她继续往前,尖叫着,跳着——冰块卡叭、卡叭裂响,她像只小鹿样直窜着!上帝,那个姑娘身上的劲头非同寻常,我是这么看的。”
山姆讲述这件事时,谢尔比太太一声不响地坐着,激动得脸上失去了血色。
“赞美上帝,她没有死!”她说,“但是这个可怜的孩子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上帝会保佑的,”山姆虔诚地往上翻着眼睛说,“正像我一直说的,这事真是天意,一点没错,太太一向这么教导我们的,总有人或东西出来代行上帝的意志。哦,今天要不是我,她早就被抓十几次了。今天早上在这里不是我让马跑了,一直追到快吃午饭的时候吗?今天下午不是我让黑利老爷绕出几乎五英里路的吗?要不然他就会像狗追浣熊一样很容易就追上莉齐的。这些全是天意。”
“这种天意你该少用一点,山姆师傅,在我家里我不允许这样对待绅士们。”谢尔比先生以目前情况下他能调动起来的全部威严说。
咳,假装生一个黑人的气和假装生一个小孩子的气一样,一点用也没有,黑人和小孩都本能地能看到事物的真相,不管别人怎样努力想让他们得出相反的结论。这一训斥一点也没有使山姆感到沮丧,虽然他装出了一副严肃悲哀的样子,站在一旁嘴角耷拉着一副无限悔罪的神气。
“老爷说得挺对——挺对;我这样做很坏,——毫无疑问;当然老爷和太太不会鼓励这种事,我明白,可是像我这样一个可怜的黑鬼有时候会受到引诱去做坏事,特别是有人像那个黑利老爷那样这么乱来的时候。他根本不是什么绅士,受到像我这样的教育长大的人没法看不出来。”
“好了,山姆,”谢尔比太太说,“看来你对自己的过错已经有了认识,你可以去了,告诉克洛大婶她可以给你点中午剩下来的冷火腿吃。你和安迪一定饿了。”
“太太对我们太好了。”山姆说,欣然地一鞠躬而去。
正如在前文已表明过的那样,可以看出山姆师傅有种天生的才能,无疑会使他在政治生涯中出人头地,——这才能就是把出现的任何事物加以利用,使它给自己带来特殊的称赞和荣誉。他相信自己已经充分表现出了自己的虔诚和谦卑,使客厅里的主人很满意了,他于是洋洋自得地潇洒地把棕榈叶往头上一扣,往克洛大婶的领地走去,打算在厨房里大大炫耀一番。
“我要对这些黑鬼演说一番,”山姆自言自语道,“这回可有了机会了。上帝啊,我要滔滔不绝地吹得他们目瞪口呆!”
必须看到的是,使山姆最开心的事情之一就是陪着他的主人乘马车到各种政治集会上去,他不是蹲在栅栏上,就是高爬在树上,以显然是最大的兴致看着演说家们,然后下到为同样的差使聚集在此的同肤色的兄弟之中,煞有介事地装出诚恳和严肃的态度;滑稽地模仿那帮演说家的样子教训他们,让他们开心开心。尽管离他最近的听众一般说来和他的肤色一样,但经常也会围着好几层白人,他们一边听着一边大笑,挤眉弄眼,使山姆更加得意。事实上,山姆把演说看成是他的天职,从不放过一个扩大他的职责的机会。
从老早起在山姆和克洛大婶之间就一直存在着某种宿怨,或者说一向十分冷淡。但是由于山姆想到要大讲一通,显然需要吃点东西作为基础,他决定这一次一定要采取鲜明的妥协态度;而且他明白,虽说“太太的命令”无疑会百分之百地得到执行,但如果他争取精神上的支持就会得到更大的好处。因此他带着令人感动的克制和顺从的表情出现在克洛大婶面前,好像是个为了受迫害的奴隶同伴经受了巨大的艰难困苦的人,——详细说明太太指示他来找克洛大婶看看他缺什么吃喝给他补充上,——这样明确地承认了只有她在烹调部门以及附属于这儿的一切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力。
事情果不出他所料。山姆师傅用巴结把克洛大婶争取了过来,比拉选票的政客用献殷勤哄骗可怜的、单纯的、善良的人还要容易得多,就算他是回头的浪子也不会得到比这更多的母爱般的关照了,他很快发现自己快活而荣光地坐在一个大白铁盘前,盘子里装着过去两三天餐桌上出现过的各种食物的大杂烩:美味的小块火腿,金黄色的玉米糕块,形状如各种各样能想象出的几何图形般的小块馅饼、鸡翅、鸡胗、鸡大腿,全都别致地杂陈在一处。山姆是在他眼前的这一切的主宰,他把棕榈叶欢快地歪戴在头上,对坐在他右边的安迪施恩。
厨房里挤满了他的伙伴。他们都是从各个小屋匆匆赶来挤进厨房听这一天的英雄业绩的结局的。现在是山姆的得意时刻了,他把一天的事情详详细细地描述了遍,带上为加强效果所必需的各种佐料,因为山姆和我们一些时髦的浅薄文人一样,决不允许一个故事在经过他手时失去任何金闪闪的外饰。阵阵大笑声伴随着他的叙述,躺在地上或高踞在每个角落里的无数的小孩们也跟着起哄,笑个没完。然而在喧嚣笑闹的顶峰上的山姆仍保持着不变的严肃,只是时不时地把眼睛往上一翻,把各种无法形容的滑稽眼神抛向听众,但从不脱离演讲那煞有介事的说教。
“你们看,同胞们,”山姆说,一面生气勃勃地拿起一只火鸡腿,“你们看见了,我这小子为保护你们大家都干了些什么——是的,你们大家。因为一个人要想搞到我们中间的一个,实际上等于要想搞到我们大家,你们明白这原则是一样的——这点非常清楚。任何一个奴隶贩子到这里来在咱们的人中间到处东嗅嗅西找找,哼,他会遇见我挡他的道;我是他得先对付的人,——弟兄们,有事你们应该来找我,——我会维护你们的权利,——只要我一息尚存,就会为保卫你们的权利斗争到底!”
“啊,可是山姆,你今天上午还在对我说你要帮着这个老爷逮住莉齐,我觉得你的话前后不一致呀。”安迪说。
“我现在对你说,安迪,”山姆极端盛气凌人地说道,“你不知道的事少开口,像你这样的孩子心很好,但不可能指望你们‘明白’[3]指导行动的伟大原则。”
安迪一副感到惭愧的神情,特别是“明白”这么个深奥的字眼,使在场的大多数年纪轻一些的人都觉得,这个词在争论中一锤定音了。山姆继续往下讲。
“那就是辨是非,安迪;当我想要抓住莉齐时,我真的以为老爷是这么想的,当我发现太太的想法与此相反,那更得辨是非了——因为站在太太一边总是更有好处,——所以你看不管怎样我都是一致的,都要辨出是非,坚持原则。是的,原则,”山姆说着使劲挥了挥手里的鸡脖子,——“我倒想知道知道,要是我们不坚持,要原则干什么?给,安迪,你可以把这块骨头拿去啃,——上面还剩着肉呢。”
山姆的听众大张着嘴盼他往下讲,他不得不继续发挥下去,“黑鬼同胞们,关于坚持一致,”山姆以探讨一个抽象的问题的人的神气说,“坚持是大多数人没怎么深入探讨的一件事。你们看,如果一个人支持一件事,支持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又支持相反的事,人们就会说(而且他们这样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咳,他不坚持,——安迪,把那一小块玉米饼给我。可是让我们仔细看一看。我希望先生们和女士们原谅我打一个普通的比方,你们听,我想要爬到干草垛的顶上去,噢,我把梯子放在这一边,不行,——当然我就不再在这儿爬了,而是把梯子放在了正对面一边。我坚持了吗?我坚持了,不管梯子在哪一边,我坚持要爬上去。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吗,你们大家?”
“上帝知道,这是你坚持的惟一的一件事!”克洛大婶咕哝道,她开始感到烦躁,对她来说晚上的欢乐景象真有点像《圣经》上的譬喻——“往碱上倒醋”[4]。
“是的,确实如此!”山姆装满了肚子出足了风头,站起身来准备致结束语,“是的,同胞们和女士们,我有原则,——为此我感到骄傲,——它们是现在这个时代的必要前提,也是一切时代的必要前提。我有原则,而且我尽全力坚持原则,——任何东西只要我认为是原则,我就全力以赴,——他们把我活活烧死我也不在乎——我会一直走到火刑柱前,我会的,并且会说,我来了,为了我的原则,为了我的国家,为了社会的普遍利益,我来流尽最后一滴血。”
“好啦,”克洛大婶说,“你的原则之一是,今晚什么时候得去睡觉,不要让大家熬到天亮。现在你们这些小孩们要是不想挨上一巴掌最好马上离开这儿。”
“黑鬼们!所有的人,”山姆说,一面宽厚地挥着他的棕榈叶,“我祝福你们,现在去睡觉吧,做好孩子。”
人们在这伤感的祝福下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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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约翰·班扬(1628—1688),英国小说家,著有《天路历程》等。
[2] 俄亥俄州北部伊利湖南岸的城市,湖对岸即为加拿大,为逃奴入加之通道。
[3] 原文为collusitate,山姆瞎造的一个长词。译文是根据上下文判断出来的。
[4] 引自《旧约·箴言》第25章第20节,指雪上加霜,此处指当着伤心的克洛大婶作乐,使她心里更加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