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玛丽,”圣·克莱尔说,“你的好日子来了。我们这位新英格兰来的堂姐办起事来又实际又有条理,她会接过你肩上一切操心之事,好让你有时间保养身体,变得年轻漂亮起来。交接钥匙的仪式最好马上就进行。”
这番话是奥菲利亚小姐到了几天后一个早上,在早餐桌上说的。
“太欢迎了,”玛丽说,一只手懒洋洋地支着头,“她要是管了家,就会发现在南方我们这儿,我们这些女主人才是奴隶呢。”
“啊,她当然会发现这一点的,此外毫无疑问还会发现一大堆有益的真情呢。”圣·克莱尔说。
“说起蓄奴来,好像我们是为了自己的方便才这样做的,”玛丽说,“我敢说,要是为了这,我们满可以让他们马上就离开。”
伊万杰琳两只严肃的大眼睛盯在妈妈的脸上,带着热切而迷惘的神情天真地问道:“那么你干吗要蓄奴呢,妈妈?”
“我也不知道,他们带来的只有烦恼。黑奴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烦恼。我相信我的病一大半是由他们引起的,我知道,我们的这些奴隶比起别人的来更糟。”
“啊,好了,玛丽,你今早情绪不好,”圣·克莱尔说,“你知道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就说奶娘吧,天下最好的人了,——没有她你怎么办?”
“奶娘是我见到的奴隶中最好的一个,”玛丽说,“可是她很自私——自私得可怕;这是整个黑人的通病。”
“自私是个可怕的毛病。”圣·克莱尔严肃地说。
“噢,拿奶娘来说吧,”玛丽说,“我认为她晚上睡得这么死,真是太自私了。她明知我头痛得厉害的时候几乎每刻都需要照料,可是简直难以叫醒她。就因为昨天夜里我叫醒她费了这么大的劲,今天早上才这么难受。”
“最近她不是通宵陪了你好几夜吗,妈妈?”伊娃说。
“你怎么会知道的?”玛丽生气地问道,“看来她在抱怨吧?”
“她没有抱怨,她只是告诉我你夜里睡不好,——一连好多个夜晚都这样。”
“你干吗不让简或者罗丝替她一两夜,让她歇一歇。”圣·克莱尔说。
“你怎么能出这种主意?”玛丽说,“圣·克莱尔,你真是太不体贴人了,我本来就紧张不安,喘口粗气都会惊扰我,一个生手在旁边会让我发疯的。如果奶娘对我有着应有的关心的话,她就会容易惊醒,——当然会的,我就听说别人有这样忠心耿耿的仆人的,可是我没有这么好的运气。”玛丽叹着气说。
奥菲利亚小姐以旁观者的态度机敏而严肃地听着这段谈话,双唇一直紧紧闭着,仿佛决心完全搞清自己的处境和地位后才发表意见。
“啊,奶娘也有些好的地方,”玛丽说,“她办事平稳,待人尊敬有礼,但是内心很自私,而且总为她那个丈夫烦躁担心。你知道,我结婚后到这里来住,当然得把她带来,可是我父亲又需要她的丈夫,他是个铁匠,当然少不了他。那时候我就对他们说,我觉得他们还是分手算了,因为他们要想生活在一起是不大可能的了。我现在真希望那时候坚持自己的主张,给奶娘再找个丈夫。可那时候我很傻,又太放任他们,就没有坚持。那时我对奶娘说了,她这辈子最多能指望再见上他一、两次,因为我父亲庄园那儿空气不适于我的健康,我不可能回去,因此建议她再找个人,可是不行——她不干。奶娘有些地方很固执,这方面谁都没有我看得清楚。”
“她有孩子吗?”奥菲利亚小姐问。
“有,有两个。”
“我想和他们分开她很难过吧?”
“嗯,当然,我不能把他们也带来,那是两个肮脏的小东西,——我可不能让他们待在我身边,而且,他们也太占她的时间。我相信奶娘为这事一直心里不痛快,她不肯再嫁;而且我肯定,虽说她知道我多么需要她,我的身体多么不好,只要有可能,她明天就会回到丈夫身边去的,我真的相信这一点,”玛丽说,“他们就是这么自私,连他们中最好的也这样。”
“想起来真让人苦恼。”圣·克莱尔冷冷地说。
奥菲利亚小姐用锋利的眼光看了他一眼,看到他脸上因羞耻和压抑着恼怒而泛起了红晕,以及他说话时讥刺地翘起的嘴角。
“我一直很宠爱奶娘,”玛丽说,“我希望你们北方的一些仆人能看看她那些衣柜里的衣服——里面挂着绸缎衣服、薄纱衣服,还有一件真正的细纺亚麻做的衣服。有时候我一下午一下午地整理装饰她的帽子,帮她打扮好去做客。至于说虐待,她根本没尝过那滋味。她这一辈子也就挨过一两回打。她天天都喝加白糖的浓咖啡或者茶,这真可恶,但是圣·克莱尔要让佣人过好日子,他们就一个个随心所欲起来。实情是,我们的佣人都给惯坏了,看来他们的自私表现得像惯坏了的小孩,这有一部分得怪我们。可是这事我跟圣·克莱尔说得都腻了。”
“我也腻了。”圣·克莱尔说着拿起了报纸。
伊娃,漂亮的伊娃,带着她特有的深沉莫测的诚挚神情一直站在一旁听妈妈讲话,这时她轻轻绕到妈妈椅子旁,用胳膊搂着她的脖子。
“唉,伊娃,又有什么事?”玛丽说。
“妈妈,我不能照顾你一晚上吗——就一晚上?我知道我不能让你紧张,也不应该睡觉。我晚上常常躺在床上睡不着,想着——”
“啊,别瞎说了,孩子——别瞎说了!”玛丽说,“你真是个怪孩子!”
“可是行吗,妈妈?我觉得,”她怯生生地说,“奶娘身体不大好,她对我说她近来老是头痛。”
“啊,那只不过是奶娘的神经质!她和别的佣人一样,——一点头痛手指头痛就大惊小怪的,可不能由着他们——决不能!在这件事上我可决不迁就,”她说着转向奥菲利亚小姐,“你会发现必须这样做,你如果听任他们一点点不痛快就叨唠,一点点不舒服就抱怨,你可就要忙不过来啦。我自己从来不抱怨——谁也不知道我忍受着什么样的痛苦。我感到有责任默默忍受一切,我也是这么做的。”
奥菲利亚小姐听到这个结论,两眼瞪得滚圆,表示出毫不掩饰的惊奇;圣·克莱尔听了觉得如此滑稽,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只要稍稍一提我身体不好,圣·克莱尔总是大笑,”玛丽以受苦受难的牺牲者的口气说,“我只希望他不会有后悔的一天!”玛丽用手绢擦眼睛。
自然大家都尴尬地沉默着,最后圣·克莱尔站起身来,看了看表,说他在街上和人有个约会,伊娃也跳跳蹦蹦地跟在他后面出去了,只有奥菲利亚小姐和玛丽仍留在桌旁。
“瞧,圣·克莱尔就是这样!”玛丽说,把手绢从眼睛上拿下时猛地一甩,但此举所针对的罪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他从来没有、从来不可能、也永远不会了解我多年来所受的痛苦。要是我是那种爱抱怨的女人,或者对我的病大惊小怪,那他这种态度还情有可原,男人自然会讨厌一个老是抱怨不休的妻子。可是我什么都不说,老是忍啊忍的,倒让圣·克莱尔觉得我什么都能忍受了。”
奥菲利亚小姐简直不知道她该怎么作答。
她正在考虑该说些什么的时候,玛丽渐渐擦去了眼泪,整理了一下头发衣衫,就像一只挨雨淋了的鸽子会整理整理羽毛那样,然后开始和奥菲利亚小姐谈起了持家之事,诸如碗橱、壁柜、罩单柜、贮藏室,以及其他等等事情。由于双方已有默契,由奥菲利亚小姐来接管家务,玛丽对她讲了这么多的注意事项、嘱咐、告诫,若不是奥菲利亚小姐头脑有条理有组织,早就会被她搞得晕头转向了。
“好啦,”玛丽说,“我相信我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你了,这样,我下次犯病的时候,你就可以不用和我商量完全自己处理了,——只是伊娃这孩子,需要多加注意。”
“她看去是个好孩子,很乖,”奥菲利亚小姐说,“我还没见过比她更乖的孩子呢。”
“伊娃很古怪,”做妈妈的说,“非常古怪,好多地方怪极了。她不像我,一点都不像。”玛丽叹了口气,好像这真是件让人难过的事情。
奥菲利亚小姐在心里说,“我希望她不像你。”不过她很谨慎,没有说出来。
“伊娃老喜欢和佣人混在一起,我认为对有些孩子来说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我自己就老和爸爸的小黑奴一起玩——这对我没有什么坏处。可是伊娃不知怎地好像总把自己和她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放在平等的地位上,这是这孩子身上非常奇怪的地方,我始终没有能打破她这种习惯,而圣·克莱尔还鼓励她这样做。实情是,除了他自己的妻子之外,圣·克莱尔对家里什么人都纵容得很。”
奥菲利亚小姐又一次坐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对付佣人,”玛丽说,“惟一的办法是压低他们,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地位,对我来说,从童年时候起这就是十分自然的事,可单是伊娃一个人就足能把全家的黑奴都惯坏了,我真不知道到她自己当家的时候会怎么样。我赞成对佣人要宽厚——我向来都是这样做的。可是你必须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地位,伊娃却从来不这样,连佣人的地位方面最基本的念头都没法灌进这孩子的脑袋里去!你也听见了,她刚才提出要在晚上照顾我,好让奶娘去睡觉!这仅仅是一个例子,说明如果由着她,这孩子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啊呀,”奥菲利亚小姐直率地说,“想来你认为你的佣人也是人,累了的时候应该得到些休息。”
“当然啦,在方便的时候让他们享有一切,这一点我是很坚持的,——你知道,只要不影响我们就行。奶娘可以在别的什么时候去补觉,这一点也不难,她是我见过的最能睡觉的人了,做针线、站着、坐着,她都会睡着,不管在哪儿,在任何地方全能睡觉。奶娘不会有睡不够觉的危险。但是把佣人当作奇花异卉、细瓷花瓶来对待绝对是荒唐的。”玛丽说着懒洋洋地倒进了一张宽大柔软的躺椅的深处,伸手拿过了一只精致的刻花玻璃嗅瓶来。
“你看,”她接着用微弱的贵妇人般的声音说道,倒像是一朵阿拉伯素馨凋谢前最后的叹息,或某个同样飘忽的声息,“你看,奥菲利亚堂姐,我不常说起我自己,我没有这个习惯,也不喜欢这样做。事实上我也没有精力这样做。但是我和圣·克莱尔有些地方意见不一致,他从来不理解我,也不赏识我,我想这就是我身体不好的病根。我不能不相信圣·克莱尔是好意,但是男人生性就是自私的,不体贴女人。至少这是我的印象。”
奥菲利亚小姐身上有着货真价实的新英格兰人的谨慎,特别怕卷进家庭分歧之中,现在开始预感到面临这种局面,因此她摆出了一副严厉中立的面孔,从口袋里拿出一只一又四分之一码长的长统袜,开始使劲织了起来。华茨大夫认为人两只手闲下来就会像魔鬼撒旦一样多嘴,所以奥菲利亚小姐总是随身带着长统袜作为应付这类局面的特效药。她紧闭双唇,等于明明白白地对玛丽说,“你不必枉费力气让我说话了,我不想掺和到你们的事情里去。”——实际上她的表情和一只石头狮子那样冷淡。但是玛丽并不在乎,她可有人可以诉说了,觉得自己有责任说话,这就足够了。她再一次拿过嗅瓶闻了闻,提起了精神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我和圣·克莱尔结婚的时候把自己的财产和仆人都带了过来,从法律上来讲,我有权按我自己的方式来管理他们;圣·克莱尔有他的财产,他的仆人,他按他的方式来管理他们,我没有意见;可是圣·克莱尔就是要干涉我。他对一些事情,特别是对如何对待仆人有着不切实际的、十分过分的想法,他的表现让人觉得他把仆人看得比我重,也比他自己重,因为他听任他们惹出许多麻烦来却一点都不管。虽说圣·克莱尔看上去脾气一般来说很好,可是其实他在有些事情上非常可怕——简直让我害怕。他定下了一条规矩:这个家里除了他和我,别的人不论出了天大的事也不许打人;他在这件事上十分严厉,连我都不敢阻挠他。唉,你能看得出这会引起什么结果。就是仆人个个都爬到他头上去,圣·克莱尔也不会动一动手指头,而我——你知道要求我来作出努力那实在是太残酷了。这些仆人,你知道,只不过是些大孩子而已,不管教不行。”
“这我倒不知道,感谢上帝我不知道!”奥菲利亚小姐唐突地说。
“啊,可是如果你在这里呆下去,你就会知道一些的,而且会为此吃苦头。你真不知道这些仆人是群多么惹人生气、愚蠢、粗心大意、不讲道理、幼稚、忘恩负义的家伙。”
玛丽一谈到这个话题,似乎总是精神十足。这时她张开了眼睛,好像忘记了自己的衰弱无力。
“你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他们每日每时处处给当家人惹的各种各样的麻烦。可是把这些去向圣·克莱尔诉说是一点用也没有,他说出的话才叫怪呢。他说是我们把他们变成这样子的,因此就应该对他们宽容;说他们的毛病都是我们造成的,我们一手造成这些毛病又去惩罚他们是残酷的。他说我们要是处于他们的地位也不会比他们强。好像可以从仆人的情况推论到我们似的!”
“难道你不相信上帝是用造我们的同样血肉造的他们吗?”奥菲利亚小姐唐突地问道。
“不相信,我才不会相信呢!真是说得好听!黑人是低等人种。”
“难道你不认为他们有永生的灵魂吗?”奥菲利亚小姐越来越气愤地说。
“啊,唉,”玛丽打着哈欠说,“那个吗,当然啦——谁也不怀疑那一点;至于把他们和我们放在平等的地位,知道吗,就好像这两者可以比较似的,唉呀,这是不可能的!圣·克莱尔真的和我谈过,好像把奶娘和她丈夫分开就和把我和我的丈夫分开是一样的。这根本不能比较嘛,奶娘不可能具有我应有的感情,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事嘛,——当然是不同的,——可是圣·克莱尔就是假装看不见。就好像奶娘会像我爱伊娃那样爱她的小脏孩子似的!可是圣·克莱尔有一次居然明知我身体不好有多么痛苦却严肃地想说服我,说我有责任让奶娘回去,另找一个人替代她。这可有点过分了,连我都无法忍受了。我很少发脾气,我的原则是默默忍受一切,这是做妻子的苦命之处,我忍受下来。但是那次我可大大地发了脾气,他从此再也没有提起这事。但是从他的神情,从他说的一些小事上我看得出来他的想法丝毫也没有改变。这可真让人受不了,让人生气!”
奥菲利亚小姐显然是害怕自己会说出什么来,便一个劲地织着袜子,这动作意味深长,只可惜玛丽不懂。
“所以你看见了,”玛丽继续说,“你要管理的是什么:一个没有任何准则的家,仆人可以为所欲为,随心所欲,各取所需,全靠我以病弱之躯维持着局面。我身边老放根皮鞭子,有时候我真抽他们,可是这太累人了,要是圣·克莱尔像别人那样对待仆人就好了——”
“怎么个对待法?”
“啊,把他们送进拘留所,或者别的一些地方去挨鞭子呀。这是惟一的办法。我要不是身体这么弱,相信会以圣·克莱尔两倍的精力来管理这个家。”
“圣·克莱尔是怎么设法管理的呢?”奥菲利亚小姐问,“你说过他从来不打仆人。”
“啊,你知道男人比我们威严,对他们来说管理仆人要比我们容易。还有,如果你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特别,他如果斩钉截铁地说话时,眼睛里有一道光,连我自己也害怕,仆人们就知道他们必须听从。一旦圣·克莱尔认起真来,他眼睛一转就能做到我大发脾气骂人都做不到的事。啊,圣·克莱尔管理起仆人来一点不用费力气,因此他一点也不体谅我。可是等你来管理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不严厉一些根本不行,——他们是真坏,真懒,真不老实。”
“又在弹老调了,”圣·克莱尔溜达着走进屋子说,“这些可恶的家伙将来算起总账来时可真还不清啦,特别是懒惰这一笔!你看,堂姐,”他一面在玛丽对面的一张躺椅上伸直身子躺下一面说,“按我和玛丽给他们树立的榜样,他们这种懒惰简直无法原谅。”
“好了,圣·克莱尔,你真够呛!”玛丽说。
“是吗?怎么,我还以为自己挺不简单,说了句对的话呢。玛丽,我一向总是努力支持你的言论的。”
“你知道你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圣·克莱尔。”玛丽说。
“噢,那我一定弄错了。亲爱的,谢谢你纠正了我。”
“你这是故意来惹我生气。”玛丽说。
“得了,玛丽,天热起来了,我又刚和阿道尔夫吵了半天,搞得我疲惫不堪,所以求你别那么别扭,让人能在你的笑脸下休息休息。”
“阿道尔夫怎么啦?”玛丽问道,“那个家伙的无礼已经发展到我完全不能忍受的地步了。我只希望能让我按我的意思来管教他一段时间,我会让他服帖听话的!”
“亲爱的,你说的和你平时的言论一样,一针见血很有见识,”圣·克莱尔说,“至于阿道尔夫嘛,事情是这样的:很久以来他一直在模仿我的风度和老练,最后竟然把自己当成主人了,我不得不让他看清自己的错误。”
“你是怎么做的?”玛丽问。
“啊,我不得不让他清清楚楚地懂得我希望有些自己的衣服留着自己穿;同时,我对他挥霍香水限了量,而且残酷到只许他动用一打我的亚麻布手绢。道尔夫[1]对这最后一条特别生气,我不得不像个父亲那样和他谈,让他想通。”
“啊,圣·克莱尔,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怎么对付仆人?你这么放纵他们,真不像话!”玛丽说。
“怎么啦?这个可怜的家伙想学主人的样又有什么害处呢?如果我对他的教育不力,使他只擅长于香水和亚麻布手绢,我为什么不应该给他这些呢?”
“你为什么对他教育不力?”奥菲利亚小姐直率明确地问道。
“太麻烦了,——懒惰,堂姐,懒惰啊,——懒惰毁掉的人是数不胜数呀。要不是因为懒惰,我自己早成了个完美无缺的天使了。在佛蒙特你们的老大夫博特伦总是说懒惰是‘道德上罪恶之本’,我也有点这样相信了,这无疑是个可怕的想法呀。”
“我认为你们这些奴隶主责任重大,”奥菲利亚小姐说,“无论怎样我也不愿承担这种责任。你们应该教育你们的奴隶,把他们当作有理性的人对待,——当作具有永生的灵魂的人来对待,你们将来要和他们一起站在上帝的审判台前的。这就是我的看法,”这位善良的女人说。整个上午在她心中不断增强的潮水般的亢奋突然迸发了出来。
“啊,好啦,好啦,”圣·克莱尔很快站起身来说道,“你对我们了解些什么?”他走到钢琴前坐下弹起了一支轻松活泼的曲子。圣·克莱尔在音乐上无疑很有天赋,指法灵活有力,手指像小鸟般迅速掠过键盘,轻盈而果断。他弹了一曲又一曲,像是要通过弹奏让自己的心情好起来。最后他推开乐谱,站起身来高兴地说,“堂姐,你刚才这番话说得很好,你尽到了你的责任。总的来说,我更尊重你了。我毫不怀疑你扔给了我一颗真理的钻石,尽管你也看到了它正正打在我的脸上,所以一开始我并不能赏识它。”
“我可看不出这类谈话有什么用处,”玛丽说,“我敢说,要是有人比我们对待仆人更好,我倒要领教领教他们是谁。可是这样做对仆人没有什么好处——一点点好处也没有,——他们只是越变越坏。至于说开导他们之类的事,我敢说我是和他们谈得筋疲力尽嗓子都哑了,告诉他们应尽的责任等等一切;他们什么时候想去做礼拜也可以去,虽说他们笨得像群猪,牧师的布道一个字也听不懂,所以我认为他们去也没什么大用处,可是他们还是去的,因此他们什么机会都有。但是像我说过的那样,他们是低等人种,而且永远都是低等人种,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就是再努力,也是白费力气。你知道,奥菲利亚堂姐,我是努力试过了,而你没试过。我生在他们之中、长在他们之中,所以我知道。”
奥菲利亚小姐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多的了,因此一声不响地坐着。圣·克莱尔吹起了口哨。
“圣·克莱尔,我希望你别吹口哨,”玛丽说,“一吹我头更痛了。”
“我不吹了,”圣·克莱尔说,“还有什么别的你不希望我做的事吗?”
“我希望你对我受的折磨有点同情心;你从来都不关心我。”
“我亲爱的爱指责人的天使啊!”圣·克莱尔说。
“你这样对我讲话真叫人生气。”
“那么你要我怎样对你讲话呢?我按吩咐讲话,——你提什么样的要求都行,——只要能使你满意。”
一阵快活的笑声从院子里穿过游廊上的绸窗帘传了进来,圣·克莱尔走出去,掀起窗帘,也笑了起来。
“什么事?”奥菲利亚小姐走到栏杆旁问道。
院子里汤姆坐在一张长满青苔的小凳上,每一个扣眼里都插满了茉莉花,伊娃正快活地笑着把一个玫瑰花环套在他脖子上。然后她像只小小的麻雀在他膝头坐下,依然笑个不停。
“啊,汤姆,你的样子真滑稽!”
汤姆庄重而慈祥地微笑着,他一声不响,但似乎也和小主人一样很开心。当他看见主人时,带着一些歉意和不安抬起头来。
“你怎么能让她这样做?”奥菲利亚小姐说。
“为什么不能?”圣·克莱尔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这似乎很不像话。”
“一个小孩去爱抚一条大狗,即使是只黑狗,你也不会认为有什么害处;但是如果是个有思想、有理智、有感情、灵魂不灭的人,你就不寒而栗了。老实承认吧,堂姐。我很了解你们一些北方人的感情,我们没有这种感情并不说明我们有丝毫长处,但是我们的习俗做了基督精神应做的一点,即消除了个人偏见的感情。我在北方旅行时常常注意到你们的个人偏见要比我们重得多。你们像厌恶蛇或者癞蛤蟆那样厌恶黑人,然而对他们遭受的不平你们却又十分气愤。你们不愿他们受虐待,可是你们自己不愿和他们打任何交道。你们愿把他们送回非洲去,这样可以不闻不见为净,然后派上一两个传教士去作出自我牺牲,简单地帮他们提高一下。难道不是这样吗?”
“唉,堂弟,”奥菲利亚小姐沉思着说,“你说的可能有点道理。”
“要是没有孩子,穷人和卑贱的人怎么办呢?”圣·克莱尔靠在栏杆上说。他看着伊娃领着汤姆蹦蹦跳跳地出去了,“孩子是惟一真正的民主主义者。汤姆现在是伊娃心目中的英雄,他讲的故事在她眼里是奇迹,他唱的歌和美以美会的赞美诗比歌剧都好听,他口袋里的那些一文不值的小玩意是个宝藏,而他则是最最了不起的黑皮肤汤姆。孩子是伊甸园中的一朵玫瑰,上帝专门把这朵花抛给世上的穷人和卑贱的人,此外他们就得不到什么了。”
“很奇怪,堂弟,”奥菲利亚小姐说,“听你这番话,几乎会以为你是位教授呢。”
“教授?”圣·克莱尔问。
“是呀,一位神学教授。”
“完全不是,不是你们城里人说的教授,恐怕更糟的是,也不是个实践者。”
“那么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
“说是最容易的事了,”圣·克莱尔说,“我记得莎士比亚剧里一个人物说过‘要我对二十个人讲应该如何做容易,要我做二十个人中的一个按自己讲的去做就不那么容易了。’[2]什么也比不上分工合作,我的长处在于言,而堂姐,你的长处在于行。”
此时汤姆的外部环境,诚如世人所说,是无可抱怨的了。小伊娃非常喜欢他——出于她高尚可爱的天性和本能的感激之情——因而促使她向爸爸提出请求,在她散步或坐车出门时,只要需要仆人陪着,就由汤姆专门照应她;汤姆得到吩咐,只要伊娃小姐需要他,他就放下别的事去侍候她,——读者可以想象,对于汤姆这是多么愉快的命令。他总是穿戴得很整齐,因为圣·克莱尔在这一点上特别挑剔。汤姆在马厩里的活儿十分清闲,主要是每天去照料一下,检查一番,指导一个手下人干活;因为玛丽·圣·克莱尔宣布过,汤姆走近她时身上不许有任何马的气味,不许让他干任何会沾上难闻的气味的活,因为她的神经系统绝对承受不了这样的折磨;根据她自己的说法,只要闻到一丝臭气就足以让她撒手人寰,立刻结束她在人世的苦难。因此汤姆穿着刷得干干净净的绒面呢衣服,头戴光滑滑的獭皮帽,脚登亮锃锃的靴子,袖口和领子一尘不染,加上他严肃和善的黑面孔,体面得像迦太基的大主教。在古代,黑人就是这样子的。
而且,他所处的环境十分美,这是黑人这个感受力强的种族决不会漠视的一个方面。汤姆也确实在不声不响地快活地享受着一切:小鸟、鲜花、喷泉、芬芳的空气,以及庭院的光和美;还有厅堂里的丝绸帘子、油画、枝形挂灯、雕像和金碧辉煌的色彩,使汤姆觉得这些厅堂就像阿拉丁的宫殿一般[3]。
如果有朝一日非洲会以高尚而文明的民族出现于世的话——迟早总会轮到他们在人类进步的伟大戏剧中崭露头角的——那儿呈现出的生活之辉煌灿烂将是我们这些冷静的西方民族仅仅模糊地想象过的。在那片充满了黄金、宝石、香料、摇曳的棕榈树、奇异的花卉和非凡的富饶的遥远而神秘的土地上,将唤起崭新的艺术形式和辉煌的新风格;黑种人不再受到蔑视和压迫,他们也许会对人类生活作出一些最新最壮丽的启示。他们一定会的,以他们的温和,他们卑逊驯良的心地,他们对至高无上的神的智慧和力量的自然的信服,他们像孩子般天真的感情和易于宽恕人的能力,他们一定会做得到的。在所有这些方面他们将展示出独特的基督精神的最高形式,也许,由于上帝要磨炼他最钟爱的人,他便选中了可怜的非洲人下炼狱,使他们成为在一切王国都登台试验并失败后上帝将要建立的王国中最高贵的臣民。因为在前的将要在后,在后的将要在前。[4]
星期日早上盛装站在游廊上正往一只纤细的手腕上戴钻石手镯的玛丽·圣·克莱尔心里在想着这一点吗?很可能是的。不过也可能想着别的什么事,因为玛丽极爱惠顾一切美好的东西,而她现在正打扮得淋漓尽致地——钻石,丝绸,花边,珠宝等一应俱全——准备到一家时髦的教堂去,好充分虔诚一番。星期日要十分虔诚,这一点玛丽总是注意做到。她站在那儿,这样苗条优雅,顾盼活泼轻盈,一条带花边的头巾如一团雾般地包围着她。她看上去美丽端庄,自己也觉得十分漂亮优雅。奥菲利亚小姐站在她旁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倒不是因为她没有同样漂亮的绸缎衣裙和披巾,没有同样考究的手绢,而是由于她僵硬呆板地直挺挺地站在那儿,身材方方正正的,形成了一种模糊然而是能够觉察到的拘谨;而她身旁那优雅的女人则有着一派雍容魅力,不过这不是上帝心目中的魅力——这完全是两码事!
“伊娃在哪儿?”玛丽问道。
“孩子在楼梯上停了下来和奶娘说话呢。”
伊娃在楼梯上和奶娘说些什么?读者诸君请听,虽然玛丽听不见,你们是会听得见的。
“亲爱的奶娘,我知道你头痛得很厉害。”
“上帝保佑你,伊娃小姐,最近我头老是痛,你不用担心了。”
“啊,我很高兴你能到外面去走走,给,”小姑娘搂住她说,“奶娘,把我的嗅瓶拿着。”
“什么!你那只镶着钻石的漂亮的金瓶子吗?上帝啊,小姐,这可不合适,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需要它,可我不需要,妈妈头一痛就闻嗅瓶,它会让你觉得舒服一点的。不行,你得拿着,就算为了让我高兴吧,给你。”
“听听这小宝贝说的话!”奶娘说。伊娃把嗅瓶塞到她的怀里,亲了亲奶娘,跑下楼梯到妈妈身旁去了。
“你停下来干什么?”
“把我的嗅瓶给奶娘,她好带着去教堂。”
“伊娃!”玛丽不耐烦地跺着脚说,——“把你的金嗅瓶给了奶娘!你要到什么时候才懂得规矩?马上去要回来,现在就去!”
伊娃垂头丧气,满脸委屈地慢慢转过身去。
“我说,玛丽,别去管孩子了,她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圣·克莱尔说。
“圣·克莱尔,她以后可怎么在世界上处世生活啊?”玛丽说。
“天知道,”圣·克莱尔说,“不过她在天堂里日子会比你我好过。”
“啊,爸爸,别这么说,”伊娃轻轻碰碰父亲的胳膊肘说,“这会让妈妈不安的。”
“好啦,堂弟,你去做礼拜吗?”奥菲利亚小姐转过来,侧身对着圣·克莱尔说。
“我不去,谢谢你。”
“我真希望圣·克莱尔能去教堂,”玛丽说,“可是他身上一丝宗教气味也没有,真是不成体统。”
“我知道,”圣·克莱尔说,“你们女士们去做礼拜,想来是学习如何在世界上处世生活,你们的虔诚会使我们沾上光的。如果我真去教堂,那我就去奶娘她们的教堂,至少那儿不至于让人犯困。”
“什么?到那些大喊大叫的美以美会信徒那儿去吗?太可怕了!”玛丽说。
“除了你的那些像死海般的体面的教堂以外,哪儿都行,玛丽。确实,没人能受得了。伊娃,你愿意去吗?来,留在家里和我一起玩吧。”
“谢谢,爸爸,可是我还是情愿去教堂。”
“你不觉得特别没劲吗?”圣·克莱尔问。
“我觉得有点没劲,”伊娃说,“我也犯困,不过我尽量努力不睡着。”
“那么你为什么去呢?”
“怎么,你知道,爸爸,”她悄声说,“堂姑对我说,上帝想要我们去,他给了我们一切。如果他要我们去教堂,这也不费什么力气,我们就应该去。再说,做礼拜也不是件非常没劲的事。”
“你这可爱的听话的小宝贝!”圣·克莱尔说,一面吻了吻她,“去吧,好孩子,替我祷告祷告。”
“当然啦,我总是替你祷告的。”孩子说着跟在母亲身后跳上了马车。
圣·克莱尔站在台阶上用手给她一个飞吻。马车驶离宅子,他眼中噙着大粒的泪珠。
“啊,伊万杰琳,真是名符其实的福音[5]啊,”他说,“难道你不是上帝赐予我的福音吗?”
他感动了片刻,然后吸起一支雪茄,读起《小报》来,把他的小福音忘在了脑后。他和其他人真有很大不同吗?
“你要知道,伊万杰琳,”母亲说,“对待佣人要宽厚,这永远是对的,也是正当的,但是如果对待他们和对待自己的亲人或者和对待和我们地位相同的人一样,那就不合适了。瞧,要是奶娘病了,你不会愿意让她在你的床上睡觉的。”
“我会愿意的,妈妈,”伊娃说,“因为这样照顾她就方便多了,而且因为,你知道,我的床比她的床舒服。”
这番话完全没有任何道德观念,让玛丽完全绝望了。
“用什么办法才能让这孩子明白我的意思呢?”她说。
“没有办法。”奥菲利亚小姐意味深长地说。
伊娃看上去有些难过和不安,但幸运的是,小孩子的印象不会老停在一件事情上。不久,她从行驶着的马车的窗口看到的各种东西使她快活地大笑起来。
“哎,女士们,”当大家舒适地在餐桌前坐好后,圣·克莱尔问道,“今天教堂里有些什么节目啊?”
“噢,G博士布道精彩极了,”玛丽说,“正是你应该听的,把我所有的想法都讲了出来。”
“那一定会使人受益匪浅了,”圣·克莱尔说,“讲的题目想必很广吧。”
“嗯,我是指我对社会问题之类的所有想法,”玛丽说,“讲解的经文是‘上帝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6]他解释说社会上一切等级和区别都是上帝的旨意;说有的人地位高,有的人地位低,有的人生来是统治者而有的人则生来侍候别人,等等情况都是十分适当十分美好的;他还用这个理论针对一些人在奴隶制上发表的荒谬可笑、大惊小怪的言论进行了精彩的反驳,明确地令人信服地证明了《圣经》是站在我们一边的,支持我们的制度。你要是听到他布的道就好了。”
“啊,我用不着听他的,”圣·克莱尔说,“从《小报》上我随时都可以得到对我同样有好处的东西,而且还可以抽上支雪茄。你知道,在教堂里是不能抽雪茄的。”
“你为什么不相信这些观点?”奥菲利亚小姐问他。
“谁,——你问我吗?你知道我已经是个堕落的家伙了,这类问题上的宗教道理对我不会有什么启示作用了,如果我要对奴隶制这件事发表什么看法的话,我会毫不隐瞒正大光明地说,‘事已至此,我们别无出路,我们拥有奴隶而且打算保持下去,全是为了我们的方便和利益,’归根到底就是这么回事,所有这套神圣不可侵犯的说教说到底也就是这么回事,我想不论在哪儿,不论是谁都会懂得的。”
“奥古斯丁,我觉得你太不尊重上帝了!”玛丽说,“你这种话真让人震惊!”
“震惊!我说的是实话。这类事情上宗教的说法,——为什么不扩大一点,说我们年轻人中很普遍的贪杯酗酒、深夜豪赌,以及各种类似的顺乎天意的安排是各按其时成为美好的呢?——我们倒很想听见说这些也是正确的、神圣的事情。”
“嗯,”奥菲利亚小姐说,“你究竟认为奴隶制是对还是错呢?”
“堂姐,我可不会有你们新英格兰人那种可怕的直率,”圣·克莱尔轻松地说,“如果我回答了你这个问题,我知道你就会有半打一个比一个难答的问题追问我;我也不打算解释我的立场,我这个人是专门往人家的玻璃房子上砸石头的,可我却决不打算盖一个玻璃房子来让别人砸。”
“他老是这样说话,”玛丽说,“你从他嘴里是得不到任何满意的答复的。我相信因为他就是不喜欢宗教,所以才这样总是在外面跑。”
“宗教!”圣·克莱尔说这个词时的口气使两位女士都把眼光投向了他,“宗教!你们在教堂听到的东西是宗教吗?那能弯能转,能下能上,以迎合自私的世俗社会一切欺诈不义之行的东西是宗教吗?比我自己这不敬上帝、世俗愚昧的本性还要不讲道德、还要自私、还要不公正、对人还要不管不顾的东西是宗教吗?不是的!如果我要寻找宗教,我只能寻找高于我而不是低于我的东西。”
“那么你不相信《圣经》认为奴隶制是合理的了?”奥菲利亚小姐问。
“《圣经》是我母亲的书,”圣·克莱尔说,“是她做人的准则,如果《圣经》是这个观点,我会很难过;那等于是证明我的母亲可以喝白兰地,嚼烟叶和骂人,好让我觉得自己做这些事是对的。这根本不会使我对这一切更为心安理得,反而会使我失去尊敬母亲所赋予我的慰藉。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能有值得尊敬的东西,确实是种慰藉。总而言之,你看,”他突然又用轻松的口吻说,“我只是希望把不同的东西放在不同的箱子里,在欧洲和美洲,整个社会结构都是由经不起用理想的道德标准来仔细审视的各种事物构成的;众所周知,人并不追求绝对真理,而只是和别人差不多就行了。因此,假如有谁大胆地大声宣称,说奴隶制对我们是必要的,没有它我们活不下去,放弃它我们就会成为乞丐,因此我们决心保持奴隶制,——这话有力、清楚、明确,说的是实话,值得敬佩;如果用他们的行为来判断,世上大多数人会支持我们的。但是如果他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悲天悯人地引用《圣经》,我就会认为这个人不怎么样。”
“你太苛刻了。”玛丽说。
“噢,”圣·克莱尔说,“假如发生了什么事,使棉花价格永远落到低谷,黑奴成了滞销货,你信不信我们很快就会有另外一套《圣经》理论的解释?灵光将会涌入教会,他们立刻就会发现《圣经》中的一切教导与先前所说截然相反!”
“咳,不管怎么说,”玛丽一面在靠椅上躺下一面说,“谢天谢地我出生在存在着奴隶制的地方,我也相信这是对的,——真的,我觉得它一定是对的,反正,没有奴隶制我无法生活,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
“我说,宝贝儿,你怎么想?”这时伊娃手里拿着一朵花正走进屋子里来,她爸爸便问她道。
“什么事怎么想,爸爸?”
“你喜欢哪一种,——是像在佛蒙特你爷爷家那样生活,还是像我们这样有一大家子仆人的生活?”
“啊,当然我们这种生活是最快活的了。”伊娃说。
“为什么呢?”圣·克莱尔抚摸着她的脑袋问道。
“哎,这样可以有更多的人让你去爱呀,你知道。”伊娃说着热切地抬头看着父亲。
“伊娃就是这个样子,”玛丽说,“爱说这种古怪的话。”
“这是古怪的话吗,爸爸?”伊娃爬上父亲的膝头,悄悄问道。
“宝贝儿,根据世俗的看法,是有点古怪,”圣·克莱尔说,“可是整个吃饭的时间我的小伊娃到哪儿去了?”
“啊,我在汤姆的房间里,听他唱歌,黛娜大婶给我吃过饭了。”
“听汤姆唱歌,是吗?”
“是的,他唱的歌可好听啦,唱的是新耶路撒冷,欢快的天使和迦南圣地。”
“是吗?比歌剧还好听,是不是?”
“是的,他还要教我唱呢。”
“学唱歌,嗯?——你可真是长进了。”
“是呀,他唱歌给我听,我读《圣经》给他听;你知道,他还给我解释《圣经》里面的意思呢。”
“啊呀,”玛丽笑了起来,说道,“这可是近来这段时间里的最新笑话了。”
“汤姆讲解起《圣经》来肯定是不错的,我敢保证,”圣·克莱尔说,“汤姆在宗教上天生很有才能。今天早上我一早就要用马车,便悄悄走到马厩上面他的小屋外面,听见他独自在祷告。说实话,我好久没有听到像汤姆那样有味道的祷告了。他还为我祷告了,虔诚得和圣徒一样。”
“也许是他猜到了你在偷听,以前我也听说过这种花招的。”
“要真是这样,那他可太不策略了,因为他很坦率地向上帝陈述了他对我的看法,汤姆似乎认为我身上大有改进的余地,很热切地希望我能皈依上帝。”
“希望你好好记着这话。”奥菲利亚小姐说。
“看来你们意见都差不多,”圣·克莱尔说,“好吧,等着看吧,——对不对,伊娃?”
* * *
[1] 道尔夫,为阿道尔夫之昵称。
[2] 见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第一幕第二场。这是女主人公波霞对女仆所说的话。
[3] 《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阿拉丁和神灯》中灯神变出的金碧辉煌的宫殿。
[4] 见《新约·马太福音》第19章第30节。
[5] 伊万杰琳来自evangel一词,意为“福音”。
[6] 出自《旧约·传道书》第3章第11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