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第二卷 利维坦的肚肠

一 大地富了海洋

巴黎每年要向大海排掉两千五百万法郎。这并不是修辞的隐喻法。怎么会这样,又以什么方式呢?日夜不停。目的何在?毫无目的。有什么想法?想也没想。为了什么呢?也不为什么。通过什么器官?通过它的肠子。它的肠子是什么?就是它的下水道。

两千五百万,这是专业人员最低的估算。

经过长期摸索,如今科学确认,肥效最高的肥料就是人的粪便。说来实在惭愧,中国人比我们早知道。据埃克贝尔说,中国农民进城,无不用竹扁担满满挑两桶我们所说的秽物回家。多亏人肥,中国的土地还像亚伯拉罕时代那样,富有青春活力。中国的小麦,一粒种子能收获一百二十倍。任何鸟粪的肥效,都不及一座京城的垃圾肥。一座大都市,就是一个最大的肥源。利用城市给田野施肥,肯定会大获成功。如果说我们的黄金是粪土,那么反之,我们的粪土就是黄金。

如何处理这黄金粪土呢?全部清除,倒入深渊。

我们耗费大量的钱财,派船队去南极,搜集海燕和企鹅的粪便,却把手头不可估量的富源奉送给大海。世上的人畜肥如不流失到水中,而全部归还给土地,那么全世界就会丰衣足食了。

护墙石角落这一堆堆垃圾、半夜在街道上颠簸的一车车淤泥、垃圾场的这些不堪入目的运载车、隐藏在铺路石下面恶臭的污泥流,你可知道这都是什么吗?这是鲜花盛开的牧场,是碧绿的青草,是百里香、麝香草、鼠尾草,是野味,是家畜,是傍晚饱食后哞哞叫的牛群,是散发清香的饲草,是黄灿灿的麦子,是你餐桌上的面包、你脉管中的血液,是健康,是欢乐,是生命。神秘的造物就是这样:大地沧海桑田,天空瞬息万变。

把这些还给大熔炉,就会富裕丰赡。田野营养充足,就能向人类提供食粮。

你们抛弃这种财富,还觉得我可笑,悉听尊便。然而,这正是你们无知的真正嘴脸。

据统计,仅仅法国,每年就由河流向大西洋倾注五亿法郎。请注意:有这五亿法郎,就能支付四分之一的国家预算开支。可是,人实在聪明透顶,宁肯将这五亿法郎投进水沟里。我们的阴沟一点一滴带入江河,再由江河大量向海洋倾泻的,正是民众的养分。阴沟每打个嗝逆,就耗费我们一千法郎。由此产生两个后果:土壤贫瘠,河流污染。饥饿出自田垅,疾病来自河流。

举例来说,泰晤士河毒害伦敦,这是尽人皆知的。

至于巴黎,绝大多数地下排水道出口,近来不得不改到下游最后一座桥的下方。

有一种双管设施,配以阀门和放水闸门,能引水又能排水,这种引流的基本系统像人肺呼吸一样简单,在英国许多村社都已经完全采用,既把田野净水引到城市,又把城市的肥水送往田野。这样容易的一往一返再简单不过,却可以保住扔掉的五亿法郎。然而,人们总想别的事。

现在的做法,就是好事办成坏事。动机好,事情结果却可悲。以为使城市清洁,却令民众孱弱。一条阴渠就是一个误解。越冲越穷的简单阴渠,一旦换成具有两种功能、吸收又归还的排水系统,再配以新社会经济的全套原则,那么田地的产量就会增长十倍,穷困问题也能大大缓解;如再消灭所有寄生虫,那么问题就完全解决了。

目前,公共财富流进河里,不断流失。用“流失”一词恰如其分。欧洲就是因为这样消耗而破产。

至于法国,上面讲过数字。算起来,巴黎占全国人口的二十五分之一,而巴黎的排粪沟却是最富有的,因此法国每年五亿的损耗中,巴黎占两千五百万还是低于实际的估计。这两千五百万,若是用于救济和享受,巴黎就会倍加繁华。可惜,这座城市却花费在下水道里,可以说巴黎的最大挥霍、它最盛大的节日、它的富丽堂皇、盛宴、它挥金如土、它的豪华、它的奢侈,它的铺张扬厉,就是它的排污管道。

人们跟随一种拙劣的政治经济学一道盲目,让公众的福利淹没,付之流水,消失在无底深渊。为了保护公众财富,还应拉上圣克卢[67]那样的网才好。

从经济角度看,事情可以这样概括:巴黎是个漏筐。

巴黎这个城市典范,各国人民竞相效仿的这个美丽京城的表率,这个理想的大都市,这个富于创举、冲动和尝试的圣地,这个精神的中心之所,这个城市之国,这个创造未来的摇篮,这个巴比伦和科林斯的奇妙结合体,而从我们所指出的角度看,会招致一个福建农民耸肩嘲笑。

效仿巴黎吧,你们全要破产。

此外,更糟糕的是,在这久远而荒谬的挥霍方面,巴黎本身还仿效别处。

这种令人咋舌的愚蠢并非新鲜事,也绝非新近产生的。古人的做法和今人大同小异。李比希[68]曾说:“罗马的下水道吞噬了罗马农民的全部福利。”罗马农村让下水道毁掉之后,罗马又连累意大利凋敝,将意大利投进下水道里,又相继把西西里、撒丁和非洲投进去。罗马的下水道把世界都吞没了。阴沟给罗马城和世界带来覆没。罗马城和世界[69]。永恒的城市,测不到底的下水道。

在这件事情和其他事情上,罗马做出了表率。

巴黎亦步亦趋,追随这个榜样,表现出了富有才情的城市所特有的十足傻气。

为了实施上面解释的计划,我们需要了解巴黎下面的另一个巴黎,一个下水道网的巴黎;地下巴黎也有街道、十字路口、广场、死巷、动脉和循环,即污泥的循环,只是缺少人的形影。

要知道,绝不能恭维,即使对一个伟大的人民也不要恭维;这里一应俱全,雄伟壮丽的旁边,还有卑琐龌龊。诚然,巴黎包含光明之城雅典、强盛之城提尔[70]、道德之城斯巴达、奇异之城尼尼微[71],但是也包含污泥之城吕代斯[72]。

况且,这也是巴黎强大的标志,而在雄伟的建筑中,巴黎的巨大排污肠道正在实现人类通过诸如基雅弗利、培根和米拉波等人实现的奇特理想:宏伟壮阔的龌龊。

如果目光能透视地面,那么巴黎地下就会呈现巨大的石珊瑚状。周边有六法里的这片土地,上面坐落着伟大的古城,下面的洞穴和通道纵横交错,比海绵孔还要多,这还不算另一种地窖的墓穴,不算错综复杂的煤气管道,不算庞大的一直通到放水笼头的饮用水管道系统,单单布列在塞纳河两岸的下水道,就构成巨大的黑暗网,这座迷宫的引路线就是坡道。

在那潮湿的雾气中,出现了硕鼠,就仿佛是巴黎分娩出来的。

二 下水道的古代史

想像一下,巴黎就像揭开盖子,鸟瞰下去,只见两岸地下排水道网,好似嫁接在河流上的粗树枝。右岸总管道为主干,次要管道为枝丫,而死巷则为小枝杈。

轮廓极其粗略,似是而非;这种枝枝杈杈往往呈直角,这在植物中是罕见的。

再设想一下,看到的是黑底上平衬出打乱了的古怪的东方字母表,怪模怪样的字母随意排列,表面上看杂乱无章,有的是弯勾嵌连,有的是字尾衔接,这种奇特的几何平面图,恐怕更接近实际些。

在中世纪,在东罗马帝国时代,在古老的东方,污水井和下水道起过很大作用。瘟疫从那里发生,暴君在那里葬身。民众几乎怀着宗教式的敬畏,注视这腐烂的温床、死亡的巨大摇篮。贝拿勒斯[73]的害虫坑,同巴比伦的狮子坑一样,令人目眩神摇。根据犹太士师书记载,特格拉—法拉查尔[74]就以尼尼微污水坑发誓。约翰·德·莱德[75]正是从曼斯泰的下水道里引出假月亮。跟他酷似的东方人莫卡纳,蒙面纱的呼罗珊[76]先知,也是从凯邪泊的污水井里引出假太阳。

人类的历史映现在下水道的历史中。暴尸场讲述罗马的历史。巴黎的阴渠是个了不起的老东西,曾经当作墓穴,也曾当作避难所。罪恶、聪明、社会抗议、信仰自由、思想、盗窃,凡是法律追捕过或仍在追捕的,都藏匿在这洞里;十四世纪的木槌帮[77]、十五世纪的剪径强人、十六世纪的胡格诺教派、十七世纪的莫兰幻象派[78]、十八世纪的烧足匪徒[79],都藏匿在里面。一百年前,歹徒夜间从那里出来持刀行凶,窃贼遇到危险便溜进那里。树林里有洞穴,巴黎有阴渠。丐帮,即高卢无赖,就把地下排水道当作神迹宫,他们又狡猾又凶狠,到了晚上,就回到摩布埃街排水口,就像回到内室一样。

每天在掏兜死巷和割喉街作案的人,晚上自然以绿径小桥或于尔普瓦天篷为家。因此,那里留下许多传说。各种魑魅魍魉,都出没在幽静的长廊;到处充斥腐烂的废气;时而也有个通气孔,维庸和拉伯雷一里一外在那儿聊天。

巴黎老区的下水道,汇聚了所有走投无路和铤而走险的人。政治经济学把这视为垃圾,而社会哲学把这看成渣滓。

下水道,就是城市的良心,一切都集中在这里对质。在这青灰色的地方,存在黑暗,但不存在秘密了。什么东西都现了原形,至少现出最终形态。垃圾堆的特点,就是毫无虚谎。其中隐藏着天真。巴西尔[80]的假面具也在其间,但是看见了硬纸板和线绳,里外都如此,尤其明显糊上了一层诚实的污泥。旁边就是司卡班[81]的假鼻子。人类文明的一切肮脏东西,一旦没用了,就全掉进这真相的阴沟里,即社会全面堕落的归宿;不过,肮脏的东西既沉没下去,又展示出来。这些混杂的东西都混同了,再也没有假相,没有粉饰,污秽脱掉外衣,赤裸裸,光溜溜,不容一丝幻想和幻景,只剩下原形,显出终结的狰狞面目。实存和消失。这儿一个瓶底供认酗酒,一个篮子柄讲述仆役生涯;那儿发表过文学见解的苹果心,又恢复为苹果心;一个大铜钱儿满身绿锈,该亚法的痰液同法斯塔夫的呕吐物相遇;一枚从赌场出来的金路易,碰到挂过上吊绳索的铁钉;一个灰白的胎儿裹成一卷,用的是这次狂欢节在歌剧院跳舞穿的装饰金箔的戏装;一顶审判过人的法官帽子,躺在玛格东[82]穿过的腐烂了的衬裙旁边,这何止是友爱,简直就是亲密无间。一切涂脂抹粉的东西都模糊一片了。最后的面纱扯下来。一条阴沟就是个恬不知耻的家伙,什么都讲出来。

这种污秽的坦率能平复灵魂,正是我们喜欢的。我们在尘世长期忍受,看够了堂而皇之的国家利益、宣誓、政治明智、人类正义、职业道德、紧急状态法、腐蚀不了的法官,等等,现在再走进阴沟,瞧瞧污泥浊水的供认,确是一件开心事。

同时也受益匪浅。刚才说过,阴沟是历史的必经之路。圣巴托罗缪惨案的鲜血,一点一滴从街道石缝儿渗入阴沟。大量的谋杀、政治和宗教的屠戮,无不通过这文明的地道,丢下一具具尸体。在沉思者的目光看来,历史上的所有凶手都在这里,都跪在丑恶不堪的幽暗中,用他们当作围裙的一角裹尸布,凄惨地揩去他们所干的勾当。这里,路易十一和特里斯唐[83]同在,弗朗索瓦一世和杜普拉[84]同在,查理九世和他母亲同在,黎塞留和路易十三同在,卢浮瓦[85]、勒泰利埃[86]、埃贝尔[87]和马雅尔[88]都在,他们抠着石头,想抠掉他们的劣迹。拱形坑道里传来这些鬼魂的扫帚声。在这里也能闻到社会灾难的恶臭,在一些角落里还看到淡红的反光。这里骇人的水流曾洗过血腥的手。

社会观察家应当走进这阴暗的地方,这是他们实验室的组成部分。哲学是思想的显微镜。都想逃避它的显示,然而无一逃脱。推诿搪塞都是徒劳。推诿会暴露自己哪一面呢?可耻的一面。哲学以正直的目光追究罪恶,绝不允许他遁入虚无。有些事情即使正在模糊泯没,正在淡化消失,哲学也都能辨认出来。它根据一块破袍襟能复制出王袍,根据一片烂裙边能复制出那女人。它利用污水道就能再现一座城市,利用烂泥就能再现一个时期的风俗,只凭一块碎片,就能推断出是双耳尖底瓮还是水罐,只凭羊皮纸上一个指甲印,就能确认犹当迦斯犹太族和盖托犹太族的差异。通过一点蛛丝马迹,就能恢复事情的原貌,是恶,是善,是假,是真,是宫中的血斑,是洞穴的墨迹,是妓院的油点,是经受的苦难,是欢迎的诱惑,是呕出的盛宴,是品格降低所留下的褶纹,是灵魂因粗俗而变节的痕迹,还是放荡女人在罗马脚夫褂子上留下的肘印。

三 勃吕纳梭

巴黎的下水道,在中世纪有传奇色彩。到了十六世纪,亨利二世想派人探测,结果计划流产。迈尔西埃证实,下水道干脆置弃不管,任其变迁,这情况还不足百年。

古老的巴黎正是如此,一味争吵不休,举棋不定,总在摸索,结果长期处于蒙昧状态。直到后来,一七八九年才表明城市怎么有了智慧。然而在古代,我们的京城没有什么头脑,无论精神上的事还是物质上的事,都不大会办,不会清除流弊,也不会清除垃圾。什么都成为障碍,什么都成为问题。譬如下水道,往哪儿引导都不行。地下的网络把握不住方向,就像上面城里人不能沟通一样;上面沟通不了,下面也纠缠不清;上面语言混乱,下面坑道混乱,巴别塔又给代达罗斯迷宫添乱。

巴黎下水道有时还泛滥,就好像这条被埋没的尼罗河突然发怒了。说来真丢人,下水道居然发大水。这文明的肠胃有时消化不良,浊物反胃回流到城市的喉头,巴黎就有污秽的回味。污水倒流就跟后悔一样,还是有益处的;这正是警告,但是遭受白眼,污泥浊水竟如此大胆,巴黎城气愤填膺,绝不允许污秽再返回,必须驱逐干净。

一八○二年的污水灾,现在八十岁的巴黎人还记忆犹新。在路易十四雕像耸立的胜利广场,污泥浆呈十字形向外漫溢;污泥浆从香榭丽舍两个下水道口溢出,流进圣奥诺雷街,从圣弗洛朗丹下水道口溢出,流进圣弗洛朗丹街,从钟孔街下水道口溢出,流进鱼石街,从绿径街下水道口溢出,流进波潘库尔街,从拉普街下水道溢出,流进拉罗凯特街,而香榭丽舍大街的明沟已经没到三十五公分。在城南,塞纳河的主排水道起了反作用,倒流的泥汤侵入马扎然街、松糕街、沼泽街,长达一百零九米,距拉辛故居几步远停止了:在十七世纪,它敬重诗人超过国王。圣彼得街脏水涨得最高,比排水沟石板盖高出三尺。在圣沙班街,污水漫延长达二百三十八米。

本世纪初叶,巴黎的下水道还是个神秘场所。污泥向来名声不佳,而在这里名声尤其坏,简直谈泥色变。巴黎隐约知道,地下还有可怕的坑道,谈起来就像底比斯的大泥坑;那泥坑可以充当比希莫特[89]的浴盆,里面有许多十五尺长的大蜈蚣。阴沟清理工的大靴子,从来不敢冒险越过几个熟悉的地点。当时距使用带挡板的垃圾清运车的时代还不远,只见挡板上圣福瓦和克雷基侯爵友好相处,而垃圾就直接倒进排水沟。至于疏通的任务,就只好交给暴雨了,有时暴雨起不到清扫作用,反而造成堵塞。罗马留下一些有关污水沟的诗,把污水沟称作暴尸场。巴黎则辱骂自己的下水道,称之为臭洞。科学和迷信两方面都认为它很可怖。臭洞既讨厌卫生,也讨厌传奇。穆夫塔尔街阴沟的臭拱顶下生出鬼魅。马尔穆塞团[90]的尸体全抛进木桶厂街阴沟里。一六八五年大规模流行的那场恶性热病,法贡[91]归咎于沼泽区阴沟的大敞口,而且直到一八三三年,在圣路易街[92]还依然大敞着口,几乎正对着“艳情使者”的那块招牌。莫太勒里街阴沟的敞口是有名的瘟疫发源地,它那带刺的铁栅盖仿佛长了一排牙齿,张着巨大的龙口,向那倒运的街道居民吹送地狱的气息。民众富有想像力,把巴黎幽暗的排水道,说成不知是什么丑恶的无限大杂烩。下水道是无底洞。下水道是地狱。去探测这种麻风病区,连警察署都未予考虑。探测这陌生之地,测量这黑暗区域,去察看这深渊,谁有这个胆量啊?这实在骇人听闻。然而却有一个人自告奋勇。污水沟也有它的克里斯托夫·哥伦布。

那是一八○五年的事,有一天,是皇帝难得莅临巴黎的日子,一个叫德克雷或克雷泰[93]的内务大臣,在主子晨起时晋见。伟大共和国和伟大帝国的非凡士兵拖带战刀的声响,从骑兵竞技场传来;拿破仑宫门口簇拥着各路英雄,分别来自莱茵河、埃斯科河、阿迪楞河和尼罗河各部,有茹贝尔、德塞、马尔索、奥什和克莱伯各位将领的战友,有弗勒吕斯的气球驾驶员、美因茨的榴弹兵、热那亚的架桥工兵、金字塔观过战的轻骑兵、带有朱诺炮弹弹痕的炮兵、勇夺停泊在须得海[94]的舰队的铁甲兵;有些人曾追随拿破仑到过洛迪桥,还有些人曾在曼图亚[95]的战壕里陪伴过缪拉,另一些人曾赶在拉纳部队之前到达蒙特贝洛[96]低洼路。当时各种人马都聚在土伊勒里宫庭院里,由一分队或一小队代表,守卫着安寝的拿破仑。这是辉煌时期,大军已赢得马伦戈战役的胜利,还要在奥斯特利茨大败敌军。

“陛下,”拿破仑的内务大臣说道,“昨天我见到帝国中最英勇无畏的人。”

“他是什么人?”皇帝粗暴地问道,“他干了什么事?”

“他想干一件事,陛下。”

“什么事?”

“视察巴黎的下水道。”

确有其人,名叫勃吕纳梭。

四 鲜为人知的细节

视察进行了。这是一场可怕的战役,是黑夜里进攻瘟疫和窒息性瓦斯的战斗,同时也是有新奇发现的旅行。这次探险的幸存者之一,当时很年轻,是个聪明的工人。几年前他还谈起一些有趣的细节,而当年勃吕纳梭向警察总署署长呈递报告时,认为这种细节不合公文体而删除了。那时消毒手段很简陋。勃吕纳梭率领二十人下到地下坑道网,刚走了几条支管,就有八名工人不肯再往前走了。这次行动十分复杂,要视察就得疏通,必须清除污泥,同时还必须丈量,标明污水入口处,计数铁栅门和道口,摸清各支管线,标出水流的分叉点,确定各贮水池的范围,探测主管道分出的小管道,从拱心石点测量每条管道的高度,测量从拱顶起始处到底脚的不同宽度,最后,确立与每个入水口呈直角的水位坐标,有从沟底算起,或从街道地面算起两种。往前行进十分艰难。扶梯往往陷入三尺深的稀泥中。灯笼在沼气中奄奄欲熄。不时就得抬走一个昏迷的清泥工。有几处简直就是绝壁。地层下陷,石板塌毁,坑道变成陷阱,找不到实处立足。一个人突然失踪,大家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拉出来。按照福克卢瓦的建议,他们在基本清理出来的地点,隔一段距离就放一个装满浸透树脂的废麻的大笼子,点燃起来照明。有些地段的壁上长满赘生物,奇形怪状,就像肿瘤一样。在这令人窒息的地方,石头也都仿佛生病了。

勃吕纳梭从上游往下游视察探险。走到大吼者街两条水道分岔口,他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辨出一五五○这个日期。这块石头标明,菲力贝尔·德洛姆奉亨利二世之命,视察巴黎下水管道到此停止。这块石头也是十六世纪留在坑道里的记号。勃吕纳梭在蓬索管道和神庙老街管道中,还发现十七世纪所施的工程,于一六○○年至一六五○年间加固的拱顶;在集流管道西段,他也发现了十八世纪的工程,一七四○年开凿的拱顶水道。这两条管道,尤其是一七四○年较近期开凿的那一条,比一四一二年开凿的环城下水道工程还要破损陈旧,当年梅尼蒙当清水溪擢升为巴黎下水主管道,好比一个农夫忽然升迁,当上国王的第一侍从,又好比乡巴佬摇身一变而成将军。

有几个地点,尤其在法院的下面,他们发现在坑道壁开出的密室,认为是古老的地牢、丑陋的“静室”[97]。一间地牢里挂着一副铁枷,地牢全部砌死了。还有一些奇特的发现,其中有一八○○年植物园走失猩猩的骸骨;十八世纪最后一年,在圣贝尔纳会修士街无可争议的有名闹鬼事件,大概同走失的猩猩有关。这个倒霉鬼最后在下水道里淹死了。

有一条拱顶长水道通向玛丽容桥。通道里有一个保存完好的拾破烂的背篓,引起识货的人啧啧称赞。清沟工人也豁出去了,下到泥潭里到处摸,知道里面有金银首饰、珠宝、金币等大量贵重物品。一个巨人若是将污泥过滤一遍,筛子里就能留下几世纪的财宝。在神庙街和圣阿乌瓦街两条支道的分岔口,拾到一枚胡格诺教派古怪的铜质纪念章,一面图案是一头猪戴着红衣主教冠,另一面图案是一只狼头戴教皇三重冕。

最惊奇的发现是在大水道入口处。这个入口当初有铁栅栏,现在只剩下铰链了。其中一个铰链上挂着一块不成形的肮脏破布片,在黑暗中飘动,无疑是当初经过时挂下来的,年深日久而不成样子。勃吕纳梭移近灯笼,仔细察看破布片,原来是极细的麻布,比较完整的一角绣有一个纹章的冠冕,下方还绣有七个字母:LAVBESP。这是一顶侯爵的冠冕,七个字母意味:洛贝斯平。他认出这是马拉的一块裹尸布。马拉年轻时有过风流韵事。当年,他在阿尔图瓦伯爵府当兽医,同一位贵妇私通,留下这条床单,这事经过了历史考证。残迹还是纪念。他遇害后,由于这是他家惟一的细布,便用来给他裹遗体。老妇人用这有过情欢的襁褓,裹起结局悲惨的人民之友,葬于坟墓。

勃吕纳梭看罢就算了,还让破布片留在原地。是蔑视还是尊敬呢?这两种态度,马拉都受之无愧。况且,命运在这上面留下相当明显的印迹,寻常人轻易不敢触碰。况且,既是墓中之物,就应留在它所选择的地方。总之,这遗物十分奇特。一位侯爵夫人在上面睡过觉,马拉在里面腐烂。它穿过先贤祠,最后落到下水道的鼠口。这条床单,从前华托曾愉快地画出所有褶纹,如今落得只配但丁的注目了。

全面视察巴黎地下排污水道,从一八○五到一八一二年,历时七年。勃吕纳梭边视察边指示,领导施工,完成了巨大的工程。一八○八年,他加深了蓬索沟槽,还到处开通了新管道。到一八○九年,他把圣德尼街的地下排水道一直延长到圣婴水池,一八一○年在冷大衣街和硝石库下面,一八一一年在小神甫新街、槌球场街、披巾街和王宫广场下面,一八一二年在和平街和昂丹街下面,都开通了排水道。同时,整个管道网,他也采取了清毒净化措施。从第二年起,勃吕纳梭就添了助手:他的女婿纳尔戈。

在本世纪初叶,古老的社会就这样疏浚了它的双重底,清了下水道。不管怎样,这总归是一次清扫。

回头看看巴黎古老的下水道,真是弯弯曲曲,到处龟裂开缝,沟底没有铺石头,形成许多泥潭,线路莫名其妙地七扭八歪,无缘无故升高降低,而且恶臭不堪,又粗鄙又野蛮,一片黑暗,铺石板累累疮疤,墙壁道道刀伤,看着十分可怖。沟道枝枝杈杈,向四面八方伸展,纵横交错,构成鹅掌状、星形坑道、盲肠道和死巷,还有硝石拱顶、放毒的污水坑、渗出脓水的墙壁、往下滴水的沟顶,整个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这地下墓穴似的古老排水道更可怕的了,这是巴比伦的消化系统,是洞穴,是沟渠,是凿出街道的深渊,是无比巨大的鼹鼠洞,而我们的精神似乎看到,往昔——这只巨大的瞎鼹鼠,穿过黑暗,在昔日荣华而今粪土的垃圾堆上徘徊。我们再说一遍,这就是从前的下水道。

五 现时的进步

如今的下水道,又清洁又凉爽,又笔直又规整,几乎达到了理想程度,即英国人所谓的“体面”。也确实得体,呈浅灰色调,都是拉线划直的,可以说板板整整,就好比一名供货商当上了行政法院法官。进里面看看几乎是明亮的,污泥浊水也都温文尔雅。初看真像“民众爱戴国王”的远古时代,供君主和王公逃跑的极寻常的地道。如今的下水道是美观的沟渠,风格纯正;被逐出诗苑的典雅的亚历山大体,仿佛来到这座建筑物中避难,着附在幽暗灰白的长拱廊的每块石头上;每个排水口都是一个拱门,里沃利街就连阴沟也都提供效法的榜样。还可以说,几何线条如果在什么地方合适的话,那肯定在一座大都市的排粪道里。那里一切都服从最短距离。如今,在一定程度上,下水道有了官方的面目,甚至警方有时在报告中提到它,也不再有不逊之言。在官方语言中,用以描述它的字眼也是高雅严肃的。从前叫作肠子,现在称作长廊;从前叫作地洞,现在称作眼孔。维庸再世,也认不出他的临时故居了。这地下坑道网,自然还有久远难考时期的啮齿类居民,而且繁衍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不时就有一只老须鼠,从下水道口冒险探探头,瞧一瞧巴黎人;不过,这种寄生物也驯化了,相当满意自己的地下宫殿。排污沟渠没有一点当初那种狰狞相了。雨水从前污染,现在清洗下水道了。可是也不能太大意,疫气还在里面盘踞。它看似无可挑剔,实则虚伪。警察总署和卫生委员会也都无可奈何,什么清毒净化的方法都用了,阴沟里照样散发难以辨别的可疑气味,就跟忏悔后的达尔杜弗一样。

不管怎样,我们还得承认,清扫是阴沟向文明致敬,比起奥革拉斯的牛棚来,达尔杜弗的良心是个进步,毫无疑问,巴黎的下水道改善了。

何止是进步,简直就是改观。从老阴沟到今天的阴沟,经历了一场革命。这场革命是谁干的?

正是我们提起而为世人遗忘的勃吕纳梭。

六 未来的进步

挖掘巴黎下水道,绝非一项小工程。已经进行了十个世纪还未完成,就像未能完成巴黎的建设一样。巴黎城市扩展,势必波及下水道。那是地下一种长着无数触须的黑暗水蝗,随着上面城市扩展而在下面长大。每当城市开辟一条街道,阴沟就伸出一条手臂。旧王朝只修造了两万三千三百米排水道,这是截止一八○六年一月一日巴黎的状况。从那时开始,不久我们还会谈及,就采取了有效措施,大力修复和扩建下水道工程。拿破仑建了四千八百零四米,真是个奇特的数字;路易十八建了五千七百零九米;查理十世建了一万零八百三十六米;路易—菲力浦则建了八万九千零二十米;一八四八年的共和国建了两万三千三百八十一米;现政权建了七万零五百米。到目前为止,总共二十二万六千六百一十米,合六十法里长的下水道,构成巴黎庞大的肠道。幽暗的分支一直在施工,鲜为人知的巨大工程。

比起本世纪初,巴黎的地下迷宫如今扩大了十倍多,这是有目共睹的。很难想像,要把阴沟修到现在这样相对完善的程度,必须做出何等努力,表现出何等锲而不舍的精神。旧王朝的巴黎市政府,以及十八世纪最后十年的革命市府,勉强开凿了五法里,即一八○六年前所存在的下水道。这一工程障碍重重,有的是土质问题,有的是巴黎劳动人民的偏见。巴黎城建在特别难对付的矿层上,刨不动,锄不松,也钻不进。再也没有比这地质结构更难钻探打通的了,而上面却耸立着称为巴黎的历史性的奇思妙构。不管以什么方式,只要工程一开始,一冒险进入这冲积层,地下阻碍就层出不穷:有稀粘泥、活水泉、坚硬的岩石、又软又深的淤泥——科学专门名称是芥末酱。尖镐刨起来很吃力,石灰岩夹着极薄的黏土层,以及镶嵌史前海牡蛎壳的岩叶。有时,一条暗河突然冲破刚开凿的拱顶,淹了干活的工人,或者一股泥石流像奔腾的瀑布,冲断最粗的支柱,就跟打碎玻璃一样。最近在维莱特,要让集管道从圣马尔丹运河下面通过,既不停航,又不抽干运河水,不料河床出现裂缝儿,水猛地灌进施工现场,超出了水泵的抽水能力,只好派一名潜水员去寻找大水槽狭口处裂缝,费了好大劲儿才堵住。在别处,靠近塞纳河,甚至离河床相当远的地方,譬如在美丽城,在大街和吕尼埃尔通道下方,还碰到无底的流沙,能眼看着一个个人沉没下去。此外,还有令人窒息的有毒气体,还有把人埋住的塌方,还有突如其来的地陷;还有,工人会慢慢染上斑疹伤寒。如今,在克利希地下十米深处施工,开了一条长廊,为安装乌尔克运河输水主管道,还砌了一条通道;在另一处,在经常塌方,经常碰到腐烂泥层的情况下,借助探测和支撑木施工,从济贫院大街到塞纳河一段,修了比埃夫尔地下道拱顶;为使巴黎免遭暴雨时蒙马特的激流冲击,并给殉教士城关附近九公顷的大水塘开个泄水口,在地下十一米深处日夜修建,从白城关到欧贝维利埃路,四个月就开了一条下水道;还有一件前所未见的事,在鸟喙横杠街地下六米深,没有开沟就建造了一条下水管道,然而,指挥完成这些工程之后,莫诺也去世了。

从圣安托横街到卢尔辛街的城区各点,建成三千米长的拱顶阴沟;利用弯弓街的支管,排出贡吏街和穆夫塔尔街十字路口积聚的雨水;又在流沙上灌注碎石块和水泥,建成圣乔治街的下水道;还指挥纳扎雷圣母院街支线可怕的降低工程,完成这些工程之后,杜洛工程师也去世了。比起战场上愚蠢的屠杀来,这种英勇的功绩要有益得多,却没有战报表彰。

一八三二年,巴黎下水道远非今天这样的规模。勃吕纳梭推动了一步,但是大规模的重建工程,还要等流行了霍乱之后才确定下来。说来实在惊人,例如像威尼斯那样称为大运河的主干道,到一八二一年,酒葫芦街那段还露天敞着。直到一八二三年,巴黎城才从自己口袋里找出二十六万六千零八十法郎十生丁,用来覆盖那段污水沟。战斗城关、居内特街和圣芒德街三处排泄口,包括各种装置、污水渗井和净化管道等,直到一八三六年才齐备。正如我们说的,这二十五年来,巴黎下水道修缮一新,而且扩大了十倍多。

三十年前,在六月五日至六日起义那个时期,许多地段还是老阴沟。大多数街道,现在中线隆起,而当年却一劈为二。这样,街道或十字路口呈斜面,最洼处往往看到一块方形大铁栅盖,由于人畜行走而磨得锃亮,又滑又危险,车辆经过时马容易失蹄。桥梁道路的术语,给这种低点和栅盖起了个生动的名称,叫作“路沟”。在一八三二年,许许多多街道,诸如星辰街、圣路易街、神庙街、神庙老街、纳扎雷圣母院街、梅里库尔游乐园街、鲜花河滨路、小麝香街、诺曼底街、牝鹿桥街、沼泽街、圣马尔丹城郊街、胜利女神圣母院街、蒙马特城郊街、船娘仓街、香榭丽舍、雅各布街、图尔农街,还是古老哥特式的排污水沟,毫无廉耻地张着肮脏的大嘴巴。那是带天篷的巨大石缝,有时还围着界石,嚣张到了极点。

巴黎的下水道,一八○六年基本上还是一六六三年统计的数字:五千三百二十八图瓦兹。从勃吕纳梭之后,到一八三二年一月一日,总共四万零三百米。这就是说,从一八○六年到一八三一年,每年平均建造七百五十米。此后,每年建造八千米,甚至一万米,用混凝土打地基,以碎石和水泥搅拌构筑,每米造价二百法郎,目前巴黎六十法里长的下水道,共花费四千八百万法郎。

除了我们开头就指出的经济进步之外,严重的公共卫生问题,也同巴黎下水道这一巨大问题有关。

巴黎夹在水层和气层之间。水层沉积在相当深的地下,已为两次钻探所证实,是由夹在白垩层和侏罗纪石灰岩层之间绿砂石提供的。那片水可用一个大圆盘来表示,半径为二十五法里;无数江河溪流的水渗到那里。我们从格雷奈勒街的井中打出一杯水,就能喝到塞纳河、马恩河、约讷河、瓦兹河、埃纳河、谢尔河、维埃纳河和卢瓦尔河的水。那片水先是由天而降,再由地下抽出,因此是卫生的。这层空气可不卫生,是从阴沟里逸出来的,将污水道的各种腐味臭气全搀进城市的呼吸中,气味实在难闻。从粪土堆上取点空气样,经过科学检验,比在巴黎上空取的空气样还要纯净。再过一定时间,借助于进步,机械设备渐趋完善,问题明朗了,巴黎就会利用水层净化空气层,也就是说冲洗地下道。众所周知,冲洗阴沟,就意味着污泥归还给土壤,粪肥归还给田地。仅此一举,整个社会就会减少贫困而增加健康。

巴黎的疾病,以卢浮宫为疫区中心点,现在已扩散到方圆五十法里。

可以说十个世纪以来,污水道是巴黎的病源。阴沟就是这座城市血液中的病毒。在这方面,民众本能的反应绝不会有误。从前,修建阴沟这一行,就跟屠宰牲口这一行同样危险并令人厌恶,人人畏惧,因此长期推给刽子手去干。要让泥瓦匠下到臭沟里,就必须付很高的工钱;挖井工人也轻易不肯把梯子放下去;俗话说得好,“下阴沟,就是进墓穴”。前面说过,各种骇人的传说,给这庞大的坑道蒙上恐怖的色彩。这个可怖的渊薮,既有地球变迁,又有人类革命的痕迹,从中能找到一切天灾人祸的遗物,从洪水泛滥时期的贝壳,一直到马拉的一块破布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