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的恶作剧
从一八二三年起,蒙菲郿客栈渐渐败落,虽未跌进破产的深渊,却陷入一笔笔小额债务的泥坑里。在这期间,德纳第夫妇又添了两个孩子,全是男孩。这样,总共有五个了,三男两女,未免太多了。
两个晚生的还很小的时候,德纳第婆娘就把他们抛弃了,心里觉得特别松快。
用“抛弃”这个字眼很恰当。这个女人天性残缺,不过,这种现象也并非只此一例。德纳第婆娘同德·拉莫特—乌当库尔元帅夫人[54]一样,做母亲只限于爱自己的女儿。她的母爱在女儿身上竭尽了,而她对人类仇恨则从儿子身上开始。冲儿子那一面,她的狠毒是陡直的,她的心在此处形成一道阴森的绝壁。正如我们所见,她讨厌大小子;她也憎恶另外两个儿子。为什么呢?不为什么。最可怕的缘由和最无可争辩的回答,就是:“不为什么”。
“我可不想养活一大窝孩子。”这个母亲如是说。
德纳第夫妇如何甩掉两个小儿子,甚至从中捞点好处,现在来解释一下。
在前几页中,我们提过一个叫马侬的姑娘,她从吉诺曼老头那里争得了两个孩子的抚养费。当时她住在切莱斯廷河滨路小麝香老街拐角:那条街已竭尽全力,要将自己的臭名声变成香气[55]。大家还记得三十五年前,塞纳河沿岸街区流行白喉,医学界还利用那次机会,大规模试验明矾喷雾剂的疗效;后来,那种疗法由更为有效的外用碘酒所取代。就在那场传染病流行期间,马侬姑娘两个男孩年龄很小,早晨一个傍晚一个,一天当中就全死了。这是一次沉重打击。两个孩子是母亲的宝贝,他们代表每月八十法郎的收益。那八十法郎按时领取,由吉诺曼先生的年息代理人,住在西西里王街的退休公证人巴尔日先生付给。两个孩子一死,抚养费也就随之埋葬了。马侬姑娘得赶紧想法子。她所在的邪恶的黑社会中,大家什么都知道,但又相互保密,而且相互援助。马侬姑娘急需两个孩子,德纳第婆娘恰好有两个。都是男孩,年龄又一样。这一边好交代,那一边也好安置。两个小德纳第就成了两个小马侬。马侬姑娘从切莱斯廷河滨路搬到钟孔街。在巴黎,一个人从一条街迁到另一条街,身份也就改变了。
民政部门没有接到任何申报,也无从干预,冒名顶替便一举成功。只有德纳第提出要求,出借孩子每月收十法郎费用,马侬姑娘接受了,并按期付钱。自不待言,吉诺曼先生继续尽抚养义务,每半年来看看孩子,没有觉察出有什么变化。“先生,他们长得多么像您!”马侬每次都这么说。
德纳第也不难更名改姓,他趁此机会摇身一变,成了容德雷特。关于他两个女儿和小伽弗洛什,几乎没有工夫注意还有两个小弟弟。人穷困到了一定程度,相互就十分冷漠,视同游魂野鬼,就连自己最亲近的人,也往往成了朦胧的影子,在生活模糊的背景中难以分辨,容易同无形的东西混淆起来。
德纳第婆娘原本就想永远抛弃两个小儿子,可是交付给马侬姑娘的当天晚上,她忽然顾虑起来,或者故意装样子。她对丈夫说:“这么干,可就是遗弃孩子呀!”德纳第却大言不惭,用这种话打消她的顾虑:“让—雅克·卢梭干得更绝!”做母亲的人从顾虑转为不安,她说道:“警察若是来找麻烦怎么办?德纳第先生,你说说看,我们这么干,能允许吗?”德纳第则回答:“干什么都允许。谁看这事儿,都会觉得跟天空一样明朗。再说了,对这种身无分文的孩子,谁也没有兴趣上前关心一下。”
马侬姑娘是犯罪集团中的漂亮妞儿,很爱打扮,家中的陈设既矫饰又寒酸,跟她合居的一个法籍英国姑娘,是一个非常高明的女贼,和一些富贵人家来往,颇有口碑,同图书馆勋章和马尔斯小姐的钻石首饰失窃,有极为密切的关系,后来在刑事罪犯档案中相当有名。大家都叫她“密斯姐儿”。
两个孩子落到马侬姑娘手中,却一点也不委屈。他们有八十法郎的保举,就像任何可供盘剥的东西一样,自然受到照顾,穿得一点儿不坏,吃得也一点儿不糟,几乎被当成“小先生”一样待敬,跟假母亲比跟真母亲过的日子好多了。马侬姑娘也总摆出贵妇的派头,在孩子面前不讲黑话。
他们就这样过了几年。德纳第还真有预见性。有一天,马侬姑娘来付十法郎的月钱,他就对她说:“当‘父亲的’应当给他们点教育。”
两个可怜的孩子,甚至受到厄运的保护,一直得到温饱,不料猛丁给抛进人生,不得不自谋生路了。
像在容德雷特贼窝那样大批逮捕歹徒,必然导致一连串搜捕和拘留。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灾难,降临到秘密生活在公共社会下面的丑恶的反社会;犹如一场狂风骇浪,冲垮了这个黑暗世界的许多地方。德纳第的灾难,也殃及了马侬姑娘。
关于普吕梅街的那张字条,由马侬姑娘交给爱波妮不久,有一天,钟孔街突然来了一帮警察,抓走了马侬姑娘和密斯姐儿,整栋楼里形迹可疑的人也都一网打尽。当时,两个小男孩正在后院玩耍,根本没有看到这场洗劫;到了要回家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家门封了,整栋楼房都空了。对面铺子的一个补鞋匠招呼他们,将“他们母亲”留下的一张字条交给他们。纸上有个地址:“西西里王街8号,年息代理人巴尔日先生”。补鞋匠对他们说:“你们不住在这儿了。去那儿吧。路很近。左边的第一条街就是。拿着这张字条,问问路就行了。”
两个孩子手里拿着引路的字条,大的牵着小的走了。天气很冷,小手冻僵了,字条也抓不紧,走到钟孔街拐角的时候,让一阵风给吹跑了,天又黑下来,没法儿找到了。
他们就这样流落到街头。
二 小伽弗洛什借了拿破仑大帝的光
巴黎春天常刮起凛厉的寒风,吹在人身上不完全是寒冷,而是冰冻。这种寒风能给晴朗的天气陡增凄冷的气氛,恰如从不严实的门窗缝里吹进暖室的冷空气。冬季那扇阴森的门仿佛还半开着,一阵阵风吹进来。本世纪欧洲第一场大规模流行病,就是在一八三二年春天爆发的:那年春寒料峭,凛凛寒风格外刺骨:那扇门比冬季半开的门还要寒冷,简直就是一道墓门。人们感到那种寒风挟着霍乱的气息。
从气象学角度看,这种寒风还有一种特点,就是丝毫也不排除强电压。这个季节常起大风暴,伴随着疾雷闪电。
一天晚上,这种寒风吹得更起劲,仿佛又回到了一月份,有钱的人重又穿上大衣;而小伽弗洛什还穿着那身破布片,立在一家理发店门前出神,冻得愉快地打着哆嗦。他当作围巾围在脖子上的,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一条女式羊毛披肩。小伽弗洛什那副样子,好像在由衷地欣赏橱窗里的一个蜡人新娘,看那新娘敞胸露怀,头戴橘花冠,在两盏灯之间旋转,向行人投来微笑,而其实,小家伙眼睛瞄着店铺,看看能不能顺手牵羊,从柜台“摸走”一块香皂,好拿到郊区理发店那里卖一苏钱。他时常靠一块香皂吃顿饭。这种活计他挺拿手,说是“给理发师刮胡子”。
他眼睛一边欣赏新娘,一边瞟着那块香皂,嘴里还一边咕哝:“星期二。……不是星期二。……是星期二吗?……也许是星期二。……对,就是星期二。”
谁也没有弄明白过,这种自言自语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种自言自语,也许偶然涉及他最后那顿饭的日期,那就意味着三天没吃饭了,因为这天已是星期五。
店里有一炉旺火,暖烘烘的,理发师正给一名顾客刮脸,他不时瞥过一眼,瞧瞧那个敌手,那个冻得发抖、双手插兜、心里显然在打鬼主意的没脸皮的野孩子。
伽弗洛什正端详新娘、橱窗和温德索香皂的时候,忽然来了两个穿戴相当整齐的孩子,他们一高一低,比他个头儿还矮,看样子一个有七岁,一个有五岁,胆怯地拧动门把手,走进店铺,不知道问什么事儿,也许是请求施舍,说话哼哼唧唧的,不像祈求倒像呻吟。他们两个同时开口,话又讲不清楚,小的抽抽搭搭语不成句,大的又冻得牙齿咯咯打战,理发师转过身,满脸怒气,右手还举着剃刀,左手推着大的,用膝盖顶着小的,将两个孩子赶到街上,关上店门,恨道:
“闲着没事儿,来把人家屋子都倒腾冷啦!”
那两个孩子一边哭一边往前走。这时,天上吹来一片乌云,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小伽弗洛什追上去,招呼他们说:“你们怎么啦,小鬼?”
“我们没有地方睡觉。”大的回答。
“就为这个?”伽弗洛什说道,“这可不得了。这也值得哭鼻子吗?两个都是傻瓜怎么的!”
伽弗洛什一副略带嘲笑的高傲态度,以怜惜的权威口吻,柔和爱护的声调说:“小娃娃,跟我来。”
“是,先生。”大的说道。
于是,两个孩子跟他走了,就像跟随大主教似的。他们不再哭了。
伽弗洛什领着他们,沿圣安托马街朝巴士底广场方向走去。
伽弗洛什边走边回头,狠狠瞪那家理发店一眼。
“那条老鲭鱼[56],简直没长人心,”他咕哝道,“他是个美国佬。”
伽弗洛什打头,他们三人鱼贯而行;一个姑娘见了格格大笑起来,未免对这一伙人失敬了。
“你好,公共马车姐儿。”伽弗洛什回敬她一句。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那个理发师,改口说道:
“那畜生我叫错了,他不是鲭鱼,而是一条蛇。理发匠,等着吧,我去找个锁匠师傅,给你的尾巴安上一个铃铛。”
他跟那个理发师怄气,见什么都发火。他跨过一条水沟时,碰见一个长了胡须的看门婆,看她拖着扫把那样子,直够资格上布罗肯峰[57]去会浮士德,于是,他就吆喝一句:“夫人,您这是骑马出门啊?”
话音刚落,他又一脚踏下去,将泥水溅到一个过路人的亮皮靴上。
“小坏蛋!”那过路人十分恼火,嚷了一声。
伽弗洛什鼻子从围巾里抬起来,问道:“先生要告状吗?”
“告你!”过路人说。
“衙门关门,我不接案子了。”伽弗洛什答道。
然而,他沿着这条大街继续往前走,瞧见一个大门洞下有个十三四岁的女叫花子,浑身冻僵了。衣裙太短,双膝都露在外面。小女孩开始长大,腿不该露出来。年岁增长往往这样捉弄人,恰恰到了赤裸显得不雅观的时候,裙子变短了。
“可怜的姑娘!”伽弗洛什说,“恐怕连条裤衩都没得穿。接着,先围上这个吧。”
他说着,将暖乎乎围在脖子上的羊毛围巾解下来,扔到女叫花子冻紫了的瘦肩头上;这样,围巾又变回去,成了披肩。
女孩怔忡地望着他,接受披肩却未吭一声,人穷苦到了一定份儿上,往往麻木迟钝了,受苦不再呻吟,受惠也不再道谢了。
这样一来:
“嘚嘚嘚嘚!”伽弗洛什发出声来,抖得比圣马尔丹更厉害:圣马尔丹至少还留下半件大衣[58]。
他这一“嘚嘚”,阵雨越发恼火,下得更凶了。这种天太坏,还惩罚善行。
“真可恶!”伽弗洛什嚷道,“这是什么意思?雨又下起来啦!仁慈的上帝呀,再这样下去,我可要回娘胎里了。”
他又往前走。
“左右都一样,”他说着,望了一眼蜷缩在披肩下面的女叫花子,“她那身大衣还不赖呢。”
他抬头望了望乌云,嚷了一声:“没辙啦!”
两个孩子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他们经过安了密实铁丝网的橱窗,显见是面包铺,因为面包和金子一样,要用铁栏保护起来,伽弗洛什转过身:
“对了,小娃娃,晚饭吃了吗?”
“先生,”大的回答,“早饭之后,到现在没吃东西了。”
“你们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怎么的?”伽弗洛什郑重其事地又问道。
“先生不要乱说,我们有爸爸妈妈,只是我们不知道他们住在哪儿。”
“有时候,知道还不如不知道。”伽弗洛什说道,表明他很有头脑。
“我们走了有两个钟头了,”大的接着说,“我们找过好多墙角旮旯,可是什么东西也没有找到。”
“我知道,”伽弗洛什又说,“全让狗给吃光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
“嘿!我们把自身的作者丢了。我们都不知道把他们怎么着了。这样不应该呀,孩子们。把老一辈人给弄丢了,这也太糊涂了。哎呀。对啦!总得吃点儿什么呀。”
此外,他再也没有向他们提什么问题。无家可归,这再明白不过了。
两个孩子中那个大点儿的变得也快,几乎又完全恢复童年那种无忧无虑,他惊叹道:
“说起来真怪。妈妈还说过,到了圣枝主日那天,她带我们去拿祝福过的黄杨枝呢。”
“神经。”伽弗洛什应了一声。
“妈妈是位夫人,”大的又说,“跟密斯姐儿住在一起。”
“好家伙。”伽弗洛什又应了一声。
这工夫他站住了,搜索身上破衣烂衫的每个角落,摸了好半天。
他终于抬起头,那神情本来只想表示满意,而实际却得意洋洋了。
“放心吧,娃娃,这不有了,够三个人吃晚饭了。”
说着,他从一个兜里掏出一苏硬币。
他没容两个孩子惊得目瞪口呆,就推着他们进了面包铺,将一苏钱往柜台上一放,喊道:“伙计!五生丁面包。”
面包师傅本人就是店铺老板,他拿起一个面包和一把刀。
“切成三块,伙计!”伽弗洛什又说道,接着又郑重其事地补充一句:“我们是三个人。”
面包师打量完三个吃晚饭的人,便操起一个黑面包;伽弗洛什见此情景,就把一根手指深深插进鼻孔里,猛然吸气,仿佛指尖有一小撮弗雷德里克大帝的鼻烟,冲面包师的脸气愤地嚷了一句:“克斯克啥?”
伽弗洛什冲面包师嚷的这句话,我们读者中如果有人以为是俄语或波兰语,甚或以为约维斯人和博托库多人[59]在荒江隔岸相呼的蜚声,我们就应当指出,这是他们(我们的读者)每天讲的一句话,即:“这是个什么?”面包师完全听懂了,他回答说:“怎么!这是面包呀,极好的二等面包。”
“您是说粗拉通[60]吧,”伽弗洛什镇定而轻蔑地反驳道。“要白面包,伙计!要细拉通!我请客。”
面包师不禁微微一笑,他一边切白面包,一切以怜悯的目光打量他们,这又冒犯了伽弗洛什。
“喂,小伙计!”他说道,“您干吗呀,这样丈量我们?”
其实,他们三个叠起来,也不到一丈高。
面包师切好面包,收了钱,伽弗洛什就对两个孩子说:“磨吧。”
两个小男孩都愣住了,瞪眼看他。
伽弗洛什笑起来:“哦!真的,还听不懂,人还太嫩了点儿!”
他又改口说:“吃吧。”
他说着,递给他们每人一块面包。
他又想到,这个大点儿的似乎更有资格同他交谈,值得另眼看待,应当多吃点儿,于是他克服犹豫的心理,拣了最大的一块面包递给他,又补充一句:“这个,塞进你的枪筒里。”
他把最小的一块留给自己。
包括伽弗洛什在内,几个可怜的孩子真饿极了,大口大口咬面包;他们既已付了钱,再待在面包铺里就显得碍事,得不到面包师的好脸色了。
“咱们回街上去。”伽弗洛什说道。
他们又朝巴士底广场方向走去。
他们不时碰到有灯光的店铺,那个小的每次都停下,拿起用绳子套在颈上的铅表,瞧瞧钟点。
“真是个小活宝。”伽弗洛什说道。
接着,他若有所思,又喃喃说道:
“不管怎么说,我若是有孩子,准比这照看得好多了。”
他们吃完面包,正走到阴惨的芭蕾舞街的拐角,能望见小街尽头强力监狱那道低矮吓人的边门。
“嘿,是你呀,伽弗洛什?”一个人说。
“哦,是你呀,蒙巴纳斯?”伽弗洛什应道。
招呼这个流浪儿的是个男人,戴了一副蓝色夹鼻眼镜,伽弗洛什一眼就认出来,正是化了装的蒙巴纳斯。
“好家伙,”伽弗洛什继续说,“你披了一身麻籽酱色的皮,又像大夫一样戴着蓝眼镜,老实说,真够派头呀!”
“嘘,别这么嚷嚷!”蒙巴纳斯说道。
他急忙将伽弗洛什拖出店铺的亮地儿。
两个小孩手拉着手,不由自主地跟在后面。
他们走进通车的黑糊糊的拱顶门洞里,人看不见,雨浇不着了。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蒙巴纳斯问道。
“去不愿登修道院[61]。”伽弗洛什说。
“耍贫嘴!”
蒙巴纳斯接着说道:“我要去会巴伯。”
“哦!”伽弗洛什说,“那女郎叫巴伯。”
蒙巴纳斯压低声音:“不是女的,是男的。”
“唔!巴伯呀!”
“对,是巴伯。”
“他不是给关起来了吗?”
“他又打开了。”蒙巴纳斯答道。
他简要地对这流浪儿讲了事情的经过:当天上午,巴伯被押往附属监狱的路上,经过“预审走廊”,本应向右拐,他却溜向左边跑掉了。
伽弗洛什十分赞赏这个机灵劲儿。
“真是老滑头!”他赞道。
蒙巴纳斯讲巴伯如何越狱,又补充了几个细节,最后来了一句:“唔!还有好戏看呢。”
伽弗洛什一边听,一边抓住蒙巴纳斯拿着的手杖,下意识地抽出上半截,只见露出匕首的利刃。
“嗬!”他说着,赶紧插回去,“你还带着便衣警察。”
蒙巴纳斯眨了眨眼睛。
“哎呀!”伽弗洛什又说道,“你要跟冲子交手啊?”
“难说,”蒙巴纳斯满不在乎地回答,“身上带根别针总没坏处。”
伽弗洛什又追问一句:“今儿晚,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蒙巴纳斯又拨动低音弦,含混答道:“干点事儿。”
他突然改变话题:“对啦!”
“怎么啦?”
“几天前发生的一件怪事儿。想想看,我遇到一个有钱的主儿,他赏给我一顿教诲和他的钱袋。我把钱袋放进兜里;过了一会儿,我摸摸衣兜,什么也没有了。”
“只剩下教诲了。”伽弗洛什接口说道。
“你呢,”蒙巴纳斯又说,“你这是去哪儿?”
伽弗洛什指着受他保护的两个孩子,说道:
“我带孩子去睡觉。”
“睡觉,睡哪儿?”
“睡我家里。”
“你家在哪儿?”
“在我家里。”
“你有住处啦?”
“对,有住处了。”
“住在哪儿?”
“大象肚子里。”伽弗洛什答道。
蒙巴纳斯天生不爱大惊小怪,这回也不免惊叹:
“大象肚子里!”
“对呀,没错儿,大象肚子里!”伽弗洛什又说道,“克克啥啊?”
这又是一句谁也不这么写,但人人都这么讲的话,意思就是:这有什么啊?
流浪儿深刻的指责又把蒙巴纳斯拉回到平静的常理上。他对伽弗洛什的住处,似乎有了更好的体认。
“可不是嘛!”他说道,“对,大象……住在那里舒服吗?”
“很舒服,”伽弗洛什答道,“在那里,真的,顶呱呱,不像在桥洞下,没有穿堂风。”
“你怎么进去呢?”
“就那么进去。”
“有洞口啊?”蒙巴纳斯问道。
“还用问!这可不能说出去啊。是在前腿中间。那些拷壳[62]没看到。”
“你要爬上去喽?不错,我明白了。”
“一搭手的工夫,克利,克拉,行了,人影也不见了。”
伽弗洛什停了一下,又补充一句:
“这两个娃娃,我得弄一个梯子。”
蒙巴纳斯笑起来:
“见鬼,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小崽子?”
伽弗洛什随口答道:
“两个小宝宝,是一个理发师赠送给我的。”
这时,蒙巴纳斯有了心事。
“刚才,你不费劲儿就认出我来。”他咕哝道。
他从兜里掏出两件小东西,是裹了棉花的两根鹅翎管,往每个鼻孔塞了一根,鼻子就完全变样了。
“你模样变了,”伽弗洛什说道,“不那么丑了,这玩意儿应当总放在里边。”
蒙巴纳斯是个美少年,可是伽弗洛什就爱嘲笑了。“别开玩笑,”蒙巴纳斯问道,“现在你觉得我怎么样?”
说话的声音也完全变了。转瞬之间,蒙巴纳斯变得叫人认不出了。
“嘿!给我们演一场木偶戏吧!”伽弗洛什嚷道。
那两个小孩只顾用手指掏鼻孔,一直没有注意听他们说什么,现在一听说木偶戏,就赶忙凑上来,看着蒙巴纳斯那样子,脸上开始流露出喜悦和赞赏的神色。
可惜蒙巴纳斯这会儿心事重重。
他将手掌按在伽弗洛什的肩上,一字一句加重语气对他说:
“听我说,孩子,假如我在广场上,带着我的道格、我的达格和我的地格,假如你们递给我十个苏钱,我倒不会拒绝耍个把场,但现在不是过狂欢节。”
这句怪诞的话,对这个流浪儿产生奇特的效果。他急忙转身,两只明亮的小眼睛凝神搜索周围,发现只离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名警察的背影。伽弗洛什“哎呀!”一声刚出口,又立刻憋回去,他摇了摇蒙巴纳斯的手,说道:
“好吧,晚安,我带着小乖乖去见我的大象。万一哪天夜晚你用得着我,就到那儿去找。我住在一、二楼中间的夹层,没有门房,你找伽弗洛什先生就行了。”
“好吧。”蒙巴纳斯说道。
他们分了手,蒙巴纳斯朝河滩广场走去,伽弗洛什则前往巴士底广场。伽弗洛什和大小兄弟俩,一个拉着一个;五岁的小弟几次回头,望那走远的“木偶”。
蒙巴纳斯发现警察;用黑话通知伽弗洛什,也并没有什么奇妙的,只是运用“狄格”的半谐音,变法儿重复五六遍。“狄格”这两个音不是孤立地发出来,而是巧妙地嵌在一句话里,要表示:“当心,不能随便说话”。此外,蒙巴纳斯这句话还有一种文学美,超出伽弗洛什的理解:“我的道格、我的达格和我的地格”,在神庙街区一带的黑话中意味“我的狗、我的刀和我的女人”;须知在莫里哀创作和卡洛绘画的那个伟大世纪,小丑和红尾巴[63]圈子里常讲这种话。
在巴士底广场东南角,靠近沿古狱堡护城壕挖掘的运河码头,曾有一个奇特的建筑物,二十年前还能见到,如今已从巴黎人的记忆中消失,但是值得在那里留下一点痕迹,因为,那是“科学院院士,埃及远征军总司令”的构想。
虽说只是一个模型,我们还是称作建筑物。作为拿破仑一个意念的巨大遗体,这个模型本身就是个庞然大物。连续经过两三场狂暴,它越来越远离我们,变成历史的遗迹,一反当初临时性构筑的形象,具有某种说不出来的永久性了。那头大象有四丈来高,木架和灰泥结构,背上驮着一座塔,好似一座房舍,当年由泥瓦匠刷成绿色,现在已由天空、风雨和时间涂成黑色了。广场那一角空旷萧飒,而那巨兽宽额、长鼻、巨牙、高塔、宽大的臀部、圆柱似的四条腿,身影映在星光闪烁的夜空,的确惊魂动魄。一般人不知道那意味什么。那是民众力量的一种象征。幽暗、神秘而壮伟。不知那是什么具有神力的有形魂体,耸立在巴士底广场无形幽灵的旁边。
极少有外来人参观这一建筑,行人也不望一眼。它渐渐倾夷,一年四季都有灰泥从腹部剥落,伤痕累累,不堪入目。文雅行话中所谓“市政大员”,从一八一四年起就把它遗忘了。它始终待在那个角落,病恹恹的,摇摇欲坠,四周圈的木栅栏也已朽烂,随时受到醉醺醺的车夫的糟蹋。它的腹部龟裂,尾巴上支出一根木条,腿之间杂草丛生;由于大城市地面总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升高,而它周围广场的地势,三十年来也高出许多,它就好像陷入凹地中,地基下沉了似的,它那样子恶俗不堪,受人轻蔑和厌恶,但是又卓然独立,有产者觉得丑陋,思想者看着忧伤。它近乎要清除掉的一堆垃圾,又类似要被斩首的一位君王。
前面说过,夜晚景象就变了。夜晚是一切幽暗东西的真正归宿。夜幕一降临,那头老象就焕然一新;在黑暗的一片静穆中,它换上一副沉稳而凶猛的神态。它属于过去,因此属于黑夜;夜色同它的魁伟相得益彰。
这座建筑粗陋、矮壮、笨重、凶猛、冷峻,形体几乎怪异,然而确实庄严,凛凛然有几分雄伟和狂野,如今已不复存在,好让一个烟囱高耸的巨型火炉[64]君临清平世界,取代阴森森的九塔楼堡垒,颇为类似资产阶级取代封建制度。用一个火炉来象征锅炉容涵力量的时代,是极其自然的事情。这个时代行将过去,也已开始过去了;人们开始明白,如果说锅炉能产生能量,那能量也只能是在头脑中产生出来的;换言之,带动世界前进的,不是火车头,而是思想。把火车头套在思想的列车上,固然很好,但是不要将马当作骑手。
扯回话题,不管怎么说,在巴士底广场上,用灰泥建造大象的建筑师,成功地表现了伟大,而建造火炉烟囱的建筑师,却用青铜塑造出渺小。
这个火炉烟囱还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叫作七月圆柱,这是流了产的一场革命的拙劣纪念碑,直到一八三二年,非常遗憾还被覆着巨大的构架,围着一大圈木板栅栏,彻底孤立了那头大象。
流浪儿带领两个娃娃,正是走向由远处一盏路灯微光照见的这个广场角落。
请允许我们在此打断一下,提醒一句,我们讲述的完全是事实,二十年前,轻罪法庭根据禁止流浪和破坏公共建筑的法令,就抓到并判处一个睡在巴士底广场大象里的儿童。
交代了这一史实,我们继续往下谈。
到了大象跟前,伽弗洛什看出无限大对无限小产生的影响,就说道:“小乖乖!不要怕。”
说着,他从一处豁口儿跳进大象的栅栏里,又扶着两个孩子跨进去。两个孩子有点儿害怕,跟着伽弗洛什一声不响,完全信赖这个衣衫破烂的小保护人,只因他给他们面包吃,又答应给他们住处。
有一条梯子靠着木栅栏倒放在地上,那是附近工地的工人白天用的。伽弗洛什以罕见的力量搬起梯子,竖到大象的一条前腿上。只见梯子顶端正好靠近巨兽肚子的一个黑洞。
伽弗洛什指着梯子和洞口,对两个客人说:“爬上去,进去吧。”
两个小男孩恐惧地面面相觑。
“你们害怕呀,小乖乖!”伽弗洛什高声说。
随即他又补充一句:“你们瞧我的。”
他不屑用梯子,双手抱住粗糙的象腿,眨眼间爬到破洞口,好似游蛇钻了进去;不大工夫,两个孩子隐约望见黑洞口探出他的头、仿佛一个白里透青的形体。
“喂,”他喊道,“小家伙,倒是爬上来呀!上来一看就知道,这儿有多舒服!”他又对着那个大的说:“上来,你!我拉你一把。”
两个孩子用肩头相互推着,流浪儿又是吓唬又是劝勉,再说,雨也下得很大。大的冒险往上爬。小的见哥哥爬上去,独自一个留在巨兽的大腿之间,想哭又不敢哭。
大的摇摇晃晃,一磴一磴往上攀登。伽弗洛什一路给他鼓劲儿,像武术教练教徒弟,或老骡夫赶骡子那样吆喝:“别怕!”
“就这样!”
“接着上!”
“脚放在那儿!”
“把手给我!”
“大胆点儿!”
等他能够得着了,就猛地一把抓住,拉着胳臂,一使劲将孩子拉上去。
“真棒!”他说道。
那孩子钻进豁儿口。
“现在,等我一下,”伽弗洛什说道,“请坐吧,先生。”
他像先头钻进去那样,又从洞口钻出来,顺着象腿溜下去,跟猕猴一样轻捷,等双腿一着草地,就拦腰抱起那五岁的孩子,送到梯子正中,跟在后面往上爬,一边喊那个大的:
“我往上推,你往上拉他。”
转瞬间,小家伙让人又推又拉,又送又拖,上了梯子,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给塞进洞里,随后伽弗洛什也跟进来,又一脚将梯子踢翻在草地上,拍起巴掌嚷道:
“我们到啦!拉法耶特将军万岁!”
他欢呼完了,又补充一句:
“小家伙,你们到我家了。”
伽弗洛什的确到家了。
无用东西的意外用途啊!庞大事物的慈悲啊!巨人的善良啊!这个巨大的建筑原是拿破仑皇帝一念的产物,现在成了一个流浪儿的栖身之所。巨人收养并庇护一个孩童。盛装打扮的有产者,经过巴士底广场,瞪着金鱼眼睛,轻蔑地打量那头大象,往往抛出一句:“那东西有什么用?”它就用来让一个无父无母、无衣无食又无家的小孩,免遭寒风冷雨、霜雪冰雹的袭击,使他避免睡在泥地里而发烧,避免睡在雪地里而冻死。它就用来收容社会所抛弃的无辜。它就用来减轻公众的错误。这就是敞开的洞穴,接纳处处吃闭门羹的人。这头老象惨不忍睹,摇摇欲坠,被人抛弃,判决和遗忘了,还被虫豸侵害,遍体鳞伤,满身尽是疮瘐霉斑,好似一个巨人乞丐,立在十字街头,徒然祈求行人抛来和善的目光,可是它却反而可怜另一个乞丐,可怜这个脚下无鞋,头上无房顶的穷小子。巴士底广场大象就有这种用场。拿破仑的这一构想,为人类所鄙弃,却为上帝所拾取。原本只想建成显赫辉煌的东西,却变为令人肃然起敬的东西了。要实现皇帝的构想,就得使用斑岩、青铜、铁和金子、大理石;要实现上帝的意图,用老式办法,将木板、木条和灰泥拼凑起来就足够了。皇帝产生一个天才的梦想,建造一头无比巨大,无比神奇的大象,高扬着鼻子,全身披挂,驮着宝塔,四周围着活跃欢快的喷泉,要用这样一头大象来象征人民;上帝却把它变成更伟大的东西,给一个儿童栖身。
伽弗洛什出入的那个豁口儿,前面说过,隐蔽在象肚子下,从外面几乎看不见,而且极窄,只有猫儿和小孩能勉强通过。
“先要嘱咐门房,就说我们不在家。”伽弗洛什说道。
他就像熟悉自己的房间的人那样,胸有成竹,钻进黑暗中取来一块木板,堵上了洞口。
伽弗洛什又钻进黑暗中。两个孩子听见火柴插进磷瓶中吱啦的响声,当时还没有化学火柴,代表那个时代进步的是福马德打火机[65]。
突然出现光亮,晃得他们直眨眼。伽弗洛什点着一根火绳;这种浸了松脂的火绳叫作地窖老鼠,点起来亮小烟多,只能隐隐约约照见大象里面。
伽弗洛什的两位客人瞧瞧四周,他们的感觉有点像装进海德堡大酒桶里的一个人,说得更准确点儿,好似《圣经》所说吞进鲸鱼肚里的约纳斯。眼前赫然出现一副巨大骨骼,将他们包围起来。上面一条褐色大梁很长,每隔一段距离,就连下来两根弓形粗木肋条,这就构成了脊柱和肋骨;石膏流成钟乳石状,犹如内脏垂悬在那里;巨大的蜘蛛网从一端拉到另一端,成为挂满灰尘的横膈膜。只见各个角落一团团黑糊糊的东西,仿佛是活物,仓皇地窜来窜去。
从大象后背腔落到腹部的灰泥填平了凹面,走在上边就像铺了地板。
那个小的靠着哥哥,悄声说道:“这么黑呀。”
这话把伽弗洛什惹火了。两个孩子神情沮丧,必须振作一下。
“你们胡说些什么呀?”他嚷道,“要开玩笑吗?要摆出什么都看不上眼的架子吗?非得住土伊勒里宫不成吗?说说看,难道你们是傻瓜蛋?我可先告诉你们,别把我算在傻瓜堆里。难道你们是哪个大老爷的孩子吗?”
在惶恐不安的情绪中,粗鲁一点儿有好处,能稳住局面,两个孩子又向伽弗洛什靠拢了。
伽弗洛什受到如此信赖,像当父亲似的心软了,口气由“严厉转为和蔼”,对那个小的说:
“小傻瓜,”他用爱抚的声调加重这句骂人话的语气,“外面才黑呢。外面下雨,这里不下雨;外面冷得很,这里一点风也没有;外面人很多,这里一个外人没有;外面连一点月光也不见,我这儿有蜡烛,他妈的!”
两个孩子再看这房子,就不那么恐惧了,不过,伽弗洛什也不容他们仔细观赏。
“快。”他说了一声。
紧接着,他就推着他们,走向我们非常高兴能称作内室的地方。
那里摆着他的床铺。
伽弗洛什的床铺应有尽有,也就是有床垫、被子,以及拉着帷幔的凹室。
床垫是草席,被子是一条大幅灰色粗羊毛毯,很温和,有七八成新。凹室的情况如下:
三根长木杆稳稳插在地上灰渣里,即插在大象的肚皮上,前边两根,后边一根,顶端用绳子捆在一起,成为三角支架;上面罩了一面黄铜丝网,和铁丝巧妙地扎牢,这就把三角架包得严严实实,周围贴地面的网边,又用大石块压住,什么也钻不进去了。这个网罩,不过是动物园里蒙鸟栏的一块铜丝网,伽弗洛什的床铺也就像放在鸟笼子里。整个网架类似爱斯基摩人的帐篷。
正是这网罩充当帷幔。
伽弗洛什搬开压在前面的几块石头,掀开两片重叠的纱网,说道:
“小家伙,爬进去吧。”
他小心翼翼地把两位客人送进笼子里,自己也跟着爬进去,再合上幔帐,搬回石头压严实了。
他们三人躺在草席上。
他们尽管都很矮,可是在凹室里谁也站不直身子。伽弗洛什始终拿着那根火绳。
“现在睡吧!”他说道,“我要熄灭蜡烛了。”
“先生,”那个大的指着铜纱网罩,问伽弗洛什,“这是什么东西呀?”
“这个嘛,”伽弗洛什一本正经地答道,“这是防耗子的。睡吧!”
不过,他觉得应当多说几句,指点指点这两个黄口小儿,又说道:
“这是植物园里的东西,是给野兽用的。满满一库房。只要翻过一道墙,爬进一扇窗户,再从下面钻过一道门,那就要多少有多少。”
他边说边给那个小的裹上一角毯子,那小的喃喃说道:
“唔!真好!真暖和!”
伽弗洛什满意地凝视毯子。
“这也是从植物园弄来的,”他说,“我是从猴子那里拿来的。”
他又指了指身下手工精细的厚厚草席,又对大的说道:
“这玩意儿,原先是给长颈鹿用的。”
他停了一下,接着说道:
“这些东西,野兽全有,让我给抄来了,也没有惹它们发火。我对它们说:这可是大象要用。”
他又停了一下,才接着说道:
“翻过墙头,根本不理睬政府的规定。就是这样。”
两个孩子又敬畏又愕然,望着这个无所畏惧而又足智多谋的人,他同他们一样流浪,一样孤苦伶仃,一样枯瘦羸弱,但是虽然穷苦,却显得无所不能,仿佛是超人,他像老江湖那样满脸怪相,又总挂着极天真极可爱的笑容。
“先生,”那个大的怯生生地问道,“您就不怕警察吗?”
伽弗洛什只是这么回答一句:
“娃子!我们不说警察,而说冲子。”
那个小的瞪着眼睛,但是一声不吭。他躺在草席边上,他哥在中间,伽弗洛什像母亲那样,给他掖好被子,又拿一团破布垫在头部的草席底下,给他当枕头,然后才扭头对大的说:
“怎么样?这里舒服得很吧!”
“是啊!”大的答道,眼睛注视伽弗洛什,那表情真像得救的天使。
两个可怜的孩子全身湿透,身子现在才开始暖和了。
“对了,”伽弗洛什又问道,“刚才你们干吗哭鼻子?”
他指指小的,对大的说:
“这么大点儿的娃娃,我没什么说的;可是,像你这么大了,还哭鼻子,也太傻了,就像个小牛犊子。”
“嗳,”那孩子说,“那会儿,我们没住所了,不知道去哪儿。”
“小家伙!”伽弗洛什又说道,“我们不讲住所,而是讲‘飘来’。”
“再说,我们也害怕,黑夜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们也不讲黑夜,而是讲‘锁哥儿’。”
“谢谢,先生。”那孩子说道。
“听我说,”伽弗洛什接着说道,“往后,不要动不动就这样哭哭咧咧的。我会照顾你们。你会明白该有多开心。夏天,我们和萝卜,我的一个伙伴,一起去冰库,去码头洗澡,到奥斯特利茨桥旁边,我们光屁股在驳船上跑,逗那些洗衣服的娘儿们发火。她们怒冲冲,大喊大叫,瞧她们那才好笑呢!我们还要去看骨骼人。他还活着,在香榭丽舍。那个教民,瘦得皮包骨头。还有,我要带你们去看戏,带你们去见弗雷德里克—勒迈特尔。我能弄到门票,我认识不少演员,有一回我还上场演出了。我们全是这么高的小鬼,在大布下面跑来跑去,就像海上波浪。我可以吸收你们加入我的剧院。我们还要去看野人。那些野人不是真的。他们穿着肉色的紧身衣、一动就起皱纹,胳膊肘也能看出白线缝的缝儿。看完野人,我们再去歌剧院,跟捧场队一起进去。歌剧院那儿的捧场队组织得特别好。我不会跟大街上捧场的人混在一起。想想看,在歌剧院,有些人肯给二十苏,不过,那是些傻瓜蛋,都管他们叫洗碗布。……还有,我们去看处决人。我让你们瞧瞧那个刽子手,桑松先生,住在沼泽街,他家门上有一个信箱。嘿!那个开心呀,痛快极啦!”
这时,一滴蜡油掉在伽弗洛什的手指上,使他回到现实生活中。
“见鬼!”他说道,“这捻儿烧得真快,注意啦!我的照亮钱,每月不能超过一苏。躺到床上,就应当睡觉,我们可没有时间看什么保罗·德·柯克[66]先生的小说。再说,灯光会从大门缝儿透出去,冲子一眼就能发现。”
“还有呢,”那个大的胆怯地指出,惟独他还敢答腔,跟伽弗洛什交谈,“火星儿可能掉到草席上,小心别把房子给烧了。”
“我们不说烧房子,”伽弗洛什指出,“而是说‘火折碎矿机’。”
外面风雨更紧了,在滚滚雷声之间,能听见暴雨击打巨兽后背的声响。
“大雨呀,冲吧!”伽弗洛什说道,“瓶子满了,水从房子的大腿淌下去,让我听着特别开心。冬天是个笨蛋,白往外甩货,白费那个劲儿,浇不湿我们了,让它赌气去吧,这个送水老倌!”
伽弗洛什以十九世纪哲人的态度,接受雷雨的全部后果,他提到雷电的话音未落,只见强光刺眼的闪电从裂缝透进象肚子里,紧接咔嚓一声,打了个响雷,吓得两个孩子惊叫一声,猛地坐起来,差点儿撞开网罩;可是,伽弗洛什脸上了无惧色,转向他们,借着雷声大笑起来。
“镇静,孩子们。别把屋子撞翻了。不错,这雷打得真漂亮!不是眨眨眼睛的那种雷电。真棒呀,仁慈的上帝!他妈的!跟杂剧院差不多啦!”
说罢,他把网罩整理好,轻轻地把两个孩子推到床头,再按他们的膝盖,让他们身子躺直,又高声说道:
“既然仁慈的上帝点亮了他的蜡烛,我这支就可以吹灭了。孩子嘛,就应当睡觉,我的小伙子呀。不睡觉就太不像话了。这样你就会‘先令走廊’了,或者按照上流社会的说法,就是口臭。快把被子盖严实了,我可要熄灯了。好了吗?”
“好了,”大的喃喃说道,“我这儿很舒服,脑袋就好像枕着鸭绒枕头。”
“我们不讲脑袋,而讲圆木头。”伽弗洛什高声纠正。
两个孩子紧紧靠在一起,伽弗洛什最后让他们睡在草席上,把毯子一直拉到他们耳边,又第三次用圣事语言命令道:“睡吧。”
同时,他吹灭了火绳。
光亮刚熄灭,罩住三个孩子睡觉的纱网就出奇地震动起来,是无数窸窣的摩擦发出的金属声音,仿佛爪子在抓,牙齿在咬铜丝,同时伴随各种轻微尖叫声。
五岁那孩子听见头上一片喧扰,吓得魂不附体,就用胳膊肘捅他哥哥,可是,他哥哥已经按伽弗洛什的指令睡了。小孩吓得实在受不了,才胆敢叫伽弗洛什,但是屏住呼吸,声音很小:“先生?”
“嗯?”伽弗洛什刚闭上眼睛,答应一声。
“这是什么声响?”
“是耗子。”伽弗洛什回答。
他抬起的头又放回草席上。
大象的躯壳内确实繁衍了成千上万的老鼠,正是先头我们提到的黑糊糊的斑点,有光亮的时候,它们还老实一点儿,烛光一熄,这黑洞便是它们的城池了,它们闻到了杰出的童话家贝洛所说的“鲜嫩肉味”,便蜂拥扑向伽弗洛什的帐篷,一直爬到顶上,嗑这铜丝网,势必要穿透这新型的玩意儿。
然而,那小的睡不着。
“先生!”他又叫道。
“嗯!”伽弗洛什应了一声。
“耗子是什么东西?”
“就是小老鼠。”
听了这种解释,孩子稍许放点心。他在生活中见过小白鼠,并没有害怕。可是,他又提高嗓门叫道:“先生!”
“嗯!”伽弗洛什又应了一声。
“您怎么没养猫呢?”
“养过一只,”伽弗洛什回答,“我抱来一只,可是让它们给吃了。”
这第二个解释又破坏了第一个解释的效果,那小孩浑身又发抖了。他和伽弗洛什又进入第四轮对话:“先生!”
“嗯?”
“是谁给吃掉了呀?”
“猫啊。”
“是谁把猫给吃了呀?”
“耗子。”
“小老鼠吗?”
“对,耗子。”
小孩惊讶不已,小老鼠居然把猫吃了,他又问道:
“先生,那些小老鼠,会把我们吃掉吗?”
“当然啦!”伽弗洛什答道。
孩子恐惧到了极点。不过,伽弗洛什又补充说道:
“别怕!它们进不来。有我在这儿呢!喏,抓住我的手,别吱声了,睡吧。”
说话的同时,伽弗洛什在那哥哥身上抓住那孩子的手。孩子把他的手紧紧搂在怀里,心中感到踏实多了。勇气和力量也能像这样神秘地传递。耗子被他们说话的声音吓跑,周围又静下来;过了几分钟,它们再回来闹翻天也不妨事,三个孩子酣然入睡,什么也听不见了。
夜晚的时辰流逝。空旷的巴士底广场一片昏黑,寒风冷雨一阵阵袭来,巡逻队各处察看门户、便道、园地、暗角,寻找夜间活动的流浪汉,他们悄声从大象跟前走过去;而这怪兽却屹立不动,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一副沉思的神态,仿佛行了善事而心满意足,庇护进入梦乡的三个可怜孩子,免遭风雨和人的袭击。
为了弄清随后发生的事情,这里要提醒一句,在那个时期,巴士底守卫队设在广场的另一头,因此,大象附近有什么情况,那边岗哨既望不见,也听不到。
就在拂晓前的时刻,有个人从圣安托万街走出来,穿过广场,又沿着七月纪念柱大围栅走去,溜进大象围栏里,一直到大象肚子下面。假如这时有光亮照在那人身上,从他那浑身湿透的样子,我们不难看出他淋了一夜雨。他走到大象下面,便发出一种怪异的呼叫;这种呼叫不属于任何人类语言,惟独鹦鹉才可能仿效。他连续叫了两遍,下面不过是近似的文字记录:
“叽里叽叽呜!”
喊第二遍的时候,一个清亮欢快的少年声音,从大象肚子里答应:“来啦。”
几乎同时,堵洞的那块木板移开了,一个孩子抱着象腿滑下来,轻捷地在那汉子身边着地。下来的正是伽弗洛什,那汉子正是蒙巴纳斯。
至于“叽里叽叽呜”的叫声,一定表示这孩子先头所说的:“你找伽弗洛什先生就行了。”
伽弗洛什听见喊声,立刻惊醒,掀开一角网罩,从他“凹室”爬出来,再把网罩仔细合上,然后打开洞口,滑了下来。
在夜色中,那人和孩子相互默认之后,蒙巴纳斯只说了一句话:“我们需要你,去帮我们一把。”
流浪儿也不问什么事。
“走吧。”他说道。
二人又沿蒙巴纳斯来的原路走向圣安托万街,步履匆匆,正遇见赶早市的一长串运菜车,他们左拐右拐从中间穿过去。
菜农都蜷缩在车上的蔬菜堆里,半睡半醒,又由于大雨滂沱,他们的大罩衣连眼睛都遮住了,连看也没有看一眼两个奇怪的行人。
三 越狱的波折
同一天晚上,强力监狱里发生了这种情况:
巴伯、勃吕戎、海口商量好越狱;德纳第虽然关在单人囚室,但也参与其谋。巴伯当天就办完自己分内的事;通过蒙巴纳斯向伽弗洛什的叙述,读者已然了解了这一点。
蒙巴纳斯则是他们的外援。
勃吕戎受惩罚,禁闭了一个月,他利用这段时间做了两件事:一是编好了一根绳子,二是考虑成熟一个计划。从前监狱惩罚囚犯,就是把他们单独关起来,那种严酷的地方叫“地牢”,由四堵石墙构成,上面石顶棚,下面石板地,放一张帆布床,只有一扇小铁窗通气,却安了两道铁门;普遍认为地牢太残酷,现在改为禁闭室,有一道铁门、一扇铁窗、一张帆布床、石板地、石屋顶、四堵石墙,快到中午能透进一点阳光。禁闭室不叫地牢了,但有一点不便之处,就是让本来应当干活的人去动脑筋。
勃吕戎动了脑筋,带了一根绳子出了禁闭室。查理大帝庭院公认他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于是把他送进新楼牢房。他到新楼发现的第一样东西是海口,第二样东西是一根钉子。海口意味犯罪,钉子意味自由。
关于勃吕戎其人,应当有个完整印象了。他看上去弱不禁风,一副沉思忧郁的神态,是个彬彬有礼、聪明而狡黠的年轻人,那眼神温柔、而笑容却残忍。眼神是他意志的窗口,微笑则是他本性的流露。他最先研习的技艺就是上房顶,运用所谓“处理牛百叶”之法,大大发展了掀掉铅皮房盖和流水槽的技巧。
当时越狱是个有利时机,那一阵,屋面工正给监狱一部分房顶翻新青石瓦。这样,圣贝纳尔庭院,同查理大帝庭院和圣路易庭院,就不再完全隔绝了。房顶上有不少木架和梯子,换句话说,有了通往自由的桥梁和楼梯。
新楼是整个监狱的薄弱点,到处都是裂纹,破旧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墙壁被硝酸严重腐蚀,囚室棚顶不得不加了一层保护板,因为拱顶时有石块脱落,砸着在床上睡觉的囚犯。监狱管理处错就错在,新楼已然破旧不堪,还关那些最好闹事的囚犯,照监狱的语言说,关那些“重罪犯人”。
新楼上下有四层囚室,还有一个叫作气爽楼的阁楼、一个大烟囱。大烟囱可能通当年强力公爵的厨房,从底层建起,好似一根扁平的立柱,纵穿上边四层,将每层囚室分隔为二,并且从房顶冒出去。
海口和勃吕戎分在同一囚室。为谨慎起见,把他们俩安排在二楼。他们的床头恰巧抵着壁炉的烟囱。
德纳第又恰巧在他们的头顶,关在那间叫作气爽楼的阁楼里。
行人走过消防队营房,沿圣卡特琳园地街[67]走到浴池的大门前站住,就能望见摆满盆栽花木的院子,院子里端有一个带两翼的白色小圆亭,镶着绿色窗板,富有让—雅克田园梦幻的情调。还不过十年前,那圆亭背靠着一堵高高耸立的黑墙;那光秃秃难看的高墙,正是强力监狱的围墙巡逻道。
圆亭背后那道围墙,好似贝尔干身后的弥尔顿[68]。
尽管那道围墙很高,但是从外面仍能望见更黑的房顶越过墙头,那便是新楼的房顶。上面四扇铁窗清晰可见,那便是气爽楼的窗户。一根烟囱从楼顶冒出来,那便是贯穿几层楼囚室的烟囱。
气爽楼建在新楼的房顶,是一大间顶楼,安了三道铁栅门,还有包了铁皮并用大铆钉铆住的重木门。从北面进去,左首便是那四扇铁窗,右首对着铁窗,有四个方形大铁笼,由狭窄的过道隔开。铁笼下半截是齐胸高的砌墙,上半截粗铁条直连屋顶。
从二月三日夜间起,德纳第就单独关在一个铁笼里。后来始终未能查明,他同谁勾结,如何弄到一瓶麻醉药酒。据说由德吕发明的那种药酒,因“迷魂”匪帮使用而出名了。
好多监狱都有吃里爬外、半官半匪的狱吏,他们协助囚犯越狱,又向警方报告假情况,既邀功又捞油水。
就在小伽弗洛什收留两个流浪儿的那天夜晚,勃吕戎和海口已得知,巴伯在那天上午逃走,要同蒙巴纳斯在大街上接应,他们就悄悄起床,用勃吕戎拾到的铁钉控通靠床头的烟囱,让灰渣落在勃吕戎的床上,以免人听见动静。这工夫,雷电交加,雨骤风狂,监狱中的门扇户枢震得噼啪山响,真是天助。惊醒的囚犯也都佯装重新入睡,任凭海口和勃吕戎干去。勃吕戎灵活,海口有力气了。狱卒就睡在同牢房隔一道铁栅门的寝室里,还未等他听见一点声响,两个悍匪就打穿侧壁,从烟囱里爬上去,捅开烟囱口的铁丝网,来到房顶。风雨越发猛烈,房顶很滑。
“这是抽筋儿多好的锁哥儿呀![69]”勃吕戎说道。
他们和巡逻墙道之间,横隔一道六尺宽、八十尺深的鸿沟。他们往沟底望去,只见一个岗哨的枪支在黑暗中闪光。他们将勃吕戎在地牢里编的绳子,一头拴在烟囱口上刚被他们折弯的铁条上,另一头从巡逻墙道上面抛过去,抓住绳子一跃越过鸿沟,双手抓住围墙边,先后滑落到连着浴池房的一个小屋顶,再抽回绳子,跳到地上,穿过浴池房大院,推开门房室门上的小窗,伸进手去拉一下门绳,便打开大门,来到街上了。
他们在黑暗中,手里拿着铁钉,脑袋装着一个计划,从起床到越狱,还不到三刻钟。
不大工夫,他们便会合了在附近游荡的巴伯和蒙巴纳斯。
他们那根绳子抽回时拉断了,还留一段拴在楼顶烟囱口上。他们手掌皮几乎全磨掉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受伤。
这天夜晚,德纳第没有睡,他已得到通知,但是通过什么方式,狱吏却未能查明。
将近凌晨一点钟,夜一片漆黑,他从铁笼对面的天窗望出去,狂风暴雨击打楼顶,忽见闪过两个人影,其中一个在窗口还略微停了一下,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那是勃吕戎。德纳第认出他来,当即就明白了。这就足够了。
德纳第被指控为黑夜行凶杀人的强盗,受到监视囚禁。铁笼前总有一名值勤士兵,荷枪实弹走来走去,每两小时换一班。气爽楼里照明,只有一盏壁灯。囚犯脚腕儿还锁着五十斤重的一对铁球。每天下午四点钟,一名狱卒带两条獒犬,还按当时的办法来到囚笼,在他床前放下两斤重的面包、一罐凉水、一满碗漂着几粒蚕豆的清汤,然后检查脚镣,再敲敲囚笼的铁条。到夜晚,此人带着獒犬还要来视察两次。
德纳第曾得到允许,给他留下一根铁扦子,一头插着他的面包,一头插进墙缝里,说是“要防耗子给吃了。”既然有人时刻监视他,那么留下铁扦子就没有什么不妥。后来大家才想起,当时有个狱卒就说过:“给他留根木扦子恐怕更好些。”
凌晨两点钟换班,一名新兵换走了一名老兵。过了一会儿,那个狱吏带狗来巡视,觉得那个“丘八”太嫩,又“土里土气”,除此并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也就离去。过了两小时,到了凌晨四点钟,来换班的人发现那个新兵倒在德纳第的铁笼旁边,像石头一样睡得死死的,而德纳第却不知去向,方砖地上丢着他那折断的脚镣。囚笼的顶端有个破洞,上面屋顶也有个破洞。他的一块床板撬掉,不翼而飞,再也没有找到,想必被他带走了。在牢房里还找到半瓶迷魂药酒,那士兵被药酒麻醉,他的刺刀也不见了。
发现这种情况的时候,大家都以为德纳第已经逃之夭夭;殊不知他逃出新楼,还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越狱远没有得逞。
德纳第到了新楼的房顶,发现勃吕戎拴在烟囱顶罩上的那半段绳子,可惜太短,他不能像勃吕戎和海口那样,越过巡逻墙道逃出去。
从芭蕾舞街拐进西西里王街,几乎立刻就能看到右首有一块肮脏不堪的洼地。上世纪那里有一栋楼房,现在只残留一堵后墙,有四层楼高,立在其他楼房之间,确是破楼的危墙。那道残垣断壁不难辨识,上面有两扇大方窗户。如今还能望见;中间靠右山墙那一扇,上面有一条虫蛀了的方木横梁。从前,透过那些窗口能望见一道阴森森的高墙,那正是强力监狱的一段巡逻墙道。
那楼房拆毁之后,临街留下一块空地,只有半边围着木栅栏。栅栏由五根石柱扶撑,木板已朽烂,中间开了一道门,几年前还只插了一根木门闩。栅栏里紧靠危墙脚,隐蔽着一间小木棚。
凌晨三点过后不久,德纳第就是到了那围墙顶上。
他是如何到了那上面呢?谁也不理解,也无法解释。看来,闪电对他既有妨碍,又有帮助。也许他利用铺瓦工的那些梯子和木架,从一个房顶到另一个房顶,从一道围墙到另一道围墙,从一个院落到另一个院落,大概从查理大帝院楼房到圣路易院楼房,再到巡逻墙道,从那里移到西西里王街那道断壁上的吧。然而,这样一条路线,中间有几处不可能连起来。也许他用床板搭成桥,从气爽楼到巡逻道墙头,再沿墙头绕着强力监狱爬行,直到那断壁上的吧。然而,强力监狱巡逻道边墙筑有雉堞,而且起伏不平。邻近消防队营房那一段低下去,到浴池房的那一段又高起来,一路有几处还被建筑物隔断,靠拉姆瓦尼翁府邸那一段和对着石路街那一段,高度就不一样,处处可遇陡坡和直角;况且,那些岗哨也会看到逃犯的黑影,因此,德纳第走这条路线,几乎同样说不通。这两种逃跑的方式都不可能。德纳第极度渴望自由,也就情急智生,将深渊化为浅沟,铁栅化为柳篱,双腿残疾化为运动健将,足痛风患者化为飞鸟,迟钝化为本能,本能化为智慧,智慧化为天才,他是否灵机一动,发明了第三种方法呢?这事儿一直是个谜。
越狱的奇迹,不可能都弄得清楚。再重复一遍,一个人要逃脱绝境,就有灵感。在越狱的神秘闪念中,往往有星光和闪电;奋力求生和振翅向崇高,都同样令人惊讶;人们谈起一个越狱的匪徒,就会说:“他怎么翻过那个屋顶的呢?”同样,人们谈到了高乃依,也会说:“他怎么想出‘让他死亡吧’这句妙语呢?”
不管怎么说,德纳第逃到那里,照孩子们形象的说法,伏在那堵危墙的“刃儿”上,他大汗淋漓,浑身被雨浇透,手掌擦破了皮,臂肘流血,双膝也磨破了,已然筋疲力尽,同铺石街面还隔着四层楼高的峭壁。
他身上带的那根绳子太短了。
他面如死灰,气力耗尽,满怀的希望也破灭了,只好在那里等待,眼下还有夜色掩蔽,可是心想很快就要天亮,就要听到附近圣保罗教堂报四点的钟声,监狱里换岗的人就要发现那哨兵在酣睡,屋顶捅了个大窟窿,德纳第转念至此,不禁惊恐万状,再借着昏暗的灯光往下瞧,高度骇人,更是吓得魂不附体,那湿漉漉黑糊糊的铺石街道,既渴望又可怕,即意味自由,又意味着送命。
他心中嘀咕,那三个同谋越狱是否成功,是否在等他,会不会来搭救他。他倾听周围的动静。自从他到了那上面,除了过去一个巡逻队,街上就再也没见一个行人。从蒙特伊、夏罗讷、万森和贝尔西来赶早市的菜农菜贩,几乎全走圣安托万街。
报四时的钟声响了。德纳第胆战心寒。不大工夫,监狱里就乱了套,发现有囚犯越狱所必然爆发的惊慌失措的喧闹,牢门开开关关响成一片,铁栅门吱咯尖叫,看守乱作一团,狱卒嘶哑的嗓门呼唤,枪托撞击庭院的石板地,嘈杂的声响一直传到他的耳畔。灯火在牢房铁窗上下移动,一支火把在新楼房顶奔跑,隔壁消防队员也调来了,火光映照他们的头盔冒雨在房顶来来往往。与此同时,德纳第又望见巴士底广场那个方向,阴惨惨的天边开始泛白了。
而他呢,趴在十寸宽的高墙上,背后浇着大雨,身下左右两侧都是深渊,动弹不得,害怕头一晕就可能摔下去,又恐惧肯定要被抓回去,他的神思就像钟锤,在两个念头之间摆来摆去,掉下去就没命,待在这儿就要被逮住。
街道还一片漆黑,德纳第正自万分惶恐,忽然看见一个人从石路街过来,溜着墙根儿,走到德纳第悬空的下边空地站住。随后跟上来一个人,走路同样十分小心,接着又来第三个,第四个人。四个人会齐之后,其中一个拉开栅栏门闩,一齐走进有木棚的栏圈里,正巧停在德纳第的下方。他们选择这块空地来谈话,显然是要避开行人和几步之外强力盗狱边门岗哨的耳目。应当交代一句,这时哨兵正躲在岗亭里避雨。德纳第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侧耳细听,这个自知要完蛋的可怜家伙,在绝望中特别注意他们的谈话。
那些人讲的是黑话,德纳第听了,眼前仿佛闪现一线希望。
第一个人声音很低,但是清楚地说道:
“嘚吧。咱们在这里格化什么妆?[70]”
第二个回答道:
“老天哭得连鬼火都要浇灭了。再说,色狼要过来。那边有个老憨儿在卖呆儿。咱们别在这里卡让人给打包了。[71]”
“这里格”和“这里卡”,是“这儿”的两种说法,前一种是城关一带黑话,后一种是神庙街一带黑话,这对于德纳第来说,等于两道光亮。听“这里格”,他认出城关一带的飞贼勃吕戎;听“这里卡”,他认出巴伯:巴伯什么行当都干过,曾在神庙一带卖过旧货。
十七世纪的古老黑话,只有神庙街区还有人讲讲,甚至可以说,惟独巴伯还能讲得地道。他要是没讲“这里卡”,德纳第也绝认不出来,因为他完全改变了声调。
这时,第三个人接口道:
“急什么,再等一等。怎么能断定他不需要我们呢?”
这句话是正常的法语,德纳第听出是蒙巴纳斯讲的:此人高雅之处,就是能听懂各种黑话,而他却不讲任何一种。
第四个人没有开口,但是那宽阔的双肩却将他暴露了,德纳第一眼就看出那是海口。
勃吕戎始终压低声音,但是有几分激烈地反驳道:
“你跟我们胡勒什么?地毯商很可能没有抽好筋。这行道他不懂,怎么的!扯鼻涕虫,割安扒肤,好改编一条麻筋,给重门订脚手洞。接连法票,改编豆荚,割硬家伙,将麻筋吊到外面去,隐身,变脸,必须抽一点儿!老家伙干不来,他不懂这一套!”[72]
巴伯始终像蒲拉叶和卡尔图什那样,讲一口规范的古典黑话,而勃吕戎则大胆突破创新,使用一种色彩鲜明的新奇黑话,两者的差异,就好像拉辛的语言同安德烈·舍尼埃的语言相比。巴伯补充道:
“你诸格地毯商在楼梯就炒了栗子。非得有点道行不可。他还是小把戏。他让人套上笼头了,上了老警的当,甚至上了套乡亲的小探的当。竖起配搭儿,蒙巴纳斯,学校里哗哗的罗筛,你听见了吧?那些枝条你也看见了。算了,他跌了跤。要拉二十条缰绳才能了事。我并不塌,我可不是塌夫,这谁都鸽派。现在只能晒太阳,要不就得受人摆弄了。别埋怨了,跟我们格走吧,一道去抿一瓶老窖。”[73]
“朋友有难,总不能丢下不管。”蒙巴纳斯咕哝道。
“我跟你吹他病啦!”勃吕戎又说道,“敲这个点儿的时候,那个地毯商不值一根钉子了!咱们也毫无办法。还是开溜吧。我觉得随时会来个冲子,一把抓住我。”[74]
蒙巴纳斯只是有气无力地坚持了。事实上,这些匪徒相互绝不抛弃,他们四人怀着这种忠实的态度,不顾任何危险,在强力监狱周围转悠了一整夜,期望看见德纳第从一处墙头出现。然而,这个夜晚变得实在太美好了,大雨滂沱,把街道浇得空无一人,他们也透心儿凉,成了落汤鸡,衣裳湿透,鞋底洞穿,而且,监狱里闹腾起来,叫人惶恐不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又撞到一伙伙巡逻队,希望渐渐消逝,恐惧却渐渐返回,这种种情况,都迫使他们撤退。蒙巴纳斯也许多少算点儿德纳第的女婿,连他也退让了。再过一会儿,他们就全走掉了。德纳第趴在墙头气喘吁吁,就像美狄斯号船海难者站在木排上那样,望着一条船渐渐消失在天际。
他不敢呼叫,叫声让人听见就全完了,在危急关头,他眼睛一亮,有了个主意,也是最后一招儿了;他从衣兜里掏出勃吕戎拴在新楼烟囱上的那截绳子,投到栅栏里边。
绳子正巧落到他们跟前。
“一个寡妇[75]。”巴伯说道。
“是我的麻筋[76]。”勃吕戎也说道。
“客栈老板在上面呢。”蒙巴纳斯接口道。
他们抬头望去,而德纳第也把脑袋探出来一点儿。
“快!”蒙巴纳斯说道,“另一截子还在你身上吗,勃吕戎?”
“还在。”
“将两截绳子接起来抛上去,他拴在墙上,还够长,能下来。”
德纳第冒险提高嗓门说:“我冻僵了。”
“会给你暖和过来的。”
“我动不了。”
“你顺着滑下来,有我们接住。”
“我两手都木了。”
“把绳子绑在墙上总归行吧。”
“不行。”
“我们得有个人上去。”蒙巴纳斯说道。
“四层楼高!”勃吕戎来了一句。
从前木棚里生火炉,有一根灰泥烟囱,贴着那堵墙砌上去,接近德纳第所在的墙头,烟囱灰泥早已脱落,还看得出痕迹,管道满是裂纹开缝,里面相当狭窄。
“可以从那里上去。”蒙巴纳斯说。
“钻那烟筒?”巴伯高声说,“一架管风琴[77]!没门儿!需要一个米瓮[78]。”
“需要一个馍母[79]。”勃吕戎说道。
“到哪儿去找个小孩?”海口接口道。
“等一等,”蒙巴纳斯说,“我有办法。”
他轻轻把栅栏门推开一条缝儿,看清街上没有行人,就悄悄出去,回手带上门,撒腿朝巴士底广场方向跑去。
七八分钟过去了,对德纳第来说真像过了八千个世纪,巴伯、勃吕戎和海口都紧咬牙关;栅栏终于又打开了,蒙巴纳斯气喘吁吁,带着伽弗洛什进来了。雨还下个不停,街上阒无一人。
小伽弗洛什走进栅栏,从容地打量这几个匪徒的面孔,雨水从他头发往下淌。海口先同他打招呼。
“娃娃,你是条汉子吗?”
伽弗洛什耸了耸肩膀,答道:
“像俺自格这样一个馍母,就是一架管风琴,像你们札伊这些管风琴,就全是馍母[80]。”
“这米瓮真会耍痰盂[81]!”巴伯高声说道。
“庞丹的馍母,可不是肥兰丝装扮起来的[82]。”勃吕戎附和道。
“你们找我什么事儿?”伽弗洛什问道。
蒙巴纳斯答道:“从这烟筒里爬上去。”
“带着这个寡妇。”巴伯说道。
“将这麻筋拴在上边。”勃吕戎接口说。
“拴在攀登骑上[83]。”巴伯跟着说。
“拴在风挡木上[84]。”勃吕戎补充道。
“还有呢?”伽弗洛什问道。
“就这些。”海口回答。
流浪儿瞧了瞧绳子、烟囱、墙壁和窗户,嘴唇噗噗噗发出难以言传的轻蔑声响,分明表示:“就这点事儿!”
“那上边有个人,要你救下来。”蒙巴纳斯又说道。
“行吗?”勃吕戎问道。
“傻瓜!”孩子回了一句,就好像他从未听到这种问题;他随即脱掉鞋子。
海口抓住伽弗洛什,一只胳膊就把他举到木棚顶上,再把勃吕戎趁蒙巴纳斯去找人时结好的绳子递上去。孩子脚下虫蛀的棚顶板弯下去,他一步步走向那烟囱,而烟囱挨棚顶处有一个大豁口儿,钻进去很容易。这工夫,德纳第看见来了救星,又有了生路,脑袋便探出墙头,初现的曙光照见他那汗水淋漓的额头、灰白色的颧颊、细长野蛮的鼻子、扎煞散乱的花白胡子;伽弗洛什正要钻进豁儿往上爬,抬头望了望,一眼便认出他来:
“咦!”他诧异道,“是我那老爸!……嗳!管他是谁呢。”
他用牙齿咬住绳子,毅然决然地开始攀登。
他爬到顶,便骑在地老墙头上,将绳子牢牢系在窗户上面横木上。
过了一会儿,德纳第便回到街面。
他双脚一沾铺石路面,一感到自己脱离了危险,疲惫之意就顿消,浑身也不再麻木战抖了;他所经历的凶险,刚一脱身,就烟消云散了;他那怪异而残忍的整个聪智一苏醒,一站立起来,得到自由,就准备进取了。此人开口头句话就是:
“现在,我们要去吃谁呢?”
这个极为透明的字眼无需解释,同时意味凶杀、谋害和抢劫。“吃”,真正的词义:“吞噬”。
“咱们聚拢点儿,”勃吕戎说道,“三两句话就解决问题,然后就立即分手。普吕梅街好像有一桩好买卖,那条街冷冷清清,孤零零一栋房子,花园有一道朽了的古老铁栅门,孤孤单单住着女人。”
“好哇!为何不干一把呢?”德纳第问道。
“你那仙女[85]爱波妮,已经到现场看过。”巴伯回答。
“她给马侬送去一块饼干,”海口补充说,“那儿没有什么可改装的了[86]。”
“仙女可不落夫[87],”德纳第说道,“然而,还是应当瞧瞧去。”
“对,对,应当瞧瞧去。”勃吕戎附和道。
这工夫,几个大人似乎谁也不注意伽弗洛什了。伽弗洛什靠坐在栅栏的一根支撑石柱上,看着他们谈话,等了一会儿,也许等他父亲朝他回过身来,继而,他又穿上鞋子,说道:
“事儿完了吧?你们这些大人,你们的事儿解决了,用不着我了吧?那我就走了,还得去叫我那两个娃娃起来呢。”
说罢,他就走了。
五条汉子也鱼贯走出木栅栏。
伽弗洛什拐进芭蕾舞街不见了,这时,巴伯把德纳第拉到一旁,问道:“你注意看那个孩子了吗?”
“哪个孩子?”
“就是爬上墙头、给你送绳子的那个孩子。”
“没怎么留意。”
“对了,我也说不好,那好像是你儿子。”
“嗳!你这么认为?”德纳第说道。
说罢,他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