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一位教友会信徒的家中一阵轻微的忙乱,雷切尔·哈利迪轻轻地在家里走来走去,从家中储藏用品的地方拿出那些小而易带的必需品来,以备晚上要上路的人用。黄昏的日影伸向东面,又圆又红的太阳沉思地悬在地平线上,金黄的余辉宁静地射进了乔治和妻子坐在里面的那间小卧室里。孩子坐在乔治的膝头,他握着妻子的手,夫妻俩神情严肃,心事重重,脸上泪痕斑斑。
“是的,伊莱扎,”乔治说,“我知道你说的都对。你是个好姑娘,——比我强得多;我会尽力按你说的去做。努力使自己的行为无愧于一个自由人;我要尽力按基督徒要求自己。全能的上帝知道即使在最不利的情况下我仍然想好好去做的,——竭尽全力想好好去做;现在我要忘记过去,抛弃怨恨,读《圣经》,学做好人。”
“等我们到了加拿大以后,”伊莱扎说,“我可以帮助你,我很会做衣服,对精致衣物的熨洗也很在行,我们两个人一起一定能维持生活的。”
“是的,只要我们俩和孩子都在一起就行。啊,伊莱扎,一个男人感到妻子和孩子是属于自己的,这是多么大的幸福啊!要是这些人能明白这一点就好了。我看到有些男人拥有妻子儿女却为别的事操心不安,总觉得很奇怪。尽管我们除了空空的两只手以外一无所有,有了你和孩子我就觉得富足而有力,觉得不能再向上帝祈求更多的东西了。是的,尽管我每天辛苦干活,现在已经二十五岁了,却没有自己的一分钱,没有一片遮蔽我的屋顶,没有一寸自己的土地,可是只要他们不来干涉我,我就会十分满意——十分感谢了。我会干活,把你和孩子的赎身钱寄回来。至于我原来的主人,他已经赚回了花在我身上五倍以上的钱了,我什么也不欠他。”
“可是我们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呢,”伊莱扎说,“我们还没有到加拿大。”
“不错,”乔治说,“不过我好像闻到了自由的空气,它使我坚强有力。”
这时外面房间里传来了认真的谈话声,不久有人敲门,伊莱扎一惊,打开了房门。
西米恩·哈利迪站在门外,一个教友会兄弟和他在一起,他介绍说这人名叫菲尼亚斯·弗莱彻。菲尼亚斯是个瘦高个儿,一头红头发,脸上现出精明敏锐的神情。他没有西米恩那种温和宁静脱俗之态,恰恰相反,他显得特别机警能干,是个对自己行事心中有数且为此颇感自豪,并对前途乐观的人。这些特点和他的宽边帽及拘谨的言词很不相称。
“我们的朋友菲尼亚斯发现了一件对你和你的同伴有重大关系的事,乔治,”西米恩说,“你最好听一听。”
“是的,”菲尼亚斯说,“这证明像我常说的那样,在有些地方张着一只耳朵睡觉有多大的作用。昨天晚上我在大路边一家小旅店里过夜。你记得那地方吧,西米恩,就是我们去年把苹果卖给那个带着大耳环的胖女人的那个地方。我赶了一天车,累了,吃完晚饭就躺在角落里一堆货袋上,顺手拉过一张水牛皮盖上,等着他们把铺位给我准备好。自然,我一下子就熟睡了过去。”
“张着一只耳朵吗,菲尼亚斯?”西米恩低声问道。
“没有,连耳朵啦什么的全睡着了,睡了一两个小时,因为我实在是累了;可是当我稍稍醒过来一点的时候,我发现屋子里有几个人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喝酒边聊天。我心里想,先别活动,听听他们在捣什么鬼,尤其是当我听见他们提到教友会。‘这么说来,他们毫无疑问是在教友会村里了,’其中一个说道。这时我竖起了两只耳朵往下听,发现他们谈的就是你们这伙人。就这样,我躺在那儿听见他们摆出了全盘计划。他们说要把这个年轻人送回到肯塔基他主人那儿去,主人要拿他惩一儆百,让别的黑奴不敢逃跑;他的妻子由其中两个人带到新奥尔良去卖,卖得的钱归他们,他们计算着能卖得一千六百到一千八百元。他们说孩子归一个已经买下他的奴隶贩子。还有那个小伙子吉姆和他的母亲,要被送回肯塔基主人家。他们说在离这儿不远的一个小城,有两个警察要和他们一起去抓这伙人,还说这个年轻女人要给带上法庭,他们中的一个油腔滑调的小个子要在法庭上宣誓作证说她是他的财产,让法庭把她判给他带到南方去。他们猜着了我们今晚要走的路线,会有六到八个人来追我们。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听了这消息之后这群人站立的样子实在值得画家给画下来。雷切尔·哈利迪放下做着的软饼听消息,这时举着沾满面粉的手站在那里,脸上是一副极其关切的神情。西米恩好像陷入了沉思。伊莱扎双臂拥抱着丈夫正抬眼看着他的脸。乔治紧捏双拳站在那里,两眼发出灼热的光,任何一个人当妻子将被拍卖、儿子落入奴隶贩子之手,而这一切都是在一个基督教的国度的法律的庇护下做出的时候,都会像他这个神态的。
“我们该怎么办呢,乔治?”伊莱扎声音微弱地问道。
“我知道我该怎么办。”乔治说着走进小房间去,开始检查他的手枪。
“唉,唉,”菲尼亚斯对西米恩点头说,“你看,西米恩,事情会怎么发展下去。”
“我看见了,”西米恩叹口气说,“我祝祷不要这样发展才好。”
“我不愿意任何一个人为我受牵连,”乔治说,“如果你们借给我一辆马车,给我指引一下方向,我就会独自驾车到下一站去。吉姆力气很大,勇敢无比,我也是这样。”
“那好吧,朋友,”菲尼亚斯说,“不过尽管如此,你需要一个赶车的人。拼打你尽可以完全包了,你知道,可是对于这条路我比你熟悉。”
“可是我不愿意牵连你。”乔治说。
“牵连,”菲尼亚斯说,脸上的表情好奇而热切,“你什么时候能牵连上我,还得劳驾你告诉我呢。”
“菲尼亚斯精明又有本事,”西米恩说,“乔治,你听他的话没错;还有,”他和蔼地把手放在乔治的肩膀上,指着手枪补充道,“不要草率行事,——年轻人容易冲动。”
“我不会先去袭击任何人,”乔治说,“我对这个国家的惟一要求就是不要来干涉我,我会和和平平地离开它;但是,”他停了下来,脸色阴沉,面部抽搐着,“我有个姐姐就是在那新奥尔良的市场上被卖掉的,我知道把她们卖去做什么;上帝给了我一双有力的胳膊去保护我的妻子,我能站在一边眼看着他们把她夺走卖掉吗?不行;上帝保佑我,我会搏斗到最后一口气,也不会让他们夺走我的妻子和儿子。你能为此责备我吗?”
“谁也不能责备你,乔治,任何有血有肉的人都会这样做的,”西米恩说,“上帝降灾给这个罪孽的世界吧!但是请降灾给作孽的人们吧!”
“即使是你,先生,处于我的地位难道不也会这样做吗?”
“但求上帝不要这样考验我,”西米恩说,“血肉之躯是软弱的。”
“我想在这种情况下我的血肉之躯会相当坚强的,”菲尼亚斯说着伸出了两只风车翼板似的胳膊,“乔治,朋友,如果你要和谁算总账,看来我不会不替你抓住他的。”
“如果什么人有理由抵抗邪恶的话,”西米恩说,“那么乔治现在就应该有此种自由:但是我们教友会的领袖们教给了我们更好的方法:因为人的愤怒并不能行使上帝的正义;上帝的正义和人的腐败的意志是绝不相容的;除了上帝赐予之人,别人谁也得不到它。让我们祈求上帝使我们不要受到诱惑吧。”
“但愿如此,”菲尼亚斯说,“但是如果诱惑力太大——那么只好让他们留神了。”
“很显然你并不是生来就是教友会的信徒,”西米恩微笑着说,“你的老本性在你身上影响还很大呢。”
说实话,菲尼亚斯本是一个健壮的、有着两个硬拳头的山里人,他是个精力充沛的猎手,百发百中的神枪手。但他追求一个漂亮的教友会女信徒,为她的魅力所动,参加了当地的教友会。他是个诚实、庄重、能干的教徒,也没有什么可指责之处,但是教友中更为虔诚的人却不能不看到,他在宗教的进取上极端缺乏兴趣。
“菲尼亚斯教友永远都按自己的方式行事,”雷切尔·哈利迪笑着说,“但是我们都觉得他心很正。”
“好啦,”乔治说,“我们是不是应该赶快逃呀?”
“我今早四点就起床,全速赶回这里,如果他们按计划好的时间动身,我比他们要赶前整整两三个小时。而且天黑之前出发不安全,因为前面那些村子里有坏人,他们要是看见了我们的马车,很可能会捣乱,那比等上点时间再出发更会耽误工夫。但是我想再过两小时我们就可以出发了。我先到迈克尔·克洛斯那里去一下,请他骑上他那匹快马在路上给我们望风,如果有一群人过来就给我们报个信。迈克尔有一匹快马,大多数的马都赶不上它,如果有什么危险,他能追上来通知我们。我现在去通知吉姆和老太太做好准备,再去备马。我们出发比他们早,在他们能追上我们之前赶到下一站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所以乔治,朋友,要有信心。在救助黑人时我碰到的险境多了,这不是第一次。”菲尼亚斯说完就带上房门走了。
“菲尼亚斯相当精明,”西米恩说,“他会竭尽全力帮助你的,乔治。”
“我惟一不安的是,”乔治说,“你们要为我担风险。”
“乔治我的朋友,请你不要再说了,我们这样做是出于良心的驱使,不可能有别的做法。好吧,妈妈,”他转身对雷切尔说,“加紧为这些朋友准备吃的吧,我们决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上路啊。”
雷切尔和孩子们忙着烤玉米饼,煎火腿煮鸡,赶做晚餐吃的一切东西;乔治和妻子这时坐在小卧室里,紧紧偎依在一起倾谈,只有意识到几个小时后就可能永别的夫妻才会这样互诉衷肠。
“伊莱扎,”乔治说,“那些有朋友、有房子有地、有钱和一切东西的人不可能像我们这样除了彼此之外一无所有的人这样相爱。在我认识你之前,伊莱扎,除了我可怜的伤心的妈妈和姐姐之外,没有任何人爱过我。奴隶贩子把她带走的那天早上我看见艾米丽了,她来到我睡觉的角落,说,‘可怜的乔治,你最后一个朋友要走了,可怜的孩子,你将来的命运不知会怎样啊!’我站起来伸出胳膊搂住她不住地哭,她也哭了;整整十年我再也没有听到另一句关心我的话,我的心都枯干了,如死灰一般。这时我遇到了你,你爱我,——这几乎像起死回生啊!从此我成了个新人!现在,伊莱扎,我就是流尽最后一滴血也决不让他们把你从我身边夺走。谁要是得到你先得把我打死。”
“啊,上帝啊,怜悯我们吧!”伊莱扎呜咽道,“我们只求上帝保佑我们一起逃出这个国家!”
“上帝站在我们一边吗?”乔治说,与其说他是在对妻子说话,不如说他在倾诉自己内心的怨恨,“他看见他们的所作所为了吗?他为什么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呢?他们对我们说《圣经》站在他们一边;毫无疑问一切权力都在他们一边。他们有钱,健康,幸福;他们是教会的成员,指望着能进天堂;他们在世上日子过得这么轻松,为所欲为;而贫穷、正直、忠实的基督徒——和他们一样或比他们好的基督徒们——却被他们踩在脚下。他们拿他们买卖,用他们的生命、痛苦和眼泪来做交易,——而上帝却听凭他们这样去做!”
“乔治,朋友,”西米恩在厨房里叫道,“听一听这段诗篇,也许对你有好处。”
乔治把凳子拉到门旁,伊莱扎一面擦着眼泪也走上前来听,西米恩念道:
“至于我,我的双脚几乎失闪滑倒,因当我看到恶人享福时嫉妒他们这些蠢人。他们不像别人一样受苦,也不像别人一样为不幸折磨。因此骄傲如铁链捆住他们,强暴如衣衫罩住他们。他们肥胖得眼球突出,他们拥有的超过了他们想望的。他们腐朽,谈起压迫大言不惭;他们说话趾高气扬。因此上帝的子民回来,夺去了他们盛满水的杯子,他们问,上帝怎么会知道?至高者有知识吗?”[1]
“乔治,你不是也有这种感觉吗?”
“是的,真的,”乔治说,——“简直和我自己写的一样。”
“那么你接着听下去吧,”西米恩说,“当我思考企图弄明白这一点时,我实在难以想清,直到我进入了上帝的圣殿,我方明白了他们的结局。无疑你确把他们置于滑地,把他们抛向毁灭。如同人醒来时发现是梦,啊,上帝,当你醒来时,也必将蔑视他们的形象。然而我仍与你同在,你搀着我的右手,将以你的忠告引导我,尔后将我接纳入天国的荣耀。亲近上帝对我有益,我将永远信赖上帝。”[2]
这位友善的老人读的这些神圣信仰的诗篇像圣乐般抚慰着乔治受尽折磨的创伤的心灵;他读完后乔治坐在那里,英俊的脸上一副温和柔顺的神情。
“如果这个世界便是一切,乔治,”西米恩说,“你确实可以问,上帝在哪儿?但是上帝常常选择在人世间最最一无所有的人作为天国的子民。信赖他吧,无论你今生遭遇如何,来世会得到报答的。”
这席话如果出自某个养尊处优、生活放纵的劝善者之口,仅仅是些虔诚华丽的词藻,用来劝慰不幸的人,那么也许不会产生什么作用;但是出自一个为了上帝和人类的事业每天都在默默地冒着罚款和坐牢的风险的人,就不可能不感到它们的分量了。这两个孤苦可怜的逃奴从这席话里获得了平静和力量。
这时雷切尔亲切地拉着伊莱扎的手,领大家走到晚餐桌旁。大家正要就座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罗丝走了进来。
“我是来给这孩子送小袜子的,”她说,“三双,是很好很暖和的羊毛袜。你知道加拿大是很冷的。伊莱扎,要坚强呀。”她补充说,一面跑到伊莱扎身旁,热情地和她握手,并且往哈利手里塞了块香籽糕。“我给他带来了一小包香籽糕,”她说着从口袋里往外掏那个包,“你知道小孩子总是不住嘴地吃东西。”
“啊,谢谢你,你太好了。”伊莱扎说。
“来来,罗丝,坐下吃一点。”雷切尔说。
“不行,我让约翰照看孩子,烤箱里还烤着饼,我要不赶快回去约翰会把所有的饼都烤焦,把碗里的糖全给孩子吃光的。他就是这样,”那位小个子教友会女信徒笑了起来,“好吧,再见了,伊莱扎,再见了,乔治;愿上帝保佑你们一路平安。”说着罗丝几步就跑出了屋子。
晚饭后不久,一辆有篷大马车停在了门口。这夜星光灿烂,菲尼亚斯从赶车人的座位上跳下为他的乘客做安排。乔治一只手牵着孩子一只手拉着妻子走出门来,他步伐坚定,脸上表情平静而坚决。雷切尔和西米恩跟在他们后面走了出来。
“你们先出来一下,”菲尼亚斯对车子里的人说,“让我把马车后面收拾一下,好让女人和小孩坐。”
“给,这儿有两张水牛皮,”雷切尔说,“把座位尽量搞舒服一些,路不好,要走一夜呢。”
吉姆先下了车,然后小心地把老母亲扶了下来,老人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担心地四下张望着,好像觉得追捕他们的人随时都会出现似的。
“吉姆,你的手枪准备好了吗?”乔治坚定地低声问道。
“当然准备好了。”吉姆说。
“如果他们追了上来,你明白该怎么做吧?”
“没问题,”吉姆说着敞开了宽阔的胸脯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以为我会让他们再把妈妈抓去吗?”
在这段简短的对话进行的时候,伊莱扎和好心的朋友雷切尔告了别,由西米恩扶着上了车,她带着孩子爬到了车厢后部,在水牛皮上坐了下来。接着老太太被扶上了车坐好,乔治和吉姆坐在她们前面的一块粗木板做的位子上,菲尼亚斯在最前面的位子上坐下。
“再见了,朋友们。”西米恩在车下说。
“上帝保佑你们。”车上的人应道。
马车离去了,在冰冻的道路上一路颠簸摇晃而去。
由于路面崎岖不平,车轮咯吱作响,根本无法交谈。马车辘辘前行,穿过大片黑黝黝的树林,辽阔阴郁的平原,上山下谷,一小时又一小时地缓慢地颠簸前进。孩子很快就睡着了,沉甸甸地躺在母亲怀里;那可怜的吓得要死的老太婆终于也忘掉了恐惧睡着了;就连伊莱扎,当黑夜渐渐过去时,虽是满心焦虑也不由得打起瞌睡来。总的来说,菲尼亚斯似乎是这群人里精神最足的了,在漫长的路途上,他一面赶车,一面吹着一些不像教友会员应吹的曲子解闷。
但是大约三点钟光景,乔治突然听见从后面远处传来了急促而明显的马蹄声,他推了推菲尼亚斯的胳膊肘,菲尼亚斯停住马倾听起来。
“那准是迈克尔,”他说,“我想我听得出他的马蹄声。”他站起身子焦急地伸长了脖子往后面的路上张望。
这时,在远处的山顶上模糊地出现了一个骑马疾驰而来的人影。
“他在那儿,没错!”菲尼亚斯说。乔治和吉姆不由自主地跳下车来,三个人全都紧张而沉默地站在那里,脸朝着来使的方向。他飞马直向他们而来。这时他进入了山谷,他们看不见他,但能听到急促而响亮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终于他出现在坡顶,离得已经很近了。
“不错,是迈克尔!”菲尼亚斯说,然后他提高了声音喊道,“喂,迈克尔!”
“菲尼亚斯,是你吗?”
“是我,有什么消息——他们追来了吗?”
“就在后面,有八到十个人,全都灌了一肚子白兰地,醉醺醺的满嘴脏话,口吐白沫,活像一群狼。”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一阵微风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向他们奔来的马蹄声。
“上车,——赶快,小伙子,上车!”菲尼亚斯说,“如果你们非打不可,也等我往前再赶一段路再打。”说着两个年轻人跳上了车,菲尼亚斯把马赶得飞跑,迈克尔骑在马上紧跟左右。马车摇晃着、颠簸着几乎飞过冰冻的大路,但是后面追捕人的马蹄声仍越来越清晰了,车里的两个女人也听见了,她们焦急地向后张望,看见在远处小山顶上,在黎明的红霞的衬托下出现了一群模糊的人影。他们又爬上了一个山头,显然看见了这辆马车,它的白布车篷使马车在老远处就很显眼。风中传来了他们得意而凶残的叫喊声。伊莱扎心中一阵作呕,紧搂着孩子;老妇人则祈祷着,不住地呻吟;乔治和吉姆绝望地紧握着手枪。追捕者迅速逼近。马车突然拐了个弯,把他们带到了一块陡峭的悬崖下。这是一片山峰中兀然独立的一个奇峰,阴森黑黝地直耸入渐渐亮起来的天空中,看来是个藏身的好去处。菲尼亚斯非常熟悉这个地方,他过去打猎时常来这里,他策马赶路,就是为了能赶到此处。
“开始吧!”他突然勒住马,从马车上跳下,说道,“大家赶快下车,跟我爬上山去。迈克尔,把你的马拴在马车上,把车赶到阿马利亚家去,让他和他的伙计们来和这些家伙理论理论。”
眨眼间大家全都下了车。
“来,”菲尼亚斯说着接过哈利,“你们,一人照顾一个妇女,使出全身的力气跑吧!”
根本不需要告诫,话音未落,大家已经翻过篱笆,飞一般地向着山跑去。这时迈克尔翻身下马,把马缰拴在车上,很快把马车赶走了。
“过来,”菲尼亚斯说道,这时他们已来到山下,在星光和曙光下看见了一条崎岖不平但清晰可辨的小路从脚下直伸向山上,“这是我们以前打猎时常常喜欢来的一个地方。上来吧!”
菲尼亚斯在前面带路,手里抱着孩子像只山羊般一蹦一跳地前行;吉姆背着浑身发抖的老母亲走在他后面;乔治和伊莱扎断后。骑马的追捕者来到了篱笆前,叫骂着下了马,准备追上山去。不久前面的那伙人已爬到了悬崖顶上,小路再往上穿过一道裂谷,只容一人通过,然后突然来到一条一码多宽的断谷或裂沟的边缘,对面是一个石峰,和悬崖是完全断开的,足有三十英尺高,四面垂直陡峭,活像古堡的外墙。菲尼亚斯很轻松地跳了过去,把孩子放在一块平滑的长满了卷曲的白苔的大石头上坐下。这种白苔长满了山头。
“跳过来!”他喊道,“为逃命拼命也得跳这么一回!”说时人们已经一个接一个地跳了过来。他们前面有一堆碎石块形成了像胸墙似的一道屏障,使下面的人无法看见他们。
“好了,我们都过来了,”菲尼亚斯从石头胸墙上方探头看看追捕者,他们正在吵吵闹闹地往山上爬呢,“要是他们有本事就让他们来抓我们吧。不管谁想要过来,就得一个一个地从那两块大岩石间通过,在你们手枪的射程之内,小伙子们,看见了吗?”
“看见了,”乔治说道,“既然这是我们的事,让我们来承担一切风险,和他们打吧。”
“就由你们来打,乔治,”菲尼亚斯嘴里嚼着白珠树叶说,“不过我想我可以在一旁看热闹吧。你看,那帮人像是在下面争论呢,而且抬着头向上面看,像是一群要往鸡窝里飞的鸡似的。你是不是应该在他们上来之前警告他们一声,堂堂正正地对他们说要是他们往上爬就会挨枪子儿?”
下面那帮人在曙光中可以看得清楚些了,里面有老相识汤姆·洛克和玛克斯,两个警察,还有一群在前面那小酒店里纠集起来的、用点白兰地就能让他们跟着来凑热闹、帮别人抓逃奴的无赖。
“哎,汤姆,你的浣熊都上了树啦。”有个人说。
“是的,我看见他们就是从这里上去的,”汤姆说,“这儿有一条小路,我赞成马上追上去,他们不可能马上跳下来,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把他们搜出来。”
“可是汤姆,他们可能会从石头后面向我们开枪,”玛克斯说,“那可就讨厌了,你知道。”
“哼!”汤姆冷笑着说,“玛克斯,你总是保命第一!不会有危险的!黑人都是吓怕了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该保命,”玛克斯说,“我只有这条命值钱。而且有的时候黑鬼打起来真不要命的。”
正在此时,乔治出现在他们上面的一块岩石顶上,用平静、清晰的声音说道:
“先生们,下面都是什么人,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是抓逃奴的,”汤姆·洛克说,“一个叫乔治·哈里斯,还有伊莱扎·哈里斯和他们的儿子,以及吉姆·塞尔登和一个老太婆。我们有警官在这里,并且有逮捕证,我们也决心抓住他们,你听见了吗?你不就是肯塔基州谢尔比县哈里斯先生的黑奴乔治·哈里斯吗?”
“我就是乔治·哈里斯。肯塔基州是有一个哈里斯先生把我叫做他的财产,但是现在我是个自由人了,脚踏在上帝的自由的土地上,我的妻子和儿子都是我的人。吉姆和他的母亲也在这里,我们有武器来保卫自己,我们也决心保卫自己。你们想上来可以,但是第一个进入我们子弹射程的人必死无疑,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把你们全部打死。”
“啊,得了,得了,”一个矮胖子一面擤着鼻子一面站上前来说,“小伙子,这可不是你应该说的话。你知道,我们是执法者,法律、权力等等一切都在我们这边,你们还是老实投降为妙,你们要明白,到头来你们肯定还得投降的。”
“我很清楚法律和权力在你们一边,”乔治悲愤地说,“你们打算把我的妻子带到新奥尔良去拍卖,把我的儿子像只小牛犊一样放到奴隶贩子的牛圈里去,把吉姆的老母亲送回到因为没法虐待她的儿子,就虐待、鞭打她的那个畜生的手里去。你想把我和吉姆送回去受拷打折磨,被你们称作主人的人踩在脚下,而你们的法律会支持你们这样做,——使你们和你们的法律更加可耻!但是你们还没有抓住我们呢,我们不承认你们的法律,我们不承认你们的国家,我们站立在上帝的天空下,和你们一样是自由的;我们以造物主的名义发誓,我们将为自由斗争到最后一口气。”
乔治发表他这篇独立宣言的时候是站在岩石顶上,轮廓突出,清晰可见,晨曦照得他微黑的面颊泛着红光,黑眼睛中射出悲愤和绝望的火光。他说话时高举起双手,仿佛是人类向上帝呼吁公道。
如果这是一个匈牙利青年在某个高山要塞上英勇地保卫从奥地利到美国去的逃亡者的退路,那么这一切会被看做是庄严崇高的英雄气概;但是现在是一个非洲人的后代,一个黑人青年在保卫从美国到加拿大去的逃亡者的退路,自然我们所受的良好教育和爱国心使我们看不出这有什么英雄气概;如果读者中有人认为这是英雄气概的话,那么就要自负一切责任。当绝望的匈牙利逃亡者无视自己合法政府的搜捕证和权威逃到美国来时,新闻界和政府对他们是一片热烈的掌声加以欢迎。当绝望的黑人逃亡者采取同样行动的时候,——那就是——那就是什么行为呢?
尽管如此,说话人的态度、眼神、声调和姿势确实无疑地使山下那帮人一时间肃然无声了。无畏和决心真有那么种力量,即使最粗野的人也会在这种力量面前半晌哑口无言。只有玛克斯完全不为所动。他不慌不忙地瞄准好手枪,在乔治讲话后那短暂的沉寂时向乔治开了枪。
“你知道,不管他是死是活,到肯塔基去得的报酬是一样的。”他冷冷地说,一面在衣袖上擦了一下枪。
乔治往后一跳——伊莱扎尖叫了一声——子弹从他的发际掠过,险些擦伤他妻子的脸颊,嵌进了上面一棵树里。
“没事,伊莱扎。”乔治连忙说道。
“你长篇大论地讲话,最好不要让他们看见你,”菲尼亚斯说,“那是一帮卑鄙的流氓。”
“吉姆,”乔治说,“检查一下你的手枪,和我一起去监视那个关口,第一个露头的人由我来打,你打第二个,这样类推。我们不能在一个人身上浪费两粒子弹,你知道。”
“可是要是你没有打中怎么办?”
“我一定会打中的。”乔治冷静地说。
“太好了!那小伙子真行。”菲尼亚斯低声自语道。
在玛克斯开枪以后,下面那帮人站在那里,好一阵子拿不定主意。
“我看你肯定打中了他们中哪个人,”其中一个说道,“我听见了一声尖叫。”
“我马上就上山去,”汤姆说,“我从来没有害怕过黑人,现在也不会怕他们。谁跟我上?”他说完一跃上山而来。
乔治清楚地听见了这番话。他拿起手枪检查了一下,把枪口对准了第一个人将要露头的隘路。
那群人中最胆大的一个紧跟汤姆而上,既然有人开了路,其余人也开始向山上爬去,——后面的人催着前面的人快走,要没人催他们自己是不会走这么快的。他们越走越近,不久,汤姆那粗壮的身影出现了,他几乎已到了裂谷的边缘。
乔治开了枪——子弹打进了那人的腰部,——但他虽受了伤,却不肯后退,而是像头发疯的公牛般大吼一声,跳过裂谷扑向乔治他们一伙人。
“朋友,”菲尼亚斯突然走上前来,两只长胳膊把他迎面一推,“我们这里不欢迎你。”
汤姆跌进了裂谷,撞在树木、灌木丛、木头、碎石上,直滚到三十英尺深的谷底,躺在那儿浑身青紫地呻吟着。要不是他的衣服钩在了一棵大树的树枝上,减轻了下落的程度,他是肯定会跌死在谷底的;不过他仍旧摔得很重——浑身疼痛,无法行动。
“上帝保佑,他们简直是群魔鬼!”玛克斯说着带头逃下山去,比他加入上山队伍时要坚定多了;其余的人跟在他后面连滚带爬地逃下山去——最为狼狈的是那个胖警察,一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我说,各位,”玛克斯说,“你们绕到谷底去把汤姆弄出来,我赶紧骑上马回去讨救兵,——就这样吧。”说完他不顾大家的讥笑和蔑视的叫喊,按自己所说策马而去。
“谁见过这样卑鄙可耻的流氓吗?”有个人说,“我们为他来办事,可他却扔下我们溜了!”
“咳,我们还得去把那家伙弄出来,”另一个人说,“我他妈的才不在乎他是死是活呢。”
一伙人循着汤姆的呻吟声跌跌爬爬地穿过树墩,木头和灌木丛来到了这位好汉躺在那儿时而拼命咒骂、时而大声呻唤的地方。
“你的声音可够响的,汤姆,”一个人说,“伤得很厉害吗?”
“不知道,扶我起来,行不行?那可恶的教友会徒真该死!要不是他,我就把他们的人扔下山谷了,让他们尝尝这滋味。”
这位受伤的好汉在众人帮助之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断呻吟着总算站了起来,一边一个人架着他到了拴马的地方。
“你们能不能把我送到一英里外那家小酒店去,给我一块手绢什么的塞在这里,好止住这该死的血。”
乔治探头向山下看去,看见他们使劲在把汤姆那粗壮的身子抬上马鞍,试了两三次都没能成功,终于他摇晃着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啊,可别摔死了!”伊莱扎说,她和别的人一起站在那儿看着下面的一幕。
“为什么?”菲尼亚斯说,“摔死也活该。”
“因为死了以后就要受到最后审判呀。”伊莱扎说。
“是的,”在这场冲突中一直不停地呻吟和以美以美教派方式做祷告的老妇说,“这个可怜的家伙灵魂可要受罪了。”
“呀,我敢说他们要扔下他了。”菲尼亚斯说。
真是如此。那伙人好像经过一阵犹豫和商量之后,全都骑上马走了。等他们已走得无影无踪以后,菲尼亚斯开始行动起来。
“我们得下山走上一程了,”他说,“我让迈克尔去搬救兵,然后再把马车赶回来,但看来我们得沿大路走上一段去迎他们了。愿上帝保佑让他们赶快来吧!现在天色还早,一时路上还不会有很多行人,我们离要去的地方还有不到两英里了,要不是昨晚路不好走,我们本来是能甩掉追我们的人的。”
当这伙人走近篱笆时,远远看见他们的那辆马车正沿路驶来,旁边还跟着一些骑马的人。
“好啦,迈克尔来了,还有史蒂芬和阿马利亚,”菲尼亚斯高兴地大声说道,“这下成了,——就和到达了目的地一样安全了。”
“噢,那么请停一下吧,”伊莱扎说,“帮那个可怜的家伙一下,他呻唤得真可怕。”
“这是基督徒的本分,”乔治说,“咱们扶他起来把他带上吧。”
“然后在教友会徒家里给他治伤,”菲尼亚斯说,“那可真不错!咳,我倒不在乎。来,看看他怎么样了。”菲尼亚斯过去在打猎和林中生活的日子里掌握了一些简单的外科知识,这时他跪在受伤人的身边,开始仔细检查他的伤势。
“玛克斯,”汤姆声音微弱地说,“是你吗,玛克斯?”
“不是的,朋友,”菲尼亚斯说,“玛克斯只顾自己性命,他才不管你呢。他早就溜之大吉了。”
“我想我是完了,”汤姆说,“那该死的胆小鬼,丢下我一个人死去!我那可怜的老母亲早就对我说过我会有这个下场的。”
“啊呀,听听这可怜的家伙吧,他也有个妈妈呀,”那个黑人老妈妈说,“我倒禁不住有点可怜起他来了。”
“轻点,轻点,朋友,你别乱叫乱嚷了,”汤姆痛得推开菲尼亚斯的手时,菲尼亚斯说,“我要是不给你把血止住你就会死的。”他用自己的手绢和从在场的人身上能找到的类似东西忙着临时处理了一下伤口。
“是你把我推下去的。”汤姆有气无力地说。
“哎,我要是不推你,你就会把我们推下去的,你看对不对?”菲尼亚斯弯身替他包扎伤口,一面说,“好了,好了——让我把绷带给你包好。我们对你是好心,没有恶意,我们把你送到一家人家去,他们会给你第一流的照顾,——和你的母亲照顾得一样好。”
汤姆呻吟着闭上了眼睛。像他这类人,活力和决心完全是个体力问题,随着血液的流失逐渐减少。这个五大三粗的人现在是穷途末路,看起来也实在可怜。
这时来救他们的人已经到了眼前。马车里的座位给拿了下来,水牛皮折为四层铺在马车的一侧,四个男人费尽周折才把沉重的汤姆抬上了马车。没抬上去之前他已经晕了过去,黑人老妈妈非常可怜他,就坐在马车后部,让汤姆的头枕在她怀里。伊莱扎、乔治和吉姆设法挤在剩下的那点地方,一行人上了路。
“你看他情况怎样?”乔治坐在马车前部菲尼亚斯旁边,问菲尼亚斯道。
“嗯,只是很深的肉伤,可是从山上连滚带刮地摔下来对伤口很不利,流了不少血,——几乎都要流光了,连带着把勇气什么的一起流光了,——不过他会好的,也许还能从中吸取到一点教训。”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乔治说,“要是因为我使他死去,即使是为了正义的事业,也会永远是我心上的一个沉重的负担。”
“是的,”菲尼亚斯说,“杀生总是件不好的事,不论是怎么个杀法,——杀的是人还是畜生,都一样。我当年是个好猎手,我告诉你吧,有一次我看见一只被射中的公鹿,它已经奄奄一息,用它的眼睛那样地看着我,真使人感到打死它是桩邪恶的事。杀人就更严重了,因为正如你妻子所说,人是死后才受到审判的;所以我不认为我们教友会的信徒在这方面看法太严厉了;而且考虑到我小时候受到的教育,我还是很同意他们的看法的。”
“你们怎么处置这可怜家伙呢?”乔治问。
“啊,把他带到阿马利亚家去,他家的史蒂芬斯老奶奶,——他们管她叫多加[3],——她是个了不起的护士,天生就喜欢护理病人,有病人需要照料对她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我们可以指望把他交给她照料十几天。”
一个多小时以后这群人来到了一座整洁的农舍前,在那儿,一顿丰盛的早餐迎接着这些疲惫不堪的客人。汤姆·洛克很快被小心地安置在了一张干净、柔软舒适的床上,他这辈子还没有睡过比这更干净更舒适的床呢。他的伤口被仔细地上了药包扎好,他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像个疲倦的孩子一会儿睁开眼睛看看雪白的窗帘和病室中轻轻移动的人影,一会儿又闭上眼睛。我们将暂时和这伙人在此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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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旧约·诗篇》第73篇。
[2] 见《旧约·诗篇》第73篇。
[3] 《新约·使徒行传》第9章第36节中一位乐善好施的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