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货车的停宿场上,许多泥潭里都积满了水,雨点溅起了泥浆。小河的水渐渐漫上了岸,流向那停着大货车的一片低洼地里。
下雨的第二天,奥尔从大货车当中取下了那块油布。他把它拿去铺在卡车头上,然后便回到大货车里,在他的床垫上坐下。这么一来,没有了遮挡,大货车上的两家便成为一家了。男人们坐在一起,精神颓丧。妈在炉子里烧着微火,总是烧着几根枝条,把大块的柴保存下来。大货车的车顶几乎是平的,倾盆大雨向车顶泼下来。
到了第三天,温赖特夫妇焦急起来了。“也许我们还是得离开才行。”温赖特太太说。
妈竭力挽留他们。“你们到哪儿去,才能找到靠得住不漏雨的地方?”
“我不知道,可是我觉得我们非走不可。”她们彼此争论着,妈便看看奥尔。
露西和温菲尔德勉强玩了一会儿,没有劲头,也呆滞下来,雨还是在车顶上敲鼓似的打着。
第三天,在咚咚的雨声之外,可以听见小溪里哗哗的流水声。爸和约翰伯伯站在开着的门口,望着那涨水的小溪。在停宿场的两头,水快涨到公路上来了,但是水流到停宿场后面却绕了道,因为公路的路坎护着停宿场的背后,溪水绕到前面才把停宿场包围起来。爸说:“你看怎么样,约翰?我看小河里的水涨上来,会把我们淹了的。”
约翰伯伯张开嘴,搓搓他那长满胡楂的下巴。“是呀,”他说,“那可不敢保证。”
罗莎夏患着严重的感冒躺下了,她脸上烧得通红,眼睛烧得发亮。妈拿着一杯热牛奶坐在她身边。“来,”她说,“把这个喝下去。里面搁了腌肉的油,可以长点儿力气。来,把它喝了吧。”
罗莎夏虚弱无力地摇摇头。“我不饿。”
爸用指头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形。“我们要是大家拿铁锹去筑起一道堤坎来,准能把水挡住。只要从上面那头一直筑到底下那头就行了。”
“是呀,”约翰伯伯同意道,“也许可以。只是不知道别人肯不肯干。也许他们宁可搬到别处去。”
“可是这些车子里倒是干的,”爸坚持说,“像这样好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你等一等。”他从车上的柴堆里抽出一根树枝。他跑下踏板,溅着泥浆走到小河边上,把那根树枝笔直地插在湍急的水边。插好以后,他立即回到大货车上来。“糟糕!浑身都湿透了。”他说。
两个人都注意看着水边那根小树枝。他们看见小河里的水在树枝周围慢慢地涨上来,爬到了河岸上。爸在门口蹲下来。“涨得很快呢。”他说,“我想我们应该去找别人家商量商量,看他们肯不肯来帮忙筑堤。要是他们不干,那就只好离开这儿了。”爸向车上温赖特家那一头望过去。奥尔跟他们在一起,坐在阿琪身边。爸走到他们那边。“水涨了,”他说,“我们来筑一道堤怎么样?只要大家肯出力,我们就可以搞得成。”
温赖特说:“我们正在商量呢。也许我们还是应该离开这儿。”
爸说:“你到各处都看过了。你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机会能找到一个干燥的地方来安身。”
“我知道,可是反正到处都是一样—”
奥尔说:“爸,要是他们走,我也要走。”
爸吃了一惊。“你不能走,奥尔。这卡车—我们没法子开车呀。”
“我不管。我跟阿琪反正得在一起。”
“你们先等一等。”爸说,“上这儿来吧。”温赖特和奥尔站起来,走近门口。“你懂吗?”爸指点着说道,“只要从那头筑一道堤到底下那头就行了。”他望着他插的那根树枝。河水现在在那根树枝周围打旋,已经爬上了河岸。
“干起来挺费劲,就是修好了,水也许还是要漫过来。”温赖特反对道。
“,我们反正没事,还不如干点儿活好。我们再也找不到这样干净的地方了。喂,走吧,我们去找别人谈谈看。只要大家肯出力,我们就可以修成了。”
奥尔说:“如果阿琪要走,我也要走。”
爸说:“你听着,奥尔,要是别人不干,那么我们大家都得走。来吧,我们去跟人家谈谈看。”他们耸着肩膀跑下踏板,向隔壁的大货车跑去,爬上踏板走进了那开着的车门。
妈在炉子跟前,添了几根柴枝到那微弱的火焰上。露西紧靠着她。“我饿了。”露西凄惨地说。
“不,你不会饿的,”妈说,“你吃过很多玉米粥了。”
“我很想有一盘玉米花。闲着没事干,真没趣儿。”
“往后会有趣的,”妈说,“你先别忙。不久就会好玩了。不久就会好玩了。不久就会有一所房子和一块地了。”
“我很想有一条狗。”露西说。
“我们会有狗,也会有猫。”
“黄猫吗?”
“别打搅我,”妈央求道,“别把我缠得心慌,露西。罗莎夏病了。你乖一会儿吧。往后就好玩了。”露西嘟囔着走开了。
罗莎夏盖着许多毯子躺在床垫上,这时忽然从她那里传来了一声尖厉而急促的叫喊,只喊到半截就中断了。妈转过身去,走到她身边。罗莎夏憋住气,两眼充满了恐怖。
“怎么回事?”妈喊道。女儿透了一口气,又憋住了。妈忽然把手伸到毯子底下。接着她便站起来。“温赖特太太!”她喊道,“啊,温赖特太太!”
那个胖胖的小个子女人从车子那头走过来。“叫我吗?”
“你看!”妈指着罗莎夏的脸。她的牙齿咬住了下嘴唇,额头上满是汗,眼睛里发出恐怖的闪光。
“我看是要生了,”妈说,“早产。”
姑娘大声嘘了一口气,轻松下来。她放松了嘴唇,闭上了眼睛。温赖特太太朝她俯下身来。
“你是不是肚子忽然疼得厉害?快告诉我。”罗莎夏虚弱地点点头。温赖特太太向妈转过头去。“不错,”她说,“快生了。早产吗,你说?”
“也许是感冒招来的。”
“,她应该站起来。应该走动走动。”
“她走不动,”妈说,“她没力气。”
“,她应该走走。”温赖特太太显得沉着而稳重,像很有把握的样子。“我接生过许多次,”她说,“快来,我们把车门关上,只留一点儿缝。别叫风吹着。”两个女人把那道沉重的活门推上,只留下一英尺宽的门缝。“我去把我们的灯拿过来。”温赖特太太说。她的脸兴奋得发紫了。“阿琪,”她喊道,“你照顾好这两个孩子吧。”
妈点点头。“好孩子,露西,你和温菲尔德跟阿琪下车去。快走。”
“为什么?”他们问道。
“叫你们走就走吧。罗莎夏要生孩子了。”
“我要看看,妈。请你让我看吧。”
“露西!你快走。快走!”听到这种声气,就再也没有争论了。露西和温菲尔德很不高兴地下车去了。妈点着了提灯。温赖特太太把她那盏罗切斯特灯拿过来放在地上,周围透亮的灯光把大货车里照得亮堂堂的。
露西和温菲尔德站在柴堆后面,悄悄地看着。“要生孩子了,我们偏要看看。”露西小声说,“你可别作声。妈不许我们看。她要是往这边望过来,你就蹲下,藏在柴堆后面。我们还是看得见。”
“见过这种事情的孩子可不多。”温菲尔德说。
“根本就没有小孩儿看见过,”露西得意地说,“只有我们。”
在那床垫旁边,妈和温赖特太太正在亮堂堂的灯光下商量着。她们的声音比那闷沉沉的雨声稍微高一点儿。温赖特太太从她的围裙袋子里拿出一把削果皮的小刀子,插在床垫底下。“这也许不大好使,”她抱歉似的说,“我们家的人向来是使这个。反正不会出毛病就是了。”
妈点点头。“我们使犁头。我想只要是有刃口的东西,只要能止住产痛,那就能使。我真希望不是难产就好了。”
“现在你觉得还好吗?”
罗莎夏紧张地点点头。“要生了吗?”
“对啦,”妈说,“要生个好娃娃了。你得听我们的话才行。你觉得能站起来走走吗?”
“我可以试试看。”
“这才是个好女儿呀。”温赖特太太说,“这才真是个好女儿呀。我们会帮你的忙,亲爱的。我们搀着你走。”她们扶着她站起来,用别针把一条毯子别在她的肩上。于是妈在一边扶着她的胳膊,温赖特太太在另一边扶着。她们扶着她走到柴堆旁边,又慢慢地转身扶着她走回来,这样来回走了几次。雨还是在车顶上咚咚地敲打着。
露西和温菲尔德看得心焦了。“她什么时候才生呢?”温菲尔德问道。
“嘘!别多嘴。她们会不许我们看的。”
阿琪也来到柴堆后面,和他们站在一起。阿琪的瘦脸和黄头发在灯光下显露出来,她的头部在车壁上投射了影子,鼻子又长又尖。
露西低声说:“你看见过生孩子吗?”
“当然看见过。”阿琪说。
“嗐,她什么时候才生呢?”
“啊,还早得很,早得很。”
“到底还要多久?”
“也许要到明天早上吧。”
“见鬼!”露西说,“那么,现在守着也是白搭。啊!你瞧!”
那三个走动的女人停住了。罗莎夏的手脚发僵,她痛得哭起来。她们让她躺在床垫上,她呻吟着,捏紧了拳头,她们替她擦着额头的汗。妈温和地对她说话。“不要紧,”妈说,“马上就好了—就好了。捏紧拳头吧。把牙齿咬紧嘴唇。这就好了—这就好了。”一阵疼痛过去了,她们让她休息一会儿,随即又扶着她站起来,两个人在产妇两次阵痛之间扶她来回走动,走了一回又一回。
爸从门口狭窄的隙缝里探进头来。他的帽子滴着水。“你们为什么把车门关上?”他问道。接着他看见了走来走去的三个女人。
妈说:“她到时候了。”
“那么—那么,我们即使要走,也不能走了。”
“不能走。”
“那么我们就得把堤坎筑起来。”
“非筑不可。”
爸从泥浆里哗啦哗啦地蹚到小河边。他那做标记的树枝已经有四英寸淹在水里了。有许多男人站在雨里。爸喊道:“我们非筑堤坎不可了。我女儿快生孩子了。”那些人便在他身边围拢来。
“生孩子?”
“是呀。我们现在走不成了。”
一个高个子说:“又不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可以走。”
“当然喽,”爸说,“你们可以走。你们走吧,谁也不会挡着你们。反正只有八把铁锹。”他奔到河岸最低的地方,把铁锹插进烂泥里。那一锹泥土挖起来的时候,发出吮吸似的声音。他又把铁锹插下去,把烂泥堆在河岸低洼的地方。其余的人也排列在他身边,动手干起来。他们把泥土堆成了一条长堤,没有铁锹的人便折下柳枝,编成一些水篦子,插在堤岸上。这些人心头都鼓起了工作的热情、战斗的热情。一个人刚把铁锹放下,另一个人又拿起来了。他们把上装和帽子都脱掉了。他们的衬衫和裤子紧贴着身子,他们的鞋都变成了怪模怪样的泥块。乔德家住的大货车上传来了一阵尖厉的叫声。这些人停下来,不安地静听了一会儿,然后又拼命干起来。那小小的泥土筑成的堤越修越长,一直伸展到两端与公路的路坎相接了。他们终于疲乏了,铁锹动得慢起来。小河里的水也涨得慢一些了。它绕到最初堆起泥土的地方才冲上岸来。
爸得意地大笑了。“要不是我们筑了堤,水也许涨上来了!”他喊道。
小河慢慢地往那新修的堤坎上涨,冲击着柳条编的水篦子。“再加高些!”爸喊道,“我们得把它再筑高些!”
到了黄昏时分,工作还在继续进行。这时候那些人干脆就不知疲劳了。他们的脸都发呆,毫无表情。他们像机器一般,急剧地工作着。天黑了之后,女人们都把提灯放在车门口,还把一壶壶的咖啡放在顺手的地方。女人们一个个都跑到乔德家住的大货车旁边,挤进里面去。
产痛现在一阵紧似一阵了,每隔二十分钟就要发作一次。罗莎夏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在剧烈的阵痛之下,她号叫得很剧烈。邻近的妇女们望着她,在她身上轻轻地拍一阵,然后就回到各自的车上。
妈现在把火烧旺了,所有的锅子都盛满了水,搁在炉子上烧热。每隔一会儿,爸就要向车门里看一眼。“顺当吗?”他问道。
“!我想是顺当的。”妈叫他安心。
天色更暗的时候,便有人拿出手电筒来,照着做工。约翰伯伯拼命地干,把烂泥堆在堤坎上。
“你别干得太猛吧,”爸说,“这样要累坏的。”
“我没办法。我听了那叫声就受不了。这好像—这好像当初……”
“我知道,”爸说,“可是你别这么紧张吧。”
约翰伯伯哭丧着脸说:“我要跑掉了。天哪,我除了干活,就只好跑掉。”
爸从他这边转过头去。“看看那根做标记的树枝,水涨到多高了?”
那个拿手电筒的人把光照着那根树枝。雨在手电光里划出发白的线条。“还在涨。”
“现在涨得慢些了,”爸说,“河对岸会淹到老远去。”
“水反正还是在涨。”
妇女们又把咖啡壶盛满,摆到外面去。越到夜深,那些人的动作就越慢,他们提起沉重的脚时,简直像拉犁的马一般。堤上的泥堆得更多,柳条的水篦子也夹得更多了。雨还是不停地下着。手电筒照到每个人脸上的时候,一双双的眼睛都显得发呆,每人脸上的肌肉都一条条地鼓起来。
大货车上传来的号叫声持续了好久,最后终于沉寂了。
爸说:“孩子生下来了,妈会叫我的。”他继续沉闷地铲着泥。
溪流翻腾着,冲击着堤岸。后来从上游方面传来了哗啦一下的响声。手电筒的光照出了一棵倒下去的白杨。大家都停下来望着。那棵树的枝条沉到水里,随着激流转了个方向,同时河水冲刷着细小的树根,把它们冲了出来。那棵树慢慢地离开了河岸,又慢慢地随着流水往下走。疲乏的人们张大着嘴望着。那棵树慢慢地顺流而下。后来有一根树枝挂住了一个残株,停滞下来。树根很慢很慢地转过来,挂住了新筑的堤岸。后面的水往上涌。于是那棵树一动,便把那道堤拉破了。一股细流溜进来。爸向前一扑,用泥堵塞了那个决口。水又在那棵树后面往上涌。于是那道堤很快就被冲垮了,水淹到了脚脖子,淹到了膝盖。那些人一哄而散,都跑掉了。那股急流顺畅地冲进了那块平地,冲到那些大货车和汽车
底下。
约翰伯伯看见水冲进来了。在暗淡的夜色中,他看得见那种情景。他不由自主地被自己的体重拽下去了。他跪倒在地下,汹涌的流水围着他的胸部回旋。
爸看见他跪倒下去。“嘿!怎么啦?”他把他扶起来。“你病了吗?走吧,车身高着呢。”
约翰伯伯抖擞了精神。“不知怎么的,”他抱歉似的说,“两腿发软,简直支持不住了。”爸扶着他向那些大货车走去。
那道堤被冲垮的时候,奥尔转身跑了。他的脚吃力地移动着。他走到卡车跟前的时候,水已经淹到了他的小腿。他掀开盖在卡车头上的油布,跳上车去。他踩一踩马达。发动机转了几下,可是没有马达的响声。他让发动机停了一下。随后电池又转动那受潮的马达,转得越来越慢,但始终没有突突的响声。一遍又一遍,越转越慢了。奥尔把火花塞间隙调大一些。他伸手到车座底下摸到了摇把,跳出车来。水涨到踏脚板以上了。他跑到车子前头。插摇把的洞口已经淹在水里了。他慌张地插上摇把,转了几下,每转一下,他那捏住摇把的手就在慢慢流着的水里溅起水花。他终于泄气了。马达浸满了水,电瓶也漏电了。在稍高一些的地方,有两部汽车在开动,车灯也拧亮了。那两部汽车在泥浆里挣扎着前进,轮子却陷入了烂泥,到后来那两个开车的人终于只得刹住了车,一声不响地坐着,望着车灯的光。雨在车灯的光里划出了许多白线。奥尔慢慢地绕过卡车,走上车去,关掉了发动机。
爸走到踏板跟前的时候,看见下面那一头浮在水面。他把它踩下水去,使它陷在泥里。“你能不能走上去,约翰?”他问道。
“我不要紧。往上走吧。”
爸小心地爬上踏板,从那狭窄的门缝里挤进车去。两盏灯都拨小了亮光。妈坐在床垫上罗莎夏的身边,用一块纸板扇着她那沉静的脸。温赖特太太塞了一些干柴枝到炉子里,一股带湿气的烟从火炉盖周围钻出来,使车子里充满了烧绸布似的气味。爸进来的时候,妈抬头向他看了一眼,随即又垂下了视线。
“她—怎么样?”爸问道。
妈没有再抬头来看他。“很好,我想是。她睡着了。”
空气中有一股产房里的气味,又臭又闷。约翰伯伯爬了进来,靠着车子边上挺直身子站着。温赖特太太放下了工作,来到爸跟前。她拉着他的胳膊肘,向车子的角落里走去。她拿起一盏提灯,照在角落里的一只苹果箱上。一张报纸上躺着一具发青的蜷缩的小尸体。
“一点儿气也没有了,”温赖特太太小声说,“生下来就是死的。”
约翰伯伯转过身来,有气无力地拖着脚步走到车上阴暗的那一头。现在车顶上的雨声小下来了,他们听得见约翰伯伯从黑暗中发出的一阵疲乏的鼻伤风的声音。
爸抬起头来看看温赖特太太。他从她手里接过提灯来,把它放在卡车的底板上。露西和温菲尔德在他们自己的床垫上睡着了,他们用胳膊盖着眼睛,挡住了光线。
爸慢慢地走到罗莎夏的床垫旁边。他想蹲下去,但是他的两腿太疲乏了。他只好跪下。妈用她那块方形的纸板来回地扇着。她向爸望了一会儿,两眼睁得很大,呆呆地瞪着,好像梦游人的眼睛一般。
爸说:“我们—总算—尽了力了。”
“我知道。”
“我们干了一整夜。一棵树把那道堤挂破了。”
“我知道。”
“你听得见车底下的水响吧?”
“我知道。我听见了。”
“你想她不要紧吗?”
“我不知道。”
“我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吗?”
妈的嘴唇又白又僵。“没什么办法了。只有一个办法,我们已经试过了。”
“我们一直干着,累得要命,想不到那棵树……雨倒是下得小一点儿了。”妈看看车顶,又低下头来。爸非说话不可,于是他又说下去。“我不知道水会涨到多高。也许会把这辆车子淹掉。”
“我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
她不作声了,那块纸板慢慢地来回动着。
“我们做错了吗?”他辩解道,“难道还有别的好办法吗?”
妈用一种奇特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她的白嘴唇上含着笑意,流露出恍恍惚惚的怜惜心情。“别埋怨自己吧。嘘!不要紧的。总会起变化的—整个儿会起变化。”
“这水也许会……我们也许还是得走才行。”
“到该走的时候—我们就走。非做不可的事,我们就得做。现在先别作声。怕把她吵醒了。”
温赖特太太折了一些柴枝,塞到那带湿气的、冒烟的火里。
外面传来了一个愤怒的声音。“我要亲自进去看看那个王八蛋。”
接着车门外又传来奥尔的声音:“你打算上哪儿去?”
“要进去找乔德那王八蛋。”
“不,你不能进去。你怎么啦?”
“要不是他出那个筑堤的傻主意,我们早就离开这儿了。现在我们的汽车开不动了。”
“你以为我们的汽车就在路上开着走吗?”
“我要进去。”
奥尔的声音是冷冰冰的。“那你就得打进去。”
爸慢慢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好吧,奥尔,我出来了。不要紧,奥尔。”爸溜下那踏板。妈听见他说:“我们有病人。跟我上这儿来吧。”
现在车顶上的雨只是轻轻地滴着,新起的风把一阵阵的雨吹散了。温赖特太太从炉子那边走过来,低头望望罗莎夏。“天快亮了,大嫂。你怎么不睡一会儿呢?我来陪她。”
“不,”妈说,“我不累。”
“我才不信呢。”温赖特太太说,“喂,你快躺一会儿。”
妈用纸板慢慢地扇着。“你对我们真好,”她说,“我们要谢谢你。”
那个健壮的女人微笑了一下。“用不着谢。大家的境况都不好。假如我们病倒了,你们也会帮我们的忙呀。”
“是的,”妈说,“当然会帮忙。”
“谁都是一样。”
“谁都是一样。从前总是先顾到自己一家人,现在不是这样了,对谁都是一样。日子过得越不顺当,越要多帮人家的忙。”
“我们没法救活这孩子。”
“我知道。”妈说。
露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挪开了盖在眼睛上的胳膊。她迷迷糊糊地看了那盏灯一会儿,然后转过头来望着妈。“生了吗?”她问道,“孩子生出来了吗?”
温赖特太太拿起一个袋子,盖在角落里的苹果箱上。
“娃娃在哪儿?”露西追问道。
妈舔湿了一下嘴唇。“没有娃娃,根本就没什么娃娃。我们弄错了。”
“呸!”露西打了个呵欠。“我就盼着生个娃娃呢。”
温赖特太太在妈身边坐下,把她手里的纸板接过来扇风。妈把两手抱在怀里,罗莎夏还在精疲力竭地睡着,妈那双困乏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她的面孔。“来,”温赖特太太说,“躺下来歇歇。你就躺在她身边好了。她只要大声出口气,你也会醒过来。”
“好吧,我就躺下。”妈倒在床垫上,在睡着的女儿旁边伸直了身子。温赖特太太便坐在地上守着。
爸、奥尔和约翰伯伯坐在车门口,望着青灰色的黎明来临。雨已经停了,但是天空还有许多阴沉沉的浓云。阳光一照,就在水面上反射出来。他们几个人看得见小河里的急流卷着黑沉沉的树枝、木箱和木板之类的东西,飞快地往下翻腾。河水流进了停放大货车的那块平地。那道堤已经无影无踪了。急流在这片平地上停住了。洪水的两边镶着黄色的泡沫。爸把上身钻到门外,把一根树枝放在踏板上,稍微超出水线一点儿。大家看着水慢慢地涨到树枝跟前,把它轻轻托起,漂走了。爸又拿一根树枝放在离水面一英寸的地方,退回原处看着。
“你们看水会涨到车上来吗?”奥尔问道。
“说不准。山上还有许多水要冲下来呢。说不准。也许还要下雨呢。”
奥尔说:“我一直在想,要是水涨到车上来,所有的东西都要浸湿了。”
“是呀。”
“,水涨到车上,顶多不过淹掉三四英尺,因为它还要流过公路去,先往远处流。”
“你怎么知道?”爸问道。
“我从车子那头测量了一下。”他举起一只手来。“大约会涨到这么高。”
“不错。”爸说,“可是那又怎样呢?我们反正不能待在这儿。”
“我们只好待在这儿。卡车在这儿呢。大水退了之后,要过一个星期,才能把这儿的水排尽。”
“—你有什么主意?”
“我们可以把卡车的边栏拆下来,在这里搭个台子,上面可以堆东西,也可以坐人。”
“是吗?我们怎么做饭—怎么吃呢?”
“嗐,这么办,我们的东西总不会弄湿呀。”
外面的光线越来越强了,那灰白色的光像金属的闪光一般。第二根树枝又从踏板上漂走了。爸又在较高的地方放了一根。“的确还在往上涨,”他说,“我想我们最好还是那么办吧。”
妈在睡梦中不自在地翻着身。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惊恐的神色。她尖声惊叫道:“汤姆!啊,汤姆!汤姆!”
温赖特太太说了些安慰的话。那双眼睛眨了一下,又闭上了。妈在梦中扭动着身子。温赖特太太站起来,走到门口。“嘿!”她轻轻地说,“我们一时反正出不去了。”她指着车上放着苹果箱的那个角落。“那玩意儿老搁着可不行,只能惹起麻烦,也叫人伤心。你们可以把它拿出去埋掉吗?”
几个男人都不作声。后来爸终于说:“我想你说得对。只能叫人伤心。可是这样埋掉是违法的。”
“有许多违法的事情,我们都不得不做。”
“不错。”
奥尔说:“我们应该趁水还没涨得太高,赶快把卡车的边栏拆下来。”
爸向约翰伯伯转过脸去。“你把它拿去埋掉,奥尔和我去把那木板拆到车上来,好吗?”
约翰伯伯很不高兴地说:“怎么要我去干这件事情?你们两个为什么不去?我不爱干。”随后他又说:“也好。我去干。不要紧,我去。好吧,拿来给我。”他的声音越说越大了,“好吧,拿来给我。”
“别把他们弄醒了。”温赖特太太说。她把那只苹果箱搬到门口,把袋子拉得端端正正,盖在箱子上。
“铁锹就在你背后。”爸说。
约翰伯伯用一只手拿起铁锹。他溜出门口,踏进那缓缓流着的水里,他的脚还没有着地,水就差不多淹到他的腰部了。他转过身来,把那只苹果箱夹在另一只手的腋下。
爸说:“快走,奥尔,我们去把那些木板搬上车来。”
在灰蒙蒙的晨光里,约翰伯伯蹚着水绕过大货车的后面,经过乔德家的卡车,爬上那滑溜溜的路坎,到了公路上。他顺着公路走去,经过停放大货车的平地旁边,终于来到了汹涌的急流迫近路面的地方,那儿的路旁长着一行柳树。他把铁锹放下,捧着那只木箱,侧身穿过矮树丛,直到急流的边上。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着大水翻腾过去,在柳树干当中留下了黄色的泡沫。他把那只苹果箱贴住胸膛捧着。然后他弯下身去,把木箱放在急流里,用手扶正了一下。他凶狠地说道:“你下去告诉他们,漂到街上去烂掉,这就会使他们明白了。你可以用这个方法喊一喊冤。连你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也不打算弄明白了。你快漂下去,躺在街上,那么他们也许就会明白。”他把木箱轻轻地推到急流里,让它漂走。木箱往水里沉下了一点儿,掉过头来,打了一个回旋,便慢慢地翻了。木箱上盖着的袋子漂走了,那木箱让急流卷着,也迅速地漂开,在矮树林后面不见了。约翰伯伯拿起铁锹,便飞快地回到大货车那边去了。他踩在水里,蹚着水走到卡车旁边,爸和奥尔正在那里忙着,把那些一英尺宽、六英尺长的木板拆下来。
爸远远地向他望过去。“办好了吗?”
“好了。”
“喂,你瞧,”爸说,“你要是来帮着奥尔干,我就到铺子里去买点儿吃的东西来。”
“买点儿腌肉吧,”奥尔说,“我想吃肉。”
“我会买的。”爸说。他从卡车上跳下来,约翰伯伯便接替了他。
他们把那些木板推进车门的时候,妈已经醒过来坐着了。“你们在干什么?”
“打算搭个架子,免得浸水。”
“为什么?”妈问道,“这里是干的呀。”
“马上就不会干了。水涨上来了。”
妈吃力地站起来,走到门口。“我们得离开这儿才行。”
“不行,”奥尔说,“我们的东西全在这儿。卡车也在这儿。我们所有的一切东西都在这儿。”
“爸在哪儿?”
“买早餐去了。”
妈望着下面的水。现在水离车上的底板只差六英寸了。她回到床垫旁边,望着罗莎夏。女儿扭过头来呆呆地望着她。
“你觉得怎么样?”妈问道。
“累。累得要命。”
“我要给你弄点儿早饭吃吃。”
“我不饿。”
温赖特太太走到妈身边。“她的气色很好。总算很顺当。”
罗莎夏用眼色向妈探询,妈竭力避开她的问题。温赖特太太走到炉子跟前。
“妈。”
“怎么?你要什么?”
“小东西—怎么样?”
妈没法再隐瞒了。她跪在床垫上。“你还可以再生呢,”她说,“我们想尽办法了。”
罗莎夏挣扎着把身子撑起来。“妈!”
“这是没奈何的事。”
女儿又躺倒了,她用两臂遮住了眼睛。露西悄悄地走拢来,低下头惊恐地望着。她鲁莽地轻声说道:“妈,她病了吗?她会死吗?”
“怎么会死?她就快好了。不要紧。”
爸捧了一大堆纸包走了进来。“她怎么样?”
“很好,”妈说,“她快好了。”
露西向温菲尔德报信去了。“她不会死。妈说的。”
温菲尔德摆出一副大人的派头,用一块小木片剔剔牙齿,说道:“我早就知道。”
“你怎么知道?”
“我不告诉你。”温菲尔德说,吐出了一小片木屑。
妈用最后的树枝生起火,煮了腌肉,做了卤汁。爸带来了现成的面包。妈看见买来的面包,就皱皱眉头。“我们还有多余的钱吗?”
“没有了。”爸说,“可是我们太饿了。”
“所以你就买了现成面包。”妈指责道。
“嗐,我们实在饿得要命。干了一整夜的活。”
妈叹了一口气。“现在我们怎么办呢?”
他们吃饭的时候,水越涨越高。奥尔大口咽下了自己的那份食物,便和爸搭开了那个台子。五英尺宽,六英尺长,离底板四英尺高。水涨到门边上来了,仿佛迟疑了好久,然后才慢慢地流到车里的底板上。外面又下起雨来了,还是像先前一样,大滴大滴地溅在水面上,沉闷地打在车顶上。
奥尔说:“快来,我们把床垫全都搬上去。把毯子也放上去,免得弄湿了。”他们把东西都堆在那个台子上,水也慢慢地淹到底板上来了。爸和妈,奥尔和约翰伯伯,每人揪着一只角,把罗莎夏的床垫连人抬起来,放到那堆东西上面。
女儿表示反对:“我会走。我好了。”一层薄薄的水慢慢地淹到底板上。罗莎夏向妈低声说了句话,妈便伸手到毯子底下,摸摸她的乳房,点点头。
温赖特一家人在大货车的另一头乒乒乓乓地敲着,搭起他们的台子。雨紧了一阵,便过去了。
妈低下头去看看她的脚。现在车上的底板已经淹了半英寸深的水了。“喂,露西—温菲尔德!”她心烦意乱地喊道,“快爬到那堆东西上头去。你们会着凉的。”她看着他们稳稳当当地爬上去,局促地坐在罗莎夏身边。她忽然说道:“我们还是得离开这儿才行。”
“不行。”爸说,“奥尔说得对,我们的东西都在这儿。我们打算把货车门卸下来,多弄些地方坐坐。”
一家人挤在那个台子上,一声不响,心里都很烦躁。车里的水涨到六英寸深的时候,大水才平稳地漫过路坎,流到另一边的棉花地里。那一天一夜,男人们都湿漉漉地并排躺在大货车的门上。妈躺在罗莎夏身边。有时候妈对她咬耳朵说些话,有时候她又悄悄地坐起来,脸上挂着愁容。她把剩下的面包在毯子底下藏起来。
现在雨已经变成断断续续的了—一时斜风细雨,一时又平静下来。第二天早上,爸蹚着水走出停宿场,衣袋里揣回来十只土豆。他从大货车的里层砍下一些板子,生了火,把水舀到锅里,妈这会儿却绷着脸望着他。一家人用指头拿起滚烫的土豆来吃。这点儿最后的食物吃完了之后,他们便瞪眼望着那灰蒙蒙的水。到了夜里,他们很久都没有躺下来。
早晨来到的时候,他们神经紧张起来了。罗莎夏对妈低声说了句话。
妈点点头。“对,”她说,“到时候了。”于是她向男人们躺着的车门那边转过脸去。“我们要离开这儿,”她凶狠地说,“到高点儿的地方去。不管你们去也好,不去也好,反正我要带罗莎夏和两个小东西走了。”
“那不行呀!”爸有气无力地说。
“那么,好吧。你总可以把罗莎夏背到公路上再回来吧?现在不下雨了,我们要走。”
“好吧,我们走。”爸说。
奥尔说:“妈,我不去。”
“怎么不去?”
“—阿琪—她跟我……”
妈微笑了一下。“当然喽,”她说,“你留在这儿吧,奥尔。照顾这些东西。只等水退了—我们就回来。快走,要不又要下雨了。”她对爸说,“走吧,罗莎夏。我们要到一个干燥的地方去。”
“我能走。”
“到了路上,也许可以稍微走一走。你弯下背来,爸。”
爸跳下车去,站在水里等着。妈搀着罗莎夏从那台子上下来,走到车门口。爸把她抱起来,尽量举得高高的,小心地从那深水里拼命往前走,绕过大货车,走到公路上。他把她放在地上,扶着她站稳了。约翰伯伯背着露西跟上来。妈跳到水里,她的裙子在水面漂了一会儿。
“温菲尔德,骑在我肩膀上。奥尔,只等水一退,我们就回来。奥尔……”她停了一下,“要是—汤姆来了—告诉他,说我们会回来。叫他当心。温菲尔德!爬到我肩膀上来—对啦!脚别动。”她从那齐胸口深的水里歪歪倒倒地走过去。到了公路的路坎,他们便把她拽上了公路,把温菲尔德从她肩膀上抱下来。
他们站在公路上,回过头去望着那片茫茫大水,望着那些浸在水里的深红色大货车,还有那些卡车和汽车。他们站着的时候,一阵蒙蒙细雨又开始下起来了。
“我们得赶快走。”妈说,“罗莎夏,你觉得能走吗?”
“有点儿晕,”女儿说,“好像让人打了似的。”
爸抱怨道:“光说走,我们往哪儿走呀?”
“我不知道。走吧,你扶着罗莎夏。”妈搀着女儿的右臂,爸搀着她的左臂,叫她走稳。“总得到一处干燥的地方去。你们几个人两天没穿干衣服了。”他们沿着公路慢慢地走着,听得见路旁的小河里急流的水声。露西和温菲尔德走在一起,他们在路上使劲地踏着脚,慢慢地一路走着。天色暗下来,雨下得更紧了。公路上没有车辆行驶。
“我们得赶快走才行,”妈说,“要是女儿一身湿透了—那可不知道她会病成什么样子。”
“你还没说出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呀。”爸讥讽地提醒她道。
那条路沿着小河转过弯去。她寻找着耕地和被水淹没的田野。在远离大路左方的一座微微隆起的山冈上,耸立着一个被雨水泡得发黑的仓棚。“瞧!”她说,“瞧那儿!我担保那个仓棚里准是干的。我们上那儿去,待到雨停的时候。”
爸叹了一口气。“只怕要让那边的东家赶出来呢。”
在前面的路旁,露西看见了一个红点子。她飞跑到那边。那是一棵瘦瘦的野生天竺葵,上面还有一朵遭过雨打的花。她把那朵花摘下来,小心地扯下一个花瓣,贴在鼻子上。温菲尔德跑过去看。
“给我一瓣吧。”他说。
“不给!这全是我的。是我找到的。”她又把一片红花瓣贴在额头上,活像一颗鲜红的小鸡心。
“喂,露西!给我一瓣吧。快给我。”温菲尔德伸手去抢她手里的花,没有抢着,露西便摊开手掌打了他一耳光。他吃惊地站了一会儿,随后他的嘴唇发颤,眼睛里泪汪汪了。
其余的人赶了上来。“你们在干什么?”妈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他要抢我的花。”
温菲尔德哭着说:“我—我只要讨一瓣—贴在鼻子上。”
“给他一瓣吧,露西。”
“叫他自己去找。这是我的。”
“露西!你给他一瓣。”
露西听出了妈的声调很严厉,便改变了策略。“好吧,”她故意装作和气的样子说,“我来给你贴一瓣。”大人又向前走去了。温菲尔德把鼻子一直伸到她手边。她用舌头舔湿了一片花瓣,使劲冲着他的鼻子贴上去。“你这小王八蛋。”她小声说。温菲尔德用指头摸到了那花瓣,便在鼻子上把它按紧一下。他们随后便从后面赶紧追上去。露西觉得玩笑已经开完了。“拿去,”她说,“这儿还有好些。贴几瓣在你额头上吧。”
大路右边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雨声。妈喊道:“赶快跑。大雨来了。我们从这道篱笆穿过去吧。这条路短些。快跑!鼓一把劲吧,罗莎夏。”他们把那姑娘半扶半拖地带过那条水沟,又搀着她穿过那道篱笆。一会儿,暴风雨便向他们袭击过来了。大雨淋到了他们身上。他们从泥泞中艰难地前进,爬上了那个小小的山坡。雨下得很紧,几乎使仓棚看不见了。雨声咝咝地响,哗啦哗啦地响,风越刮越大,吹着大雨往前跑。两个人扶着罗莎夏走,她脚下滑溜溜的,只好勉强拖着步子走。
“爸!你能背她吗?”
爸弯下身去,把她背在背上。“我们反正湿透了。”他说,“快跑。温菲尔德—露西!快往前跑。”
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那个雨水浸透的仓棚,踉踉跄跄地走进那敞着的一头。这一头没有门。几件锈了的农具散置着,一把圆盘耙,一架破栽种机,还有一个铁轮子。雨水打着屋顶,水从屋檐上流下来,像门帘似的遮住了进口。爸把罗莎夏轻轻地放在一只油污的木箱上。“谢天谢地!”他说道。
妈说:“也许里面有干草。瞧,那儿有一道门。”她把那扇铰链长了锈的门推开了。“这儿有干草,”她喊道,“你们快进来吧。”
里面是黑沉沉的。板缝当中钻进了一点儿光来。
“躺下吧,罗莎夏,”妈说,“躺下来休息休息。我来想法把你身上弄干。”
温菲尔德说:“妈!”屋顶上的大雨声盖住了他的声音。“妈!”
“什么事?你要什么?”
“你看!那个旮旯里。”
妈望了一眼。黑暗中有两个人影,一个仰卧着的男人和他身边坐着的一个男孩子,他那双眼睛睁得很大,望着这些新来的人。妈向那边望着的时候,那孩子慢慢地站起,向她走过来。他用哭哭啼啼的声音说:“这地方是你们的吗?”
“不是,”妈说,“我们是来躲雨的。我们有个生病的女儿。你们有干的毯子吗?我想借来用一下,好把她的湿衣服换掉。”
那孩子回到角落里去,拿了一条脏了的被子来递给妈。
“谢谢你。”她说,“那个人怎么啦?”
那孩子哭丧着脸,呆板地说:“起初他害了病—现在他快饿死了。”
“什么?”
“快饿死了。是在棉花地上得病的。他六天没吃东西了。”
妈走到那角落里,低下头去看了看那个男人。他大约有五十岁,他那长着胡髭的脸瘦得可怕,睁开的眼睛迷迷糊糊,呆呆地瞪着。那孩子站在她旁边。“是你爸吗?”妈问道。
“是的!他老说不饿,要不就说他刚吃过,把吃的东西都给了我。现在他太虚弱了,简直不能动。”
哗啦哗啦的暴雨渐渐小下来,屋顶上只有和缓的簌簌细雨声了。那个憔悴的男人把嘴唇动了一下。妈跪到他身边,把她的耳朵移过去听。他的嘴唇又动了一下。
“好啦,”妈说,“你放心。他不要紧。你等一下,我去把我女儿的湿衣服脱下来换一换。”
妈回到女儿跟前。“快把衣服脱下来吧。”她说。她提起那条被子,把她挡起来,免得人家看见。等她脱光了,妈便把那条被子裹在她身上。
那孩子又在她身边解释说:“我不知该怎么办。他说他吃过了,要不就说他不饿。昨天晚上,我出去敲破了人家的窗子,偷了一片面包,劝他嚼了咽下去。可是他全都吐出来了,后来他就更没劲了。他得吃点儿汤或是牛奶才行。你们有钱买牛奶吗?”
妈说:“不要紧。别着急。我们可以想想办法。”
那孩子忽然喊道:“他快死了,真的!他快饿死了,真的。”
“嘘。”妈说。她望着爸和约翰伯伯,他们无可奈何地站在那里,瞪眼望着那个病人。她又看看裹在被子里的罗莎夏。妈的视线从罗莎夏的眼睛上离开了一会儿,然后又收回视线来望着她。于是这两个女人心心相印地彼此望了一会儿。女儿的呼吸变得短促而且喘急了。
她说:“行。”
妈微笑了。“我估计你会同意。我早就料到了!”她低下头来看看她那紧握在怀里的一双手。
罗莎夏低声说:“你们—你们大家—都出去,好吗?”屋顶上的雨声簌簌地响着。
妈向前弯过身去,用手掌把女儿额上的乱头发往后理了一理,在那额头上吻了一下。妈急忙站起来。“走,你们这几个人。”她喊道,“你们都出去,到农具棚里待着。”
露西张开嘴要说话。“别作声,”她说,“别作声,快出去。”她把他们赶出门去,牵着那孩子一道走,接着她便把那扇叽嘎响的门关上了。
在那响着细雨声的仓棚里,罗莎夏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她把困乏的身子挺起来,裹上那条被子。她慢慢地走到那角落里,站在那里低着头,望着那张憔悴的脸,看着那双张得很大的、吃惊的眼睛。随后她慢慢地在他身边躺下。他慢慢地摇摇头。罗莎夏把那条绒被松开一边,露出她的乳房来。“你得吃一点儿才行。”她说。她扭动着身子靠拢他,把他的头拉了过来。“吃吧!”她说,“吃吧。”她伸手到他的头下面,把它托着。她的手指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发。她看看上面,又看看仓棚外面,渐渐合拢嘴唇,神秘地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