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快的火光照在一间温暖舒适的客厅的炉边地毯和大地毯上,照得茶杯和擦得亮亮的茶壶闪闪发光。参议员伯德正在脱靴子,准备把脚伸进一双漂亮的新拖鞋里去,这是他在参议院开会时妻子给他做的。伯德太太看上去欣喜万分,正在指挥布置茶点桌,时不时地对几个欢闹的小孩加上几句训斥。他们正兴高采烈地玩各种各样极其顽皮的恶作剧的游戏,自从《圣经》所描写的大洪水以来,孩子的顽皮就一直使母亲们惊异不止。
“汤姆,别玩那门把手——这才是乖孩子!玛丽!玛丽!别揪猫的尾巴,——可怜的小猫咪!吉姆,你不许爬上那张桌子去,——不行,不行!——你不知道,亲爱的,没想到你今晚会回来,我们大家真是高兴!”最后,当她总算抓到一个空对丈夫说句话的时候,对他这样说道。
“是的,是的,我想我就顺便赶回来,在家过一夜,舒服舒服。我简直累死了,头也痛!”
伯德太太看了一眼放在半开着门的壁橱里的放樟脑的瓶子,她正打算要走过去,但被丈夫制止了。
“不,不,玛丽,不要药!我需要的是一杯你的滚热的奶茶,加上在家享点福。制定法律真是桩累人的差使!”
参议员笑了,好像他认为自己为国作出牺牲,他挺欣赏这个想法。
“噢,”在茶点桌已安排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妻子问道,“他们在参议院都做了些什么呀?”
且说温柔娇小的伯德太太极少花脑子去想州议会里在做些什么,她很明智地认为做好她自己的事就够她忙的了,因此伯德先生惊奇地睁开眼睛说:
“没有多少要紧的事。”
“噢,不过他们是不是通过了一项法律,禁止大家给过路的可怜的黑人吃的和喝的,这是真的吗?我听说他们在谈论要有这么个法律,但是我没有想到一个信奉基督教的立法机构会通过它!”
“哎哟,玛丽,你突然之间成了个政治家了。”
“别瞎说!一般说来我才不会去管你们的那些政治呢,但是我认为这法律是彻头彻尾的残酷和违背基督教义的。我希望,亲爱的,你们没有通过这样的法律才好。”
“通过了一条法令,禁止人们帮助从肯塔基州过来的奴隶,亲爱的,那些不顾后果的废奴主义者们老干这种事,使得我们肯塔基州的兄弟们十分激动不安,因此我们的州应该做点什么使他们平息下来,这似乎是必要的,符合基督教义的,和友爱的。”
“那这法令怎么说的?它不禁止我们晚上给这些人一个栖身之处吧,给他们一些可口的东西吃,几件旧衣服穿,然后悄悄打发他们离开,去寻自己的生路吧?”
“啊,亲爱的,这就算犯了包庇和支持罪了,知道吗?”
伯德太太是个胆怯的、爱脸红的小个子女人,大概四英尺高,一双温柔的蓝眼睛,面如桃花,有着世界上最柔和、甜美的声音,——至于说胆量,据说一只中等大小的雄火鸡才叫了一声就把她吓得惊慌失措,一条本事中等的结实的家犬只要向她龇一龇牙就能制服她。她的丈夫和子女就是她的整个世界,而她对他们的统治更多是通过恳求和说服而不是通过命令和争论。只有一件事能够激怒她,那就是当她极端温柔和富于同情的天性受到刺激时;——任何带有残酷性的事都会使她发怒,由于她性格一般十分温柔,发起火来就更令人感到惊恐难解。总的说来她是个十分娇纵孩子、对孩子有求必应的母亲,然而她的儿子们至今仍怀着敬意记得她曾经给与他们的一次最严厉的惩罚,那是因为她发现他们伙同附近几个粗野的孩子一起用石头砸一只无助的小猫。
“我告诉你吧,”比尔少爷曾说,“那次可把我吓坏了,妈妈向我冲过来,我还以为她疯了呢,我挨了一顿打,没吃晚饭就给扔上床去睡觉,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后来我听见妈妈在门外哭,这比什么都让我难受。我告诉你吧,”他常说,“我们男孩子们再也没有用石头砸过猫了。”
这次,伯德太太迅速站起身来,双颊绯红,这倒使她更好看了。她走到丈夫面前,神情坚定,口气坚决地说:
“现在,约翰,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认为这样的法令是对的,符合基督精神的。”
“玛丽,如果我说我是这样认为的,你不会开枪把我打死吧!”
“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会这样,约翰。你没有投赞成票吧?”
“就是投了又怎么样呢,我的漂亮的政治家。”
“你应该感到羞耻,约翰!可怜的没有家、没有屋的人们!这是个可耻的、邪恶的、坏透了的法令,拿我来说,一有机会我就会犯这个法,而且我希望我会有机会这样做,我非常希望!如果就因为他们是奴隶,一辈子受迫害受虐待,一个女人就不能给这些可怜的、饥饿中的人一顿热饭吃,一张床睡觉,事情也就太不像话啦!可怜的人们!”
“可是玛丽,你先听我说,你的感情都是对的,亲爱的,而且很有意思,因此我爱你。但是我们也不能用感情来左右我们的判断。你必须想到这不是件个人感情的事,——这牵涉到大的公众利益,——现在公众的情绪很是激烈,而且还在升温,我们就必须把个人感情放在一边了。”
“哦,约翰,我不懂政治,但我会读《圣经》,从《圣经》里我看到我必须给饥饿者食物,给无衣者衣服,给孤苦者安慰;我打算要按这《圣经》所说的去做。”
“可是在你这样做会给公众带来巨大的危害时——”
“服从上帝永远不会给公众带来危害,我知道不可能这样。对大家来说最安全的就是照神的旨意去做。”
“你听我说,玛丽,我可以用一个很明显的道理来说明——”
“啊,瞎说,约翰!你可以说上一个晚上,但是你不会去做这种事。我问你,约翰,——现在你会不会把一个可怜的、冻得发抖的、饿着肚子的人从你门口赶走,因为他是个逃奴?你会吗,嗯?”
唉,如果要说实话,我们的这位参议员生性特别仁慈,平易近人,把任何不幸的人从门口赶走从来不是他的长处所在,在这场争论的这个具体关头,对他来说更糟的是他妻子了解他的这个特点,而且当然正向这无法防御的所在发动进攻。因此他求助于专为应付这种场面的通常作法:争取时间。他说“啊哼”,咳了几声,拿出手绢来开始擦眼镜。伯德太太看到敌人的领土的这种无防御状态,哪肯放过,马上乘胜追击。
“我倒真想看看你这么做,约翰——我真想看看!比方说在暴风雪之中把一个女人赶出门去;或者说,你也许会把她抓起来放进监狱里去,是不是?你会成为个好手的!”
“当然,这会是一个令人十分痛苦的责任。”伯德先生有节制地说。
“责任!约翰,别用这个词!你知道这不是什么责任——它不可能是个责任!如果人们不想让奴隶逃跑,就该好好对待他们,——这就是我的信条。如果我有奴隶(我希望永远不会有),我倒要大着胆子试试看他们是不是想从我这儿逃走,或从你身边逃走,约翰。我告诉你,人在快活时是不会逃走的,而当他们真的逃走时,可怜的人们!没有人与他们作对他们就够受的了:他们要经受寒冷、饥饿和恐惧的折磨;不管什么法令不法令,我永远不会和他们作对,愿上帝保佑我!”
“玛丽!玛丽!亲爱的,让我把道理讲给你听。”
“我讨厌讲道理,约翰,——特别是在这样的问题上讲道理。你们这些搞政治的人专会对一件简单明了的事情来回兜圈子,而当要去做的时候,你自己也不相信那番道理。约翰,我对你有足够的了解,你并不比我更相信这事是对的,也不会比我更快地去做这种事。”
正在这个紧要关头,黑人总管卡德乔从门口伸进头来说希望“太太到厨房来一下”;我们的参议员算是好歹松了一口气,以一种觉得又可气又好笑的奇怪神情看着妻子娇小的背影,然后坐进扶手椅,开始看报纸。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妻子在门外急切而认真的声音,——“约翰!约翰!我希望你来一下。”
他放下报纸走进厨房,吃了一惊,眼前的景象使他惊异万分。——一个年轻苗条的女人,身上衣服全撕破了结了冰,一只鞋子不知去向,长袜也丢了一只,划破的赤脚上满是血。她完全失去了知觉,被平放在两张椅子上。她脸上有被藐视的那个种族的痕迹,然而谁也不可能感觉不到那悲凄哀婉的美,而那张轮廓分明却毫无表情的脸,那冰冷、凝固、死一般的神态,使他全身发冷,肃然而立。他急促地呼吸着,沉默地站在那里。他的妻子和家里惟一的黑人女佣老黛娜大婶正忙着进行使她恢复知觉的种种努力,而老卡德乔把小男孩抱起放在他的膝头,忙着扯下他的鞋袜,搓着他冰冷的小脚。
“啊呀,真的,她的样子真是太可怜了!”老黛娜怜悯地说,“看来是热气使她昏过去的,她进门时还可以,请求是不是能在这里暖和暖和。我正要问她从哪里来的,她却一下子就昏了过去。从她的手可以猜出来,她从来没有干过多少苦活。”
“可怜的女人!”伯德太太同情地说,这时女人慢慢地睁开了她黑黑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她。突然一阵痛苦的神情掠过了她的脸,她跳起身来,说,“啊,我的哈利!他们把他抓走了吗?”
孩子听见后从卡德乔的膝上跳下,跑到她身边,伸出了胳膊。“啊,他在这里!他在这里!”她大声说。
“啊,太太!”她发狂似地对伯德太太说,“请保护我们!别让他们抓到他!”
“在这儿没有人能伤害你,可怜的女人,”伯德太太安慰说,“你是安全的,不要怕。”
“上帝保佑你!”女人说,捂着脸抽泣了起来。孩子看到她哭了,使劲往她怀里钻。
在经过了许多温柔的女性的照料后——在这方面谁也比不上伯德太太——可怜的女人逐渐平静了下来。在火炉旁有扶手的高背长木椅上给她铺了个临时的床,不久她就沉睡起来,孩子似乎也同样累了,熟睡在妈妈的怀里,因为母亲焦虑不安地拒绝人们好心地想把孩子抱开的一切努力,即使在熟睡中她的一只胳膊仍紧紧地抱着他,似乎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能骗她放松她警惕的怀抱。
伯德先生和太太回到了客厅。尽管似乎有些奇怪,但他们俩谁都没有提起原来的讨论;伯德太太忙着织毛衣,伯德先生则装着在看报纸。
“我奇怪她是谁,是干什么的!”伯德先生终于放下报纸说。
“等她醒过来,觉得好一些了,我们就会知道了。”伯德太太说。
“我说,太太!”伯德先生端着报纸冥想片刻后说。
“嗯,亲爱的!”
“不能把你的衣服放出一点来啦什么的让她穿,能吗?她似乎比你个子大不少呢。”
伯德太太回答时脸上闪出了很容易觉察到的笑容,“我们待会儿再看吧。”
又一阵沉默,伯德先生突然又说道:
“我说,太太!”
“好啦!又什么事?”
“噢,那件毛葛斗篷,你专门留着让我在睡午觉时盖的,你还不如把这给她呢,——她需要衣服。”
这时,黛娜探进头来说那女人醒了,想见太太。
伯德先生和太太走进厨房,身后跟着两个大儿子,小不点们此时已经都妥帖地上了床了。
这时女人坐起在火炉旁的长椅上,她带着平静的、心碎的表情凝视着炉火,和刚才的激动狂乱完全不同。
“你要见我是吗?”伯德太太温和地说,“我希望你现在觉得好一点了,可怜的女人!”
惟一的回答是一阵长长的、颤抖的叹息。但是她抬起黑色的眼睛,带着这样凄凉无望的恳求神情看着她,使小个子女人不由得眼泪盈眶。
“你什么也不用怕,我们这儿的人都是你的朋友,可怜的女人!告诉我你从什么地方来,想要做什么。”她说。
“我从肯塔基来。”女人说。
“什么时候来的?”伯德先生接过来问。
“今天晚上。”
“你怎么来的?”
“我从冰上过来的。”
“从冰上过来的!”所有在场的人都说道。
“是的,”女人缓慢地说,“我是从冰上过来的,上帝保佑了我;他们紧追着我——就在我身后——没有别的路可走!”
“天哪,太太,”卡德乔说,“冰已经裂成一大块一大块的了,在河里漂来撞去的!”
“我知道,——我知道,”她激动地说,“可是我过来了!我没想到能过来,——没想到能到达河的这一边,可是我不在乎,过不来不就是死吗?上帝帮助了我,不到紧急关头,人们不会知道上帝能给他们多大的帮助。”女人眼睛放着光,说道。
“你是奴隶吗?”伯德先生问。
“是的,先生,我的主人是肯塔基州的。”
“他对你不好吗?”
“不,先生,他是个好心肠的人。”
“那么女主人对你不好吗?”
“不,先生,不,女主人一向对我很好。”
“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你离开一个很好的家,冒这样的危险逃跑?”
女人抬头以犀利、探究的目光看着伯德太太,她注意到她重丧在身。
“太太,”她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失去过孩子?”
谁也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这是戳到了一个尚未愈合的伤口上,因为仅仅在一个月前这家人刚刚才埋葬了一个宝贝孩子。
伯德先生转身走向窗口,伯德太太失声痛哭起来。稍稍平静了一点以后她说,“你为什么要问起这呢?我失去过一个小宝宝。”
“那么你就会同情我了,我接连失去过两个孩子,——我离开了,把他们留在了那片墓地里,现在我只剩下这一个孩子了,我每晚都和他一起睡,他是我的一切。他是我的安慰,我的骄傲,天天如此,夜夜如此。可是,太太,他们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卖掉他,——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卖到南方去,太太啊,——他还是个从来没有离开过娘的孩子!我受不了,太太。要是他们真把他夺走了,我知道我从此就完了。当我听说卖契已经签好了,他被卖掉了,我抱起他连夜就逃走了,他们追赶我——那个买走他的人,还有老爷的几个人,——他们紧追在我身后,我都听得见他们的声音了。我就那么往冰块上一跳,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河,——我只知道有一个人把我拉上岸来。”
女人没有抽泣,也没有呜咽,她已经流干了眼泪,但是她周围的每一个人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流露出对她的深切同情。
两个小男孩先是拼命掏口袋找手绢,做妈妈的都知道从那里是不会找到手绢的,找不到就伤心地扑到妈妈的裙子上,抽抽搭搭地哭着,尽情地往裙子上擦眼泪鼻涕;——伯德太太的脸差不多全埋在了手绢里;而老黛娜的眼泪顺着朴实的黑脸扑簌簌流下,她以野营布道会上祈祷时的满腔热忱呼喊道:“上帝怜悯我们吧!”——而老卡德乔使劲用袖口揉着眼睛,脸上做出各种怪样子,偶尔也用极大的热诚以同一个调子响应黛娜的祈祷。我们的参议员是个政治家,自然不能指望他像凡人那样流眼泪,因此他背对着众人看着窗外,似乎特别频繁地清嗓子、擦眼镜,有时候擤擤鼻涕,要是有人有这份心情去注意观察他的话,他这种举动难免要引起疑心。
“那你怎么对我说你主人是个好心肠的人呢?”他坚决地咽下哽在喉咙里的东西,突然转身向着女人问道。
“因为他确实是一个好心肠的主人,不管怎样,我得这么说,——女主人也心肠好,但是他们没有办法。他们欠了债,我也说不清怎么着有个人把他们捏在了手心里,他们不得不按他的要求办。我听他们说话来着,我听见他把这事告诉了太太,她拼命为我求情——他对她说他也是出于无奈,卖契什么的都已经写了,——那时候我才带着孩子离开了家,逃走了。我知道,要是他们把孩子卖了,我是没法活下去的,因为这个孩子简直就是我的一切了。”
“你没有丈夫吗?”
“有的,但是他属于另一个主人,他的主人对他特别狠,不许他来看我,几乎很少让他来,而且对我们越来越狠了,他威胁说要把他卖到南方去:——看来我是永远见不到他了!”
女人说这番话时声调是这样的平静,可能会使一个肤浅的观察者认为她已心如死灰;但是在她乌黑的大眼睛里积淀着一种冷静而深沉的悲痛神情,表明情形完全不是这样。
“可怜的女人,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去呢?”伯德太太问道。
“加拿大,要是我知道它在哪儿的话。加拿大离这里很远,是吗?”她抬起头来,用纯朴、信任的眼光看着伯德太太的脸。
“真可怜。”伯德太太情不自禁地说。
“离这儿非常远,是吗?”女人急切地问。
“比你想象的要远得多,可怜的孩子!”伯德太太答道,“不过我们要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帮帮你。黛娜,给她在你房间里靠厨房这边搭个铺吧,我想想看明天早晨有什么办法帮帮她。现在,可怜的女人,不要害怕,相信上帝会保佑你。”
伯德太太和丈夫重新回到客厅。她在壁炉前的一把小摇椅里坐了下来,沉思地前后摇动着椅子。伯德先生则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自言自语,“呸!哼!这事可真难办透了!”最后他大步走到妻子面前,对她说:
“我说,太太,她今天晚上就得离开这里。那个家伙明天天一亮就会追踪过来。如果就是那女的自己,她可以在这里躲到事情过去,可是那个小家伙,就是千军万马也没法让他老实下来,我敢保证是这样。他会把脑袋从哪扇窗子或门伸出去,一切就都会败露的。在这个当口,要是在我家把他们母子二人给搜了出来,对我可就够呛啦!不行,今晚必须让他们离开。”
“今晚!这怎么可能呢?——让他们上哪儿去?”
“啊,我知道哪儿。”参议员说着开始带着思索的神情穿靴子,腿刚伸进去一半他就停了下来,两只手抱着膝盖,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可恶的事真是难办透了,”过了好半天他终于说道,又开始拽起靴子带来,“一点也不假!”穿好一只靴子以后,参议员手里拿着另一只靴子坐在那里,盯着地毯上的花纹,“想来想去,还是非让他们走不可,——见鬼!”他急切地穿上了另一只靴子,向窗外看去。
娇小的伯德太太是一个行事谨慎的女人,——一辈子从来没有说过像“我早就告诉过你了!”这类的话。现在,虽然她明知丈夫的思路的动向,却小心谨慎地不去干涉他,只是一声不响地坐在椅子里,做出只要他认为该说时她准备对她这位君王的话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看,”他说,“我有个老客户,叫范·特隆普,他从肯塔基搬了过来,把他所有的农奴全解放了。他在小溪往上七英里的树林里买了所宅子,那儿没事时根本没人去,而且也不是个容易找得到的地方,她在那儿会很安全,不过麻烦的是,除了我,今晚谁也没法驾车到那儿去。”
“为什么?卡德乔马车赶得很好呀。”
“是的,可是情况是,要过两次小溪,除非像我这么熟悉那条路的人,不然,第二次过溪挺危险的。我骑马从那儿走过上百次,熟悉那曲里拐弯的地方,所以,你看,没别的法子,只有走这条路了。卡德乔必须在十二点钟左右悄悄套好车,我赶车把她送去。为了遮人耳目,卡德乔得赶车把我送到前面的小酒店去,装做赶三、四点钟经过那儿到哥仑布市[1]去的公共马车,这样一来,人家就会认为我坐马车是为了这个目的。明天一大早我就可以上班了。不过,在我说了这些话、干了这样的事以后,在那里我想会感到惭愧的,不过管它的呢,我不能不这样做。”
“在这件事上,你的心比你的脑袋要强,约翰,”他的妻子把她白白的小手放在他的手上说,“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不然我会爱你吗?”小女人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看上去是这样姣好,这使参议员感到,能让这样漂亮的女人如此痴情地钦慕自己,他必定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物,因此除了老老实实地去叫仆人套车之外,他还能怎么样呢?不过他走到门口停了下来,片刻后又走回来,有点犹豫地说:
“玛丽,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不过那只抽屉里有满满一抽屉——可怜的小亨利的——的——东西。”说后他很快转身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他的妻子打开了在自己卧室隔壁的那间小卧室的门,把端着的蜡烛放在了小卧室的柜子上。她从小壁龛里拿出了一把钥匙,若有所思地插进了抽屉的锁孔里,突然她停了下来。两个男孩子,像男孩们常干的那样,紧跟在她身后,这时他们站在一旁,用意味深长的眼光默默地看着他们的妈妈。啊!读着这个故事的母亲们,在你们的家里难道就从来没有过一个抽屉或者一个柜橱,每当打开它们的时候,对你们说来就像是重新掘开了一座小小的坟墓?啊!如果你们没有,那么你们可真是幸福的母亲了。
伯德太太慢慢拉开了抽屉,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小上衣,成堆的小围嘴,成行的小袜子,甚至还有一双鞋头磨坏了的小鞋子从纸包中露了出来。有一辆玩具马车,一个陀螺,一个球,——这是流着眼泪肝肠寸断地收在一起的纪念物!她在抽屉旁坐了下来,头靠在扶着抽屉的手上,哭泣起来。眼泪顺着指缝流到了抽屉里。突然她抬起了头,开始紧张地匆匆挑了几件最朴素、最实用而结实的衣服,包在了一起。
“妈妈,”男孩中的一个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问道,“你打算把这些东西送掉吗?”
“亲爱的孩子们,”她温柔而严肃地说,“如果我们亲爱的小亨利从天堂往下看的话,我们这样做他会很高兴的。我是不会忍心把他的东西给一般的人的——给任何幸福的人,但现在我把这些给一个比我更加心碎、更加悲伤的母亲,愿上帝祝福他们!”
在这个世界上有着有福的人们,他们把自己的悲哀变成他人的幸福,他们痛哭流涕埋葬了的自己尘世的希望变成了种子,育出鲜花与香膏,为孤苦无告的人抚平伤痕。眼前这个弱小的女人就是他们之中的一个,她坐在灯旁一面流着泪,一面把纪念自己失去的宝宝的衣物收拾出来送给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过了一会儿伯德太太打开了衣橱,从里面拿出了一两件朴素实用的衣裙,便坐到缝纫台前,准备好针线、剪刀和顶针,开始不声不响地按她丈夫的建议“放”起衣服来,一直忙到屋角的旧钟敲了十二下,听见了门外车轮低沉的辘辘声。
“玛丽,”丈夫手里拿着大衣走进屋子,对她说,“你现在就得把她叫醒了,我们得动身了。”
伯德太太匆匆把她收拾在一起的衣物放在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箱子里,她锁好箱子,让丈夫拿到马车上去,自己就去叫醒那女人。很快她穿戴着原是女恩人的斗篷、帽子和披巾,抱着孩子出现在门口。伯德先生催促她上了马车,伯德太太一直跟到马车镫旁。伊莱扎从车窗探出头来,伸出了一只手——这只手和对方的那只手同样娇柔美丽。她又黑又大的眼睛满含着诚挚的万语千言凝视着伯德太太的脸,她似乎要想说些什么。她的嘴唇颤动着,——张了一两次嘴,但没有说出话来——她指指苍天,眼中流露出令人永远无法忘怀的神情,便倒在了椅背上,蒙上了脸。车门关上,马车向前驶去。
这位爱国的参议员,上星期一直在本州的参议院中力促通过更严厉的法令,来对付逃奴和唆使、窝藏他们的人,现在的处境可真够尴尬的了!
我们这位好心的参议员在口才上在本州是数一数二的,丝毫不比在华盛顿的那些因口才而取得不朽名声的老兄们逊色!当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坐在那儿对那些把几个倒霉的逃奴的利益放在伟大的国家利益之上的人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时,他是多么的不可一世啊!
在这件事上他简直勇如猛狮,不仅“有力地说服了”他自己,而且“有力地说服了”一切听到他讲话的人。但他对逃奴的理解只停留在这两个字上,——最多也就是报纸上图片中的形象:一个拿着一根棍子背个包袱的男人,图下一行字“从本人家中出逃”。他还从来没有经受过亲眼目睹悲惨景象所能产生的不可思议的力量:一个人苦苦哀求的眼睛,颤抖无力的双手,在孤苦无助的痛苦中发出的绝望的呼吁。他从来没有想到逃奴可能会是个不幸的母亲,无人保护的儿童,——就像眼前这个戴着他自己死去的儿子的熟悉的小帽子的孩子。因此,由于我们可怜的参议员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由于他是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心地高尚的人,大家一定能看到,他的爱国之心现在正处于两难的煎熬之中。而南方各州的好兄弟们,你们大可不必对他幸灾乐祸,因为我们从一些迹象可以感觉到,你们中的一些人在同样情况之下的表现不见得会比他高明多少。我们有理由相信,在肯塔基州,和在密西西比州一样,有着心地高尚慷慨的人,不会听见别人的悲惨遭遇而无动于衷的。啊,好心的兄弟们!如果你们指望我们去做当你们处于我们的地位时,你们勇敢而高尚的心灵不会允许你们去做的事,这公平吗?
不管怎么说,如果我们好心的参议员是个政治上的罪人,那么他的一夜苦行也可以赎罪了。很久以来这一带阴雨连绵,而尽人皆知俄亥俄州松软富饶的土质最适于产生烂泥的了,——这条路是俄亥俄州早年的“铺轨路”。
“我说请问,那是种什么样的路呢?”东部来的旅行者问道,他们所习惯的“铺轨路”只有平坦、快速的铁路。
那么,天真的东部的朋友请听了,在西部愚昧未开化的地区,烂泥深不可测,路用粗糙的圆木一根根横铺而成,再往原封未动的外皮上铺上土、草皮或顺手能搞到的任何东西,当地人把这高兴地叫做大路,马上就在上面骑马赶车了。随着时间的过去,雨水冲走了上面所说的草皮,把圆木冲得东一根西一根横七竖八地,中间尽是黑色的烂泥深坑和沟槽。
我们的参议员就乘车颠簸在这样一条路上,一面在环境许可的情况下断续地进行着道德方面的思考。马车行进的情况大致是这样的:砰!砰!砰!泼啦!陷进了泥里!——猛不防颠得参议员、女人和孩子七歪八倒,还没来得及正过来就撞到了前面的车窗上。车陷在泥坑里动弹不得,但听见卡德乔在车外使劲吆喝马,白白地又拉又拽了好半天,往往在参议员失去耐心时马车突然猛地蹦出泥坑上了路,——然而两只前轮又一下子陷进了另一个深坑,参议员、女人和孩子便又颠作一处扑倒在前座上,参议员的帽子不雅地盖住了眼睛和鼻子,他以为自己完了,小孩哭,卡德乔在外面冲着马使劲喊,马在鞭子不断的抽打下挣扎着,又踢又拽,马车又一次猛地蹦了出来,——后轮又陷了下去,参议员、女人和孩子被抛回到后座上,他的胳膊碰上了她的帽子,她的两只脚塞进了撞击时掉下来的他的帽子里。好一阵子后总算走过了“泥沼”,马停下来喘着粗气,参议员找到了帽子,女人把帽子戴好,把孩子哄得不哭了,做好准备迎接前面更艰难的路程。
接着的一段时间只有连续不断的砰!砰!为了换换花样,间或夹杂着剧烈的左颠右簸和各式震动。他们刚开始庆幸情况终究还不算太糟,这时马车往前一栽停住不动了,刹那间车里的人先给颠得站了起来,随着又跌回到座位上,车外一阵混乱以后卡德乔出现在车门口。
“对不起,先生,这个坑糟透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车拉上来。我在想咱们得去弄点圆木来。”
参议员垂头丧气地下了车,小心地找块硬实点的地方才落脚——一只脚深陷进了泥里,他想拔出脚来,身子一歪却摔倒在泥里,被卡德乔拉了起来,样子真是惨不忍睹。
但是出于对读者身子骨的同情,我们就不再详加描绘了。在西部旅行过的人,如果曾经有过把午夜时光消磨在拆篱笆墙来把自己的马车撬出泥坑这一有趣活动上的经历,定会对我们这位背时的英雄怀有尊敬和悲伤的同情。我们请求他们默默地一滴同情之泪,继续他们的行程。
当马车从小溪爬上岸,车身溅满泥浆、不停地滴着水停在一座大农舍的门外时,已是深夜时分了。
叫醒屋子里的人可真没少费劲,最后可敬的宅主才出来开了门。他是个高大魁梧、毛发直立的奥逊[2]式人物,净高超过六英尺,穿一件红色法兰绒短猎衣。一头浓密的黄中带红的头发蓬乱着,胡子已经几天没刮,使这位先生的外貌至少是不太具有吸引力。他高举着蜡烛一动不动地站了好几分钟,眨巴着眼睛阴沉地、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这几位不速之客,神情十分可笑。我们的参议员花了不少劲才使他充分明白了这件事。现在趁他在听参议员向他解释的时候,让我们来稍微把他向读者介绍一下。
正直的约翰·范·特隆普老先生过去曾是肯塔基州一个相当大的地主和奴隶主,是个“空披了一张熊皮的好心人”,天生有着诚实、正直、崇高的心灵,可以和他那魁梧的身材媲美。多年以来他带着压抑与不安亲眼看到一个对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同样有害的制度在运作着,终于有一天,约翰那崇高的心灵再也承受不住这个枷锁了,他从书桌里拿出钱包,到俄亥俄州去买下了一个小城四分之一的肥田沃土,给他所有的奴隶,不分男女老少,一人一张自由证书,把他们装上篷车,拉到新买的土地上去安家落户,然后正直的约翰转身来到小溪上游,在一个舒适幽静的农场上安顿下来,过着问心无愧的隐居生活。
“你就是那个庇护逃奴的人吧?你愿意让这个受到追捕的女人和孩子在你这儿躲一躲吗?”参议员直截了当地说。
“没错是我。”正直的约翰语气很重地说。
“我猜对了。”参议员说。
“要是有人找到这儿来,”这位善良的人伸直了他魁梧的身子说道,“有我迎接他们,我还有七个儿子,个个身高六英尺,他们也会迎接这些人。向他们致意,”约翰说,“并告诉他们不管他们什么时候来,——对我们都一样。”约翰说着用手指梳拢那一头浓密蓬乱的头发,放声大笑起来。
精疲力竭的伊莱扎抱着熟睡的孩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了门口。胡子拉碴的老人举起蜡烛照着她的脸,同情地咕哝了一声。他们站在一间很大的厨房里,这时老人推开了毗连的一间小卧室的门,示意伊莱扎进去。他取下一支蜡烛,点着后放在桌子上,开始和伊莱扎说话。
“我说姑娘,你一点也不用害怕。不管什么人来这里,我全能应付得了,”他指着壁炉台上方挂着的两三把不小的来复枪说,“大多数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要是不答应,谁想从我家把人抓走都不会有好结果。所以现在你就放心睡吧,安安静静地就和睡在妈妈的摇篮里一样。”他说完关上门出去了。
“噢,这可是个模样儿出众的女人,”他对参议员说,“唉,有时候如果她们重感情,而正派女人应该这样,漂亮女人就有更多的理由要逃跑了。这些我都清楚。”
参议员用几句话简单地说了一下伊莱扎的情况。
“啊!噢!嗬!咳,怎么会是这样?”好心的老人怜悯地说,“当然!当然!这是天性嘛,可怜的女人,像只小鹿一样被人追赶——就因为天生的母爱之情,做了任何一个母亲都不可能不做的事情!我对你说吧,这种事比任何别的事情都更使我想切齿诅咒!”正直的约翰说,一面用长满晒斑的大黄手的手背擦眼泪。“说实话,陌生人,我多年一直不肯信奉基督教,就是因为我们那一带的牧师在布道时老说《圣经》支持这种拆散家庭的做法,——我对付不了这帮又懂希腊文又懂希伯来文的家伙,所以我就采取了连《圣经》带牧师一概反对的立场。直到我遇到了一个能用希腊文什么的对付他们的牧师,他的说法和那帮人正好相反,我才信了上帝,入了基督教,——这是实情。”约翰说。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了一瓶鲜美的苹果酒,倒给客人喝。
“你最好就在这里过夜,天亮了再走,”他热情地说,“我去把老婆叫起来,马上就可以给你把床准备好。”
“谢谢你,好心的朋友,”参议员说,“我得马上走,好去赶夜班驿车到哥仑布市去。”
“啊,那好吧,如果你非走不可,我送你一程,给你指一条比你来时好走一点的小路,那条路太难走了。”
约翰穿戴停当,手里提着盏灯,把参议员的马车带到他宅子后面通山谷的一条路上。分手时,参议员把一张十元的钞票放在老人手里。
“这是给她的。”他简短地说。
“好,好。”约翰同样简短地答道。
他们握了握手分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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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俄亥俄州首府。
[2] 法国传奇小说中《范伦丁与奥逊》中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