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拉玛听见了痛苦的哭泣和号啕之声,是雷切尔在哭她的儿女,怎么劝慰也没有用。[1]
黑利先生和汤姆在马车中颠簸前行,一时间各想心事,陷入了沉思之中。唉,并排坐着的两个人想心事实在是件奇怪的事,——坐在同样的座位上,有着同样的眼睛、耳朵、手和各种器官,在眼前经过的是同样的景色,——所想的心事却是如此不同,真是有意思!
比如说黑利先生:他先想的是汤姆的个头,肩有多宽,人有多高,如果把他养得又肥又壮实,拿到市场上能卖多少钱。他想到怎样去凑齐这一批黑奴,以及这批男女黑奴和小孩各自的身价,还有与黑奴买卖有关的其他问题。然后他暗想自己是多么人道,在别人把他们的“黑鬼”的手脚全用铁链锁起来时,他却只用脚镣,只要汤姆老老实实,他就让他可以用自己的两只手。他叹了一口气,想到人的本性是多么忘恩负义,因此他怀疑也许汤姆对他的恩典也并不领情,他就曾经像这样上过他偏爱的黑奴的当,但是他居然心地仍旧这么善良,连自己也十分惊讶。
至于汤姆,他脑子里想的是一本不时兴了的古书里的一些话,这些话不断在脑子里出现:“我们在此没有常存的城,但我们寻求将来的城,因此当我们称上帝为我们的上帝时他不会感到羞耻,因为他为我们准备了一座城。”[2]这本主要由一些“不学无术”的人编写的古书中的这些词句,不知怎的在一切时代都对像汤姆这样贫困而单纯的人的心灵具有某种奇异的力量。它们震动了灵魂的深处,像号角在黑暗和绝望之中唤起勇气、热情和力量。
黑利先生从口袋里抽出各种报纸,开始全神贯注地以极大的兴趣看起上面的广告来。他阅读能力不很强,习惯于像朗读似的轻轻念出声来,好像要借助于耳朵来证实眼睛的演绎是否正确。这时他正在用这种调子慢慢读着下面一段广告:
遗嘱执行人拍卖,——黑奴!——根据法院命令,将于二月二十日星期二,在肯塔基州华盛顿城法院门前拍卖以下黑奴:海格,六十岁;约翰,三十岁;本,二十一岁;索尔,二十五岁;阿尔伯特,十四岁。谨代表杰西·布拉奇福特先生之债权人及继承人举行此次拍卖。
遗嘱执行人
赛缪尔·莫里斯
托玛斯·弗令特
“这我可得去看看。”为了有个人说说话,他对汤姆说。
“你知道,我想凑上一批呱呱叫的黑奴,和你一起运到南方去,汤姆,这样你们有个伴,就会快活些——你要知道,有好的伴就能做到这一点。咱们必须首先赶到华盛顿去,到了那里我把你放到监狱里,我好去做我的买卖。”
汤姆温顺地听了这个愉快的消息,只是在心里暗自琢磨,不知这些厄运临头的人里有多少有妻子儿女,生离死别,是不是和他一样伤心。而且必须承认,对一个一向为自己极端诚实和正直的生活道路感到骄傲的人,黑利随口说出的要把他送进监狱去的话在他身上产生了极不愉快的印象。是的,我们必须承认,汤姆对他的诚实是很感自豪的,可怜的家伙,他也没有多少别的东西可以引以自豪的了。如果他属于社会较高的阶层,也许不会落到这种境地。天色渐晚,黄昏时分黑利和汤姆在华盛顿舒适地安顿了下来,——一个在旅馆里,一个在监狱里。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左右,法院门前的台阶上聚集起了一群各式各样的人,——根据各人的兴趣和秉性,吸烟、嚼烟草、啐唾沫、骂骂咧咧、谈天说地——等待着拍卖的开始。被拍卖的男女黑奴坐在另外一个地方,低声交谈着。广告上说的叫海格的女人从相貌到体形都是个地地道道的非洲人。她可能只有六十岁,但艰辛的劳动和疾病使她显得比这更老,她一只眼睛是瞎的,关节炎使她落下了点残疾。她的旁边站着惟一剩在身边的儿子阿尔伯特,一个长得聪明伶俐的十四岁的少年。她的许多孩子都一个个被卖到了南方的奴隶市场,离开了她,这是惟一剩下的一个了。母亲两只颤抖着的手一起紧抓着他,极度惊慌不安地看着每一个走上前来察看他的人。
“别害怕,海格大婶,”年龄最大的一个男黑奴说道,“我对托玛斯老爷提起了这件事,他说也许能把你们两个人放在一起卖出去。”
“他们用不着说我已经老得不中用了,”她抬起颤抖的手说道,“我还能做饭、擦地、洗洗涮涮呢,——如果我身价不高,还是值得把我买去的,——你去对他们说,——对他们说呀。”她急切地恳求道。
这时黑利从人群中挤过来,走到那老黑奴面前,扳开她的嘴往里看,又摸摸她的牙齿,让她站起来伸直身子,弯腰,做各种动作看看她的肌肉如何,然后走到下一个奴隶面前,进行同样的检查。最后他走到少年面前,摸摸胳膊,扳开他的手察看他的手指,让他跳,来看看他灵活不灵活。
“他和我一起卖!”老妇人急切地说,“我们两个人是放在一起卖的,老爷,我还很结实呢,可以干许多活,——许多活,老爷。”
“在种植园里干活吗?”黑利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谁信你!”这时他似乎对自己的检查很满意,便走出人群,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嘴里叼着雪茄烟,歪戴着帽子站着观望,等着开卖。
“你觉得怎么样?”一个人问道。黑利在察看黑奴时,他一直在盯着他,好像要根据黑利的观察来做决定似的。
“噢,”黑利啐了一口痰说,“我想买年纪轻点的那几个和那个小家伙。”
“他们要把孩子和那老太婆一起卖。”那人说。
“他们会发现不好办,——她只剩下一把老骨头了,——不值得买。”
“那么说来,你不会买她了?”那人问。
“傻瓜才会买她呢,她一只眼睛是瞎的,关节炎搞得她弯腰驼背,再说还笨头笨脑的。”
“有些人专门买这些老家伙,说比人们想象的要皮实。”那人沉思着说。
“没门儿,”黑利说,“白送给我也不要,——再说我又看见了她是什么样子。”
“咳,不把她和儿子一起买下来倒有点怪可怜的,——她好像一心都在他身上,——要是他们把她搭上便宜卖呢?”
“让那些钱多愿意这么花的人去买好了,我只买那个男孩去种植园干活,——才不管她呢,——白送给我都不要。”黑利说。
“她会大哭大闹的。”那人说。
“自然啰,她会的。”奴隶贩子冷冷地说。
这时,谈话被人群中一阵嗡嗡声打断了,拍卖商挤进了人群。他是一个五短身材、忙忙碌碌、趾高气扬的人。老妇人倒吸了一口气,本能地一把抓住了儿子。
“挨紧妈妈,阿尔伯特,——挨紧点,——他们会把我们放在一起卖的。”她说。
“啊,妈妈,我怕他们不肯呢。”孩子说。
“他们非这样不可,孩子,要是他们不肯,我没法活下去,没法的。”老人情急地说。
拍卖商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让大家给让出点地方来,并宣布拍卖马上就要开始了。很快人们让出了一块空地,开始喊价。名单上的男奴很快就以高价卖出,说明市场需求量很大。其中两个落到了黑利手里。
“过来,小家伙,”拍卖商用槌子捅了捅那个少年,说道,“上去让大伙儿看看你有多灵活。”
“把我们两个人放在一起卖,一起卖——求你了,老爷。”老太婆使劲拽着儿子说。
“滚开,”拍卖商粗暴地说,一面推开她的手,“你是最后一个。好了,黑鬼,跳上去。”说着把孩子推向拍卖台,他背后响起了沉重的哀嚎声,孩子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但是他没有时间停留,他擦去了明亮的大眼睛里的泪水,旋即站到了台上。
他匀称的身材,灵活的四肢,聪明的面孔立刻引起了竞争,半打人的喊价声同时传进了拍卖商的耳朵里。孩子听见乱哄哄的争相喊价的声音此起彼落,又急又怕地看着周围,直到拍卖商手起槌落。黑利买到了他。人们把他从拍卖台上往新主人身边推去,他停了一下回过头去,他可怜的老母亲浑身哆嗦着,把一只颤抖的手伸向了他。
“把我也买下吧,老爷,看在上帝的分上——买下我吧——要不然我会死的!”
“我要买了你你会死的,问题就在这里。”黑利说,“不行!”他转过身子走了。
拍卖那可怜的老太婆是速战速决。刚才和黑利说话的那个人似乎还有点同情心,花了很少的钱买下了她。看热闹的人开始散去。
被拍卖的这些可怜的黑人多年来一直在一块儿生活,这时围在了绝望的老母亲的身边,她的痛苦真是目不忍睹。
“他们就不能给我留下一个孩子吗?老爷一直说我可以留下一个,——他说过的。”她伤心地一遍又一遍地说道。
“海格大婶,信任上帝吧。”年龄最大的那个黑人悲哀地说。
“那又有什么用?”她伤心地抽泣着说。
“妈妈,妈妈,——别哭了!别哭了!”孩子说,“他们说你的主人心很好。”
“我不管,——我不管。啊,阿尔伯特!啊,孩子!你是我最后的一个孩子了!上帝啊,我怎么办啊?”
“我说,你们就不能有人把她拉开吗?”黑利冷冰冰地说,“她这样哭闹对她没什么好处。”
黑奴中年纪大的几个边劝边使劲扳开了她死命抓住儿子的手,他们把这个可怜的老人带到新主人的马车旁去时,不断地安慰她。
“好了。”黑利把他买的三个黑奴推到一起,拿出一串手铐来,开始铐在他们的手上,然后把手铐拴在一根长长的铁链上,赶着他们往监狱走去。
几天以后,黑利和他的黑奴安全地登上了俄亥俄河上的一艘船。这是他这一批黑奴中的头几个,随着船的行进,还会增加同样的货物,都是他或者他的经纪人存放在沿途的几个码头上的。
“美丽河号”轮船是航行在和她同名的那条河[3]上的一艘十分华丽的轮船,这时它正欢快地顺流而下。晴空万里,船上飘扬着自由美国的星条旗。护栏旁衣着考究的绅士淑女们摩肩接踵,漫步于甲板上尽情享受这美好的时光。他们个个神情焕发,兴高采烈,——只有黑利的黑奴们和货物一起放在底舱里,他们坐在一块低声交谈,似乎对享受到的各种优惠待遇并不领情。
“伙计们,”黑利轻快地走上前来,对他们说,“希望你们鼓起劲来,高兴点儿,别拉着个脸,坚强一些,伙计们,你们好好待我,我就会好好待你们。”
伙计们用一成不变的“是,老爷”回答了他,长期以来这成了可怜的黑人的口头禅。不过老实说他们并不显得特别高兴,都在挂念着老婆、母亲、姐妹和儿女,他们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了,——尽管“抢夺他们的叫他们作乐”[4],也不能产生立竿见影的结果。
“我有个妻子,”标为“约翰,三十岁”的拍卖品说,把戴着手铐的手放在汤姆的膝头上,——“可是她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可怜的女人!”
“她住在什么地方?”汤姆问。
“就在离这儿不远的一个小旅店里,”约翰说,“真希望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再见她一面。”他接着说。
可怜的约翰!这确实是人之常情,他说话时流下的眼泪,也和如果他是个白人的话要流眼泪同样自然。汤姆怀着一颗伤痛的心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尽他一份可怜的力量安慰他。
在他们上面的客舱里坐着父母、夫妻,快活的孩子在他们身旁蹦蹦跳跳,像一个个小蝴蝶,一切都那么舒适、安逸。
“啊,妈妈,”一个男孩子刚从下面上来,对妈妈说,“船上有一个黑奴贩子,他有四五个黑奴在底舱里。”
“可怜的人们。”母亲既难过又气愤地说。
“你说什么?”另一位太太问。
“下面有几个可怜的黑奴。”母亲回答道。
“还用锁链锁着呢。”男孩说。
“竟出现这种景象,真是我们国家的耻辱!”另一位太太说。
“啊,在黑奴问题上两边都有自己的道理。”一位上流社会的太太坐在自己特等舱的门口做着针线说道。她的一双小儿女正在她身边玩耍,“我到过南方,我得承认,如果黑奴自由了,还不如他们现在过得好呢。”
“有些黑奴在有些方面过得还好,我承认这一点,”她答话的对方说,“对我来说,奴隶制最可怕的一点就是对他们感情的折磨——譬如说,使一家人骨肉分离。”
“这当然是一件坏事,”那位太太说,她举起刚刚做好的一件宝宝衫,仔细看着衣服上的花边,“不过我想这种事不常发生的。”
“啊,常常发生的,”第一个说话的那位太太急切地说,“我在肯塔基州和弗吉尼亚州都住过许多年,我看到的这种事多了,谁见了都会难过的。假如,夫人,你这儿的两个孩子被人夺走卖掉,你会怎么样呢?”
“我们不能以我们自己的感情来和这种人比。”那位太太一面说一面挑拣着怀里的毛线。
“哎呀,夫人,如果你说出这种话来,那你不可能对他们有任何了解,”先前那位太太激动地说,“我是在黑人中出生长大的,我知道他们和我们一样是有感情的,——一样的强烈——也许比我们还要强烈呢。”
那位太太说了声“是吗!”,打了个哈欠,向舷窗外看去,最后她重复了一遍她开头说过的话作为收场:“不管怎么说,如果黑奴自由了,还不如他们现在过得好呢。”
“黑人要做奴仆,低人一等,这毫无疑问是天意,”一位身穿黑衣的、坐在客舱门口的神情严肃的神父说道,“《圣经》上说的,‘迦南当受咒诅,必作奴仆的奴仆’。”[5]
“我说,异乡人,《圣经》上的那句话是这个意思吗?”站在旁边的一个高个子男人问道。
“毫无疑问是这个意思,老早以前,出于某种无法理解的原因,上帝一高兴就判定黑人永世为奴,我们可不能违抗天意啊!”
“噢,那么我们就尽管去买黑奴好了,”那人说,“如果这是天意的话——对不对,先生?”他说着转身面对黑利。黑利两手插在口袋里,始终站在火炉旁专心致志地听着这段谈话。
“是啊,”高个子继续说道,“我们都必须顺从天意。黑人应该被卖,贩运到各地去,应该压制他们,他们生来就该受到这种对待的。看来这个观点挺新鲜的,不是吗,异乡人?”他对黑利说。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黑利说,“我自己可说不出这番话来。我没有念过书,我干这一行就是为了谋生。如果这样做是不对的,我打算到时候悔过,你知道。”
“现在你可以省去这份麻烦了,是不是?”高个子说,“你看懂得《圣经》多有用呀!你要是像这位好人这样以前读过《圣经》,那你可能早就懂得了《圣经》上的道理,省了多少麻烦。你也只消说上一句‘该咒诅的’——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而说这番话的异乡人正是我们向读者介绍过的肯塔基州旅店里的那个忠厚的黑奴主,他这时坐了下来,冷冰冰的长脸上带着一丝奇怪的笑容。
一个瘦高个子的年轻人这时插了进来。他脸上的神情表明他是一个聪明而很富于感情的人。他背诵道:“‘无论何事,你愿意人们怎样对待你,就要怎样对待人们。’[6]想来,”他补充道,“这和‘迦南当受咒诅’一样,也是《圣经》上的话啰。”
“啊,异乡人,”奴隶主约翰说,“对我们这些可怜虫来说,《圣经》上的这句话挺明白的啊。”说完约翰又像座火山般喷云吐雾起来。
年轻人停了一下似乎还要再说下去,突然船停了下来,人们像轮船上常见的那样,一拥而出,去看船停在了什么地方。
“他们两个都是牧师吗?”约翰一面往外走一面问另外一个人。
那人点了点头。
船靠码头后,一个黑人女子猛跑着冲上跳板,钻进人群,扑到黑奴坐的地方,伸出双臂抱住了标为“约翰,三十岁”的不幸的拍卖品的脖子,伤心地喊着丈夫痛哭起来。
但是有什么必要讲这个故事呢,讲得太多了,——天天在讲——这种令人肝肠寸断的故事,——为了强者的利润和方便,弱者便家破人亡——已经不必再讲了,——每一天都在讲,而且是讲给一个耳朵并不聋但长期保持缄默的上帝在听。
刚才为人道和上帝的事业说话的那个年轻人抱着双臂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景象。他转过身来,看见黑利站在他身旁。“朋友,”他声音沙哑地说,“你怎么能、怎么敢做这样的买卖?你看看这些可怜的人!我这儿正为我回家和妻子和孩子团聚而兴高采烈,轮船上同样的钟声,对我来说是载着我继续向他们驶去的信号,但却要使这可怜的夫妻生离死别。你等着好了,上帝会为此惩罚你的。”
奴隶贩子沉默着转身走开了。
“喂,我说,”奴隶主碰了碰他的胳膊肘说,“牧师和牧师也不一样,是不是?‘迦南当受咒诅’这话这位似乎不赞成,对吧?”
黑利心神不安地咕哝了一声。
“而这还不是最糟的呢,”约翰说,“也许将来你和上帝算总账的时候,他也不赞成这一套呢,而我想咱们早晚都会有这一天的。”
黑利沉思着走到了轮船的另一头。他心想,“如果下面一两笔黑奴买卖赚头好的话,我想我就洗手不干了,这事还真有点玄乎呢。”于是他拿出小本子开始算起账来,——不仅是黑利,许多绅士们都拿算账作为专治良心不安的特效药。
轮船神气地离开了码头,一切又像原先一样快活地进行着。男人们聊天、闲荡、看书、吸烟。女人做针线,小孩子嬉戏。船一路前进。
有一天,当轮船停靠在肯塔基州的一个小城时,黑利到岸上去办一点生意上的事。
汤姆虽然戴着脚镣,也还能稍稍活动活动,他走到船的一侧,无精打采地向栏杆外望着。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奴隶贩子带着一个怀抱幼儿的黑人女子轻快地走了回来。女人衣着相当体面,一个黑人男子提着一个小箱子跟在她身后。女人高兴地走过来,一面和给她提箱子的男人说着话,一面上了跳板进了船。船上铃声响起,蒸汽咝咝作响,发动机吱吱嘎嘎地响着,船向下游驶去。
那个黑人女子在下层甲板的货箱和棉花包中穿行,坐下以后就忙着啧啧地哄孩子。
黑利在船上转了一两圈,然后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开始低低地用漠不关心的声调对她说了些什么。
很快汤姆注意到一片浓重的阴云压上了女人的眉头,她迅速而气愤地回答着黑利。
“我不相信,——我不会相信的!”他听见她这样说,“你只不过是在骗我而已。”
“你要是不信,就看看这个!”黑利说着拿出一张纸来,“这是卖契,这儿是你家老爷的名字,我老实对你说,我花了一大笔现金才换来的呢,——怎么样?”
“我不信老爷会这样欺骗我,这不可能是真的!”女人越来越激动地说。
“你可以问这里任何一个认字的人。喂!”他对一个经过那儿的人说,“请你把这念一下,好吗?我对她说这是什么,她不相信。”
“啊,这是一张卖契,在上面签名的是约翰·福斯狄克,”那人说,“把叫露西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卖给了你,就我所见,这是一清二楚的。”
女人气愤的叫嚷声吸引来了一群人围在她身边,奴隶贩子向大家简单地解释了一下事情的原委。
“他对我说让我到路易斯维尔去,他把我租给了我丈夫工作的那家旅馆去做厨师,——老爷就是这样对我说的,是他亲口说的,我不相信他会骗我。”女人说。
“可是他已经把你卖了,可怜的女人,这是一点疑问也没有的,”一个样子很善良的人看过卖契后说,“他这样干了,没错。”
“那么说也没有用了。”女人突然变得十分平静地说,一面把孩子搂得更紧了。她坐在箱子上,回转身子,无精打采地看着河水。
“到底还是会想得开的,”奴隶贩子说,“看来这个女人很坚强。”
船继续向前航行。女人看上去很平静。一阵美妙轻柔的夏风像一个充满同情的精灵拂过她的头顶,——温柔的和风啊,它从来不问吹拂着的面孔是黑色的还是白色的。她看见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涟漪的水面;她听见周围处处是轻松悠闲的欢快的谈话声,但是她的心却仿佛压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十分沉重。孩子扶着她站了起来,小手摸着她的脸,一蹦一蹦的,小嘴快活地唧喳个不停,似乎非得要引起她的注意不可。突然她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慢慢地,泪珠一滴又一滴地落在他那张惊讶的、不懂事的小脸上。她似乎逐渐一点点地平静了下来,忙着照看孩子,给他喂奶。
小孩是个十个月的男孩,个头长得比一般十个月的孩子大,也结实,胳膊腿都很有劲。他一刻也不停,妈妈不是得抱着他,就是忙着防备他又蹦又跳地摔倒。
“这小家伙真不错,”一个男人突然在他对面停住脚步,两只手插在口袋里,说,“他多大了?”
“十个半月了。”做妈妈的说。
那人对孩子吹了声口哨,给了他半块糖,孩子急切地一把抓过糖来,很快放进了小娃娃的大仓库里——也就是说他的嘴巴里。
“好厉害的小东西!”那人说,“什么都明白!”他吹着口哨走开了。他走到船的另一边时碰见了黑利,他正坐在一堆货箱上抽烟。
陌生人拿出了一根火柴,点燃了一根雪茄,一边说道:“异乡人,你那边的那个女人挺像样的。”
“噢,我觉得她确实有几分姿色。”黑利说着喷出了一口烟。
“贩到南方去吗?”那人问。
黑利点点头,继续吸他的烟。
“去种植园干农活?”那人问。
“噢,”黑利说,“我是按一个种植场的订单给他们送货去的,我想把她也算上。他们说她是个好厨师,他们可以让她做饭,也可以让她去采棉花。她的手指很适合于采棉花,我看过的。不管要她去干什么都能卖出好价钱来。”黑利继续抽着雪茄。
“种植场上不会要那孩子的。”那人说。
“我一有机会就把他卖掉。”黑利说着又点燃了另一根雪茄。
“你大概会很便宜的出手吧。”陌生人说着爬上了那堆货箱,舒服地坐了下来。
“那可不一定,”黑利说,“这孩子很机灵——长得又直、又胖、又结实,肉硬得跟砖头似的!”
“没错,可是把他养大是很麻烦很费钱的。”
“瞎扯!”黑利说,“他们比什么都好养活,一点也不比养只小狗费事,这小鬼过一个月就会满地跑了。”
“我有一个养活孩子的好地方,正想着多进点货,”那人说,“上星期一个厨子的小孩死了——她在晾衣服的时候小孩在澡盆里淹死了——我想让她抚养这个孩子很合适。”
黑利和陌生人沉默地吸了一阵子烟,似乎谁也不愿先提这场谈话中最具考验性的问题。最后那人继续说道:
“看来这孩子你非得脱手不可,你要价不会超过十块钱吧?”
黑利摇摇头,使劲啐了口吐沫。
“不行,没门儿。”他说完又接着抽雪茄。
“噢,那你说个价吧。”
“你看,”黑利说,“我可以自己把他养大,或者让人把他养大。他这么招人喜欢,又这么壮实,真是少有。过上六个月就能卖到一百块,过一两年,要能找到好买主,他能值二百块——所以现在是五十块钱,一分不能少。”
“啊呀,异乡人!这也太离谱了。”那人说。
“我这是实情!”黑利坚决地点了一下头,说道。
“我出三十块,”陌生人说,“一分也不能多。”
“咳,让我来告诉你怎么办吧,”黑利说着带着新的决心又吐了一口唾沫,“咱们都让一点,四十五块,不能再少了。”
“好吧,就这样定了!”那人沉默了片刻说。
“成交了!”黑利说,“你在哪儿下船?”
“路易斯维尔。”那人说。
“路易斯维尔,”黑利说,“太好了,我们大概在天黑时到那里,小家伙那时候就睡着了,——太好了,——不声不响就把他弄走了,没有哭叫,——太巧了,——我喜欢不声不响地办事情——我最讨厌又喊又叫地闹成一团。”这样,那人钱包里的一卷钞票就转到了黑奴贩子的腰包里。黑利又继续吸他的雪茄。
轮船在晴朗而宁静的黄昏时分抵达了路易斯维尔的码头。那女人一直抱着熟睡的孩子坐在那里,当她听见喊出停靠的地名时,她把斗篷小心地铺在货箱间的一个凹处,匆匆把孩子放在这个像小摇篮似的地方,便跑到船边去,希望能在挤在码头上的旅店侍役中看见自己的丈夫。她怀着这个希望一直挤到栏杆边,使劲朝前探着身子,睁大了眼睛专心致志地盯着岸上浮动着的脑袋。这当儿,她和孩子之间已经挤满了人。
“你的机会来了,”黑利说着抱起熟睡的孩子,交给了陌生人,“别吵醒他免得他哭起来,要不然那个女人会闹翻天的。”那人小心地接过裹着的孩子,很快消失在上岸的人群之中。
当轮船吱吱嘎嘎地响着,喘着粗气离开了码头,开始吃力地慢慢前进时,女人回到了她原来坐的地方。奴隶贩子坐在那里,——孩子不见了!
“啊呀,啊呀,——哪儿去了?”她惊慌失措地说。
“露西,”奴隶贩子说,“你的孩子给卖掉了,你还是早点知道的好。你看,我知道你不可能把他带到南方去,我有个机会把他卖给一个上等人家,他们能比你更好地把他抚养长大。”
奴隶贩子已经达到了近来北方的一些牧师和政客们极力推崇的在基督精神和政治上的一种完满境界,克服了任何人性的弱点和偏见。你我如果肯下功夫培养,先生,我们的心肠也能达到他的境界。女人看着他时那狂乱、痛苦和极度绝望的目光可能会扰乱一个不如他老练的人的心,但是他对此习以为常,同样的眼光他见过千百次了。我的朋友,你也能习惯于这样的事情的。为了我们这个国家的荣誉,近来的伟大目标就是努力使整个北方习惯于这样的事。因此对他看到的女人脸上致命的痛苦表情,那紧捏着的双手,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他一概认为是这行买卖中不可避免的事情,他这时心里琢磨着的只是,女人会不会哭喊,在船上引起一场风波。因为和这一奇特制度的其他支持者一样,他坚决不愿意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
但是女人并没有哭喊,这一枪直穿心房,她已经喊不出来,哭不出来了。
她昏昏沉沉地坐了下来,松弛的双手死一般地垂在身旁;眼睛直视前方,但眼前是一片空白;船上的喧嚣声和机器的隆隆声茫然地在她耳中交织在一起。她那颗可怜的、麻木的心已是欲喊无声、欲哭无泪,无法表达她那极度的悲伤了。她很平静。
从奴隶贩子的优点来看,比起我们的某些政治家来,在人道方面他并不逊色。这时他似乎感到有责任根据目前需要来安慰安慰这个女人。
“露西,我知道这种事开头会难受的,”他说,“但是你是个聪明懂事的女人,不会过于想不开的。你明白非得这么做不可,我也是迫不得已!”
“啊!别说了,老爷,别说了!”女人似乎要窒息似的说。
“你是个聪明女人,”他固执地说,“我会好好待你,给你在南方找个好地方,很快你会再有个丈夫,——像你这样一个漂亮的姑娘——”
“啊!老爷,你现在能不能不和我说话。”女人说,她的声音中那炙人的痛苦使奴隶贩子也感到,在眼前这桩事情上,他的一套办法毫无用处。他站起身来,女人转过脸去,把头埋进了斗篷里。
奴隶贩子来回踱了一阵子,时不时停住脚看看她。
“还真想不开,”他自言自语道,“不过倒挺安静的——让她去难受一阵子吧,慢慢就会好的。”
这件事汤姆从头到尾都看到了,完全明白它的后果。对他来说,这是件难以形容的可怕和残酷的事,因为这可怜而无知的黑人呀!他没有学会归纳概括,也不会大处着眼看问题。如果他受到过基督教某些传教士的教诲,就可能有不同的见解,把这事看做是一宗合法贸易中的平常事例,而这合法贸易是美国制度的重要支柱。一位美国神学家[7]对我们说,这个制度“除了和社会生活及家庭生活中其他相互关系间无法避免的弊病之外,没有别的弊病。”但是如我们所知,汤姆是个可怜而无知的人,他所读过的书仅限于《圣经·新约》,所以无法用上述观点安慰劝解自己。那个女人倒在货箱上,像一根压扁了的芦苇,这可怜的人所受到的痛苦和冤屈使汤姆的灵魂滴血;这个有感情、有生命、心在流血然而灵魂永生的“东西”,却被美国的法律冷漠地和她周围的大包小捆货箱等归成了一类。
汤姆走近她,想说点什么,但是她只是低低呻吟着。他真心诚意地、满脸流泪地说到上天的一颗挚爱的心,说到同情苦难人的耶稣,以及永恒的归宿。但是痛苦使她什么也听不见,麻木的心已没有了感觉。
夜降临了——宁静、冷漠而灿烂的夜空,闪烁着无数只庄严的天使的眼睛,美丽而沉寂。从这片遥远的天空没有传来任何话声和语言,没有一丝同情的声音或一只帮助你的手。逐渐,谈生意或闲聊天的声音一个个消失了,船上的人都进入了睡乡,船头的水花声清晰可闻。汤姆伸直身子躺在货箱上,时不时地听见倒在一旁的女人的隐泣或呻吟:——“啊,我该怎么办?啊,上帝!仁慈的上帝啊,请你帮助我吧!”就这样断断续续,直到呜咽声完全消失。
午夜时分汤姆突然惊醒。有一样黑乎乎的东西掠过他的身边到了船侧,然后他听见了河里扑通一声。没有别的人看到或听到了任何动静。他抬起头来——女人的地方空了!他起来在四周白白地找了半天。终于那颗可怜的滴血的心平静了,河面依旧波光粼粼,仿佛并没有把她淹没。
忍耐!忍耐!因这类不平之事而心中充满愤怒的人们!耶稣基督、荣耀的上帝是不会忘记受压迫者的任何一丝痛苦、任何一滴眼泪的。他那宽宏容忍的胸膛承受着世间的一切痛苦。和他一样去耐心地容忍,怀着爱心努力吧,因为“我主救赎之年必将来到”[8]。
奴隶贩子一大清早醒来,去察看他的活商品。这一次轮到他莫名其妙地到处张望了。
“那女人究竟到哪儿去了?”他问汤姆。
汤姆早已懂得少说为妙的哲理,不觉得自己有责任要说出自己的观察和怀疑来,便说他不知道。
“她肯定不可能夜里在任何一个码头上岸,因为每次停船靠岸我都醒着特别警惕。我从来不把这些事情托付给别人。”
这番话黑利是以信任的口气对汤姆说的,好像他会对这一点特别感兴趣似的。汤姆没有答腔。
奴隶贩子把船从头搜到尾,在货箱、大桶和大仓间里寻找,在机器四周寻找,在烟囱旁边寻找,全是白费工夫。
“嗨,我说,汤姆,别和我耍花招了,”他搜了半天毫无结果之后来到汤姆站着的地方说,“你准知道点什么,甭说你不知道,——我知道你不可能一无所知。十点钟左右、十二点钟和一点到两点钟之间我看见那女人躺在这里的,可是四点钟时她就没影子了,可你一直就睡在这里。你知道点什么,不可能不知道的。”
“唉,老爷,”汤姆说,“天快亮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从我身边扫过,我半睡半醒的;后来我听见扑通一声响,这时我完全醒了过来,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我就知道这些。”
黑奴贩子既不吃惊也不奇怪,因为如前所说,许多你不习惯的事他已习以为常了,即使是可怕的死神的降临也不会使他战栗的。他和死神多次打过交道,——在做买卖时碰面结识,——他只觉得这是个难对付的主顾,常常极不公平地妨碍他的财产运作。因此他现在只是咒骂那女人一声娼妇,说自己简直倒霉到家了,要是事情这样发展下去,他这一趟买卖可就一个子儿也赚不来了。总而言之,他似乎觉得自己受到了亏待,绝对如此;但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女人已经逃进了一个永远不会放回逃奴的国度,——即使是这个光荣的国家上下一致要求也没有用。因此奴隶贩子不满地坐了下来,拿出小小的账本,把这个失踪的身体和灵魂记入了“亏损”栏下!
“这个奴隶贩子真可怕,不是吗?这样冷酷!真是太可怕了!”
“啊,可是谁都看不起这些奴隶贩子!没有人不蔑视他们,——上流社会从来不接纳他们。”
但是,先生,是谁造成了奴隶贩子?谁最应受到指责?是支持这个必然会产生奴隶贩子的制度的受过教育的、有教养的、有头脑的人呢,还是卑鄙的奴隶贩子本身?你们造成了使这种行业成为必需的公众舆论,使奴隶贩子堕落,变得丧尽天良,最终不以此行当为耻。你在什么地方比他们强呢?
能说你们受过教育而他是无知的,你们高贵他低下,你们有修养他粗俗,你们有才能他愚蠢吗?
到末日裁判的一天到来的时候,以上种种可能会使他们比你们更能得到宽恕。
在结束合法贸易中这些范例的故事时,我们必须恳求世人不要以为美国的立法者统统都没有人性,因为从我们的立法机构在保护和使这种贸易永远存在下去所作出的巨大努力上,人们可能会得出这一不公正的结论。
谁不知道我们的伟人们在抨击外国的黑奴贸易时是不遗余力的呢?在这个问题上,出现了一大批克拉克逊和威尔伯福斯[9]式的人物,听他们的言,观他们的行都是有极大教益的。从非洲把黑奴贩来,亲爱的读者,这太可怕了!这种事情连想都不能想!但是把他们从肯塔基贩来,——那可完全是两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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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圣经·旧约·耶利米书》第31章第15节。
[2] 见《新约·希伯来书》第11章第16节及第13章第14节。
[3] 指俄亥俄河,俄亥俄一名来自印第安伊洛魁部落的叫法,意为“美丽”。
[4] 见《旧约·诗篇》第137章第3节。
[5] 见《旧约·创世记》第9章第25节。
[6] 见《新约·马太福音》第7章第12节。
[7] 指费城的乔埃尔·派克博士。——原书注
[8] 见《旧约·以赛亚书》第63章第4节。
[9] 托玛斯·克拉克逊(1760—1846),英国废奴主义者。威尔伯福斯,见本书第一章注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