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第安人选来歇脚的陡峭的小山,很像是座人工堆成的锥形土丘。这样的小丘,在美洲的河谷地带是经常可以见到的,不过这一座更高、更险峻而已;它的顶上虽然也和常见的一样平坦,但有一面的山坡却显得特别陡峭。作为一个歇脚的地方,这儿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优点,只是它的高度和地形都特别宜于防守,几乎不可能对它进行突然袭击。
尽管他们赶路匆忙,有一个印第安人还是抓住机会用箭射死了一只走散的小鹿,他割下较好的一部分肉,搭在自己肩上,一直背到了这个歇脚的地方。用不着借助任何烹调技术,他立刻就和同伴们一起狼吞虎咽起来。只有麦格瓦一人没有参加这令人作呕的“宴席”,他独坐一旁,显然正陷入深深的沉思。海沃德又和他谈起了刚才的话题。
海沃德停顿了一下,因为他看到这个注意地听着的印第安人黝黑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但又猜不透这表情究竟表明了什么。开始,当听到那种父女感情时,他仿佛在想着那笔答应给他的赏金,由于这种感情,那笔奖金有了可靠的保证;可是随着海沃德往下说,他那原本高兴的表情,却变得非常凶狠,使人不能不忧虑,这是出于某种比贪婪更为不祥的愤怒。
“去吧。”休伦人霎时抑制下令人惊诧的表情,脸色僵冷得像死人一般地对海沃德说,“去对那个黑头发的女儿说,麦格瓦要和她说话。那个父亲应该记住他的孩子答应的事情。”
印第安人慢慢站起身来,默默地、一动不动地站了约摸分把钟,然后打手势要海沃德退下,并且冷冷地说:
“当休伦人和女人谈话的时候,他部落里的人都是回避不听的。”
海沃德听了依旧站在那儿,像是不愿照办,可是科拉却镇静自若地微笑着说:
“你听见了吧,海沃德,至少,为了策略上的需要,你也得退下。到艾丽斯那儿去吧,安慰安慰她,把我们重又有了希望的前景告诉她。”
她等到海沃德走了之后,才回过头来,用自己那女性的尊严声调和姿态对麦格瓦说:“刁狐狸想和孟罗的女儿说点什么呢?”
“你听着。”麦格瓦说着,就用一只手紧紧抓住科拉的手臂,像是要她拿出最大的注意力来听他的话似的,对此科拉立即有礼貌地坚决予以拒绝,把手臂从他的手掌中抽了出来。“麦格瓦出身大湖区红种人的休伦族,生来就是一个酋长和战士;在第一次见到白脸孔前,他曾看到过二十个夏天的太阳把二十个冬天的积雪化成流水,淌进小河。那年月,他是很快活的!后来,那些加拿大父亲闯进了林子,他们教会他喝火水,这一来,他就变成一个无赖汉了。休伦族人,像追一只围猎的野牛一样,把麦格瓦撵出了他祖祖辈辈居住的森林。他逃到了湖岸边,随着来到了大炮城。在那里,他靠打猎和捕鱼为生,可是后来人们又把他赶进森林,落到了他的敌人手中。一个生来就是休伦人的酋长,结果却当了莫霍克族的一名战士!”
“这样的事我过去听说过。”看到他停住了舌头,仿佛要强压住由于惨痛的回忆而引起的怒火,科拉插嘴说。
“刁狐狸的头不是石头做的。难道这是他的过错吗?是谁给他喝的火水?是谁使他变成一个无赖的?是白脸孔,是皮肤和你一样颜色的人!”
“难道说,世界上那班自私自利、毫无道德的人,只因肤色像我一样,一切就得由我来负责吗?”科拉沉着地对那个激动的土人反诘道。
“不!麦格瓦是个男子汉,不是一个傻瓜;我知道,像你们这样的人,是决不会张嘴去喝那种火水的。大神早已把智慧给了你们了!”
“那么,对你的不幸,不说对你的错误,我又得做点什么,或者说点什么呢?”
“听着,”印第安人又恢复到他原来那种一本正经的态度说,“当英国老爷和法国老爷开起战来的时候,刁狐狸就站在莫霍克人一边,来反对他自己的部族。白脸孔把那些红皮肤从他们打猎的地方赶了出来,可是现在,到了他们打仗的时候,白人却又来领导他们。驻守在霍里肯湖边的老首领,你的父亲,便是我们队伍的大首领。他吩咐莫霍克人做这做那,要大伙都听他的。他还立下一条规矩:要是一个印第安人喝了火水,走进他的战士篷帐,那就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麦格瓦傻里傻气地张嘴喝了,这种火热的水竟把他带进了孟罗的屋子。那白发老头是怎么处置他的?还是让他的女儿来说吧。”
“他没有忘掉自己说过的话,因而公正地惩罚了那个触犯规定的人。”无所畏惧的姑娘回答说。
“公正!”印第安人重复了一声,凶相毕露地睨视着她那顽强不屈的脸容,“自己干了坏事,过后反而为这去惩罚别人,这难道是公正的吗?那时候,麦格瓦的脑子已经由不得自己,害得他那么说那么做的全是火水!可孟罗不相信。这一来,这个休伦族的酋长,就当着全体白脸孔战士的面被绑了起来,像条狗似的挨了一顿鞭打。”
科拉一直默不作声,她不知道该怎样用印第安人能够理解的方式,来为父亲这种轻率的严刑拷打辩护。
“瞧!”麦格瓦一把扯开胡乱地遮住涂有花纹的前胸的薄花布,接着说,“这些全是刀子和枪弹留下的——是一个战士可以用来对同族人夸口的标记;可是那个白发老头,却在这个休伦族酋长背上留下了许多鞭痕,他得像个婆娘似的,把它们用白人的印花布遮起来。”
“我一直认为,”科拉说,“印第安战士的忍耐力是很强的。对于肉体上遭受的痛楚,他的精神是感觉不到的,也是不会在意的。”
“当那班齐帕威人(注:又称奥古布威人,北美印第安人中一大部落,居住在苏必利尔湖一带。) 把麦格瓦绑在桩柱上,砍下这样的口子时,”印第安人指着一条很深的伤痕说,“休伦人只是朝他们笑笑,还对他们说:‘只有女人才会砍得这么轻!’这时候,他的灵魂真像飞上了云端!可是当他挨着孟罗的鞭打时,他的灵魂却像落到了白桦树下。休伦人的灵魂决不会变得昏迷不清,它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切!”
“但是,这是可以平息下去的。要是我的父亲曾经让你受了这样的委屈,那么,你把他的女儿还给他,也正可以向他表明,一个印第安人是可以宽恕别人对他的伤害的。你已经听到海沃德少校对你说的……”
麦格瓦摇摇头,不让她把那些他深为鄙视的提议再说下去。
“那么你想要什么呢?”科拉十分难堪地沉默了一会,然后接着说;她心里不得不承认,过分乐观而又慷慨的海沃德,已经无情地受了这个狡猾的土人的骗了。
“休伦人喜欢的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这么说,你是想在孟罗孤弱的女儿身上来报他对你伤害的仇了。为什么不能多拿出点男子汉气概来,像个战士那样去和他面对面地进行决斗呢?”
“白脸孔的胳臂太长,他们的刀子也太锋利了!”印第安人恶毒地奸笑着回答说,“现在白发老头的灵魂都在刁狐狸的手里了,干吗还要到他的战士的枪林弹雨下去呢?”
“把你的打算说出来吧,麦格瓦,”科拉竭力控制住自己,沉着镇静地说,“你是要把我们这几个俘虏带到森林里去呢,还是有什么更恶毒的计划?难道就没有什么奖赏,或者别的什么办法,来减轻你的创伤,使你的心变软吗?至少,得把我那柔弱的妹妹放掉,把你的一切报复,都加在我一个人身上吧。用保全她的生命来换取你的财富,以我一个人的牺牲来满足你的报复。同时失去两个女儿,可能会把那个上了年纪的人也送进坟墓。那样,刁狐狸到哪儿去索要赔偿呢?”
“听着,”印第安人又接着说,“要是这个黑头发的姑娘能凭着她祖先的大神起誓,她说的话句句算数,那个蓝眼睛的姑娘就可以回到霍里肯湖边去,把这儿发生的事情告诉给那个老头。”
“我得保证答应什么呢?”科拉问道;她依然用她那女性的尊严,在这个凶神恶煞般的土人面前保持着一种神秘的优势。
“当麦格瓦离开他的同族人时,他的老婆也给了别的酋长啦。现在他和休伦人又重新和好,将要回到大湖岸边他本族的祖坟那儿去,他要这个英国首领的女儿跟他一起走,并且一辈子住在他的棚屋里。”
这样一个要求无疑使科拉感到万分厌恶,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竭力压制住心中的愤怒,毫不示弱,镇静地回答说:
“麦格瓦要一个自己不爱的,而且民族、肤色都不同的妻子住在自己的屋子里,他能得到什么欢乐呢?我看还不如拿了孟罗的钱,用他的赠礼去换取一个休伦姑娘的心为好。”
那印第安人沉默了一会,不做回答,可是他那对可怕的眼睛一直盯着科拉的脸,目光是那么心荡神迷,把个科拉羞得垂下了双眼。这是她第一次觉察到,他那种表情是任何一个贞洁的女性所无法忍受的。正当科拉全身颤抖,害怕听到他提出更可怕的要求时,麦格瓦又用那深怀恶意的声音说:
“当这个休伦人背上的创伤灼痛难忍的时候,他倒是懂得到哪儿去找个女人来承担他的痛苦的。孟罗的女儿应该来为他打水、锄玉米、烧鹿肉。那个白发老人,他的身子可以睡在他的大炮旁,可是他的心得搁在刁狐狸的刀尖上。”
“魔鬼!你真配得上你那个狡猾奸诈的名字!”出于做女儿的义愤,科拉再也忍耐不住,大声斥责道,“只有魔鬼才能想出这样毒辣的报复手段!可是你把自己的能耐估计得过高了!不错,现在落在你手里的正是孟罗的心,可是这颗心将使你的罪恶企图全部落空!”
对于这种大胆的斥责,印第安人只是奸恶地一笑置之,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样子。接着,他打了个手势要她走开,仿佛会谈到此已结束。
两个身强力壮的战士直朝海沃德扑了上来,另一个休伦人则来捆绑不太灵活的圣歌教师。可是,他们两人都是经过一番殊死的搏斗(尽管徒劳无益)才屈服的。就连大卫,也曾把他的对手摔倒在地;至于海沃德,直到大卫被缚住,那第三个休伦人赶来相帮,三个人才合力把他逮住。随后他就被紧紧地绑在一棵小树上。待到这个年轻军官的心重又平静下来时,他才痛苦地看到眼前的事实:他的所有同伴都遭到了和他一样的命运。在他右面的是科拉,和他一样地绑着,脸色苍白,神情焦虑,但她那坚定的目光,却仍然盯着敌人的一举一动。在他左边的是艾丽斯,她被绑在一棵松树上,四肢都在哆嗦,只靠了捆在她身上的枝条,才使她那纤弱的身躯没有倒下去。她的双手十指交叉举在胸前,做着祷告,但是她没有仰望此刻惟一能搭救他们的苍天,而是带着孩子般的信赖,不自觉地把目光转到海沃德的脸上。大卫经过一番搏斗后,在这种从未见过的场面下变得一声不吭,他正在郑重其事地细细考虑,眼下发生的这种不平常的事,是否合乎礼貌。
休伦人的报复行动,眼下已经采取了新的方针。他们为执行这个方针做着准备,要用他们好多世纪来惯用的独出心裁的酷刑,来折磨这几个俘虏。他们有的找来了枯树枝,垛成柴火堆;有个人在把松木劈成小片,准备烧着了用来刺灼俘虏;另外还有几个人往下扳弯两棵小树的桠枝,为了把海沃德的两臂绑在上面,让他吊在弹回去的树枝中间。而麦格瓦则想出了一个更加阴险、更加恶毒的逗乐方法。
当他那帮粗鲁的同伙当着俘虏的面在做着这些有名的酷刑准备时,刁狐狸却来到科拉的跟前,露出一脸凶相,向她指出了眼前即将遭到的厄运。
“哼!”他接着说,“孟罗的女儿打算怎么办呀?她的脑袋太高贵啦,刁狐狸的棚屋里找不出配给它睡的枕头;她宁愿让她的头在这山上滚来滚去当野狼的玩具吧?她的胸脯不能给休伦人哺育孩子,她可要看到印第安人朝她的胸脯吐唾沫了!”
“这魔鬼给你说什么?”海沃德吃惊地问道。
“没什么,”科拉坚定地回答说,“他是个野蛮人,是个愚昧无知的野蛮人,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让我们在临死之前为他祈求忏悔和宽恕吧。”
“宽恕?”凶狠的休伦人,恼怒中误解了她的话的意思,重复了一声,接应道,“印第安人的记性比白脸孔的胳臂还要长,他的怜悯却比白脸孔的公正还要少!说吧,要不要我把那黄头发还给她的父亲?你愿不愿意跟麦格瓦到大湖边去,为他打水,为他烤玉米饼?”
科拉再也压制不住对他的厌恶,打着手势要他走开。
“走开!”她说,她的严厉的声音暂时止住了那印第安人的暴行,“你把憎恨都掺进我的祷告了。你别挡在我和上帝的中间!”
可是,科拉对这个土人申斥的那点影响,很快就被他忘掉了,他顾自指着艾丽斯,冷嘲热讽地说:
“瞧!那孩子在哭哩!她这么点年纪就死掉,实在太年轻啦!还是把她送到孟罗那里去吧,去给他梳梳他的白头发,也好保住他那条老命呀!”
科拉忍不住望了望她那年轻的妹妹,她看到了她眼睛中的哀求目光,它显露出求生的渴望。
“他在说什么,亲爱的科拉?”艾丽斯声音颤抖地问道,“他是不是说要把我送到我们的父亲那儿去?”
科拉朝自己的妹妹望了一会,她的脸上流露出强烈的矛盾心情。最后,当她开口说话时,声音中虽已失去原来那丰润而平静的语调,但仍然带着母爱般的温存感情。
“艾丽斯,”她说,“这个休伦人说愿意保全我们俩的生命;不,不只是我们俩,他还答应释放邓肯,我们亲爱的邓肯,让他和你一样,回去重见我们的亲友,我们的父亲——我们那伤心痛苦、失去孩子的父亲,只要我肯抛掉倔强顽固的自尊心,同意……”
她的声音哽住了,她交叉起十指,仰望着苍天,似乎万分痛苦地在祈求万能的主宰给予她智慧。
“说下去啊,”艾丽斯大声喊了起来,“同意什么,亲爱的科拉?啊,莫非他的条件是向我提的吧!为了救你,为了让我们年老的父亲高兴,为了能使邓肯恢复自由,我就是去死,也心甘情愿啊!”
“死?”科拉以更为平静,更为坚定的声音重复了一下,“那倒比这容易哩!不过那条件也许比这难不了多少。他要我……”她接着说,由于深深感到这一要求的屈辱性,她的声音更低了,“他要我跟他到荒山野地里去,到休伦人居住的地方去,而且要我永远住在那儿……一句话,要我做他的妻子!你说吧,我该怎么办,艾丽斯,我最爱的人儿,我最亲的妹妹!还有你,海沃德少校,我的脑子不行了。你们帮我出出主意吧。难道生命一定得用这样的牺牲来换取?艾丽斯,你愿意接受我以这样的代价换来的生命吗?还有你,邓肯,请你帮助我,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吧,我一切都听你们的。”
“我能同意?”年轻军官听了既震惊又愤慨地回答说,“科拉!科拉!你这是在和我们的痛苦开玩笑啊!别再提那该死的条件了,一想到这一点,就比死上一千次还难受啊!”
“你的回答一定会这样的,我早就料到啦!”科拉大声说道,她的颊上泛起了红晕,黑眼睛里重又闪烁出女性缠绵的柔情,“我的艾丽斯怎么说呢?为了她,我愿意毫无怨言地牺牲一切。”
尽管海沃德和科拉痛苦不安地聚精会神听着,但是听不到她回答的声音。看上去听了这样的条件后,仿佛她那纤弱、敏感的身躯都萎缩了。她的胳臂无力地耷拉下来,手指微微痉挛着;她的头低垂在胸前,似乎整个人都悬吊在树上一样,看起来就像一个精神上受了创伤的女性的美丽的象征,没有一点儿生气,但还保持着敏锐的知觉,可是过了一会,她的头开始慢慢摇动起来,表示坚决不同意。
“不,不,不!我宁愿像我们活着时一样,和你一块儿死去!”
“那就让你死吧!”麦格瓦大喊一声,猛地把战斧朝那无力反抗的姑娘扔去。本来他认为这姑娘是几人中最懦弱的一个,而现在竟突然变得这般坚定,他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怒火,对她直恨得咬牙切齿。战斧从海沃德的面前掠过,劈断了艾丽斯一些飘动着的头发,砍进她头顶的树干。见了这情景,海沃德气得暴跳如雷,一切都不顾了。他使尽全身力气,用力一挣,挣断了绑在身上的枝条,纵身便朝一个高喊着准备跟着麦格瓦扔出战斧的休伦人扑了上去。他们接着便扭做一团,两人都摔倒在地。那休伦人赤裸的身子,使得海沃德无法把他抓住,他从海沃德的手中挣脱出来,翻身站起,一只膝盖跪在海沃德的胸口,用足全身力气使劲向下压着。海沃德已经看到他的猎刀在空中闪亮,但就在这时候,突然听到耳边“嘘”的一声过去,几乎就在同时,传来一声响亮的枪声。海沃德觉得胸口的重压忽然松开了,只见对手脸上那凶狠的表情,变成一种呆然失神的野蛮模样,接着便一头倒在身旁的枯叶堆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