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第二卷 沉沦

一 一天行程的傍晚

一八一五年十月初,大约日落的前一个小时,有个行客走进小小的迪涅城。在这种时分,只有寥寥无几的居民还站在窗口或门口,他们望见这个行客,心中隐隐感到不安。很难遇见比他衣衫更褴褛的行人了。此人中等个头儿,身体粗壮,正当壮年,看样子有四十六岁至四十八岁。头戴一顶皮檐鸭舌帽,遮去流汗的、风吹日晒黑了的半张脸。身穿黄色粗布衫,领口搭了一个小银锚扣,露出毛茸茸的胸膛,领带皱巴巴的像根绳子;蓝色棉布裤已经很旧,一个膝头磨白,另一个膝头磨出窟窿;外罩灰色外套十分破旧,一个袖肘上用粗线补了一块绿呢布;背上有一个崭新的军用袋,装得满满的,袋口紧紧扎住;他手里拿一根多节的粗棍,脚下没有袜子,直接穿一双打了铁掌的鞋;他的头发短短的,胡须长得很长。

浑身破烂不堪,再加上汗水、热气、风尘仆仆,给他增添一种说不出来的肮脏。

他推成平头,但是头发又开始长了,都竖起来,仿佛有一段时间没理了。

谁也不认识他,显然只是一个过路人。他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南边来的。可能是从海边来的。因为,他进迪涅城所走的街道,正是七个月前拿破仑皇帝从戛纳前往巴黎的路线。这个人肯定走了一整天,样子十分疲惫。城南老镇的一些妇女,看见他停在加桑迪大街的树下,并在林阴道尽头的水泉喝水。他一定渴极了,因为在后边跟随的那些孩子,看见他走了二百步远,到了集市广场又停下,对着水泉喝水。

他走到普瓦什维街口,便朝左手拐去,径直走向市政厅,进去之后,过了一刻钟又出来。一名宪警坐在门旁的石凳上——三月四日,德鲁奥将军正是站在那个石凳上,向惊惶失措的迪涅居民宣读瑞安海湾宣言[69]。那汉子摘下帽子,冲那宪警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那宪警没有回礼,只是定睛注视他,目送了一程,便走进市政厅。

当时,迪涅城有一家华丽的旅馆,叫做“柯耳巴十字架”。旅馆老板名叫雅甘·拉巴尔,因为是另一个拉巴尔的亲戚,在本城很受尊敬。另外那个拉巴尔,当年曾在精锐骑兵队伍服过役,后来就在格勒诺布尔开了“三太子”旅馆。在皇帝登陆期间,关于那家“三太子”旅馆有许多传闻。据说在一月份,贝尔特朗将军装扮成赶车老板,在那一带频繁来往,向一些士兵颁发十字勋章,大把大把向市民散发拿破仑金币。其实,皇帝进入格勒诺布尔城时,曾拒绝在市府公馆下榻,他谢绝时对市长说:“我要到我认识的一个好汉那里去。”于是他去了“三太子”旅馆。就这样,“三太子”旅馆的拉巴尔的荣名,传到方圆二十五法里之外,一直光耀了“柯耳巴十字架”的这个拉巴尔。本城人提起他就说:“他是格勒诺布尔那个拉巴尔的堂兄弟。”

且说那汉子走向当地最好的这家旅馆,进入临街的厨房,只见所有炉灶都生了火,壁炉里的火很旺。老板同时也是掌勺的厨师,他正在炉灶和炒锅之间忙碌,给车老板准备丰盛的晚餐,隔壁就传来那些车老板谈笑的喧哗声。凡是旅行过的人都知道,谁也没有车老板吃得好。一根长铁钎上插着几只白竹鸡和雄山雉,中间插着一只肥肥的土拨鼠,正在火上转动烧烤;炉子上则炖着两条洛泽湖的大鲤鱼和一条阿洛兹湖的鳟鱼。

店主听到门打开,走进一位新客,没有从炉灶抬起眼睛就问道:“先生要什么?”

“吃饭睡觉。”那人答道。

“再容易不过了。”店主又说道。这时,他回过头来,从头到脚打量一下旅客,便补充一句:“……交现钱。”

那人从外套兜里掏出一个大皮钱包,答道:“我有钱。”

“那好,这就伺候您。”

那人把钱包放回兜里,卸下行囊,撂在靠门的地上,手里还拿着棍子,走到炉火旁,坐到一张矮凳上。迪涅城位于山区,十月的夜晚很冷。

这工夫,店主来回走动,总是打量旅客。

“很快就能吃上吗?”那人问道。

“稍等一会儿。”店主答道。

这时,新来的客人转过背去烤火,可敬的店主雅甘·拉巴尔则从兜里掏出一枝铅笔,又从靠窗放的小桌上的旧报纸上撕下一角,在白边上写了一两行字,再折起来,但是没有封上,交给一个看样子给他又当厨役又当小厮的孩子,还对着耳朵吩咐了一句,于是,那孩子便朝市政厅的方向跑去。

那旅客一点也没有看见这场面。

他又问了一声:“很快就能吃上吗?”

“稍等一会儿。”店主答道。

那孩子回来,又带回那张字条。店主急忙打开,就好像等候回音似的。他仿佛仔细看了一遍,接着摇了摇头,沉吟了片刻。那旅客心神不宁,似乎在想事儿。店主终于跨上前一步,说道:“先生,我不能接待您。”

那人在座位上猛然一挺身子。

“怎么!您怕我不付钱吗?您要我先付钱吗?跟您说,我有钱。”

“不是这个缘故。”

“那是为什么?”

“您有钱……”

“不错。”那人答道。

“可是我,”店主却说,“我没有客房了。”

那人平静地又说道:“那就把我安顿在马棚里吧。”

“不行。”

“为什么?”

“地方全让马匹占了。”

“好吧,”那人又说,“阁楼有个角落也行,放上一捆草。这事儿吃了饭再说吧。”

“我也不能供给您饭吃。”

这种表示,虽然说得慢条斯理,但是语气很坚定,那旅客感到事情严重了,立刻站起身。

“哼,算啦!我可饿得要死。太阳一出来我就赶路,走了十二法里[70]。我付钱嘛。我要吃饭。”

“什么吃的也没有。”店主说道。

那人放声大笑,身子转向壁炉和炉灶。

“什么也没有!这些食物呢?”

“这些全是定做的。”

“谁定的?”

“那些车老板先生。”

“他们有多少人?”

“十二人。”

“这里的食物够二十人吃的。”

“他们全定下了,预先付了钱。”

那人重又坐下,还以原来的声调说:“我来到旅店,肚子饿了,我不走。”

这时,店主俯下身,对着他耳朵,用一种令他惊抖的口吻说:“走开。”

那旅客正弯下腰,用他棍子的包铁头往火里拨弄几块炭,他听见这话,猛地转过身,正要开口反驳,而店主却盯着看他,始终低声又说道:

“喂,别废话了。要我说出您的姓名吗?您叫冉阿让。现在,要我说您是什么人吗?我看见您进来,就觉得有点不对头,于是派人去市政厅问一问,这就是给我的回答。您识字吗?”

店主说着,就把打开的字条递给旅客:那张字条刚从旅馆传到市政厅,又从市政厅传回旅馆了。那人朝字条上瞥了一眼。

店主沉默片刻,接着又说道:“我一向对所有人都客客气气。走开。”

那人低下头,拾起撂在地上的行囊,便离去了。

他上了大街,漫无目的地走去,而且溜着墙根儿,如同一个丢了面子而伤心的人。他一次也没有回头。他若是回头,就会看见“柯耳巴十字架”旅馆老板站在门口,由他所有旅客和街上行人围着,正用手指着他高声谈话,而且,从那众人惊疑的眼神里,他就能猜出他刚一到达,就闹得满城风雨了。

整个这一场面,他一点也没有瞧见。失魂落魄的人不朝身后看,他们十分清楚,追随他们的是厄运。

他就这样走了一阵,一直信步朝前走,穿过一条条他不认识的街道,忘记了疲劳,正像人在伤心时常有的那样。突然,他感到饥肠辘辘。天快黑了。他四下张望,看看能否发现一处可以过夜的地方。

那家华丽的旅馆拒不接待他,那么,他就找一家大众酒馆,找一家下等酒吧。

正巧街那端点亮一盏灯;悬挂在直角形铁架上的一根松枝,映现在暮晚的白色天空上。于是,他朝那里走去。

那的确是一家酒馆。在沙佛街开的一家酒馆。

那行客停了一会儿,隔着玻璃窗朝里望望,只见顶棚低矮的餐厅,由桌上一盏小灯和壁炉里的旺火照明。有几个人正在喝酒,老板在烤火。一口挂在吊钩上的铁锅在火上烧得哗哗作响。

这家酒馆也兼客店,有两个门出入。一扇门临街,另一扇门对着满是粪土的小院。

那行客不敢从临街前门进去,溜到院子里,又停了一会儿,这才小心翼翼地拉起门闩,将门推开。

“谁在那儿?”老板问道。

“一个要吃饭和过夜的人。”

“好哇。这里可以吃饭过夜。”

于是,他走进来。喝酒的人全都扭头看,他一侧有灯光,另一侧有火光照着。在他卸行囊的工夫,大家打量他好一会儿。

老板对他说:“这儿有火。锅里煮着晚饭。过来烤烤火吧,伙计。”

他走过去,坐到炉灶旁边,将走远路磨破的双脚伸到火前,闻到锅里飘出的香味。他的帽子仍然压得低低的,露出半张脸;从脸上能隐约看出一种舒适的表情,但是掺杂着饱受苦难所具有的凄然神态。

不过,他的侧影显得坚强有力,也显得忧伤。他这相貌的组合非常奇特:乍看上去低下谦卑,最后又呈现出一副凛然正色。眼睛在眉毛下炯炯发亮,犹如荆丛里的火堆。

且说围着餐桌喝酒的人中间,有一个马贩子,他先去将马拴到拉巴尔的马棚里,然后才进沙佛街这家酒馆。也是碰巧,当天早晨,从布拉—达斯村到……(地名我忘了,想必是埃库布龙)的路上,他遇见这个一副狼狈相的行客。路上遇见时,这人看样子已经疲惫不堪,还求过让他坐到马后臀捎一段路。马贩子的回答,就是催马加快脚步。半小时之前,这个马贩子也在围着雅甘·拉巴尔的那堆人中间,他还对“柯耳巴十字架”旅馆的那帮顾客,亲口叙述了他早上那次不愉快的相遇。现在,他从座位上偷偷向店主使了个眼色。店主走过去,二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刚来的行客重又陷入沉思。

老板回到壁炉前,一只手突然按在那人肩上,对他说道:

“你给我从这儿走开。”

那生客转过身来,口气温和地回答:“唔!您知道啦?”

“是的。”

“另一家旅馆把我赶出来了。”

“也同样把你从这里赶走。”

“您要我去哪儿呢?”

“别的地方去。”

那人拾起他的棍子和行囊,便离去了。

几个孩童从“柯耳巴十字架”跟来,好像守在这儿等着他,见他出了酒馆,就朝他扔石块。他气愤地回身走几步,举起棍子威胁,吓得孩子像群小鸟一样逃散了。

他从监狱门前经过,看见门上垂着一条铁链,便上前拉响门铃。

一个小窗口打开了。

“看守先生,”他恭恭敬敬摘下帽子,说道,“您能打开门,留我住一夜吗?”

一个声音回答:

“监狱不是客店。您设法让人抓起来,这门才能给您打开。”

小窗口又关上了。

他走上一条小街,只见两侧有许多花园,其中几座只用篱笆围着,给街道增添欢快的气氛,只见花园和篱笆之间有一所小平房,窗口有灯光,他像到那家酒馆那样,先隔着玻璃窗朝里张望,房间很大,墙壁刷了白灰,一张床上铺着印花布床单,角落里放着摇篮,屋地还摆了几张木椅子,墙上挂着一支双响猎枪。房间正中的桌子上摆了饭食;一盏铜碗灯照见粗麻布白色台布,上面盛满酒的锡壶像银器一样闪亮,棕褐色汤盆热气腾腾。餐桌旁边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的男子,他喜笑颜开,在膝盖上颤着一个小孩。他身边坐着一位很年轻的女子,正给另一个孩子喂奶。父亲欢笑,孩子欢笑,母亲微笑。

面对这温馨宁静的家庭场景,那个外乡人出了一会儿神。他心中想些什么呢?惟独他本人才可能说清楚。也许他想到,这个愉快的家庭很可能好客,他看见洋溢幸福的地方,也许能找到一点怜悯之心。

他极轻地敲了一下窗玻璃。

里边人没有听见。

他又敲第二下。

他听见女人说:“当家的,好像有人敲门。”

“没有。”丈夫答道。

他再敲第三下。

这回,丈夫站起来,端上油灯,走过去开门。

这人身材高大,半务农半是工匠。他扎了一条肥大的皮围裙,一直搭到左肩上,腹部鼓起来,皮裙里边装着一把锤子、一块红手帕、一个火药壶,以及各种各样的物件,像装在口袋里一样,由一条腰带兜住。他朝后仰着头,衬衣大敞着口,露出赛似公牛的白净脖颈。他长着两道浓眉、一脸很重的黑髯须、一对金鱼眼睛,下颏儿尖尖的,整个相貌上,还有一种难以描绘的在自家家中的神态。

“先生,”那行客说道,“打扰了。我付钱,您能给我喝点菜汤,让我在园中那个棚子角落里睡一夜吗?请告诉我,可以吗?我付钱行吗?”

“您是什么人?”房舍主人问道。

那人答道:“我从皮—穆瓦松村来,走了一整天,走了十二法里。您能接待吗?我付钱行吗?”

“我不会拒绝一个正经人花钱投宿的,”农夫说道,“不过,为什么您不去旅馆呢?”

“旅馆没地方了。”

“嗳!不可能。又不是庙会赶集的日子。拉巴尔那儿您去过了吗?”

“去过了。”

“怎么样?”

那行客有点尴尬地回答:“我不清楚,他没有接待我。”

“沙佛街那家叫什么来着,您去过了吗?”

那外乡人更加尴尬了,结结巴巴地回答:“他也没有接待我。”

农夫的脸上换了怀疑的表情,他又从头到脚打量不速之客,突然提高嗓门,声音有些颤抖地说:“莫非您就是那个人?……”

他又瞥了外乡人一眼,倒退三步,将油灯撂在桌上,从墙上摘下猎枪。

就在农夫说“莫非您就是那个人?……”的工夫,那女人已经站起身,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慌忙躲到丈夫的身后,还敞着胸口,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那外乡人,嘴里咕哝着:“错马罗德[71]。”

所发生的这一切,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房主就像观察毒蛇一样,打量一阵那人之后,又来到门口,说了一声:“滚!”

“行行好吧,”那人又说,“给碗水喝。”

“给你一枪!”农夫答道。

他啪的一声又把门关上,求宿人听见插了两道门闩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上窗板和别铁杠的声音。

天色越来越黑了。阿尔卑斯山区的冷风飕飕刮起来。那外乡人借着苍茫暮色,望见临街一个园子里有一草棚,仿佛是用草皮垒起来的。他把心一横,跨过一道木栅栏,溜进园子里,走近草棚,看到它的门就是又窄又矮的洞口:这类草棚,很像养路工在路边搭的窝棚。他一定认为这确是一名养路工的窝棚,而且他饥寒交迫,饥饿只好忍了,但这至少是个避寒的场所。一般来说,这类窝棚夜晚没人住;于是他趴下来,匍匐着爬进去。里面相当暖和,地上还铺了厚厚一层麦秸。他实在太累了,一动不动,就这样躺了一会儿。继而,他觉得背上压着行囊不舒服,卸下来就是现成的枕头,于是他动手解皮背带。正在这时,旁边响起吓人的吼声。他抬头一看,只见黑暗中草棚洞口映现出一条大狗的脑袋。

原来这是个狗窝。

他本人身强力壮,样子又凶猛,还有棍子当家伙,拿行囊当盾牌,挣扎着退出狗窝,只是破衣烂衫的口子又撕大了。

同样,他挥舞棍子,且战且退,不得不用剑术师所说的“玫瑰护身剑法”,逼使恶犬不敢近前,终于退出园子。

他费了好大劲才重又跨过栅栏,回到大街上,孤苦伶仃,无家可归,连个躲风避寒的地方都找不到,甚至钻进破烂狗窝里,躺在铺地的麦秸上也被赶出来。他看见一块石头,不是坐下,而是一屁股跌落在上面;一个过路人仿佛听见他恨恨说道:“我连一条狗都不如!”

过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往前走,出了城,希望在田野上找到树木或者草堆,也好避避风寒。

他始终低着头,走了一段时间,直到觉得远离了所有住户人家,他才举目四望。他来到一片田地中间,前面有一个矮丘,覆盖着收割后的麦茬儿,就像剃光了的脑袋。

天边已经完全黑了;那不仅仅是夜色,还是低沉沉的乌云:乌云仿佛压着山丘,又渐渐升起,要布满整个天空。然而,月亮要升起来了,苍穹还飘浮着暮色的余光,而云彩在高空形成淡白色的圆顶,上面的微光落到大地上。

因此,大地比天空还要亮一些,这就显得格外阴森可怕。荒凉的矮丘光秃秃的,由黑黝黝的天边衬出灰色模糊的轮廓。整个形象又丑陋又卑琐,又凄惨又狭小。无论田野还是矮丘上,都空荡荡的,只有一棵歪七扭八的树,在离这行客几步远的地方瑟瑟发抖。

显而易见,在智慧和精神方面,这个人远远没有养成细腻敏锐的习惯,对事物的神秘现象麻木不仁。然而,在这天空中,在这座丘冈上,在这片平野里,在这棵树木枝叶中,有一种无限凄惶的意味,他呆立在那里出了一会儿神之后,就猛然沿原路折回去了。有些时刻,大自然也显出敌意。

他原路返回。迪涅城门已经关闭。在宗教战争中,迪涅城屡遭围困,直到一八一五年,老城墙两侧还有不少方形堡垒,后来才拆毁。他从城墙豁子回到城里。

约莫有晚上八点钟了。他不熟悉街道,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

走着走着,又来到市政厅,继而又到神学院;经过大教堂广场时,他朝天主教堂挥起拳头。

广场一角有一家印刷所。在厄尔巴岛由拿破仑口授的皇帝诏书,以及御林军告全军书,带回大陆时,头一版就是这家印刷所印制的。

他精疲力竭,再也不抱任何希望,就躺在印刷所门前的石椅上。

恰好这时,一位老妇人从教堂里出来,她发现黑暗中躺着一个人,便问道:“您在那儿干什么呢,朋友?”

他粗暴而气愤地回答:“您瞧见了,老太婆,我在睡觉。”

老太婆,就是R侯爵夫人,她的确当得起这种称呼。

“睡在这石椅上?”她又问道。

“我拿木板当褥子,已经睡了十九年,”那人答道,“今天,我又拿石头当褥子。”

“您当过兵吧?”

“不错,老太婆,当过兵。”

“为什么您不去住旅店呢?”

“因为我没钱。”

“唉!”R侯爵夫人说,“我的钱袋里只有四个苏了。”

“给我就是了。”

那人接过四个苏铜钱。R夫人继续说道:

“您拿这点钱不够住旅店。您就没有去试一试吗?您这样过夜怎么行呢。您一定又冷又饿。总有人发善心,留您住一夜。”

“每扇门我都敲过了。”

“怎么样呢?”

“到处都赶我走。”

“老太婆”捅了捅那汉子的胳臂,指了指广场对面挨着主教府的一所矮小的房子。

“每扇门您都敲过了吗?”她重复说道。

“不错。”

“那扇门敲过了吗?”

“没有。”

“去敲敲那扇门吧。”

二 建议明智要谨慎

这天傍晚,迪涅的主教先生上街散步回来,便关在自己房间里待到很晚。他正潜心著述,写一本大部头的《论义务》,可惜后来没有完稿。他细心查阅神甫和神学博士就这一重大问题所发表的各种言论。他的书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全体的义务,第二部分是从属各个阶级的个人义务。大众义务为大义务,共有四种。圣马太指明四种义务:对上帝的义务(《马太福音》第六章)、对自己的义务(《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九节和三十节)、对他人的义务(《马太福音》第七章第十二节)、对众生的义务(《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节和二十五节)。对于其他各种义务,主教在别处也找到了指示和规定。在《罗马人书》中,有君主和臣民的义务;圣彼得则规定了法官、妻子、母亲和青年男子各自的义务;《以弗所书》中有丈夫、父亲、子女和仆人各自的义务;《希伯来书》中规定了信徒的义务;而《哥林多书》中有处女的义务。主教勤奋地编辑,要把所有这些规定汇成和谐的一部分,以供世人学习。

八点钟时他还在工作,一大厚本书摊在双膝上,往小方块纸上摘录,姿势很别扭。这时,马格洛太太照习惯进来,从床边的壁橱里取出银餐具。过了一会儿,主教约莫餐桌摆好了,妹妹也许在等他,他这才合上书,离开书案,走进餐室。

餐室是个长方形的屋子,有壁炉,房门临街(我们已经说过),窗户对着园子。

马格洛太太果然摆好餐具了。

她一边忙碌,一边还跟巴蒂丝汀小姐聊天。

靠近壁炉的餐桌上放了一盏灯。壁炉里的火燃得挺旺。

不难想像,两位妇人都已年过六旬:马格洛太太又矮又胖,性情活泼;巴蒂丝汀细弱瘦长,性情温和,比她哥哥稍高一点儿,穿一件棕褐色绸袍,那还是一八○六年的流行色,当年她在巴黎买的,一直穿到现在。有时写上一页也不足以表达一种想法,而用一句俗话就能说清楚。我们这里也借用一下俗字眼:马格洛太太的样子像个“村妇”,而巴蒂丝汀小姐的神态像个“贵妇”。马格洛太太头戴卷边的白色软帽,颈上挂着小小的金十字架,这是全家惟一的女人首饰了。她穿一条黑色粗呢袍,袖子又肥又短,领口露出雪白的围巾,腰上用绿带子系着红绿方格布围裙,还有同样布料的胸巾,上面两角用别针别住,脚上像马赛妇女那样穿着粗大的鞋和黄袜子。巴蒂丝汀小姐的衣袍是一八○六年的剪裁,半短紧身式的,加了垫肩、镶的暗扣。她戴一顶“孩童式”蜷曲假发,扣住自己的花白头发。马格洛太太看样子聪明伶俐,心地善良,两边嘴角一高一低,上嘴唇比下嘴唇厚实,这就给她添了一两分暴躁专横的神气。只要主教大人沉默不语,她就喋喋不休,态度既恭敬又有点放任。可是,主教一开口说话,她就跟老小姐一样服服帖帖,奉命唯谨了,这情景大家都见过。巴蒂丝汀小姐甚至连话都不讲,只是一味地服从和迎合。即使在年轻时候,她的相貌也不漂亮,一对蓝色大眼睛鼓出来,鼻子长而弯曲;不过,我们一开头就讲了,她的整个脸庞、整个人,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和善,她生性宽厚仁慈,而且,温暖心灵的三德:信仰、慈悲和热望,又渐渐使这种宽厚升华为圣德了。大自然只是把她造就成为羔羊,而宗教却使她成为天使,可怜的圣女!甜美的记忆风流云散啦!这天晚上主教住宅里发生的情况,巴蒂丝汀小姐后来不厌其烦地讲述,有好几个现在还活着的人连细节都能回忆起来。

主教先生进来的时候,马格洛太太说得正起劲呢。她跟小姐谈一个熟悉的而主教也听惯了的话题,就是临街房门的门闩问题。

好像马格洛太太听说有情况,她去为晚餐买食品时,在好几处听人说,城里来了个形迹可疑的流浪汉,样子很凶,到处转悠,这天晚上想深夜回家的人都很可能遭劫。再说,警察局办事不力,局长先生和市长先生又合不来,都巴不得出些事端嫁祸于对方。因此,明智的人就会自己担起警察的职责,小心提防,必须仔细关门闭户,上好门闩,插得牢牢的,总之,要关紧自己的房门。

马格洛太太特别强调最后这句话;可是,主教从他待着发冷的房间过来,就坐到壁炉前取暖,接着另有所思,并没有注意马格洛太太重点抛出来的这句话。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时,巴蒂丝汀小姐既要让马格洛太太满意,又不想惹兄长不快,就硬着头皮胆怯地说:

“哥,您听见马格洛太太说的话了吗?”

“恍恍惚惚听到一点儿。”主教答道。接着,他半转过椅子,双手放在膝盖上,抬起由炉火照亮下颏儿的那张诚恳而喜气洋洋的脸,望着老女仆,问道:“说说看,出什么事儿啦?出什么事儿啦?我们面临什么巨大的危险吗?”

于是,马格洛太太又把整个事从头至尾讲了一遍,无意中未免夸大了几分。据说有一个流浪汉,一个无业游民,一个危险的乞丐,这时候正在城里。他到雅甘·拉巴尔那里要住店,可是人家不肯接待。有人看见他从加桑迪大街进城,在模糊不清的街道里游荡。那个人背着行囊,领带像绳子,一副凶恶的面孔。

“真的吗?”主教问道。

他肯发问,就给马格洛太太鼓了劲:这似乎表明,主教快要警觉起来了;于是,她得意洋洋地继续说道:

“是真的,大人。事情就是这样。今天夜晚,城里要出事儿。大家都这么说。再加上,警察又不管事(重复这点不会没有作用)。生活在山区,夜晚街上连路灯都没有!出了门,哼!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跟您说,大人,喏,小姐在那儿,也是这么说……”

“我嘛,”妹妹插言道,“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哥哥怎么做怎么好。”

马格洛太太还是说下去,就好像没人反驳似的:

“我们说,这所房子一点也不保险,如果大人允许的话,我这就去找锁匠保兰·穆斯布瓦,请他来把原来的铁门闩重新安上。铁闩还在,说话工夫就安上了。我还要说,大人,哪怕只为了这一夜,也应当安上门闩;要知道,只有撞锁的一扇门,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推开进来,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了。此外,平常日子,大人总是让人随便出入,甚至夜里也一样,噢,上帝啊!要进就进,连问都不用问一声……”

恰好这时,有人重重地敲了一下门。

“请进。”主教应了一声。

三 盲目服从的英勇气概

房门推开了。

房门猛地大敞四开,就好像有人决心用力推门似的。

一个汉子走进来。

这人我们已经认识了,正是刚才我们看见到处投宿的那个行客。

他走进屋,朝前跨了一步,又站住了,还让身后的门敞着。他肩上扛着行囊,手中拿根棍子,眼神里有一种粗鲁、放肆、疲惫而狂暴的表情。在壁炉的火光中,他那样子十分丑恶,就好像魔鬼显形。

马格洛太太连惊叫一声的气力都没有了,她浑身一抖,在原地目瞪口呆。

巴蒂丝汀小姐转过头,瞧见进屋的汉子,吓得半欠起身,继而,头又慢慢转向壁炉,瞧瞧她哥哥,于是,她的脸色又恢复沉静安详了。

主教目光平静地注视来客。

那人双手扶住棍子,眼睛来回打量老人和两位妇人,未待主教开口问他有什么事,他就高声说道:

“是这样。我叫冉阿让。我是个苦役犯。我在苦役场度过了十九年,四天前刑满释放,要去蓬塔利埃。我从土伦动身,走了四天路。今天我走了十二法里,傍晚到达这地方。我持黄纸通行证,去市政厅验了,这是规定的,结果再去旅店,就被人赶出来了。我又去投另一家旅店,人家对我说:滚开!无论到哪家,也没人肯接待我。我到监狱去,看守不给我开门。我钻进一个狗窝里,那条狗咬了我,也把我赶走,就好像它是人似的,就好像它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又跑到田野里,打算睡在星光下,可是天空没有星星。我以为要下雨了,又没有仁慈的上帝阻止天下雨,只好回城来,找个门洞避一避。在那边广场上,我躺到石板上准备睡觉,一位老太婆指着您的房子对我说:去敲敲那扇门吧。于是我敲了门。这是什么地方?是客店吗?我有钱。我有积蓄,总共一百零九法郎零十五苏,是我在苦役场干了十九年活挣的。我付钱。这有什么关系?我有钱。我累极了,走了十二法里,我饿得很。您能让我留下吗?”

“马格洛太太,”主教说道,“您再加一副餐具。”

那人走了三步,靠近放在桌子上的那盏灯,“听我说,”他好像没怎么听明白,又说道,“不是这个意思。您听见了吗?我是个苦役犯。罚做苦役的罪犯。我刚从苦役场出来。”他从兜里掏出一大张黄纸,打开来,说道:“这是我的通行证。您瞧是黄色的。拿着这东西,我走到哪儿都被人赶开。您要念念吗?我也识字,是在苦役场里学的。那里有一所学校,愿意学的就能进去。喏,通行证上就是这样写的:‘冉阿让,苦役犯,刑满释放,原籍……’这对您无所谓,‘在苦役场关了十九年。因破坏性盗窃判五年。四次企图越狱,加判十四年。此人非常危险。’就是这样。人人都把我赶到外面。您呢,您愿意接待我吗?这是旅店吗?您愿意给我吃的,给我住处吗?您有马棚吗?”

“马格洛太太,”主教说道,“您去里间铺上白床单。”

我们已经解释过,这两位妇人的服从是什么性质的。

马格洛太太照吩咐出去办了。

主教转向那汉子,说道:“先生,您请坐,烤烤火。过一会儿我们就吃晚饭;就在您吃饭的工夫,会给您收拾好床铺的。”

至此,那人才恍然大悟,他脸上表情变了:刚才一直阴沉冷峻,现在显出惊愕、怀疑、快乐,变得异乎寻常了。他就像发了疯,说话结巴起来:

“真的吗?什么?您留下我?您不赶我走!一个苦役犯!您称我‘先生’!您不用‘你’称呼我!你给我滚,狗东西!别人总是这么对我说,我原以为您也一定赶我走。因此,我先就说明我是什么人。啊!那位好婆婆,指点我来这儿!我有晚饭吃啦!还有床铺!有褥子和床单的床铺!跟别人一样!我有十九年没有睡在床铺上啦!您当真不让我走啊!你们真是大好人。再说,我有钱,会付账的。对不起,店主先生,您怎么称呼?您要多少钱我都照付。您是大好人。您是旅店老板,对吧?”

“我是住在这儿的神甫。”主教答道。

“一位神甫!”那人又说道,“啊!大好人的神甫!这么说,您不要我钱啦?是本堂神甫,对吧?这座大教堂的本堂神甫?对呀!真的,我真蠢,我没有瞧您这顶圆帽!”

他边说边把行囊和棍子放到角落里,又把通行证揣进兜里,这才坐下。巴蒂丝汀小姐和蔼地看着他。他接着又说道:

“您有人性,本堂神甫先生。您不嫌弃人。做一个善良的神甫真好。这么说,您不要我付账吗?”

“不用付账,”主教答道,“钱您留着吧。您有多少啦?您对我说过有一百零九法郎吧?”

“零十五苏。”那人补充说。

“一百零九法郎十五苏。您用了多少年挣了这些钱?”

“十九年。”

“十九年!”

主教深深叹了一口气。

那人接着说道:“这笔钱我还一点没花呢。这四天我只用了二十五苏,还是我在格拉斯帮人卸车挣的。既然您是神甫,我就要告诉您,我们苦役场那儿有个宣教神甫。还有一天,我见到一位主教。别人管他叫大人。那是马赛的德·拉马若尔主教。他是一般本堂神甫头上的本堂神甫。请原谅,我不会说话,要知道,对我来说,离得太远啦!——您明白,我们是什么人!——他做过弥撒,站在苦役犯监狱的祭台上,头顶戴着金子的尖尖的东西,让中午的太阳照得闪闪发光。我们都排成队列,占了三面。在我们对面是一排大炮,火绳都点着了。我们看不大清楚。他对我们讲话,但是站得太靠里了,我们听不见。原来主教就是那样子。”

在他说话的工夫,主教过去把还敞着的房门关上。

马格洛太太拿着一套餐具回来,摆到餐桌上。

“马格洛太太,”主教吩咐道,“您把这套餐具摆在靠火最近的座位上。”然后转过身,又对客人说:“阿尔卑斯山区的晚风很厉害。您一定冷了吧,先生?”

他每次说“先生”这个词,声音又和蔼又严肃,就像好伙伴之间,那人听了总是喜形于色。称一名苦役犯为“先生”,就等于给美狄斯号船的遇难者一杯水。蒙受耻辱就渴望得到尊重。

“这盏灯照明太差了。”主教又说道。

马格洛太太会意,便去主教的卧室,从壁炉台上取来两支银烛台,点着放到餐桌上。

“本堂神甫先生,”那人又说,“您真好。您没有瞧不起我,让我住在您家里,还为我点上蜡烛。然而我却没有瞒您说,我是从哪儿来的,我是一个不幸的人。”

主教在他身边坐下,轻轻地按住他的手。

“您不必对我说您是谁。这里也不是我的家,而是耶稣—基督的家。这扇门并不问进来的人有没有姓名,而要问他有没有痛苦。您现在受苦,又饥又寒;这里欢迎您。不要感谢我,也不要对我说我让您住在我家里。除了需要栖身之所的人,这里不是任何人的家。我要告诉您这位过路人,这里是我的家,倒不如说是您的家。这里的东西全是您的。我有什么必要知道您的姓名呢?况且,您在向我道出姓名之前,您有个名字我早就知道了。”

那人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真的吗?您早就知道我叫什么?”

“对,”主教答道,“您就叫‘我的兄弟’。”

“喏,本堂神甫先生!”那人提高声音说,“我进来时很饿,可是您对我这么好,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现在我不饿了。”

主教注视他,说道:“您受了不少苦吧?”

“唔!穿上红色囚衣,脚上拖着铁球,睡在一块木板上,忍受酷暑、严寒,要干活,做苦役,挨棍子!动不动就加镣铐,说句话就下地牢。甚至病倒了,还戴着锁链。不如狗,狗的生活要好得多!十九年啊!我已经四十六岁了。现在,又拿着黄纸通行证。就是这样。”

“是啊,”主教接口说,“您从一个悲惨的地方出来。请听我说。比起一百个义人所穿的白袍来,一个忏悔的罪人流泪的脸,在上天能赢得更多的快乐。您离开那个痛苦的地方,如果对人怀着仇恨和激愤的念头,那么您是值得可怜的;如果怀着慈善、温良与平和的念头,那么您就胜过我们任何人。”

这工夫,马格洛太太已经摆好了晚餐。有一盆汤,是用白水、油、面包和盐做的,还有一点咸肉、一块羊肉、一些无花果、鲜奶酪和一个大黑面包。除了主教日常食物之外,她还主动加了一瓶陈年莫福酒。

主教的脸豁然开朗,换上热情好客所特有的快活神情,爽快地说:“入座!”他像往常晚餐有外客那样,让来客坐在他右首。巴蒂丝汀小姐坐在他左首,她的神态完全平静而自然。

主教按照习惯先祷告,再亲手分汤。那人狼吞虎咽吃起来。

主教突然说道:“咦,桌上好像缺点什么东西。”

的确,马格洛太太只摆上三套必要的餐具,然而按照这里的习惯,主教留客吃饭时,要把六套银餐具全摆在台布上。这是一种天真的陈列。在这个温馨而严肃的家庭里,这种类似奢华的雅致,显得有几分幼稚,但极富情趣,将清贫提到尊严的高度。

一点就明白,马格洛太太一声不响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主教要的那三套餐具,就与三位进餐的人对应整齐地摆出来,在台布上闪闪发亮。

四 详细介绍蓬塔利埃奶酪厂

现在,要概述一下这餐饭的情况,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抄录一段巴蒂丝汀小姐的一封信;在写给波瓦舍夫隆夫人的这封信中,她以细腻而天真的笔调,叙述了苦役犯和主教的对话:

……那人根本不注意别人。他贪婪地吃着,跟饿鬼似的。然而,喝完汤之后,他却说:

“仁慈上帝的本堂神甫先生,对我来说,这些食品还是太好了;不过,我得说一句,不肯让我跟他们一道吃饭的那些赶大车的,吃得比您讲究。”

说句私话:他这种指责我听着有点刺耳。我哥哥答道:

“他们比我累呀。”

“不对,”那人又说道,“他们比您有钱。看得出来,您够穷的。也许您连本堂神甫都不是。本堂神甫您总归是吧?哼!不像话,如果仁慈的上帝是公正的,您就应该当上本堂神甫。”

“仁慈的上帝岂止公正。”我哥哥说道。

他停了一下,又补充说:

“冉阿让先生,您是去蓬塔利埃吧?”

“要走规定的路线。”

我想那人是这样讲的。然后他继续说道:

“明天天一亮,我就得上路。行路实在难啊。如果说夜晚很冷,白天却挺暖和。”

“您去的那儿是个好地方。”我哥哥又说道,“大革命时期,我的家破产了,我先逃往弗朗什—孔泰地区,靠两条胳膊干活生活了一段时间。我为人诚恳,总能找到活干,有得挑选呢。那里有造纸厂、制革厂、蒸馏厂、榨油厂、大型钟表厂、炼钢厂、炼铜厂、铁工厂,少说有二十家,其中四家分别建在洛德、夏蒂拥、欧丹库尔和勃尔,规模都很大。”

我想我没有记错,这正是我哥哥说的地名,接着他中断谈话,又对我说:

“亲爱的妹妹,我们有些亲戚不就是住在那地方吗?”

我答道:

“从前有些亲戚住在那儿,其中有德·吕司内先生,他在旧朝任蓬塔利埃的卫戍司令。”

“不错,”我哥哥接上说,“可是到了一七九三年,我们在那儿就没有亲戚,只有自己的手臂了。我做过工。冉阿让先生,您要去的蓬塔利埃那地方,有的实业历史悠久,而且很有意思。妹妹,他们那里的奶酪厂叫果品厂。”

我哥哥一边劝那人吃,一边详细向他介绍蓬塔利埃果品厂的情况。果品厂分两种:“大仓”是有钱人的,养了四五十头奶牛,每年夏季能产七八千奶酪饼;“合作果品厂”是穷人的,主要是住在半山腰的农民合伙养牛,共分产品。他们雇用一名制奶酪工匠,称做“格吕兰”;那个格吕兰每三天向会员收一次奶,将数量记在双合木板上;将近四月末奶酪厂开工,到六月中旬,制奶酪工就把牛赶进山里了。

那人吃着饭,精神就振作起来。我哥哥让他喝那瓶莫福好酒,而自己却不喝,说是那酒太贵。我哥哥向他介绍这些情况,那种开心的神情您是了解的;谈话中间,还忘不了殷勤照顾我。他一再强调格吕兰那种好行业,就好像希望不用他直截了当地建议,那人就能明白那是个安身的好地方。有件事令我吃惊。我对您讲了那是什么人。然而,在用晚餐的整个过程中,甚至在整个晚上,除了那人刚进门时,我哥哥提了提耶稣,后来就再没有讲一句话让那人意识到自己是什么人,也没有讲一句话向那人表明我哥哥是什么人。在这种场合,似乎应当劝诫几句,拿主教压一压苦役犯,给他留下过目不忘的印象。换个别人,接待了这个不幸者,让他吃饱肚子的同时,很可能要充实他的灵魂,责备他几句,教训开导一番,或者讲几句怜悯的话,勉励他将来好好做人。我哥哥连他的籍贯和身世都没有问。因为,在他的经历中有过错,我哥哥似乎回避一切能唤起他回忆的字眼。有一阵,我哥哥正谈论蓬塔利埃的山民,说他们“接近上天,快活地劳动”,还说‘他们清清白白,所以生活很幸福’;正是说到这一点,他戛然住口,怕他无心讲出的话有什么可能触犯那人的意思。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洞察了我哥哥的内心活动。他一定想到这个叫冉阿让的人受苦太多,思想负担太重,最好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相信跟别人一样,对他来说一切都平平常常,哪怕在片刻时间也好。实际上,这不正是深刻领会了慈善吗?仁慈的夫人,这种不用说教和规劝的体贴人心的态度,不是真正符合福音精神吗?一个人有了痛处,对他最好的怜悯,不就是绝不触碰吗?我觉得我哥哥心中可能就是这样想的。不管怎样,可以这么说吧,他即使不折不扣有这类想法,也丝毫没有向我流露;他像每天晚上那样,从头至尾还是老样子;他同这个冉阿让一起吃晚饭,神态举止就跟他同杰德翁·勒普雷沃先生,或者同本堂神甫先生一起吃晚饭一样。

晚饭尾声吃无花果的时候,有人敲门。是杰搏大妈抱着孩子来了。我哥哥吻了吻孩子的额头,向我借了我身上的十五苏,给了杰搏大妈。在这工夫,那人没有怎么留意,他不再讲话,好像十分疲倦。等可怜的老杰搏家的走后,我哥哥就念了饭后经,随后又转身对那人说:“您一定需要上床休息了。”马格洛太太急忙收拾好桌子。我明白我们必须离开,好让这行客睡觉,于是我们二人上楼去了。不过,待了一会儿,我又派马格洛太太把我房里那张黑森林狍子皮,送到那人的床上。夜晚很冷,这东西可以御寒,只可惜年头太久,毛都脱落了;那还是我哥哥在德国时,从多瑙河发源地附近的托特林根买的,同时还买了我吃饭时用的象牙柄小餐刀。马格洛太太即刻就上楼来了。我们在晾床单的屋里祈祷,然后什么也没有讲,就各自回房安歇了。

五 宁静

卞福汝主教向妹妹道过晚安,从桌上拿起一支银烛台,并把另一支银烛台交给客人,对他说:“先生,我来带您去睡觉的房间。”

那人跟随他走了。

从上文叙述中可以看出这所房子的布局,要出入凹室所在的祈祷室,必须穿过主教的卧室。

他们穿过主教房间时,马格洛太太正在床头壁橱里收银器。这是她每天晚上睡觉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主教将客人安顿在凹室里。床上新铺了白床单。那人将烛台放在小桌上。

“好了,”主教说道,“好好睡一夜吧。明天早晨动身前,您再喝一杯我们这儿的热牛奶。”

“谢谢,神甫先生。”那人说道。

这句平静的话刚一出口,他没有过渡,就突然来了个奇异的举动,如果让两位圣女瞧见,她们准会吓得魂不附体。直到今天我们还弄不清楚,当时究竟是什么促使他这么做。难道他要给个警告,或者发出个威胁吗?难道他只是顺从连他自己都懵然无知的本能的冲动吗?他猛然转向老人,叉起胳臂,用野蛮的目光注视着房主,粗声粗气地说:

“哼,就这样!说话算数!您让我睡在离您这么近的地方!”他顿了一顿,嘿嘿狞笑了一下,又补充说道:

“您完全想好了吗?您怎么知道我没有杀过人呢?”

主教举目望着天花板,回答说:“这是仁慈的上帝的事。”

接着,他敛容正色,蠕动着嘴唇,那好像在祈祷或者自言自语;他举起右手,用两根指头为那人祝福,那人接受祝福时连头也不低一低。然后他不回头看一看,就回自己屋了。

凹室里有人住的时候,就拉起一大块哔叽布帘,完全把神位遮住。主教从帘布前经过时,就跪下简短祈祷一回。

过了一会儿,他来到园中散步,沉思遐想,凝视观望,心神完全投入伟大的神秘事物中。这些伟大神秘的事物,是夜晚上帝指给仍然睁着的眼睛看的。

至于那人,他实在太困倦了,连舒适的洁白床单都没有享用,他照苦役犯的做法,用鼻孔吹灭了蜡烛,往床上一倒,和衣而眠,立刻呼呼大睡。敲午夜十二点的时候,主教从园子回屋。过了几分钟,这所小房子里就全入睡了。

六 冉阿让

睡到半夜,冉阿让醒了。

冉阿让生在布里地区的贫苦农家里。童年时没有上过学。成年之后,他在法夫罗勒当树枝剪修工。他母亲叫让娜·马蒂厄,父亲叫冉阿让,或者吾阿让,大概是外号,也是“我是阿让”的简化。

冉阿让生性沉静,但并不忧郁,这是天生富于情感的人的特点。总之,冉阿让整个人儿显得昏头昏脑,碌碌无能,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他幼年就父母双亡。母亲害了乳腺炎,因诊治不当而死了。父亲和他一样,也是树枝剪修工,不幸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了。冉阿让只剩下带着七个子女孀居的姐姐。正是这个姐姐把冉阿让抚养成人。丈夫在世时,她一直负担弟弟的食宿。丈夫死的时候,最大的孩子才八岁,最小的一岁。冉阿让刚满二十五岁,他代行父职,协助支撑家庭,回报姐姐的养育之恩。这事做起来自然而然,就跟天职一样,即使冉阿让有时显得有点粗暴。他的整个青春,就消耗在收入微薄的重活当中。当地人从来没有听说他有过“女朋友”。他没有时间去谈情说爱。

傍晚回家累得要命,他一声不吭,闷头喝菜汤。就在他吃饭的时候,他姐姐让娜“妈妈”时常从他那汤盘里取出最好的东西:一块瘦肉、一片肥肉、一块菜心,给她的一个孩子吃。冉阿让呢,却总是伏在桌上,脑袋差点浸在汤里,长头发垂落在盘边,遮住他眼睛,任凭姐姐怎么做,就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在法夫罗勒,住着一个叫玛丽—克洛德的农妇,离冉阿让茅屋不远,就在小街的斜对面。阿让家的孩子饿肚子是常事,有时他们假冒母亲的名义,到玛丽—克洛德那儿借一品脱[72]牛奶,躲到篱笆后面或者小道的角落里喝起来,可是你争我抢,小女孩又喝得急,奶往往洒到罩衣上,流进脖子里。母亲若是知道了这种欺骗行为,肯定要严厉惩罚这些小骗子。冉阿让好发火又好嘟囔,但是他却背着孩子的母亲,把牛奶钱照付给玛丽—克洛德,几个孩子才没有受惩罚。

在修剪树枝的季节里,每天他能挣二十五苏。过后他就打短工,给人收割小麦,做粗活,放牛,给人卖苦力。力所能及的活计他全干,他姐姐也干活,然而有七个小孩拖累,又能干什么呢?这是一家愁苦的人,被穷困包围,渐渐围紧。果然,有一年冬季特别艰难,冉阿让找不到活儿干。家中没有面包,一点面包渣儿都没有。只有七个孩子!

法夫罗勒的教堂广场旁边有家面包店,一个星期天晚上,老板莫贝尔·伊扎博正要睡觉,忽听店前安了铁条的玻璃橱窗咔嚓响了一声。他及时出来察看,只见一条胳膊探进铁条,从用拳头打破的玻璃橱窗里抓起一个面包。伊扎博急忙赶出来,那小偷撒腿就逃;他追上去,把那人抓住。小偷已经把面包丢下了,但是胳膊还在流血。那正是冉阿让。

事情发生在一七九五年,冉阿让被指控为“夜闯民宅行窃”罪,送上当时的法庭。他有一支枪,而且比世界上任何枪手都射得准;不过,他有点好偷猎,这对他相当不利。大家早有一种合情合理的成见,反对偷猎的人。偷猎者跟走私者一样,都和盗匪相去不远。然而,我们顺便要指出一点,这类人和城里那些凶恶的刽子手相比,还是有天渊之别。偷猎者生活在森林,走私者生活在山里或海上。城市腐化人,因而使人变得凶残。山林和海洋使人变得粗野,激发野性而一般不摧毁人性。

冉阿让被判有罪。法典上有明文规定。在我们的文明里,有些时刻的确叫人胆战心寒,这就是刑法置人于死地的时刻。这是何等凄惨的时刻:社会逐斥并无可挽回地遗弃一个有思想的生灵!冉阿让被判处五年苦役。

一七九六年四月二十二日,巴黎正欢呼意大利军团的总指挥在蒙特诺特所获的胜利;共和四年花月二日,督政府呈给五百人院的咨文中,称那位总指挥为布奥拿巴[73];就在同一天,在比塞特监狱里,给押解的罪犯扣上了长锁链,冉阿让就是锁链上的一名罪犯。当年一名监狱看守,如今年近九旬,他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天,那个不幸的人在院子北角,锁在第四条铁链的末端。他和其余犯人一样坐在地上,仿佛糊里糊涂,只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可怕。这个蒙昧无知的可怜人在模糊的思想里,也许看出过火的成分。有人在他脑后用大锤往他锁链上打铆钉,他忽然哭起来,泣不成声,只能断断续续地说:“我是法夫罗勒的树枝剪修工。”接着,他边哭边抬起右手,逐渐往下比画了七下,仿佛依次摸到七个不同高度的头,让人从这动作上猜出,他无论做了什么事,都是为了供七个孩子穿衣吃饭。

他被押解去土伦,脖子上锁着铁链,乘坐大板车,颠簸了二十七天才到达。到了土伦,他就换上红色囚衣。他从前的生活,直至他的名字,全都一笔勾销了;他不再是冉阿让,而是24601号。他姐姐怎么样?七个孩子怎么样了?谁照顾那一大家人?一棵年轻的树被齐根锯断,上面的树叶怎么样了呢?

总是千篇一律的故事。那些活在世上的可怜人,上帝的创造物,从此往后无依无靠,无人指引,也无栖身之所,到处漂流,谁说得准呢?也许四分五散,各奔西东,逐渐隐没在凄冷的迷雾中,那正是孤独命运的葬身之地,多少不幸的人,加入人类的悲惨行列,陆续消失在那幽冥之中。他们背井离乡。村庄里的钟楼把他们忘却;他们田地的界石也把他们忘却;冉阿让在监狱关了几年,也同样把钟楼和界石忘记了。他这颗心上有过一条伤口,便留下一道伤疤,如此而已。他在土伦的那段时间,只有一次听人说起他姐姐。大约是在他服刑快满第四年的时候,我不记得他是从什么途径得到的音信。有个认识他们的当地人,在巴黎遇见过他姐姐。他姐姐到了巴黎,住在揉面工街,那是圣绪尔皮斯教堂附近的一条穷街。她身边只有一个孩子了,是最晚生的小男孩。另外六个孩子在哪儿?也许连她本人都不知道了。她当了装订工,每天清晨去木鞋街三号一家印刷厂上班。早晨六点钟必须赶到,如在冬季,那时候离天亮还早呢。印刷厂里有一所小学校,她每天早晨领七岁的孩子上学。只是她六点钟要到厂,而学校七点钟才开门,孩子只好在院子里待一小时,等学校开门,到了冬季,就要露天在黑暗中待一小时。印刷厂不准孩子进去,说是妨碍干活。一清早,工人经过院子时,就看见可怜的小家伙坐在石头地上打瞌睡,往往看见他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伏在他的篮子上睡着了。下雨的时候,看门的一位老婆婆可怜他,让他进屋。那破屋里只有一张简陋的床、一架纺线车和两张木椅;孩子就在角落里睡一觉,怀里搂着猫,好暖和一点儿。到七点钟学校一开门,他就跑进去了。这就是有人告诉给冉阿让的情况。有一天,有人把这些情况告诉他,一时间,就像一道闪电,一扇窗户突然打开,显现他从前爱过的那些人的命运,随即又完全关闭了;他再也没有听人提起来,音信永远断绝。他再也没有得到他们一点消息,再也没有见到他们,再也没有碰见他们,而在这悲惨故事的接续部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快满第四个年头的时候,轮到冉阿让越狱了。狱友帮他越狱,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大家都那么做。他逃走了,在田野里自由地游荡了两天,如果说被追捕也算自由的话:他时时要回头看,听见一点动静就心惊肉跳,什么都怕,怕冒烟的屋顶,怕过路的行人,怕汪汪叫的狗,怕奔跑的马,怕报时的钟鸣,怕看得见东西的白天,怕看不见东西的黑夜,怕上大路,怕走小道,怕钻树丛,还怕打瞌睡。越狱的第二天晚上,他被抓回去了。三十六小时他没吃没睡。由于这次越狱行为,海港法庭判处延长他三年刑期,一共八年。到第六个年头,又轮到他越狱了;他利用了这次机会,可是未能逃脱。点名时发现他不见了,就放了警炮;到了晚上,巡夜的人发现他躲在一只正建造的船的龙骨里。他拒捕,但还是被监狱看守抓回去了。越狱又拒捕,根据特别法典的条文,就加判五年刑期,要戴两年双脚镣。总共十三年。到第十个年头,再次轮到他越狱。他又抓住机会,但是同样没有成功。由于这次新的企图,他又加判三年苦役。到末了,我想是第十三个年头上,他最后一次试图越狱,只逃出四个钟头就被抓回去了。逃出去四小时,加刑三年。总共十九年。一八一五年十月,他刑满释放,他是一七九六年入狱的,只为打碎一块玻璃,拿了一个面包。

在此不妨讲一句题外话。本书作者在研究刑法和依法判罪的问题时,这是第二次遇见因偷一个面包而毁了一生的惨案。克洛德·格偷了一个面包;冉阿让也偷了一个面包。一项英国统计表明,在伦敦五件盗窃案中,有四件由饥饿直接引起的。

冉阿让入狱时战战兢兢,痛哭流涕,出狱时却神情冷漠。他入狱时痛苦绝望,出狱时神色黯然。

这颗心灵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呢?

七 绝望的内涵

让我们试着说明一下。

这类事情,社会既已做出,就应当正视。

我们已经说过,冉阿让是个无知的人,但并不是愚蠢的人。性灵之光在他心中点亮。不幸的遭遇也有其亮光,能增强他思想中的微光。在棍棒下,在铁链下,在地牢里,在劳累中,在苦役场的烈日下,在苦役犯的木板床上,他反视良心,反躬自省。

他为自己组成法庭。

他开始审判自己。

他承认自己并不是无辜受害,判罪并不冤枉。他也承认他那是极端的行为。应当受到谴责;假如他向人家讨那个面包,也许人家不会不给;不管怎样,最好应当等待,或者通过怜悯,或者通过劳动得到那个面包。有人说,肚子饿了能等待吗?这并不完全是一种无可辩驳的理由:首先,真正饿死人的事是罕见的,其次,不管不幸还是幸运,人天生在精神上和肉体上就能长期忍受很多痛苦,而不至于丧命,因此必须忍耐;甚至为了那些可怜的孩子,最好也应当忍耐;像他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不幸者,居然铤而走险,抓住整个社会的衣领,以为通过盗窃就能脱离贫困,这简直是一种疯狂的举动;不管怎么说,走出贫困而又进入卑鄙,这就是一道恶门;总而言之,他承认自己错了。

然后他又提出疑问:

在他毁掉一生的经历中,难道惟独他错了吗?首先,他这个劳动者没有活儿干,他这勤劳的人缺少面包,如果这还不算一件严重的事情的话;那么后来,有了过错又承认了,惩罚是不是太残忍,是不是太过火呢?执法方面是不是比有罪方面的过错更大呢?天平的两个盘子,惩罚的一端放的砝码是不是太重了呢?加重惩罚是不是根本不能消除犯罪,是不是会达到这种结果:扭转情势,以惩罚的过错取代犯罪者的过错,把犯罪者转化为受害者,将债务人转化为债权人,而最终把权利赋予侵犯人权的一方了?这种惩罚又因企图越狱而屡屡加重,结果是不是构成了最强者对最弱者的侵害,社会对个人的犯罪,而这种罪行天天重犯,一直延续十九年呢?

他还想道,人类社会对其成员是否有这种权利:在某种情况下毫无道理也缺乏预见,在另一种情况下又冷酷无情富于预见,从而把一个可怜的人永远置于缺少和过分的境地,即缺少工作和过分惩罚。财富分配往往是偶然造成的,因此,最穷的人最应该受到照顾,而社会又偏偏那样对待他们,是不是太过分了呢?

他提出并解决这些问题之后,就审判社会并判了它的罪。

他判处社会接受他的仇恨。

他认为社会应为他的遭遇负责,心想有朝一日,也许他毫不犹豫地要同社会算账。他向自己申明,他造成的损害和别人给他造成的损失,两者并不平衡;他最后得出结论,其实,对他的惩罚并非不正义,而是肯定极不公道。

发怒可能是失常和荒唐的,而恼火也可能不对;但是,一个人只有当内心有某种理由,才会感到愤慨。冉阿让就感到愤慨了。

再说,人类社会对待他惟有残害。他所见到的社会,总是一副自称为正义的怒容,怒视它所要打击的人。别人同他接触,只是为了伤害他。他同别人接触,对他也是一次次打击。他从童年起,从失去母亲,失去姐姐时起,就从来没有听到一句友好的话,从来没有见到一个善意的目光。从痛苦到痛苦,他逐渐确信这一点:人生就是一场战争,而且他在这场战争中是战败者。他只有仇恨这一件武器了。他决心在狱中把这件武器磨锋利,携带出狱。

在土伦,无知兄弟会[74]办了一所囚犯学校,向有诚意学习的那些不幸者传授最基本的知识。冉阿让就是有诚意学习的一个人。他四十岁入学,学习认字,写字,计算。他感到强化他的智力,就是强化他的仇恨。有时候,教育和智慧能助恶为虐。

说起来令人伤心,他审判了造成他不幸的社会之后,又审判了创造社会的天主。

他也判了天主的罪。

在酷刑和奴役的十九年过程中,他的灵魂就这样同时升华和堕落。他一方面进入光明,另一方面又进入黑暗。

我们已经看出,冉阿让并不是生性顽劣的人。他入狱时还是善良的。他在狱中判了社会的罪,就感到自己的心变狠了;他在狱中判了天主的罪,就感到自己变成不信教的人。

这不能不引人深长思之。

人性真能这样完全彻底地改变吗?由上帝创造的性善的人,能由人使之变恶吗?只因交上厄运,灵魂就能整个儿由命运重新塑造,转而变恶吗?难道人心像久住矮屋的脊背那样,在巨大痛苦的垂压下,也要蜷曲变形而丑陋,造成无法医治的残疾吗?在每个人的灵魂里,尤其在冉阿让的灵魂里,难道就没有一点原初的火花,没有一点神性的素质吗?这种原初的火花、神性的素质,在世间不朽,在上天永生,能由善发展,激扬,点燃并燃烧,放射奇光异彩,而永远也不会被恶完全扑灭。

这是严肃而深奥的问题。任何一个生理学家,如果在土伦看见冉阿让将拖曳的锁链装在口袋里,叉着双臂,坐在绞盘的铁杆上面休息,并利用休息的时间遐想,如果看见这名苦役犯神情沉郁,严肃,默默地思索,看见这个被法律惩罚的人愤怒地注视别人,这个被文明判处的人严厉地注视天空,那么,他对上面问题的最后一个很可能回答:“没有”。

我们并不想隐讳,善于观察的生理学家在那种场合,当然会看出一种无可挽救的绝境,他也许会可怜这个法律上的病人,然而,他甚至不肯试着给予治疗;他会移开目光,不看这颗灵魂中的空洞;他也会像但丁避而不看地狱之门那样,从这个生灵上抹掉上帝写在每人前额上的两个字:“希望”!

我们试着分析他的这种心态,对冉阿让本人来说,是否像我们为读者试作的分析这样一目了然呢?他的精神失落的各种因素形成之后,在形成过程中,冉阿让是否看得清清楚楚呢?这个不识字的粗鄙的人是否明确地掌握,这一系列的思想带着他逐渐上升,并且下降到多少年来在他头脑的空间形成的惨景呢?他是否完全意识到自己思想的起伏变化呢?这一点我们不敢讲,甚至也不相信。冉阿让实在愚昧无知,即使饱受苦难之后,是不是仍然糊里糊涂呢?有时候,他甚至弄不清楚自己的感觉。冉阿让陷入黑暗中,他在黑暗中受罪,在黑暗中仇恨,真可以说他无往而不仇视。他已经习惯于在这暗无天日中生活,像瞎子或梦游者一样摸索。不过,由于内因或者外因,他时而会突然产生一股怒火,感到一阵难忍的痛苦,仿佛一道淡淡的迅疾的闪光,照亮他整个灵魂,而他命途上可怕的深渊和黯淡的远景,在凄惨恐怖的光里,突然在他前后左右一齐显现出来。

闪光熄灭了,还是沉沉黑夜,他身在何处?连他自己也茫然不知了。

这种性质的惩罚,核心是残酷无情和愚化,旨在通过愚化逐渐把人变成野兽,有时还变成猛兽。冉阿让顽固地屡次企图越狱,就足以证明法律在人心上所起的怪作用。尽管企图越狱是完全徒劳而愚蠢的,但是冉阿让一有机会总要试一试,根本不考虑后果,也不考虑前车之鉴。他像一条狼,看见笼子门打开就必然逃出去。本能对他说:快逃啊!理智对他说:留下!然而,面对强烈的诱惑,理智便销声匿迹,只剩下本能了。惟独野兽的行动。他被抓回去之后,新的严厉惩罚,只能使人更加惊恐万状。

有一个细节我们不应当漏掉,这就是他体魄强悍,监狱里没人可比。论体力,放缆绳,推绞盘,冉阿让一人顶四人。他能抬起或用后背扛极大的重物,有时就代替千斤顶:那种工具从前叫“骄子”,顺便说一句,巴黎菜市场附近的骄子山街,就是由此得名的。狱友送给他一个绰号,叫冉千斤。有一次,土伦市政厅正在整修阳台,阳台下有几根精美的普杰[75]雕的女像柱,其中一根脱了榫,险些倾倒;正巧冉阿让在场,他用肩膀扛住,直到其他工人赶来。

他的身体不但力气大,而且尤为敏捷。有些苦役犯终日梦想越狱,最终巧妙地结合力量和技巧,掌握一门真正的科学,就是运用肌肉的科学。囚徒们无时不羡慕飞蝇和飞鸟,天天练习,想掌握一整套神秘的飞行状态。攀登陡壁,在不易发现凸处的地方找到支撑点,这对冉阿让来说如同儿戏。假如在墙角,他用脊背和膝弯的张力,同时用臂肘和脚跟卡住石头的凸凹处,就能像变魔术似的登上四楼,甚至爬上监狱的房顶。

他寡言少语,也不爱笑。一年难得有一两回,他特别激动,才会笑一笑;不过,苦役犯的笑是阴惨的,好似魔鬼笑的影像。他笑的时候,仿佛久久凝视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确实在凝神专注。

他的禀赋不健全,智力又受到摧残,感受能力不正常,他总隐约感到一种怪物附体。他匍匐在惨白幽暗的地方,每次扭转脖颈,想抬眼望一望,就感到一阵恐怖和愤怒,只见头顶层层叠叠,危乎高悬,一眼望不到顶端,如山堆积着各种事物、法律、偏见、人和事件,看不到周边,庞大得令人恐怖,这种巨大的金字塔不是别的东西,正是我们所说的人类文明。他在这麇集蠕动、时远时近的怪形体中,在高不可攀的高原上,时而看出一群东西,看出强烈光线照见的一个部位,这儿是拿着棍棒的苦役犯看守、手持战刀的警察,那边是戴着峨冠的大主教,在最高处则是头戴皇冠的皇帝,仿佛罩着阳光,令人目眩。在他看来,那远处的光辉,非但不能驱除他的黑夜,反而使他的黑夜更加阴惨幽暗了。这一切:法律、偏见、事件、人、事物,在他头上来来往往,遵循着上帝给人类文明指定的复杂而神秘的运动,在他头上行走践踏,残酷中显示一种无法形容的平静,漠然中显示一种无法形容的狠毒。堕入不幸深渊的灵魂、掉进无人敢窥探的地狱底层的不幸者、被法律摈弃的人,无不感到人类社会的全部重量压在他们头上;这个社会对于在它之外的人无比巨大,对于在它下面的人无比可怕。

冉阿让就是在这种境地思考,他的遐想能是什么性质呢?

如果磨盘下面的黍粒有思想的话,那么它所想的无疑就是冉阿让所想的。

所有这些事物,充满鬼影的现实和充满现实的鬼蜮,终于给他造成一种难以描摹的心态。他在苦役场干活当中,有时忽然住手,开始走神儿了,他的理智比从前更成熟也更混乱,现在起而抗争了。他觉得自己的全部遭遇是荒唐的,他觉得周围的一切是不可能的。他常常想:这是一场梦!他看着站在几步远的看守,仿佛是个鬼魂;可是,那鬼魂突然给他一棍子。

可见的自然界,对他来说几乎不存在。可以说对于冉阿让根本没有太阳,根本没有美好的夏天,根本没有明媚的天空,也根本没有四月清爽的早晨。真不知道平时,是什么光透过气孔照亮他的灵魂。

最后,就我们上面所指出的尽量总括一下,用明确的结论表述,就可以这样讲,冉阿让,法夫罗勒安分守己的树枝剪修工,土伦的凶悍的苦役犯,十九年间,由于苦役监牢的逆塑造,已经具备两种坏行为的能力:第一种坏行为是急切的,不假思索,冒冒失失,完全出于本能,是对他所受痛苦的一种报复;第二种坏行为是严肃认真的,经过反复思考,而思考时还带着这样不幸遭遇所能产生的错误念头。他的预谋连续经过三个阶段:推理,决心,执著;要有一定毅力的人,才可能走这种过程。他的动机是日常的愤慨、心灵的苦痛,遭受不公的深切感受、反击,甚至反击善良的、无辜和公正的人,如果世上还有这几种人的话。他的所有思想的出发点和目的,就是对人类法律的仇恨;这种仇恨在发展过程中,如果没有上天制止,到了一定时机,就会变成仇恨社会,进而仇恨人类,进而仇恨天地万物,表现为一种模糊的、持续不断和凶残的欲望,要危害,不管什么人,逢人便危害——正如我们所见,通行证上称冉阿让是“非常危险的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年复一年,这颗心灵逐渐干涸,缓慢地,却是不可避免地。心灵干涸,眼睛也干涸。直到出狱,十九年他没有流一滴眼泪。

八 波涛与亡魂

一个人掉进大海!

有什么要紧!航船不会停下。风继续刮着,这只可悲的船沿着规定的航线继续行驶。航船驶过去了。

那人沉下去,又浮起来,他沉没不见,又浮上水面,他伸出双臂呼救,但是人们听不见;船在大风浪里摇荡,正在全力行驶,水手和乘客们,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落水的人;那人可怜的头,在无边无际的波涛中只是一个小点。

在茫茫的大海中,他绝望地呼救。那行驶远去的帆船,简直是游魂鬼影!他望着那只船,疯狂地望着它。它驶远了,帆影渐淡,越来越小了。刚才他还在船上,还是一名船员,他和其他人在甲板上往来忙碌,他有自己那份呼吸和阳光,他是个活生生的人。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脚下一滑,落水了,也就完蛋了。

他陷入惊涛骇浪中。脚下踏空,只有分开流走的海水。狂风撕裂的浪涛凶险地围住他,深渊的激流携裹他,所有浪花在他的头周围飞溅,一排恶浪唾他,模糊的大口吞下他半个身子;每次下沉,他都隐约看见黑夜笼罩的深渊;陌生的可怕植物抓住他,缠住他的双脚,要把他拉过去;他感到自身变成苦海,变成浪花飞沫,波涛将他抛来抛去,他喝着苦汁,卑鄙的海洋极力要把他淹没,浩瀚的大海在拿他的垂死取乐。全部海水似乎都怀着仇恨。

然而,他还在挣扎,奋力自卫,极力坚持,拼力游泳。他这可怜的力量很快就耗尽,他在与无穷的力量搏斗。

船驶到哪里去了?在那边。影影绰绰,在幽暗的水天之间。

狂风阵阵,浪涛向他猛扑。他举目张望,只见乌云惨淡。他在垂死中,领略浩瀚大海的疯狂。他受这疯狂的无情折磨。他听见人所未闻的喧嚣,仿佛来自世外,不知来自什么恐怖的国度。

云中有飞鸟,同样,人类苦难之上有天使,可是对他有什么用呢?只是飞舞,鸣叫并盘旋,而他却声嘶力竭。

他感到自身同时被两种无限埋葬:大海和天空;一个是墓穴,一个是殓衣。

黑夜降临,他已经游了几小时,气力已尽;那条船,那个载人的东西在远方消失了;在暮色苍茫的无底深渊里,他孤立无援,他往下沉,全身绷紧,扭动挣扎,感到身下模模糊糊有无数看不见的怪物;他呼叫。

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上帝何在?

他呼叫!有人吗?有人吗?他一直呼叫。

水上什么也没有。天上什么也没有。

他哀求大海、波涛、海藻、礁石:天聋地哑。他哀求风暴:坚定不移的风暴只服从无限。

他周围是夜色、雾气、孤寂、没有意识的暴风狂浪的喧嚣、无边无际起伏的惊涛骇浪。他身上惟有恐惧和疲惫。他身下惟有沉沦。没有支撑点。他联想到尸体在无边的幽冥里飘荡。极度的寒冷把他冻僵。他的双手拘挛,握紧,抓住的却是虚无。风、云、漩涡、气流、无用的星辰!怎么办啊!绝望的人气馁了,气馁的人只有等死,听天由命,顺其自然,他放弃了;他就这样沉沦,永生卷入阴惨惨的深渊里。

啊,人类社会恒久不变的行程!途中要丧失多少人和灵魂!法律任凭多少人跌进葬身的海洋!阴森可怖而毫无救助!噢,精神的死亡!

大海,就是无情社会的黑夜,往里抛弃刑法的判决者。大海,就是无边的苦难。

灵魂,在这深渊里漂流,可能变成一具僵尸。谁能使灵魂复活呢?

九 新的伤害

要出狱的时候,冉阿让听人在耳边讲了这样一句奇特的话:“你自由啦!”那一刻不像真的,而且闻所未闻,一道强烈的光线,一道人世的真正的光线,突然射入他的心田。然而不久,这道光线就黯淡了。起初想到自由,冉阿让不禁目眩神摇,他以为要开始新生活。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一张黄纸通行证,究竟通向什么自由。

围绕这一点,许多事有苦难言。他算过自己的积蓄,根据服苦役的时日,应当达到一百七十一法郎。不过要指出,他忘记十九年间礼拜天和节日都强迫休息,而他全算进去了,大约应该刨除二十四法郎。不管怎么说,这笔积蓄经过七折八扣,最后只剩一百零九法郎十五苏,他出狱时就领到这个数。

他根本弄不明白,认为自己受了克扣,说穿了,就是受人掠夺。

出狱的第二天,他走到格拉斯,看见一家橙花香精提炼厂门前有人正在卸货,就上前找工打。正巧要赶活儿,就雇用了他。他干起来,他身体既强壮,又聪明伶俐,干活又卖力,看来老板很满意。就在他干活的时候,一名警察经过,注意到他,要他出示证件。他只好拿出黄纸通行证。检查完之后,冉阿让又接着干活。先头他问过一个工友,干这种活儿一天挣多少钱,那人回答说:“三十苏”。第二天早晨他还要赶路,于是当天晚上去见老板,请求付工钱。老板一句话没讲,给了他二十五苏。他要求如数付给,老板就回答说:“给你这些就够意思了。”他坚持要补足。老板一瞪眼,盯着他说:“小心进局子[76]。”

这次,他又感到自己受人掠夺了。

社会,政府,克扣他的积蓄,就是大笔掠夺他。现在,又轮到这家伙小笔掠夺他。

释放并不等于解放。他脱离监狱,却没有摆脱罪名。

这就是他在格拉斯的遭遇。至于到了迪涅,别人如何接待他,我们已经看到了。

十 醒来

大教堂的钟敲凌晨两点钟的时候,冉阿让醒来了。

他早早醒来的原因,是床铺太舒服了。将近二十年他没有在床上睡觉,这次虽然和衣而卧,但是感觉太新奇,反而打扰了睡眠。

他睡了四个多小时,已经歇过乏来。他早已习惯不在睡眠上多花时间了。

他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向四周望了一阵,又合上眼睛,想重新入睡。

如果白天感触太多,思虑重重,那么可以入睡,但是醒来就再难入睡了。睡意初来容易,再来就难了。冉阿让就是这种情况。他再也睡不着了,就开始想事儿。

他正处于思想混乱的时候,头脑里思绪乱纷纷的。往事和刚刚经历的事一齐涌上心头,混杂交错,乱作一团,丧失各自的形状,又无限膨胀起来,继而又倏忽消失,仿佛沉入汹涌的浊流中。他想到许多事情,其中有一个念头挥之又来,反复出现,驱逐其他所有念头。这个念头,我们这就点明:他注意了马格洛太太摆到餐桌上的六副银餐具和大汤勺。

六副银餐具缠住他的思想。——东西就放在那儿——只有几步远。——他经过隔壁房间来这屋睡觉的时候,就瞧见老女仆将餐具放进靠床头的小壁橱里。——他特别注意看了那个壁橱。——从餐厅进来。靠右首。——餐具很粗大。——都是旧银器。——再加上大汤勺,少说能卖二百法郎。——是他十九年所挣的钱的两倍。——当然官府若不掠夺,他本可以多挣一些。

他的思想起伏动荡,犹豫不决,斗争了足足一小时。三点钟敲响了。他又睁开眼睛,一屁股坐起来,伸手摸了摸他放在屋角的旅行袋,然后,他垂下双腿,两脚沾地,不知道怎么就这样坐在床上了。

他保持这种姿势,发了一阵呆。整所房子都在沉睡中,独有他醒着,坐在黑暗里,有人若是看见,肯定会毛骨悚然。忽然,他弯下腰,脱掉鞋子,轻轻放到床前的席子上,继而又恢复原来发呆的姿态,一动不动了。

在这种邪恶的思考中,我们所指出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不停地折腾,进进出出,给他造成一种压力。继而,不知为什么,他还想起一个人,而且这个念头像梦想那样不由自主而又固执:他想到一个叫布列卫的苦役犯,是在苦役场认识的;那人穿的裤子只有一根用线绳编织的背带。那根背带上的棋盘图案,就不断地出现在冉阿让的脑海里。

他保持这种姿势,一直待下去,如果不是挂钟敲了一下——是报一刻或者半点,也许会待到天亮。一声钟响仿佛对他说:走吧!

他站起来,又迟疑了片刻,侧耳听了听,房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于是,他小步径直走向隐约可见的窗户。夜色还不算太暗,正是望月,但风吹大片大片乌云飞驰,时时遮掩。月亮时隐时现,因此窗外时暗时明,而屋内也有点微光,足够给屋里人照亮走动;不过,由于云影的关系,屋里的微光也断断续续,就好像凭气窗透光的地下室,因过往行人而室内忽明忽暗。冉阿让走到窗前,便察看窗户。窗户对着园子,没有安铁栏,只按当地习惯,用一个小插销关着。他打开窗户,但是一股冷空气突然涌进屋,他又赶紧关上。他观察园子而眼神那么专注,不像观察而像研究了。园子有一道白色围墙,墙头相当低,容易翻越。园子尽头那边,均匀排列的树冠依稀可辨,表明墙外是一条林阴路或者栽有树木的小街。

他观察一下之后,便做了一个决心已定的动作,返身回来,拿起并打开旅行袋,伸手进去摸索,掏出一样东西撂到床上,又将自己的鞋装进袋中一个隔兜里,再把整个口袋扎好,放到肩上,齐眉戴上鸭舌帽,摸到他的棍子,拿过去放到窗户一角,回到床边,毅然决然地抓起刚才撂在床上的东西。那好像是一根短铁棍一端磨尖,就跟标枪一样。

黑暗中看不清楚,难说铁棍磨成那样是干什么用的。也许是一根撬杠吧?也许是一根冲子吧?

如果在白天,就能认出那不过是一支矿工用的烛扦。当时常派苦役犯去土伦周围的山上采石头,因此,他们有矿工的器械也是常见的。矿工烛扦是用粗铁条做的,下端呈尖锥状,可以插进岩石缝里。

他右手操起烛扦,屏住呼吸,放轻脚步,朝隔壁的房门走去,我们知道那是主教的房间。到了门口,他发现房门虚掩着。主教根本就没有插上。

十一 他干的事

冉阿让侧耳倾听。没有一点动静。

于是他推门。

他用手指尖推门,轻轻地,就像要进屋的猫那样,悄悄地又胆怯地推门。

门被推动了,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不易觉察地开大了一点缝儿。

他等了一下,接着第二次推门,这次胆子大些了。

房门无声地继续开启,现在足能容人通过了。然而,门旁有一张小桌子,和门形成碍事的角度,挡住去路。

冉阿让看出难以通过,无论如何还要把门开大些。

他打定主意,再第三次推门,比前两次用劲更大了。这回,一个润油干了的门合页,在黑暗中突然吱礣发出一声嘶哑的长音。

冉阿让浑身一抖。门合页的响声传到他耳中,特别响亮,犹如最后审判的号角。

开头由于幻觉的扩大,他几乎想像这门合页活起来,突然有了巨大的生命力,像狗一样狂吠,要向大家报警,要把睡觉的人叫醒。

他住了手,浑身发抖,不知所措,踮起走路的脚跟也落了地。他听见太阳穴的脉搏砰砰作响,就像打铁的两只大锤,只觉得胸中呼出的气息像空穴的风声。愤怒的门合页这声断喝,好似地震一般,他认为不可能不震动整所房子;他推开的门发出警报,发出呼号;那老人要起来,那两个老太婆要喊叫,邻人要来救助;用不了一刻钟,就会闹得满城风雨,警察也要出动。一时间,他以为自己完蛋了。

他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一动也不敢动。

几分钟过去了。房门完全敞开了。他壮着胆子朝房间里望一眼,里边什么也没有动。他侧耳细听,这所房子也没有一点动静。上锈的门合页的响声没有惊醒任何人。

初遇的危险过去了,但他内心仍然惊恐万状。然而,他并不退却。甚至在他以为自己完蛋了的时候,他也没有往后退。他只有一个念头:赶快了结。他朝前跨了一步,进入隔壁房间。

房间里寂静无声,只见散乱的有些模糊不清的形状,如在白天就能看出,那是放在桌上的零散纸张、展开的对开本书、摞在凳子上的书籍、搭着衣服的一把安乐椅、一张祈祷凳,而在此刻,这些东西都成为黑糊糊的角落和白蒙蒙的场所。冉阿让小心翼翼地朝前走,避免碰着家具,他听见主教在房间里端睡觉,发出均匀平静的呼吸。

他猛地站住,已经到了床前,没料到这么早就走到了。

大自然有时以其姿态和景象参与我们的行为,显示一种深沉而聪明的契合,就好像要促使我们思考似的。大约半个钟头以来,一大片乌云遮住天空;就当冉阿让站到床前的时候,乌云忽然散开,好像特意让一束月光射进长窗,忽然照亮主教那张苍白的脸。他睡得十分安稳,在床上几乎和衣而眠,因为下阿尔卑斯地区夜晚很冷。他穿着一件长袖棕褐色毛衣,头仰在枕头上,是一种完全放松休息的姿势;戴着主教指环的手垂在床外,而这只手完成多少善事和圣事。他脸上表情隐隐显示出满足、期望和至福至乐。那不仅是一种笑容,还几乎神采奕奕;那额头难以描摹,反射着肉眼看不见的灵光。正义者的灵魂在睡眠中,正瞻仰神秘的天空。

这天空的一束反光射在主教身上。

这额头同时也是通明透亮的,因为这天空也在他心中。这天空,就是他的良心。

可以这么说,月光射来,与主教内心的明光重合的时候,他的睡容就好像罩在灵光中。不过,这灵光始终非常柔和,而周围半明半暗,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氛围。这天空的月亮、这沉睡的自然、这纹丝不动的园子、这十分宁静的房舍,此时此刻,万籁俱寂,给这圣贤可敬的睡容增添一种说不出来的庄严,并以一种崇高安详的光环,罩住这头白发和闭着的眼睛,罩住这张惟有期望惟有信赖的面孔,罩住这老人的头和这孩子的睡眠。

在这如此圣洁而不自知的人身上,可以说有一种神性。

冉阿让站在暗处,手里拿着铁烛扦,一动不动,畏惧地看着这光明的老人。他从未见过这种情景。这种信赖令他惊慌失措。道德世界没有比这更伟大的场面了:一个心神不宁、濒于作恶的人,瞻仰一个义人的睡眠。

这种睡眠,在这种孤独中,旁边站着他这样一个人,确实有某种崇高的意味,他隐约地,但是强烈地感觉到了。

谁也说不清他内心的活动,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要想领会,就必须想像出最狂暴的东西面对最温和的东西。即使他那张脸,也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神色。这是一种惶恐的惊奇。他看着眼前的情景。仅此而已。但是他想什么呢?这是无从猜测的。有一点显而易见,就是他很激动,又惊慌不安。然而,他为什么这样激动呢?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老人。他那姿态和面部表情惟一明显的流露,是一种古怪的犹豫不决,就好像徘徊在两个深渊之间,即自绝和自救。他要击碎这个头颅,或者亲吻这只手。

过了半晌,他缓缓地把左手举到额头,摘下帽子,又同样缓慢地放下手臂。冉阿让重又陷入冥思,他左手拿着帽子,右手拿着铁扦,粗野的头上毛发倒竖。

在这可怕目光的注视下,主教继续安然酣睡。

一缕月光依稀照见壁炉上的耶稣受难像:耶稣似乎向他们二人张开双臂,为一个赐福,为另一个赦罪。

突然,冉阿让又戴上帽子,不再看主教,顺着床快步走去,径直走到挨着床头隐约可见的壁橱;他举起铁扦,仿佛要撬锁;可是钥匙放在上面,他打开橱门,看见的头一样东西,就是盛银器的篮子;他抓起篮子,大步流星穿过房间,不再加小心,也不怕弄出声响了;他走到房门,又回到祈祷室,打开窗户,操起棍子,跨过窗台,将银器倒进旅行袋里,扔掉篮子,穿过园子,像只猛虎似的跳过围墙,逃之夭夭了。

十二 主教工作

第二天迎着日出,卞福汝主教在园中散步。马格洛太太慌慌张张朝他跑来。

“大人,大人,”他嚷道,“您可知道盛银器的篮子在哪儿吗?”

“知道。”主教回答。

“谢天谢地!”她又说道,“我不知道哪儿去了。”

主教从花坛中拾起篮子,递给马格洛太太。

“给您。”

“啊?”她说道,“里面空啦!银器呢?”

“唔!”主教又说道,“原来您是找银器呀?我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上帝老天爷呀!银器给人偷啦!就是昨晚来的那人偷走的!”

于是,动作敏捷的老太婆风风火火,转眼工夫就跑到祈祷室,进入内室,又回到主教跟前。主教则弯下腰,惋惜篮子落到花坛压折的一株吉永的特产辣根菜。他听见马格洛太太的惊叫声,又直起身来。

“大人,那人走啦!银器给偷走啦!”

她一边惊叫,一边察看,目光落到园子的一角,只见那里有越墙的痕迹,墙头掀掉了一块。

“瞧!他就是从那儿逃走的。他跳墙到船网巷!噢!真该死!他偷走了我们的银器!”

主教默然半晌,继而抬起严肃的目光,和颜悦色地对马格洛太太说:“首先,那些银器是我们的吗?”

马格洛太太一时语塞。主教又沉默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马格洛太太,我不该这么久占用那些银器。那本来就是穷人的。那个人是什么人呢?显然是个穷人了。”

“唉,耶稣啊!”马格洛太太又说道,“这不是为我,也不是为小姐。我们都无所谓。这可是为大人啊。现在,大人用什么餐具吃饭呢?”

主教惊讶地看着她:“嗳!怎么这么说!不是有锡餐具吗?”

马格洛太太耸耸肩膀。

“锡餐具总有一股怪味儿。”

“那就用铁盘吧。”

马格洛太太不屑地做了个鬼脸。

“铁盘子有一股锈味儿。”

“那好,”主教说,“就用木制餐具吧。”

过了一会儿用早餐,还是昨晚冉阿让就座的餐桌。卞福汝主教一边用餐,一边让一言不发的妹妹和咕咕哝哝的马格洛太太注意,往牛奶杯里泡面包,根本用不着勺子,也不用叉子,连木制的也不用。

“怎么想得出来!”马格洛太太走来走去,一边自言自语,“就这么随便接待一个人,还让他睡在身旁!幸好他只偷了东西!上帝啊!一想起来就叫人心惊胆战!”

兄妹二人正要离开餐桌的时候,有人敲门。

“请进。”主教说道。

房门打开了,门口出现几个怪模怪样、气势汹汹的人。三个人揪住另一个人的衣领;那三人是警察,另一个人是冉阿让。

一个带队模样的小队长站在房门旁边,他进了屋,走过去朝主教行个军礼。

“主教大人……”他说道。

冉阿让一直垂头丧气,好像十分沮丧,一听这种称呼,立刻愕然地抬起头。

“主教大人!”他咕哝道,“这么说,他不是本堂神甫?……”

“住口!”一名警察喝道,“这是主教大人。”

卞福汝主教尽管高龄,这时也尽量快步迎上去。

“哦!是您啊!”他看着冉阿让,高声说道,“很高兴看见您。怎么回事儿!烛台我也送给您了,跟其他几件都是银器,您可以卖上二百法郎。为什么您没有把烛台连同餐具一齐带走呢?”

冉阿让睁大眼睛,注视年高德劭的主教,脸上的表情用人类任何语言都难描述。

“主教大人,”警察小队长说道,“这人讲的是真话啦?我们遇见他,看他急匆匆的样子像个逃跑的人,就把他叫住检查一下,发现他带着这些银器……”

“于是他就对你们说,”主教笑呵呵地接口说道,“这是一个老神甫送给他的,他还在那神甫家住了一宿?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你们就把他带这儿来啦?这是一场误会。”

“既然这样,我们就可以放他走啦?”小队长又说道。

“当然。”主教回答。

警察放开冉阿让,而冉阿让退了两步。

“真放我了吗?”他含混不清地问道,仿佛是在说梦话。

“对,放你了,你没听见吗?”一名警察说。

“我的朋友,”主教又说道,“这是您的烛台,您走之前拿着吧。”

他走到壁炉前,拿起两支银烛台,交给冉阿让。两位妇人看着他这么做,没讲一句话,没有动一下,也没使个眼色阻挠主教。

冉阿让四肢颤抖,他神态怔怔的,机械地接过两支烛台。

“现在,”主教说道,“您可以放心走了。——对了,我的朋友,下次您再来,不必穿园子。您随时都可以从临街的房门进出。无论白天晚上,这扇门只搭上一根活闩。”

他转身对警察说:“先生们,你们可以走了。”

几名警察便离去了。

冉阿让这时的样子,就好像要昏倒的人。

主教走到跟前,低声对他说:“不要忘记,永远也不要忘记您向我做的保证:您用这钱是为了当个诚实的人。”

冉阿让瞠目结舌,他根本不记得做过什么保证。主教讲这话时还加重了语气。他又郑重地说道:

“冉阿让,我的兄弟,您不再属于恶的一方,而属于善的一方了。我买下了您的灵魂;我把您的灵魂从邪恶的念头和沉沦的思想中赎出来,交给上帝了。”

十三 小杰尔卫

冉阿让像逃窜似的出了城。他脚步匆急,慌不择路,也不管大道小径,遇到便走,根本没有发觉在田野里总是原地兜圈子。整个上午,他就是这样游荡,没有吃饭,也不觉得饿。乱纷纷的新感触萦绕心头。他感到无名火起,却又不知道冲谁发;难说他究竟是受了感动还是受了侮辱。不时萌生一股奇异的柔情,每次他都想压下去,拿他近二十年来的冷酷无情与之对抗。这种状态令他疲惫。他不安地看到,不公正的惩罚毁了他一生,在他内心所形成的凶险的冷静,渐渐动摇了。他不禁想到,能用什么取而代之呢?有时,他真希望事情不是这样,还不如让警察押进监狱,也免得让这事搅得意乱心烦。尽管已是晚秋,绿篱间还时有晚开的野花,他走过时闻到清香,便忆起童年往事。那些往事长久没有再现,现在几乎不堪回首了。

难以表述的思绪,就这样整整一天在他心头堆积起来。

太阳西沉了,照得地面上最小的石子也拖长影子。冉阿让坐到一片荆丛的后面,这是一大片红土平原,渺无人迹,只有远处的阿尔卑斯山,连远村的钟楼也不见。估计离迪涅有三法里。离荆丛几步远,有一条小路横贯平野。

有人若是撞见,看他思索的神态,再看他那身褴褛的衣服,一定会感到格外可怕。他正思索的时候,忽然听见欢快的声音。

他扭头望去,只见从小路走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看似萨瓦人,斜挎着一把手摇弦琴,背着套箱,裤子破洞里露出膝盖,是一个走村串巷的快活的乖孩子。

那孩子唱着哼着,时而停下脚步,抛着几枚铜钱做“抓子儿”游戏;那几枚铜钱大约是他的全部财富,其中有一枚银币,面值四十苏。

孩子停到荆丛旁边,没有看见冉阿让;他相当灵巧,抛起几枚铜钱,总能用手背全部接住。

可是这回失了手,四十苏的钱币掉下去,朝荆丛滚去,到了冉阿让的脚边。

冉阿让一脚踩住。

可是,孩子的目光盯着钱币,看见他的动作了。

他一点也不惊讶,径直朝那人走去。

这地方寂无一人。举目四望,平原和小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儿,只听见掠过高空的一群飞鸟的微弱鸣声。孩子背对着夕阳,在目光中,他的头发变成缕缕金丝,而冉阿让的野蛮面孔血红血红。

“先生,”萨瓦孩子说,带着儿童那种又无知又天真的自信的口气,“我的钱呢?”

“你叫什么名字?”冉阿让问他。

“小杰尔卫,先生。”

“走开。”冉阿让说。

“先生,”孩子又说,“把钱还给我。”

冉阿让低下头,不再搭理。

孩子又说:“我的钱,先生!”

冉阿让的目光仍然盯着地上。

“我的钱!”孩子嚷道,“我的白币!我的银币!”

冉阿让好像根本没听见。孩子抓住他的外衣领摇晃,同时用力要推开踩着他那宝贝的铁掌大鞋。

“我要我的钱!我这四十苏钱!”

孩子哭了。冉阿让又抬起头。他一直坐着,现在眼神有点慌乱。他有点惊奇地打量小孩子,接着伸手去抓棍子,厉声喊道:“谁在这儿?”

“是我,先生。”孩子答道,“小杰尔卫!是我!是我!请把四十苏钱还给我!请您把脚挪开,先生!”

他恼火了,虽然人小,口气变了,几乎威胁地说:

“哼!您的脚挪开不挪开?嗳,挪开您的脚。”

“啊!又是你!”冉阿让说着,霍地站起来,但是那只脚始终踩着银币,他又补充说,“不要命啦,还不快逃!”

孩子吓坏了,看着他,接着,就开始从头到脚打哆嗦,怔住几秒钟,这才撒腿拼命逃掉,没敢回头,也没有叫一声。

不过,他跑了一段距离,喘不过气来,不得不停下;冉阿让在胡思乱想中,听见他哭泣。

又过了一会儿,孩子不见了。

太阳也落了。

冉阿让周围渐渐昏暗。他一天没吃东西,也许他正发高烧。

他始终站在原地,自从那孩子逃掉之后,他就没有变换姿势。他的胸膛起伏,呼吸不均匀,间歇很长。他的目光投向十几米远,仿佛在专心研究掉在杂草中的一块蓝色旧瓷片的形状。突然,他打了个寒战,他刚刚感到夜晚的寒冷。

他压低鸭舌帽,遮住额头,还机械地抿了抿外套并扣上,走了一步,哈腰拾起地上的棍子。

就在这时,他瞧见四十苏的银币,有半截被他的脚踩进土里,在石子中间闪闪发亮。

他就像触了电似的,低声咕哝一句:“这是什么东西?”接着倒退三步,站住,但是目光无法移开,仍然盯住他刚才脚踏的那一点,仿佛那闪光的东西,在黑暗中就是一只瞪着他的眼睛。

过了几分钟,他痉挛一般扑向银币,一把抓起它,又直起身,开始向平原四周远眺,目光投向天边的每一点,他站在那儿瑟瑟发抖,就好像一只受惊的野兽要寻找藏身之所。

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夜幕降临,大片的紫雾从暮色中升起,平原寒气袭人,一片苍茫。

他“啊”了一声,便急忙朝那孩子消失的地方走去。走出百十来步远,他又站住,用目光搜寻,什么也没有看见。

于是,他全力呼喊:“小杰尔卫!小杰尔卫!”

他住了声等待。

没人应答。

平野荒凉凄迷。四周一片空旷,只有望不穿的黑暗和叫不应的沉寂。

一阵寒风吹来,赋予周围的景物一种阴森可怕的活力。几棵矮树摇动短小枯瘦的手臂,显示一种不可思议的愤怒,就好像在威胁并追赶什么人。

他又往前走,继而跑起来,但是跑跑停停,在荒野中呼喊,声音特别凄惨又特别瘆人:“小杰尔卫!小杰尔卫!”

不用说,那孩子若能听见,也一定吓得要命,不敢露面。不过,那孩子无疑走远了。

他遇见一个骑马的教士,便走上前去打听:

“神甫先生,您看见有个孩子走过去了吗?”

“没看见。”教士答道。

“一个叫小杰尔卫的孩子?”

“一个人影儿我也没看见。”

他从钱袋里掏出两枚五法郎的硬币,送给教士。

“本堂神甫先生,这是给您的穷人的。——本堂神甫先生,那孩子有十岁左右,我想是背着套箱,还有一把手摇弦琴。他朝那边去了。是萨瓦地方的人,您知道吗?”

“我根本就没看见。”

“小杰尔卫?他不是这一带村庄的人吗?您能告诉我吗?”

“照您这么说,我的朋友,那他就是个外乡的孩子。他们经过这地方,不会有人认识。”

冉阿让又猛然掏出两枚五法郎的银币,给了教士。

“给您的穷人。”他说道。

接着,他又昏头昏脑地补充说:

“本堂神甫先生,您让人把我抓起来吧。我是个窃贼。”

教士吓得魂不附体,双腿一夹镫,催马跑掉。

冉阿让继续朝他认定的方向跑去。

他跑了好长一段路,左右张望,连声呼唤喊叫,可是再也没有碰见一个人。他在平野上,有两三回望见像是卧着或蹲着的东西,便跑过去,近前一看却是一簇荆草,或是露出地面的一块石头。最后,他来到一个三岔路口,便停下脚步。月亮升起来了。他向远处眺望,最后又喊了一次:“小杰尔卫!小杰尔卫!小杰尔卫!”他的呼叫消失在迷雾中,没有唤起一点回音。他又喃喃说了一句:“小杰尔卫!”但是声音微弱,有些含混不清。这是他最后的努力。他的双膝忽然一弯,就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威力,用他黑良心的重负一下子将他压垮似的;他颓然倒在一块大石头上,两个拳头插进头发里,脸埋在双膝之间,他喊道:“我是个无赖!”

这时,他的心碎了,失声痛哭。十九年来,他这是第一次流泪。

看得出来,冉阿让离开主教家的时候,也摆脱了他一贯的思想,一时还不明白内心发生了什么变化。他还故意对抗那老人的天使般的行为和温柔的话语。“您向我保证要当个诚实的人。我买下了您的灵魂。我把您的灵魂从邪恶的思想中赎出来,交给仁慈的上帝了。”这话萦绕在他的脑际。他以傲气对抗这种上天的宽宥,而傲气在人身上好似恶的堡垒。他模模糊糊地感到,那个教士的宽恕是最强大的攻势、最猛烈的冲击,给他以极大的震撼;如果他顶住了这种宽恕,那么他就会顽梗到底,至死不悟了;如果他退让了,那么他就必须放弃仇恨,放弃多少年来别人的行为在他心中积满的、他也自鸣得意的那种仇恨;而这一战,非胜即败,这是一场大决战,在他的凶恶和那人的仁慈之间展开。

他头脑里充满这种种闪念,像醉汉一样往前走。他眼神忡怔,这样行走的时候,是否明确地领悟到,他在迪涅的奇遇可能给他带来的后果呢?他是否听到在人生的某些时候,警告或搅扰思想的这种神秘的嗡鸣吗?是否有个声音对着他耳朵说,他正经历命运的庄严时刻,他再也没有中间道路可走,从今以后,他不是做最高尚的人,就要成为最卑鄙的人,可以说,现在他必须升得比主教还要高,否则就会跌得比苦役犯还要低;如果他愿意向善,他就得成为天使,如果执意为恶,他就得化为魔鬼,是否有个声音对着他耳朵这样说呢?

在这里,我们还要提出在别处已经提过的问题:对这一切,他在思想里是否隐约抓住点影子呢?诚如我们讲过的,不幸遭遇是一种教育,使人增长智慧;然而,他能否理清我们在此所指出的这一切,还是值得怀疑的。他即使想到这些,也不能洞悉,只能像雾中看花,而结果他只能陷入难以忍受的、几乎是痛苦的困惑中。刚从叫做苦役场的那种畸形而黑暗的东西里出来,主教就触痛了他的灵魂,正如眼睛刚离开黑暗会被强烈的光线刺痛一样。从此向他提供的未来生活,可能实现的完全纯洁、光辉灿烂的生活,反而使他心惊肉跳,惴惴不安。他确实再也弄不清自己到了什么地步。正如一只猫头鹰突然看见日出一样,这个苦役犯也像被美德晃花了眼睛,一时目眩神摇。

有一点可以肯定,而他却没有意识到,这就是他已不再是同一个人,他身上一切都变了,他再怎么做,也不可能消除主教对他讲过话并触动了他的事实。

就在这种思想状态中,他遇见了小杰尔卫,抢了那四十苏钱。为什么呢?肯定他自己也解释不了:难道这是他从狱中带出来的恶念的余威,仿佛最后挣扎,是冲动的余力,就像静力学所说的“致动力”的效果吧?是这种情况,也许比这种情况还要轻得多。一言以蔽之,抢钱的并不是他,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这只兽,正是这只兽凭着习惯和本能,愚蠢地把脚踏在银币上,尽管当时他感触万端,心智还在搏斗。等心智清醒了,才看到这种兽性的行为。于是,冉阿让惶恐地退却,惊叫起来了。

他抢了那孩子的钱,干了一件他已经干不出来的事情,这种怪现象,只有处于他这种思想状态里,才有可能发生。

无论怎样,这最后一次恶劣的行为,对他却产生了决定性的效果:这次行为突然穿越心智,廓清混乱,将晦暗浊重排到一边,将光明清亮排到另一边,而且作用于他那种状态的心灵,就像催化剂作用于一种混浊液体那样,使一种物质沉淀,使另一种物质变清了。

事情一发生,他还没有自省和思考,先就像要逃命的人那样惊慌失措,他企图找到那孩子,把钱还给人家,等他明白这是徒劳而不可能的,他才停了下来,悲痛欲绝。他喊出“我是个无赖!”的时候,开始看清他的样子了,而在相当程度上,他同自身分离了,就觉得他不过是个鬼魂,面对着一个血肉之躯,正是凶相毕露的苦役犯冉阿让:手里拿着木棍,身上穿着破罩衫,身后背着装满偷来的东西的行囊,脸上一副毅然决然的阴沉相,头脑里装满了为非作歹的方案。

我们已经注意到,过分深重的苦难,在一定程度上使他产生幻觉。他眼前恰似一种幻景。他确确实实看见了这个冉阿让,面对着这副狰狞的面孔。他几乎产生疑问:此人是谁?而且他非常憎恶。

他的头脑正处于汹汹纷扰,又极度平静的时刻,幻想深不可测,吞噬了现实。再也看不见周围的实物,却恍若看见心中的影像在体外活动了。

可以说,他同自身面面相觑,与此同时,他穿过这种幻视,望见一种神秘的幽深之处有光亮,起初以为是火炬;再仔细观察在他心中出现的亮光,便认出那火炬具有人形,而且正是主教。

他的良心轮番打量这样立在面前的两个人:主教和冉阿让。少了前一个,是不可能消除第二个的。这种凝望往往产生特别的效果,他幻想的时间越久,在他眼里,主教的形象就越发高大,越放光彩,而冉阿让却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了。到了一定时候,冉阿让便成为一个影子,继而倏然消失了。只剩下主教一人了。

他使这个无赖的整个灵魂充满灿烂的光辉。

冉阿让哭了很久,热泪满面,泣不成声,哭得比女人还脆弱,比孩子还惊慌。

就在他哭泣的时候,他的头脑渐渐敞亮了,这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光,既迷人又可怕的光。他以往的生活、头一个过失、长期的赎罪,以及他的外表如何变得粗野,内心如何变得残忍,打算出狱后如何大肆报复,他在主教家里干了什么事,而他最后干的这件事,如何抢了一个孩子的四十苏钱,还是在得到主教宽恕之后干的,罪行就尤为卑鄙,尤为可恶,这一切都重新浮现在脑海,显得十分清晰,而且笼罩在他从未见过的明光里。他看自己的生活,觉得十分可恶;他看自己的灵魂,觉得十分丑恶。然而,在这种生活和这颗灵魂上面,却有一片柔和的光。他仿佛借着天堂的光看到了撒旦。

他究竟哭了多久呢?哭过之后他又做了什么呢?他去了哪里?从来没有人知道。只有一个情况似乎得到证实,就在那天夜晚,格勒诺布尔的驿车大约凌晨三点到达迪涅城,在穿过主教府街时,黑暗中车夫看见有个人跪在马路上,好像对着卞福汝主教家的门在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