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察员的警告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当刚才讲到的那场殊死的搏斗正在进行时,不管是人声还是别的什么声音,都没能盖过瀑布的哗哗怒吼。对岸的印第安人很想知道这场战斗的结果,他们一直紧张地屏息注视着;而在这种短兵相接中,搏斗双方的位置迅速变换,又使他们不敢贸然开枪,因为这对敌友双方都有着同样的危险。但是这场搏斗一结束,对岸便又立刻响起了一片激烈的、发疯似的、怒气冲天的复仇的喊叫。紧接着,火光闪闪,枪弹越过双方之间的岩石,成排地飞射过来,仿佛他们要把自己无可奈何的愤怒,全都发泄在进行这场殊死搏斗的这片无知无觉的土地上似的。
钦加哥沉着镇静地开枪回击。在刚才那场战斗中,他始终一动不动地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直到听到恩卡斯发出的胜利欢呼,这位感到满意的父亲才高喊一声作为答应。接着,他就忙着开起枪来,不过证明他依然坚持不懈地据守在自己的岗位上而已。许多分钟就这样飞一般地匆匆过去了;敌人的枪弹时而阵阵排射,时而又疏疏落落地响几声。虽然这些被围攻的人周围,有不少树木被折断,不少岩石被打成碎片,但是他们的隐蔽所却非常严密,非常坚固,因而迄今为止,除了大卫一个外,他们全都安然无恙。
“这颗子弹倒是打得特别准!”海沃德突然喊了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旁一缩,一颗子弹打在他旁边的岩石上,蹦了一下掉在地上。
鹰眼捡起那颗打扁了的弹头,仔细端详着,一面摇着头说:“掉下来的铅弹决不会砸得这么扁!除非这是从云端里打下来的!”
恩卡斯的枪不慌不忙地指向天空,大家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这个谜也就立刻解开了。原来在河的对岸,几乎就在他们的隐蔽点对面,长着一棵参差不齐的老橡树,由于竭力向空旷处伸展,它远远地伸向河面,上部的枝叶遮盖着岸边的流水。在树顶稀疏的叶子遮掩着的虬枝老干上,躲着一个印第安人,他的身子一半藏在树干后面,一半露在外面,似乎正在向下窥探着他们几个人,要想弄清他放的这一暗枪效果究竟如何。
“这班恶鬼,为了要打垮我们,竟想爬到天上去哩!”鹰眼说,“你先跟他周旋着,孩子,等我把我的‘鹿见愁’装上弹药,我们就从树的两边同时向他开火。”
恩卡斯先是瞄准着不放,等到鹰眼一声令下,两支枪便一齐开火。老橡树的枝叶和树皮被纷纷打落下来,在空中四散飘舞,但那个印第安人却以嘲笑来回答他们的射击,同时又向他们回敬了一枪,打落了鹰眼头上的帽子。树林里再一次爆发出印第安人的狂叫声,接着雹子般的弹雨在这几个被围的人头上不断呼啸,似乎想把他们封锁在这个地方,好让那爬在树上的战士更易于向他们进攻。
“这得想个办法才成!”侦察员用焦急的目光朝四周打量着说,“恩卡斯,把你父亲叫来。我们得用全部火力把这只狡猾的狐狸从他的窝里撵下去。”
只听得一声唿哨,鹰眼还没有重新把弹药装好,钦加哥已经来到了他们的身边。当他的儿子向他指出这个危险的敌人的情况时,这位富有经验的战士照例嘴里又发出一声“!”但此后,他的脸上丝毫也没有露出其他表示感到意外或者是吃惊的表情。鹰眼和莫希干人父子用特拉华语认真地商量了一阵,然后三人就悄悄地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准备执行匆匆拟定的计划。
橡树上的那个战士,自从被人发现之后,一直在迅速地但不太有效地放着枪。而一旦他想好好瞄准,马上就受到一直戒备着的敌人打扰,他们会立即朝他身上暴露在外的任何部位开枪。但是他的子弹还是不断地在这几个蹲伏着的人身边落下,尤其是海沃德的衣服,使他显得特别引人注目,所以他的衣服已经几次被子弹划破了,有一次胳臂上还受了点轻伤,流了血。
最后,由于敌人的长时间的耐心等待,这个休伦人竟大胆地探出身来,企图更好地找到目标,以进行致命的射击。两个眼睛很尖的莫希干人立刻看到了他那暴露在稀疏的树叶中的黝黑的双腿离开树身只有几英寸,他们的枪同时开了火。休伦人的腿部受了伤,支持不住,一部分身子也就暴露了出来。鹰眼抓住这一有利时机,立刻将他那致命的武器对准了橡树的顶端开火。枝叶剧烈地在摇动,那个休伦人的枪先从高处掉了下来,经过一阵无效的挣扎,他的身子也跟着翻下来吊在空中,只有两只手还绝望地紧紧抓住一根光秃秃的枯树枝。
“给他发个慈悲,再给他一枪吧!”海沃德看到那印第安人陷入这种窘境时的可怕场面,吓得连忙把目光转向别处,说道。
“不能再费一点儿弹药!”鹰眼执拗地喊道,“他是死定了,可我们的弹药并不富裕,印第安人打起仗来有时会持续几天几夜,不是我们剥掉他们的头皮,就是他们剥掉我们的头皮!——而创造我们的上帝,早已使我们有了保护头皮的天性啦!”
在眼前的这种处境之下,对于这样一个严厉而坚定的主张,当然谁也没有表示反对。从这时起,林子中的叫喊声又停止了,枪声也变得疏落起来。大家的眼睛——不管属于哪一方——都盯住了那个绝望地凌空挂着的可怜家伙。他的身子随风飘荡着,虽然听不见他有什么咕哝或呻吟,但当他忧郁地面对着自己的敌人时,尽管隔着一段距离,他们仍能看出他那黝黑的脸上显露出的绝望神情。侦察员好几次都怜悯地举起枪,但每次都因想到要节省弹药,终于又慢慢地把枪放了下来。最后,那休伦人松开了一只手,筋疲力尽地垂了下来,他拼命地挣扎着,还想重新抓住那根树枝,但见他在空中乱抓了一阵后,依然什么也没抓到。就在这时,鹰眼的枪弹像闪电般飞了出去,那休伦人的四肢一阵抽搐,他的头垂到在胸前,接着,整个身子便像铅块似的,从空中跌落下来,落入泛着泡沫的水中,打得河面水花四溅;这个不幸的休伦人,就这样淹没在急流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他们看到自己的那只小船,正在离岩石不远的地方越过旋涡,朝湍急的河水漂去,看来小船像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推动着。鹰眼一看到这一糟糕的情况,立刻本能地端起了枪,但只见燧石闪出了一小团火花,枪管却没有发出声响。
“晚了,太晚了!”鹰眼放下这杆毫无用处的枪,十分失望地喊了起来,“这坏蛋已经把船推到急流中了。咱们哪怕有火药,子弹也追不上他了!”
那个冒险的休伦人从小船旁探出头来,小船飞一般地顺流而下,他一面挥着手,一面发出表示取得成功的喊叫,随着他的叫声,林子里响起一片欢呼和笑声,仿佛几十个魔鬼在得意洋洋地凌辱一个倒下去的基督徒时的狂嘲怒骂。
“你们笑个够吧,你们这伙魔鬼的子孙!”侦察员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坐了下来,听任自己的枪翻倒在脚边,说道,“现在咱们这三支最快最准的枪,在这些林子里还抵不上三支毛蕊花茎或者是去年的公鹿角哩!”
“那怎么办?”海沃德抛开了开始时的绝望心情,尽量振作起精神问道,“我们的结局会怎么样呢?”
鹰眼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指搔着头皮,他的这种动作,使得每一个在场的人都明白,这里面包含着什么意思。
“那就从河里逃吧!为什么要留在这儿,给残忍的敌人增加牺牲品呢?”科拉走上前来说。
“为什么?”侦察员自豪地朝四周看了一眼说,“因为一个人心安理得地死去,要比活着一辈子受良心责备强!而且要是见了孟罗,当他问起我们把他的女儿留在哪儿,怎么留下时,我们能给他什么回答呢?”
“快上他那儿去,告诉他,你是为她们来求救的,”科拉走近侦察员身边,感情激动地对他说,“告诉他,休伦人已把他的两个女儿逼进了北部的荒野,如果戒备森严,行动迅速,她们还能得救。可是,万一要是天意如此,救兵来晚的话,”她的声音愈来愈低,几乎要哽住了,“那你就把他女儿的爱,他女儿的祝福和最后的祈祷,带给他吧。同时叫他别为她们的夭亡悲伤,要有信心等待着在基督徒的天堂里和他的孩子们重新相聚。”
侦察员那严峻的、饱经风霜的脸上,开始有了变化。她的话一说完,他就用一只手托着下巴沉默着,原来是在深深地思索着她的这一建议。
“她的话有道理!”他那紧闭而颤动着的嘴唇中,终于冲出了这样的话,“对,这些话表现了基督的精神。在红种人做来是正确、高尚的事,在一个纯血统的白人来说,也许正是一种罪过,而且也不能推说自己不懂。钦加哥,恩卡斯,这个黑眼睛的姑娘说的话,你们听到了吧!”
接着,他又用特拉华语和他的同伴讲了起来。他说话的神态虽然沉着镇静,但显得非常坚决。年长的莫希干人十分严肃地听着,看来在仔细考虑着对方的话,而且似乎也完全懂得了这些话的重要性。他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挥了一下手表示同意,并以他们民族特有的那种语调语气,用英语说了一声“好吧”。于是这位战士重又把自己的猎刀和战斧插回到腰带里,默默地走到从河岸上很难发现的那块岩石边。他在这儿停留了一下,另有含意地用手指了指下游的树林,又用土语说了几句话,仿佛是在说明他打算走的路线。接着,他便跳进河中,沉到水里,在众人的眼前消失了。
侦察员则有意拖延了一会出发的时间,为了能和品格高尚的科拉姑娘再说上几句;那姑娘看到自己的劝说已经成功,也宽心了些。
他充满深情地和科拉握了握手,然后拿起自己的来复枪,忧伤地看了一会,小心地把它放到一旁,接着也走到刚才钦加哥下水的地方。他双手攀住岩石,身子吊了一会,脸上露出特别小心的表情,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然后怨恨地说:“要是火药够用的话,决不会发生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接着他的手一松,跳进了水中,也不见了。
此刻,大家的眼睛都转向了恩卡斯,他镇静地倚着凹凸不平的山岩,一动也不动。等了一会儿,科拉终于朝下指着河水,说:
“你的父亲和朋友都看不见了,他们现在很可能已经到了安全地带。该你跟上去的时候了吧?”
“恩卡斯要留在这儿。”年轻的莫希干人平静地用英语回答说。
“这只会增加我们被俘时的恐怖和痛苦,而且也会减少我们得救的机会!去吧,勇敢的年轻人。”科拉说,在莫希干人的注视之下,她低下了自己的眼睛,也许是直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像我说过的那样,作为我最信任的使者,上我父亲那儿去。要他信任你,交给你钱财来赎回他女儿的自由。去吧,这是我的愿望,我的恳求,你一定得去!”
年轻酋长平静的脸色变成了一种忧伤的表情,可是他已不再犹豫了。他脚步无声地走过那块岩石,跳进了湍急的流水。留在岸上的人都屏息注视着,直到看到他在下游很远的地方冒出头来,换了一口气,然后重又潜入水中,在这之后就再也看不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