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第十二卷 科林斯

一 科林斯创业史

巴黎人如今从菜市场拐进郎布托街,就会看到右首正对着蒙德图尔街的地方,有一家篾匠铺,挂了一个用柳条编的拿破仑大帝模拟像的招牌,上面写道:

拿破仑完全是柳条编的

过路人恐难想到,不过三十年前,这里曾目击了惨绝人寰的场面。

这就是当年的麻厂街,古时写成“麻厂”。这里有一家名叫科林斯的著名酒馆。

大家还记得前面讲过,这里筑起的街垒又被圣梅里街垒遮住,如今更是坠入沉沉黑夜中;我们正是要稍微说明一下麻厂街这道著名的街垒。

让我们讲得清楚些,还是采用叙述滑铁卢战役时用过的简便方法。当年,在菜市场东北角,靠近圣厄斯塔什教堂尖端处,即如今朗布托街的入口,住户的房舍杂乱无章,要有一个比较准确的布局,就不妨设想一个N形,上接圣德尼街,下连菜市场,左右两竖是大丐帮街和麻厂街,中间斜线是小丐帮街;蒙德图尔街则斗折蛇行,横穿这三条街道;结果四条街纵横交错,赛似迷宫,就在东起圣德尼街,西至菜市场,北起天鹅街,南至布道修士街这一百平方图瓦兹的地段上,有七个由楼房组成的小岛,仿佛建筑工地上随意乱放的石堆,奇形怪状,大小不一,中间只隔着窄窄的缝儿。

我们说窄缝儿,因为没有更确切的字眼儿来标示这些阴暗、逼窄、曲曲折折的小街。小街两侧的九层楼房破烂不堪,在麻厂街和小丐帮街,甚至用粗木横在中间撑住面对面的楼房。街道狭窄,但流水沟很宽,路面终年潮湿,行人来往只好贴近店铺。店铺像地窖一般昏暗,门旁立着打了铁箍的护墙石,垃圾堆积如山,小道口安有上百年铁栅大门。修建朗布托路时,就将这些一扫而光。

蒙德图尔这名称原意为“我绕弯”,足以描绘出这种街道曲里拐弯的形貌。再远一点,有一条街通入蒙德图尔街,名叫陀螺街,就更为形象了。

行人从圣德尼街走进麻厂街,就会发现街道越走越窄,仿佛钻进狭长的漏斗里。麻厂街很短,走到尽头,只见紧邻菜市场的一排高楼挡住去路,如果不注意发现左右各有一条黑糊糊的小通道,还真以为闯进了死胡同。这条通道便是蒙德图尔街,一头连着布道修士街,另一头通天鹅街和小丐帮街。在这条看似死恭的街尾右角,有一幢比周围矮些的楼房,临街好似海上的岬角。

就在这幢仅有三层的楼房里,开了一家三百年的老店,一直红火的著名酒楼,里面充满欢声笑语,老特奥菲勒[208]写的两句诗指的就在这个地方:

情郎痛绝悬梁尽,

尸骨摇荡尤骇人。[209]

这地点不错,酒家就世代传下来。

在马图兰·雷尼埃[210]时代,这家酒楼名号为“玫瑰花盆”。当时猜字谜成风,酒楼的招牌便是一根漆成粉红色的柱子[211]。到了上个世纪,那位杰出的纳图瓦尔[212],如今受僵硬画派贬诋的奇想画派大师之一,就多次醉倒在当年雷尼埃痛饮的餐桌上,他还为了感谢酒家,在粉红柱上画了一串科林斯[213]葡萄。酒家乐不可支,就改成招牌,在葡萄下方写了这样几个金黄大字:“科林斯葡萄酒楼”。这便是“科林斯”号的来历。自不待言,酒鬼们喜欢省略,词句省略有如蹒跚的脚步。科林斯渐渐将玫瑰花盆赶下宝座。最后这代店主,叫于什卢老爹,甚至不了解这种渊源,雇人将柱子漆成蓝色了。

柜台设在楼下餐厅,楼上大厅安有球台,一条螺旋形楼梯冲破棚顶通到二楼,餐桌摆了葡萄酒,墙壁烟熏火燎,白天还点着蜡烛,这便是酒楼的概貌。楼下餐厅的地板有个活门,掀起来便是通地窖的阶梯。三楼房间是于什卢一家的卧室,要从二楼一道暗门里登着名为楼梯,实则梯子上去。楼顶还有两间阁楼,是女佣人的窝。厨房同柜台厅堂一样,都在楼下。

于什卢老爹也许天生是个化学家,诚然,他当了厨师;到酒楼来的顾客不仅喝酒,还要吃饭。于什卢发明一道独家风味菜,即肉馅鲤鱼,他称为“大肉鲤鱼”。吃这道菜,要坐在钉了漆布以代替台布的餐桌上,借着羊脂烛或路易十六时代油灯的光亮。有的顾客慕名远道而来。于什卢认为有必要推荐他的“风味”菜,招揽过往行人,一天早上他心血来潮,拿起一支画笔,蘸着黑颜料罐,在墙上写了几个醒目的大字,但他的拼写同他的烹调一样独特:CARPES HO GRAS

一个冬天的风雨也招揽而来,随意冲掉头一个词尾S和第三个词头G,结果只剩下:CARPE HO RAS

这样一来,一个菜谱的普通广告,由于天气作美,就变成一种引人深思的劝告[214]。

于什卢老爹本不会写法文,却居然会拉丁文,从烹调中引出哲理,他本来只想取消封斋节,却一举同贺拉斯并驾齐驱了。尤为令人惊叹的是,这句话也意味:快进酒楼。

如今,这一切已不复存在。从一八四七年起,蒙德图尔迷宫就被剖腹,动了大手术,现在也许消失了。麻厂街和科林斯酒楼,全都埋葬在朗布托大街的路石下面了。

前面讲过,对于库费拉克和他的朋友们来说,科林斯不仅是联络地点,也是聚会地点之一。是格朗太尔发现了科林斯,先是冲着贺拉斯那句话进去的,继而又冲着大肉鲤鱼再次光顾。进酒楼喝酒,吃饭,大叫大嚷,花费不多,有时少付,有时干脆不付钱,但始终受欢迎。于什卢老爹是个大好人。

于什卢这个大好人,如我们所说,是个留着两撇胡的酒店老板,样子很滑稽。他总阴沉着面孔,仿佛要吓唬常客,看见有人进门就嘟囔,那神态不像接待顾客用餐,倒像寻衅吵架似的。不过,我们还是这个话,顾客始终受欢迎。这个怪人吸引来大量顾客,前来光顾的年轻人就这样想:去听听于什卢老头儿“发牢骚”吧。他当过击剑教练。有时突然大笑,声音爽朗,显然是个厚道人。别看这种一脸苦相,其实却非常滑稽可笑。他巴不得让人害怕,颇像手枪形状的鼻烟盒,响声不过是引起的喷嚏。

他老妻于什卢大妈,是个生了胡须的丑女人。

约莫一八三○年,于什卢老爹死了。大肉鲤鱼的秘法也随即失传。他的遗孀伤心不已,继续营业,但是菜肴大不如前,几乎难以下咽了,酒本来就糟糕,现在就更差了。然而,库费拉克和朋友们还照样去科林斯,博须埃常说:“这是念旧。”

于什卢寡妇患气喘症,讲起乡下生活的往事就变声,而奇特的音调就消除了她话语的乏味。她叙事的独特方式,就是给她在乡下的青春记忆增添些佐料。她肯定地说,从前她的一大乐趣,便是听“吱(知)更鸟在三(山)楂林里歌唱”。

楼上的“餐厅”是个长方形大厅,摆满了圆凳、方凳、靠背椅、条凳和餐桌,还摆了一张瘸腿的旧球台。大厅的角落有个方洞,好似航船的舱口,楼下的人要走一条螺旋形楼梯,从这洞口上来。

餐厅只有一扇窄窗户透光,整日点着一盏煤油灯,显得很破烂。所有四条腿的桌椅,都好像只有三条腿着地。白灰墙壁毫无装饰,只见一首献给予什卢大妈的四行诗:

十步貌惊人,两步吓死人。

何来一肉瘤,贸然入鼻孔;

最怕擤鼻涕,肉瘤抛给您,

鼻子垂欲坠,迟早落口中。

这诗是用木炭写在墙上的。

于什卢大妈酷似这一形象,然而从早到晚,她在这四行诗前边来回走动,总是那么泰然自若。两名女佣人,一个叫水手鱼,一个叫烩兔肉,不知道是否还有别的名字,她们给予什卢大妈当帮手,把劣酒罐子搬上餐桌,往饿鬼的陶盘里盛杂碎汤。水手鱼肥胖,身子滚圆,红头发,爱大喊大叫,相貌奇丑无比,超过神话中的任何妖怪,却是于什卢老爹生前宠幸的妃子;不过,女仆照例总立在主妇的身后,她的丑相又不如于什卢大妈了。烩兔肉瘦长,身子娇弱,肌肤呈现淋巴质的白色,黑眼圈,眼皮终日耷拉着,总显得疲惫不堪,可以说害了一种慢性疲劳症;每天她头一个起床,最后一个睡觉,侍候所有人,甚至侍候另一个女仆,但总是不言不语,慢条斯理,脸上挂着疲惫的笑容,就像睡梦中嘴角泛起的那种微笑。

柜台上方安了一面镜子。

进入餐厅之前,只见门上有库费拉克用粉笔写的一行诗:

肚大便畅饮,胆大可饱餐。

二 先议为快

我们知道,赖格尔·德·莫住在别处的时候少,住在若李宿舍的时候多。他有个住处,正如鸟儿有一根树枝。两个朋友同吃同住,一起生活,一切都共有,有点不分彼此,就像侍从修士所说的“一对儿”[215]。六月五日上午,他们去科林斯吃饭。若李正患重伤风,鼻子不通气,开始传染给赖格尔。赖格尔的衣服已经破旧,但若李却衣着齐整。

大约早上九点钟,他们推开科林斯店门。

他们登二楼。

水手鱼和烩兔肉前来招呼客人。

“牡蛎、奶酪和火腿。”赖格尔说道。

他们在餐桌落座。

酒楼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个顾客。

烩兔肉认识若李和赖格尔,便往餐桌上放了一瓶葡萄酒。

他们刚吃几只牡蛎,一个脑袋就从楼梯口钻上来,说道:“正巧路过这儿,从街上就闻到布里奶酪的香味,我就进来了。”

来人正是格朗太尔。

格朗太尔抄了一张圆凳,凑到餐桌坐下。

烩兔肉看见格朗太尔来了,就往桌上添了两瓶葡萄酒。

这样,一桌就有三人了。

“怎么,这两瓶酒你要全喝下去?”赖格尔问格朗太尔。

格朗太尔答道:“人人都有天赋,惟独你天真。两瓶酒从未吓倒过一个男子汉。”

这两个已经吃上了,格朗太尔就先喝酒,一下子就灌下去半瓶。

“你这胃有洞是怎么的?”赖格尔又问道。

“你这胳膊肘上倒有个洞。”格朗太尔回敬。

他干下一杯,又说道:

“哦,对了,悼词大师赖格尔,你这身衣服也太旧了。”

“这正中下怀,”赖格尔答道,“衣服旧了,同我才相安无事,也最合身儿了,一点儿也不妨碍我,随我的身子怎么扭曲,怎么动作,没说的,只因为暖和,我才感到身上穿着衣服。旧衣服跟老朋友是一码事。”

“这话说得对,”若李也插进来,高声说道,“一件旧衣裳,就是一个老盆(朋)友。”“尤其是从一个鼻子不通的人嘴里说出来。”格朗太尔说道。

“格朗太尔,”赖格尔问道,“你是从大马路过来的吗?”

“不是。”

“我和若李,刚才看见送葬队列的排头走过去。”

“那场面真叫人禁(惊)奇。”若李说道。

“这条街多平静啊!”赖格尔叹道,“谁能想到,巴黎已经闹得天翻地覆呢?可见,从前这里全是修道院!杜勃勒尔和索瓦尔,还有勒贝夫神甫,都列过名单。从前,附近这一带全是修士,就像一群群蚂蚁,有的穿鞋,有的光脚,有的光头,有的留胡子,黑的、白的、花白胡子,有方济会修士、最小兄弟会修士,嘉布遣会修士、加尔默罗会修士、小奥古斯丁教派修士、大奥古斯丁教派修士、老奥古斯丁教派修士……哎呀呀,到处都是。”

“别谈修士啦,”格朗太尔打断对方的话,“一提起修士,就叫人浑人发痒。”

接着,他又大发感慨:

“呸!我吞下一个坏牡蛎。我的疑心病又犯了。这些牡蛎全臭了,女招待全是丑八怪。我恨人类。刚才我走在黎塞留街上,从那个大型公共图书馆前经过。所谓图书馆,就是一堆牡蛎壳,我一想就恶心。用了多少纸张!用了多少墨汁!乱涂乱画!乌七八糟的东西全写出来!说人是没有羽毛的两足动物,是哪个粗野的家伙说的啦?此外,我还遇见我认识的一个姑娘,长得跟春天一样美,配得上花神的名称,一天高高兴兴,欢欢喜喜,快活得像天使,真不幸啊,只因昨天有个银行家,那个满脸麻坑的丑鬼看上了她!唉!女人窥伺老财,不亚于窥伺花花公子;猫儿既捉老鼠,也捕鸟儿。这个小妞儿,不到两个月前,她还老老实实待在阁楼上,将一个个小铜环缝在胸衣的扣眼上。你们说这叫什么?叫做针线活,她睡在帆布床上,旁边有一盆花,她很满意。现在,她成了银行家太太。这种转变是昨天夜晚发生的。今天早上,我遇见她,这个受害者却兴高采烈。可恶的是,这个坏女人,今天还像昨天那样美丽。她那银行家的丑态,从她脸上看不出来。玫瑰就比女人多这么一点儿,或者少这么一点:看得见毛毛虫给花留的痕迹。噢!这世上没有道德可言;作为爱情象征的爱神木,作为战争象征的桂树,作为和平象征的橄榄树这个蠢材,还有果核险些卡死亚当的苹果树,以及裙钗的祖父无花果树,都可以引来作证。至于法权,你们想了解什么是法权吗?高卢人觊觎克吕斯,罗马则保护克吕斯,并质问高卢人,克吕斯怎么冒犯他们了。布伦努斯[216]回答:就像阿尔巴怎么冒犯你们,菲登札怎么冒犯你们,埃克人、沃利斯克人、沙宾人又怎么冒犯你们了。只因他们是你们的近邻。克吕斯则是我们的邻邦。我们对待邻邦的态度同你们一样。你们夺取了阿尔巴,我们就占领克吕斯。罗马说:你们休想占领克吕斯。于是布伦努斯就拿下罗马,并且高呼:让战败者遭殃[217]!这就是法权。哼!在这世界上,有多少猛禽猛兽!有多少鹰隼!有多少鹰隼啊!一想到这情景,我就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递过去酒杯,让若李给斟满,随即喝下去,说话几乎未间断,没人觉察,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喝了这杯酒:

“攻占罗马的布伦努斯是只雄鹰,占有那个年轻女工的银行老板,也是雄鹰。这种事同那种事一样,都毫无廉耻。可见,什么也不要相信。只有一件事实实在在:喝酒。不管持什么见解,你们都要像圩里镇那样对待瘦公鸡,或者像格拉里镇那样对待肥公鸡,怎么都无所谓,还是喝酒吧。你们向我提起大马路,提起送葬队列等等。看样子,还要来一场革命是怎么的?慈悲上帝也这样穷对付,着实令我吃惊。事件之间的切槽,要随时上润滑油才行,否则就会卡住,停止运行了。快来一场革命吧。慈悲的上帝双手沾满这种油污,总是黑糊糊的。换了我是上帝,我就简单从事,用不着时时刻刻上紧发条,我会干净利落地引导人类,像打毛线那样,一针一针将事件编织起来,还不弄断线,根本不用采取什么应急措施,也不会做出临时性的安排。你们所说的进步,靠两种动力往前运行:人和事变。不过,可悲的是,有时总难免出现特殊情况。无论对事变还是对人来说,常规部队还不足以解决问题;人当中必出天才,事变当中必出革命。重大变故就构成规律;事物的顺序安排,离不开这种规律;只要看见出现彗星,就会相信老天也需要角色上场表演。上帝往往出乎人意料,突然在苍穹的壁上张贴一颗流星的广告。多怪异的星啊,拖着巨大的尾巴。凯撒就是出现彗星死的,布鲁图斯刺他一刀,上帝给他一彗星。啪的一声,出现一片北极光,发生一场革命,出来一个伟人;是用特号字体写出的九三年、大出风头的拿破仑、在广告牌上居首的一八一一年彗星。嘿!多么美观的蔚蓝色广告牌,闪烁着奇妙的光焰!砰!砰!无比灿烂的景象。无事闲逛的人,举目观望吧。天上的星辰同人间的情事一样,全都杂乱无章。仁慈的上帝,这太过分,但是又不足。这种迫不得已的手段,看上去光彩夺目,其实却可怜得很。朋友们,连天主都穷于应付了。一场革命,又能证明什么呢?只能证明上帝也捉襟见肘了。他搞一次政变,以解决现在和将来衔接的问题,因为他这个上帝,未能把两端接起来。真的,这也证实了我对耶和华的财富的估计,只要看一看上界和下界有多么拮据,天上和人间那么斤斤计较,那么小气,那么吝啬,那么穷困,小鸟儿吃不到一粒粟米,而我也没有十万年金;只要看一看疲惫不堪的人类命运,甚至脖子套了绞索的王公贵族的命运——让人吊死的孔代亲王便是明证;只要看一看冬天的景象——完全是寒风怒吼的一条裂缝;只要看一看山冈上鲜艳的紫红色朝霞中那么多破衣烂衫,看一看那假冒珍珠的露水、假冒琼玉的霜冻;只要看一看分崩离析的人类、七拼八凑的事件,太阳有那么多黑点,月亮有那么多窟窿;只要看一看到处饥寒交迫,我就怀疑上帝并不富有。不错,他大面上还过得去,但是我感到他很窘迫。于是,他就发动一场革命,正如钱柜空了的商人举行一场舞会。不要从外表去判断那些神灵。在金光灿烂的天空下,我看到的是一个贫穷的世界。万物的创造有失败之处。因此,我深为不满。喏,今天是六月五日,天差不多黑了;从今天早晨起,我就等待白昼到来。白昼没有来,我敢打赌这一整天也不会来了。像一个薪水很低的职员那样不准时。对,全都错了位,相互不配搭,这个古老的世界整个歪歪斜斜,我站在对立面。一切都七扭八歪,宇宙专爱捉弄,就像孩子一样,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却全有。总之,叫我火冒三丈。此外,赖格尔·德·莫这个秃顶,看着也叫我难受。一想到我和这秃头同龄,就觉得受了奇耻大辱。不过,我只是批评,并不侮辱。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我讲这些并无恶意,良心上过得去。永恒之父,请接受我的崇高敬意。啊!我以奥林匹斯山的所有神仙、天堂的所有天神发誓,我生来少适合当巴黎人,也就是说,不能像羽毛球那样,永远在两把拍子之间弹来弹去,忽而落到闲逛的人群中,忽而落到喧闹的人堆里!我生来适合当个土耳其人,终日观赏东方娇憨的女郎跳美妙而淫荡的埃及舞,如同一个正人君子在做梦,或者适合在博斯地区当个农民,在威尼斯当个由贵妇围着的贵族,或者在德意志当个小王公,将半个步兵交给日耳曼联邦,自己悠闲自在,洗了袜子晾在篱笆上,也就是说晾在国境线上。这才是我生来的命运!对,我说过当土耳其人,绝不改口。我真不明白,一般人怎么那样憎恶土耳其人;穆罕默德有可取之处,应当尊敬这个美女后宫和女奴天堂的创始人!不要侮辱伊斯兰教,这是惟一用鸡窝装饰的宗教!说到这里,我还坚持主张喝酒。尘世是个大蠢物。看来,所有这些傻瓜要动起手来,要打个头破血流,要相互厮杀,其实,在这初夏的牧月,他们本可以挽着女郎去田野,畅快地吸着天大的茶碗里割下的牧草的清香。千真万确,人净干蠢事。刚才,我在一家旧货店看见一盏破灯笼,不禁想到:该给人类照照亮了。对,我又伤心啦!就像让一个牡蛎或一场革命卡住嗓子的感觉!我又沮丧了!噢!这惨不忍睹的旧世界!大家在这世上闹腾,相互倾轧,相互糟蹋,相互屠杀,而且习以为常!”

格朗太尔一阵高谈阔论,接着又一阵高声咳嗽,自作自受。

“提起革命,”若李说道,“看样子,巴(马)吕斯肯定在念(恋)爱。”

“知道爱上谁了吗?”赖格尔问道。

“不什(知)道。”

“不知道?”

“真的不什(知)道!”

“马吕斯的爱情!”格朗太尔提高嗓门儿,“想像得出来。马吕斯是一片雾气,大概找到了一股水汽。马吕斯属于诗人类型。所谓诗人,就是疯子。庙中阿波罗[218]。马吕斯同他玛丽,或者玛丽亚,或者玛丽埃特,或者玛丽蓉,肯定组成一对怪情侣。不用瞧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完全陶醉,连亲吻都忘了。在大地上冰清玉洁,但是在无垠的天空却男欢女爱。他们二人的灵魂有感官。他们要到星云中共眠。”

格朗太尔正在消受他那第二瓶酒,也许还要高谈阔论,忽见楼梯口方洞又冒上来一个人。那是个不到十岁的男孩,穿一身破烂,个子矮小,脸皮黄黄的,嘴巴尖尖的,眼珠子滴溜乱转,头发特别厚,让雨淋透了,那样子却很快活。

那孩子显然不认识这三个人,但是他一上来,便毫不犹豫地问赖格尔·德·莫:“您就是博须埃先生吧?”

“这是我的别号,”赖格尔答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是这样,一个黄头发大个子的人,在大马路上对我说:‘你认识于什卢大妈吗?’我回答说:‘认识,就是麻厂街那个老头儿的寡妇。’他又对我说:‘你去一趟,见到博须埃先生,就转告他:A—B—C。他这是同您开玩笑,不是吗?他给了我十苏钱。”

“若李,借给我十苏,”赖格尔说,扭头又对格朗太尔说:“格朗太尔,借给我十苏。”

赖格尔一共借了二十苏,全给了男孩。

“谢谢,先生。”小男孩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赖格尔问道。

“我叫小萝卜,是伽弗洛什的朋友。”

“留在我们这儿吧。”赖格尔说道。

“同我们一起吃点儿饭。”格朗太尔也说道。

那孩子答道:“不成,我编在送葬队列,规定我喊打倒波利尼亚克。”

他一只脚向后拉一大步,表示最高的礼节,就转身离去。

等孩子一走,格朗太尔又大发议论:

“这是地道的流浪儿。流浪儿族中,种类繁多。公证人类型的流浪儿叫小跑腿的,厨师类型的流浪儿叫小沙锅,面包师类型的流浪儿叫烟囱帽,侍从类型的流浪儿叫格鲁姆[219],海员类型的流浪儿叫泡沫[220],士兵类型的流浪儿叫小军鼓,画家类型的流浪儿叫小艺徒,商人类型的流浪儿叫小伙计,大臣类型的流浪儿叫莫南[221],国王类型的流浪儿叫太子,神仙类型的流浪儿叫小精灵。”

这工夫,赖格尔在思索,喃喃说道:“A—B—C,这就意味:拉马克的葬礼。”

“黄头发的高个子,”格朗太尔指出,“那是安灼拉,他派人来通知你。”

“咱们去不去?”博须埃问道。

“下雨了,”若李说道,“我已经发过誓,宁愿蹈火,也不赴汤。我可不想再感报(冒)了。”

“我就待在这儿,”格朗太尔也说道,“我要午饭,不要棺材。”

“结论:咱们不动窝儿。”赖格尔又说道,“好吧,接着喝酒。再说了,错过送葬,不见得错过暴动。”

“啊!暴动,算我一个。”若李嚷道。

赖格尔搓着双手:“这回,要修理修理一八三○年革命了。那场革命确实叫人民浑身不舒服。”

“依我看,你们的革命也无所谓。”格朗太尔说道,“我并不厌恶现政府,那是套上软布帽的王冠,权杖也安了雨伞。对了,我倒是想,今天这样的天气,路易—菲力浦的王权可以有两种用途,权杖一端对付百姓,撑开雨伞的一端对付老天。”

餐厅昏暗,大片乌云完全遮住了阳光。酒楼里空荡荡的,街上空荡荡的,所有人都去“看热闹”了。

“现在究竟中午还是半夜?”博须埃嚷道,“什么也瞧不见,烩兔肉,拿个亮儿来!”

格朗太尔愁眉苦脸,继续喝酒。

“安灼拉瞧不起我。”他咕哝道,“安灼拉肯定这样说:若李病了,格朗太尔醉了。因此,他派小萝卜来,是我博须埃。若是来找我,我倒会跟着去。算他安灼拉没长眼睛!我不会去给他送葬。”

做出这样决定之后,博须埃、若李和格朗太尔就泡在酒楼,不想动弹了。泡到将近下午两点钟时,他们那张餐桌就摆满了空酒瓶。桌上点着两支蜡烛,一支插在裹了一层绿锈的铜烛台上,一支插在破瓶瓶口上。格朗太尔把若李和博须埃引向杯中物,而博须埃和若李则把格朗太尔拉回到快活中。

至于格朗太尔,从中午起,他就不限于葡萄酒了。葡萄酒是梦幻的平庸的源泉,在那些较真儿的醉汉来说,葡萄酒仅仅受行家赏识。酒醉人之力,可分妖术和神术,而葡萄酒只有神术。格朗太尔贪恋醉乡,是个无所畏惧的酒徒。醉酒的妖魔在他面前张着血盆大口,非但吓不住他,反而吸引他。他丢下葡萄酒瓶,又操起大啤酒杯。大啤酒杯,就是无底洞。他手头没有鸦片,也没有大麻,要让脑子进入朦胧和迷茫的状态,就只好乞灵于由烈酒、黑啤酒和苦艾酒调成的混合酒。这种混合酒劲头十分猛烈,能极度迷醉人的神经,而灵魂也就像铅块一样,沉入啤酒、烈酒和苦艾酒这三种酒气中。这是三重黑暗,天上的蝴蝶也会沉溺其间,在这凝聚为蝙蝠膜翅状的迷蒙烟雾中,化出三个无声的疯魔,即梦魇、夜魁和死神,盘旋在沉睡的普绪喀[222]的头上。

然而,格朗太尔远没有醉到这样可悲的程度,却快乐得像个神仙,博须埃和若李则凑趣助兴,三人频频碰杯。格朗太尔还摇唇鼓舌,大肆发表奇谈怪论。同时手舞足蹈;只见他领带解开,两条腿骑在圆凳上,左拳头神气十足地顶在膝盖上,左胳臂弯成折尺状,举着一满杯酒,冲着肥胖的女佣人水手鱼,庄严地发出命令:

“将殿堂的大门敞开!让所有人都进入法兰西学士院,都有权拥抱于什卢大妈!干杯。”

他转身又冲于什卢大妈嚷道:

“一脉相承的古代女人,请靠近点儿,让我瞻仰你的容貌!”

若李也跟着嚷道:

“水手鱼和烩兔肉,不要塞(再)给格朗太尔上酒了。他吃下去多少钱!今天炒(早)晨,他就大市(肆)挥霍,吞下去两法郎九十五生丁。”

格朗太尔又说道:

“没有得到我的准许,是谁把天上的星星摘了下来,放在桌子上当蜡烛?”

博须埃也有十分醉了,但还能保持平静。

他坐在窗台上,让雨水从敞着的窗口飘进来,浇湿他的后背,眼睛则注视着他的两个朋友。

突然,他听见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和喧闹声,有人高喊“拿起武器!”他回过身去,望见麻厂街连接的圣德尼街上,过来一大群人:安灼拉拿着一杆步枪,伽弗洛什举着一把手枪,弗伊挥着一把战刀,库费拉克挥着一把剑,普鲁维尔操着一支马枪,公白飞拿着一杆步枪,而巴奥雷则端着一支卡宾枪,后面跟随激昂的人群,也都各执武器。

麻场街不长,也就只有卡宾枪的射程。博须埃双手立刻凑到嘴边,做成扩音筒喊道:

“库费拉克!喂!库费拉克!”

库费拉克听到喊声,见是博须埃,便拐进麻厂街,走了几步,同时喊了一声:“干什么?”正好另一边“你去哪儿?”的问声相交错。

“去造街垒。”库费拉克回答。

“那就在这儿吧!这儿位置好!就在这儿造!”

“说得对,赖格尔。”库费拉克说道。

库费拉克一挥手,那伙人就蜂拥闯进麻厂街。

三 夜色逐渐笼罩格朗太尔

这地点的确选得好极了:街口开阔,越往里越窄,形成一条死胡同,科林斯则卡住咽喉,左右两侧的蒙德图尔街极容易堵死,因此,敌方只能从圣德尼街进攻,也就是说,从正面毫无隐蔽的地段进攻。别看博须埃喝醉了,这眼光不亚于饥饿的汉尼拔。

这群人一闯进来,整条街的居民都惊慌失措,行人无不纷纷退避,转眼工夫,街头巷尾,左右两侧的商店、铺子、过道栅门、窗户、百叶窗、阁楼、小大窗板,从楼下一直到楼顶,全都关闭了。一个老太婆吓坏了,把一张床垫绑在两根晾衣竿上,挡在窗口以防流弹,只有酒楼还开着,原因很简单,那伙人已经冲进去了。

“我的天主啊!我的天主啊!”于什卢大妈连声叹气。

博须埃下楼去迎库费拉克。

若李坐到窗口,喊道:

“库费拉克,你应当打把雨伞。你这样要感报(冒)的。”

就在这几分钟的工夫,酒楼前面的铁栅门就有二十来根铁条给拔走,街道也有二十来米长地段的石块给掀起来;伽弗洛什和巴奥雷拦住石灰商昂索的平板马车,将车推翻,将车上运的三桶石灰撒在石块下面;安灼拉掀开地窖的活门,让人将于什卢寡妇的所有空酒桶搬出来支撑石灰桶;弗伊那十根手指善于给精巧的扇骨着色,现在也贴着桶和车子,巧妙地码起两大堆砾石。砾石和其他东西全是临时凑起来,不知道是从哪儿弄来的。铺在酒桶上面的几根立柱,则是从附近一幢房子的门脸拆下来的。等博须埃和库费拉克回来再一看,半条街已经筑起一人多高的壁垒。什么也比不上群众的双手,能用拆除的东西建造起一切。

水手鱼和烩兔肉也加入这一工程的行列。烩兔肉往返搬运瓦砾,她那种疲惫相,也帮助建街垒,递送石块,还像给顾客上酒那样,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两匹白马拉着一辆公共马车驶过街口。

博须埃见了,立刻跨过石堆,跑过去拦住车夫,让旅客全下车,还搀扶“女士”下来,将车夫打发走,便拉着缰绳,连车带马弄了回来。

“公共马车不准经过科林斯。‘公众不准靠近科林斯’[223]。”

片刻之后,那两匹马卸了套,从蒙德图尔街放走了,公共马车推翻在街上,就把路口完全堵死了。

于什卢大妈吓得魂飞魄散,上二楼躲起来。

她眼睛失神,视而不见了,要呼喊又把声音压得极低,惊叫声憋在喉咙里,不敢喊出来。

“这真是世界末日。”她咕哝着。

若李在于什卢大妈又粗又红的脖子皱皮上亲了一口,对格朗太尔说:

“哦,亲爱的,我还一直认为,女人的脖子无比细嫩呢。”

然而此刻,格朗太尔正抵达酒神颂歌的最高境界,他见水手鱼又上二楼来,就拦腰将她抱住,冲着窗户大笑不止。

“水手鱼真丑啊!”他嚷道,“水手鱼的丑相梦里才有!水手鱼就是一只怪兽。喏,这就是她出生的秘密:一名哥特人给大教堂塑造流水槽口的魔头像,忽然有一天早上,他像皮格马利翁[224]那样,爱上了其中最丑恶的一个塑像,祈求爱神赐给它生命,于是就生了水手鱼。公民们,瞧瞧她这样子吧!她的头发跟提香[225]的情妇一样,是铬酸盐的铅灰色。她是个好姑娘,我敢打保票,她一定能英勇战斗。每个善良的姑娘都蕴涵着一个英雄。就连于什卢大妈,也是个英勇无畏的老太婆,瞧瞧她嘴上的胡须!那是继承她丈夫的。嘿,名副其实的一名巾帼骑兵!她也会英勇作战。她们两个人,就能威震整个巴黎城郊。同志们,我们一定能够推翻政府,没错儿,正像十七烷酸和甲酸之间,还有十五种酸那样确切无疑。其实,这与我毫不相干。先生们,我父亲一直讨厌我,怪我弄不懂数学。我只懂爱情和自由。我是好孩子格朗太尔!我从来就没有过钱,也就没有养成有钱的习惯:因而从来不缺钱;不过,假如我富有了,那么世上就没有穷人啦:这是明摆着的事!哦!假如心肠好的人都有大钱包!那么世上一切会好得多!我时常想像耶稣—基督像罗思柴尔德[226]那样富有!他会做多少善事!水手鱼,拥抱我呀!您又多情又羞怯!您的脸蛋呼唤姐妹的吻,您的嘴唇呼唤情人的吻!”

“住口,大酒桶!”库费拉克说道。

格朗太尔回敬道:

“我是花花太岁!”

安灼拉端着步枪,扬着他那英俊的面孔,挺立在街垒顶端。要知道,安灼拉那形象颇似斯巴达人和清教徒,他可以同莱奥尼达斯并肩战死在温泉关[227],也可以和克伦威尔一起焚烧德罗赫达[228]。

“格朗太尔!”安灼拉喊道,“快走开,到别处灌酒去。这是陶醉的地方,而不是迷醉的地方。不要玷污街垒!”

这句怒斥在格朗太尔身上产生了奇效,就好像迎头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将他浇醒了。他挨着窗口坐下来,臂肘撑在桌子上,以难以描摹的和蔼神情望着安灼拉,对他说:

“你知道我信服你。”

“走开。”

“让我在这儿睡一会儿吧。”

“到别处睡去。”安灼拉嚷道。

然而,格朗太尔那双温柔而惶遽的眼睛始终注视他,答道:

“让我在这儿睡吧……一直睡到我死去。”

安灼拉以藐视的目光端详他:

“格朗太尔,你什么也做不来,信仰,思考,意愿,生和死,统统不行。”

格朗太尔声音严肃地回答:

“走着瞧吧。”

他还咕哝几句,但话语不清,脑袋随即重重地倒在桌子上,进入常见的酩酊大醉的第二阶段,他是让安灼拉猛然粗暴地推入这种状态,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四 力图安慰于什卢寡妇

巴奥雷看着街垒,狂喜地喊道:

“这条街赤膊上阵啦!真棒啊!”

库费拉克一边拆掉点儿酒楼的东西,一边力图安慰孀居的老板娘。

“于什卢大妈,那天您不是抱怨说,只因烩兔肉在您窗口抖了抖毯子,您就接到违法罚款单吗?”

“是啊,库费拉克我的好先生。噢,天主啊,怎么,您还要把我这张桌子扔到你们的垃圾堆上吗?抖毯子不行,还有一次,一个花盆从阁楼掉到街上,政府就罚了我一百法郎。再往下扔桌子,不是更得挨宰!”

“嗳!于什卢大妈,我们这是为你报仇呢。”

于什卢大妈似乎不大明白,她在这种补偿中能得到什么好处。有个类似的故事:一个阿拉伯女人挨了丈夫一耳光,跑去向她父亲告状,吵着要父亲替她报仇:“爸,你对我丈夫应当以牙还牙。”她父亲问道:“他扇了你哪半边脸?”“左半边。”于是,她父亲给了她右半边脸一巴掌,说道:“现在你该满意了。去跟你丈夫说,他打了我女儿,我就打了他老婆。”于什卢大妈所得到的就是这种满足。

雨停了。又添了些生力军。一些工人用罩衫遮着,带来一桶火药、一篮子瓶装的硫酸、两三支狂欢节用的火把、一筐三王节用剩的纸灯笼。三王节是在五月一日,新近才度过的。这些作战物资,据说来自圣安托万城郊大街,是由一个叫佩潘的食品杂货店老板供应的。麻厂街惟一的路灯、遥对的圣德尼街的那盏路灯,以及蒙德图尔街、天鹅街、布道修士街、大小丐帮街这些邻近街道的路灯,全都砸毁了。

安灼拉、公白飞和库费拉克指挥一切行动。现在,两座街垒同时建造,全背靠科林斯,构成折尺状。大街垒封死麻厂街,小街垒封住靠天鹅街一侧的蒙德图尔街。小街垒很窄,只用酒桶和街道石块造起来的。那里大约有五十名工人,其中三十来人有步枪,他们在来的路上,把一家武器店的枪支一股脑儿借来了。

这支部队五花八门,形形色色,奇特到了极点。有一个人穿着短外套,拿一把马刀和两支手枪;另一个人只穿衬衫,戴一顶圆边帽,侧身吊着一个火药壶;第三个套了用九层灰皮纸做的护胸罩,拿一把马具匠用的大铁锥当武器。有一个人高喊:“让我们统统歼灭,一个不留,让我们死在自己的刺刀下!”这样喊的人却没有刺刀。还有一个在礼服外面扎了一副国民卫队的宽皮带和子弹盒,而护盖上有红毛线绣的“治安”两个字。许多步枪上都有部队的番号,有几根长矛。戴帽子的人不多,没有一个人扎领带,大多袒胸露臂。此外,各种年龄、各种相貌的人都有,如脸色苍白的小青年、紫红脸膛的码头工。大家都争先恐后,你帮我助,边干边议论事态的变化:凌晨三点钟援兵就可能赶来,肯定会来一团人马,巴黎全城就可能暴动。这种血腥的话题,讲起来却这样愉快轻松。他们素昧平生,彼此未通名姓,来到一起却亲如兄弟。巨大的危险所显示的壮美,就是能让互不相识的人焕发出友爱精神。

厨房里生起一炉旺火,酒楼里的水罐、匙子和叉子等锡器全搜罗来,放在模子熔化了做子弹。他们边干边喝酒。餐桌上胡乱放着酒瓶封皮、大粒霰弹和玻璃酒杯。于什卢大妈、水手鱼和烩兔肉全都吓得失了态,但表现不同:一个变傻了,一个喘不上来气,还有一个吓醒了;她们待在有球台的餐厅里,撕旧布做绷带,有三名起义者当帮手;那三个人留着长发和胡须,他们用洗衣女工一般的手指,清理并抖开布条。

先前在劈柴街拐角,库费拉克、公白飞和安灼拉加入行列时注意到的那个高个子,现在参加筑小街垒,相当卖力气。至于另外一个青年,就是曾在库费拉克住处等候,并向他打听马吕斯先生的那个青年,大约在推翻公共马车那工夫不知去向了。

伽弗洛什兴高采烈,就像生了翅膀,他主动担起鼓劲打气的任务,不住脚地来回奔忙,上上下下,不住嘴地大喊大叫,妙语连珠。他在这里,就仿佛给所有人带来鼓舞。他有刺激针吗?当然有,就是他的穷苦。他有翅膀吗?当然有,就是他的快乐。伽弗洛什是一股旋风。无处不见他的身影,无处不闻他的声音。他无处不在,充满空间,简直就是激奋的无所不在的神灵,跟随他就不可能有停顿。巨大的街垒感到他就在它臀部上。他妨碍闲逛的人,鼓动懒惰的人,激励疲惫的人,催促沉思的人,让这些人快活起来,让那些人紧张起来,还让另一些人激愤起来,让所有人行动起来,刺激一个大学生,敲打一个工人,这儿一停,那儿一站,旋即又离开,盘旋在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之上,从这一堆人跳到另一堆人,就像巨大的革命马车上的一只苍蝇,发出嗡嗡的声音,骚扰所有马匹。

永不停歇的活动来自他那瘦小的胳臂,无休无止的喧闹出自他那瘦小的胸腔:

“加油干呀!还要石块!还要大桶!还要东西!哪儿还有?来一筐石灰碴,给我把这个洞堵死。你们这街垒,真够小巧玲珑的。还得往上垒。所有东西全放上去,全投上去,全抛上去。将那幢房子拆了。一座街垒,就是吉布大妈的茶会。嘿,那儿还有扇玻璃门呢。”

工人听了都叫起来。

“一扇玻璃门!小不点儿,要玻璃门顶什么用?”

“你们这些大块头儿!”伽弗洛什反击道,“街垒放一扇玻璃门,那棒极了。它虽然不能防止敌人进攻,但是能妨碍敌人攻占。你们就从来没有爬过有玻璃瓶渣儿的墙头偷苹果吗?街垒上有一扇玻璃门,国民卫队要爬上去,脚上的老茧准会给割破。老天!玻璃可是阴险的家伙。在这方面,同志们,你们的想像力也太不丰富啦!”

此外,他特别恼火自己的手枪没有扳机,逢人就要求:“一杆步枪!我要一杆步枪!干吗不给我一杆步枪呢?”

“给你一杆步枪?”公白飞说道。

“嗯!”伽弗洛什回敬道,“有什么不行的?一八三○年,跟查理十世吵起来那时候,我就有过一杆!”

安灼拉耸了耸肩。

“等大人都有了,再分给孩子。”

伽弗洛什傲慢地转过身,顶他一句:

“如果你比我先死,我就接过你的枪。”

“野小鬼!”安灼拉说道。

“毛头小伙子!”伽弗洛什回敬道。

一个衣冠楚楚的人迷了路,转到这条街口,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

伽弗洛什冲那人喊道:

“年轻人,加入我们的行列吧!怎么,对这古老的祖国,你就不打算出点力吗?”

那个盛装的人赶紧跑掉。

五 准备

当年一些报纸称,麻厂街的街垒有两层楼那么高,“几乎是一座无法攻克的建筑”,这种说法不对,其实平均高度也不过六七尺。这座街垒的造型,旨在向战士提供方便:他们可以隐蔽,也可以从里侧由石块砌起的四级台阶,登上垒脊并控制整个街垒,甚而跨越出去。街垒外侧是由石块和木桶堆起来的,还用木柱和木板别在昂索的那辆平板车和公共马车轮子上,连成一个整体,外观犬牙交错,支棱八翘。离酒楼不远的这座大街垒,一端和楼房的墙之间留了个豁口,仅能容一人通过。公共马车的辕木直竖起来,用绳索绑住,顶上挂了一面红旗,在街垒上空迎风飘扬。

蒙德图尔街那座小街垒,隐在酒楼背后,是望不见的。两座街垒合起来,这条街就成为名副其实的堡垒了。安灼拉和库费拉克认为,经由布道修士街通往菜市场的那段蒙德图尔街,不必再筑街垒,无疑是要留一条与外面的通道,而布道修士街很狭窄,又艰难险阻,不大可能遭受敌人的攻击。

这条自由通道,也许正是弗拉尔[229]在战略论述中所说的交通一道,如果这条通道和麻厂街的那个豁口忽略不计的话,街垒里面,除了酒楼的突出之外,就呈现一个完全封闭的四边形。大街垒和街尾那排高楼,相距只有二十来步,可以说街垒背靠着那排高楼,而楼内全有住户,但是从上到下门窗紧闭。

整个工程进展顺利,没用一小时就完成了;而在此期间,这一小帮胆大妄为的人没望见一顶皮帽或一把刺刀。倒是有几个资产阶级,在暴动这个时候,还贸然逛到圣德尼街,朝麻厂街望一眼,一见街垒,就加快脚步走开了。

两座街垒业已完成,红旗也挂起来,他们又从酒楼里抬出一张桌子,库费拉克跳上去,打开安灼拉搬来的方箱子。箱子里装满了子弹。大家一见子弹,连最勇敢的人也不禁一抖,全体顿时静下来。

库费拉克面带微笑,开始分发子弹。

每人分到三十发子弹。许多人有火药,用刚铸的弹壳又造了些枪弹。至于那整桶火药,则留作备用,放在酒楼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

军队集合的鼓号声响彻巴黎,此伏彼起,结果完全成了一种单调的声响,引不起他们的注意了。那声响时远时近,音调十分凄厉。

他们神态庄严肃穆,全都从容地给步枪和卡宾枪上子弹。安灼拉往街垒外面派了三个岗哨:一个在麻厂街,第二个在布道修士街,第三个到小丐帮街的拐角。

街垒建成了,各就各位,子弹上了膛,哨兵也派出去了,然后,他们就独自待在可怕的街道上,行人不见了,四周楼房静悄悄的,仿佛死了一般,毫无人活动的声响,天色也黑下来,阴影越扩越大,把他们笼罩了,他们在黑暗和寂静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惨和可怕,他们与外界隔绝,感到有什么东西逼来,但是他们握紧武器,坚定不移,镇定自若地等待着。

六 等待

等待的时候,他们做什么呢?

我们应当谈谈,因为这是史实。

男人这边做子弹,女人那边缠绷带;只见一炉旺火上,一口大锅里准备注入弹头模子的熔锡和熔铅,正冒着青烟;前哨端着枪在街垒上守望,安灼拉聚精会神注视着前哨,而公白飞、库费拉克、约翰·普鲁维尔、弗伊、博须埃、若李、巴奥雷,以及另外几个人,相邀聚在一起,像太平日子里同学聊天那样,离他们筑起的堡垒只有两步远,坐在改为掩蔽所的酒楼的角落里,把装好子弹的枪支靠在椅背上,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这些意气风发的青年开始朗诵情诗。

什么诗呢?请看下面:

你可记得甜美的生活?

我们正是青春的花朵,

满心里只有一种渴望:

相亲相爱又穿得漂亮。

当时你我二人的年纪,

加在一起也不过四十;

在我们简陋的小家中,

即使冬天也春意融融。

日子多美!马努埃矜持,

帕里斯坐在圣餐宴席,

弗伊撒手雷,而我乱动,

让你胸衣的别针刺痛。

我这无人问津的律师,

带你去普拉多用餐时,

无不赞赏你,你多娇艳,

连玫瑰也扭脸不敢看。

只听他们说:她多漂亮!

满身香气!长发像波浪!

翅膀藏在半短大衣下,

标致小帽像初开的花。

我挽着你柔臂逛街头,

是一对幸福的小两口,

行人以为爱神受迷惑,

将四月妹嫁给五月哥。

躲在小屋生活闭房门,

大吃爱情禁果好销魂;

一件事我还未说出口,

你心先就回答愿接受。

大学城是牧歌好园地,

我能从晚到早崇拜你。

看来情种学习也灵活,

拉丁区却变成爱情国。

莫贝广场啊多芬广场!

我们的陋室里满春光,

你往修长腿上拉长袜,

我见一颗亮星放光华。

攻读柏拉图也无收获,

你拿一朵鲜花送给我,

上天美意我就能领悟,

胜读拉姆奈[230]等学者书。

你顺从我哟我顺从你,

陋室放金光啊两相依!

见你身穿睡衣来回走,

晨起旧镜映出春容秀!

曙色星夜花丛好时光,

彩带轻纱绫绮怎能忘!

时光美好只因情意浓,

爱到口吐村言更见情!

花园就是一盆郁金香,

你用衬裙当帘挂窗上;

土陶大烟斗我手中拿,

日本瓷碗给你沏的茶。

还有灾难我们哈哈笑!

你丢围巾手笼又烧焦!

一天我们为了用晚餐,

卖掉了珍藏的莎翁[231]像!

我是乞丐而你好施舍,

我偷吻你鲜艳圆胳膊。

打开但丁大作当桌子,

我们开心大嚼一百栗。

我在那欢乐的破楼中,

第一次吻了你烫嘴唇,

你脸红又散发离开时,

我脸苍白开始信上帝。

记住我们无数的幸福,

还有这些破烂丝绸布!

从这无限忧伤的心中,

多少叹息飞向那苍穹!

此时此地,追寻青春时代的种种往事,几颗晚星初跃,在天空开始闪烁,附近街道寂无一人,笼罩着阴森森的气氛,而险象环生,正是一发千钧,总之,此情此景,约翰·普鲁维尔这个温柔诗人,在暮色中低声吟诵这些诗句,就别有一种凄美的魅力。

这工夫,小街垒那边点亮了一盏彩纸灯笼;大街垒里也燃起一枝蜡铸的火炬,上面说过,火炬是从圣安托城郊区弄来的。这类火炬在封斋节前星期二狂欢节上常见,举在满载戴面具的人向库尔蒂勒进发的马车前面。

那支火炬插在三面避风的石块垒起的笼里,光亮集中射在那面红旗上。这样,街道和街垒仍没在黑暗中,惟见那面红旗,仿佛由巨型暗灯照射,蔚为壮观。

火炬光映照鲜红的旗帜,就呈现出一种说不出来的骇人的紫红色。

七 在劈柴街入列的那个汉子

天色完全黑下来,一点情况也没有发生,只听见隐约的喧闹声,以及从远处零零星星传来的枪声。这种间歇时间延长,表明政府在从容调集兵力。这五十人在等待六万人。

安灼拉同所有意志坚强的人一样,临危不惧,只是感到焦急,他去找伽弗洛什。伽弗洛什在楼下大厅里造枪弹。火药撒在桌子上,考虑到安全,两支蜡烛放在桌子上,烛光昏暗,不会射到外面。起义者还特意关照,楼上不点灯。

此刻伽弗洛什心事重重,倒不是因为枪弹。在劈柴街加入队伍的那个汉子刚才走进楼下大厅,拣光线最暗的一张桌子坐下,他弄到的一杆大型步枪夹在两腿之间。伽弗洛什的心思一直放在“好玩”的事情上,甚至没有看到这个汉子。

伽弗洛什见他进来,目光不由得追随那杆枪,心中好不羡慕,等那人坐下,这流浪儿却站起来。在此之前,有人若是监视那人的行动,就会发现他在街垒里和起义者中间,特别注意观察了一切;然而,他走进楼下大厅之后,又陷入沉思冥想,仿佛视而不见周围发生的情况了。这流浪儿凑到跟前,踮着脚围着那思索的人绕来绕去,好像怕把他惊醒似的。伽弗洛什那张稚气的脸,此刻表现又放肆又严肃,又轻率又深沉,又快活又伤心,像老人的脸那样做出各种怪相,依次表示:“啊,怎么!……”“不可能啊!……”“我看花眼啦!……”“我是在做梦吧!……”“难道他就是?……”“嗳,他不是!……”“不对,肯定是!……”“不对,肯定不是!”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伽弗洛什身子摇来摇去,两只小手插在兜里紧紧握成拳头,像小鸟儿一样扭动着脖子,下嘴唇的精明劲儿全部用在老大一个撇嘴上。他不胜惊愕,又把握不稳,不敢贸然断定,却又深信不疑,简直乐不可支。他那得意的神态,就像太监总管在奴隶市场的一群胖女人中发现一个维纳斯,又像一位鉴赏家在一堆粗劣的画中认出拉斐尔的一幅真迹。他全身都调动起来,用本能去嗅,用智力去分析判断。显而易见,伽弗洛什碰到一件大事。

安灼拉来找他时,他全神贯注,正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

“你个头儿小,不会让人发现,”安灼拉说道,“你到街垒外面去,溜着房舍的墙根走,几条街都张望张望,回来再跟我说说外边的情况。”

伽弗洛什收起胯骨,挺起身子。

“小个儿还有用场!真够幸运的!我这就去。不过,您信得过小个儿,可要提防大个儿……”伽弗洛什抬起头,压低声音,眼睛瞄着劈柴街的那个汉子,又说道:

“您看见那个大个子了吗?”

“怎么样呢?”

“他是密探。”

“你有把握?”

“有一回,我在御桥石栏外突饰上乘凉,就被他揪着耳朵提上,这事儿还没过半个月。”

安灼拉立刻离开这个流浪儿,小声对正好在旁边的一个酒码头工人说了几句话。那工人走出大厅,旋即又带三个工人回来。这四个彪形大汉若无其事,走到劈柴街那人臂肘撑着的桌子后面,丝毫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们显然摆好架势要扑向他。

这时,安灼拉走到那人跟前,问道:

“您是什么人?”

突然这一问,那人猛地一抖,他的目光探到安灼拉坦诚眸子的深处,似乎看透了那里的念头,他就微微一笑,那笑容极为傲慢,极为坚定有力,同时凛然答道: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嗯,不错!”

“您是密探?”

“我是公职人员。”

“您怎么称呼?”

“沙威。”

安灼拉递了眼色,还未等沙威回身,那四人就揪住他的衣领,转瞬间就把他按倒在地,捆了起来,搜了全身。

从他身上搜出一张粘在两片玻璃之间的小圆卡片,只见一面印有铜版的法兰西国徽和铭文:“监视和警惕”;另一面注明:沙威,警探,五十二岁,并有在任的警察总监吉斯凯先生的签字。

此外,还搜出一只怀表和一个有几枚金币的钱包。怀表和钱包当即还给他了。不过,在他怀表下面的兜里还搜出一个信封,安灼拉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展开一看,有警察总监亲笔写的几行字:

“沙威警探一完成政治任务,应立即专门查明塞纳河右岸耶拿桥附近,是否确有歹徒滋事。”

搜查完毕,他们又把沙威拉起来,把他反绑在柱子上。当年酒楼的字号,正是得自于那根著名的柱子。

伽弗洛什从头至尾目睹这一场面,默默点头表示赞许,这时他靠上来,对沙威说:

“小耗子逮住老猫啦。”

这件事干得干净利落,结束之后,酒楼周围的人才发觉。沙威一声也没有叫喊。一见沙威绑到柱子上,库费拉克、博须埃、若李、公白飞,以及分散在两座街垒那里的人,都纷纷跑来了。

沙威背靠柱子,让许多道绳子捆得结结实实,身子动弹不得,他像从不说谎的人那样,神态自若,无所畏惧地昂着头。

“他是个密探。”安灼拉说道。

他又转向沙威:

“这座街垒被攻占之前两分钟,就把您枪毙。”

沙威声调极为急切地答道:

“为什么不立刻动手?”

“我们要节省弹药。”

“那就一刀结果算了。”

“密探,”英俊的安灼拉说道,“我们是审判官,而不是凶手。”

接着,他招呼伽弗洛什。

“说你哪!快去干你的事儿!照我刚才对你说的去干。”

“这就去。”伽弗洛什高声说。

他刚要走,又站住了:

“对了,把他的步枪给我呀!”他又补充一句,“我把这音乐家留给你们,但是我要那单簧管。”

那流浪儿行了个军礼,高高兴兴从大街垒的豁口出去了。

八 关于也许名不副实的勒·卡布克的几个问号

伽弗洛什走后,紧接着又发生一个凶暴的事件,不啻一种骇人的壮举,这里若是略去不谈,那么我们所描绘的悲壮画卷就不完整,而读者看不到准确真实的凸起部分,也就无法认识革命在痉挛奋力中分娩的社会阵痛的伟大时刻。

大家知道,聚众举事就像滚雪球,形形色色的人都卷进去,他们彼此并不询问各自的来历。安灼拉,公白飞和库费拉克率队沿途吸收的行人中,有一个醉汉模样的野蛮人。他身穿肩头磨破了的搬运工装,说话粗声大气,手舞足蹈,名字或绰号叫勒·卡布克,而自称认识他的人也根本不了解他。他同几个人将一张餐桌搬出酒楼,坐在外面喝得醉醺醺的,或者佯装醉态。这个勒·卡布克一边向同他比试的人劝酒,一边好像若有所思,凝望在街垒里端对着圣德尼街的那幢俯瞰整条街的六层楼,他忽然嚷道:

“伙计们,你们知道吗?应当从那楼里往外射击。如果我们在楼内守住窗口,有人若能从街上前进一步,那才活见鬼呢!”

“对,可是楼门关了。”其中一个喝酒的人说道。

“去敲门!”

“不会给开门的。”

“那就把门砸开!”

勒·卡布克跑到楼门前,拉起大门锤就敲了一下。楼门没有开。他又敲了一下。还是没人应声。敲了第三下。仍然没有一点声响。

“楼里有人吗?”勒·卡布克喊道。

没有一点动静。

于是,他操起一杆步枪,开始用枪托砸门。这扇古老的通道拱形门又窄又矮,全是橡木的,用铁件加固,里侧还包了一层铁片,非常结实,名副其实是一道城堡门。枪托撞击,震动整个楼房,却动摇不了这扇门。

然而,很可能惊动了楼里的居民,只见四楼一扇小方窗终于有了亮光,并且打开,探出一枝蜡烛和一个脑袋,那人花白头发,满脸惊愕惶怖,他正是门房。

撞击门的人停下来。

“先生们,”门房问道,“你们有什么事儿?”

“开门!”勒·卡布克说道。

“先生们,不能开。”

“要你开就得开!”

“不成啊,先生们!”

勒·卡克布举起步枪,瞄准门房;不过,他站在下面,周围一片漆黑,门房根本没有看见。

“到底开不开?”

“不行,先生们。”

“你说不行?”

“我说不行,我的好……”

门房这句话还未说完,枪就响了,子弹从他下巴打进去,穿过喉头,从后颈出去。老人一声未吭就倒下了,蜡烛也失落熄灭了,只见窗沿儿上耷拉着一个不动的头和一缕升上屋顶的白烟。

“找死!”勒·卡布克说着,将枪托又重新杵到地上。

他话音刚落,就感到一只手像鹰爪一样,重重地抓住他的肩头,并且听见一个人对他说:

“跪下。”

杀人凶手扭过头,看见安灼拉那张苍白冷峻的面孔。安灼拉握着一只手枪。

他听见枪声,立刻赶来。

他左手揪住勒·卡布克的衣领、工作服、衬衣和背带。

“跪下。”他重复说道。

这个二十岁的单弱青年,以无比威严的动作,将那膀阔腰圆的脚夫像折芦苇似的压下去,逼使他跪在泥地上。勒·卡布克还企图抗拒,但是他仿佛让一只超人的巨掌抓住了。

安灼拉衣领敞着,面色苍白,头发散乱,那张女性的脸,此刻说不出有多像古代的忒弥斯[232]。他那鼓起的鼻孔、低垂的眼睛,赋予他那铁面无私的希腊型轮廓这种愤怒的表情、这种贞洁的表情,而从古代风尚的角度看,这恰恰符合司法。

街垒里的人全跑来了,他们远远地围成一圈,面对即将目睹的场面,每人都感到难置一词。

勒·卡布克服软了,不再挣扎,只顾全身发抖了。安灼拉放开他,掏出怀表。

“静下心来,”安灼拉说道,“要么祈祷,要么思考。你只有一分钟。”

“饶命啊。”凶手咕哝一句,然后低下头,结结巴巴而又含混不清地咒了几句。

安灼拉目不转睛地看着表,等一分钟过去,便把表放回坎肩兜里,接着一把揪住勒·卡布克的头发,手枪顶在他的耳朵上;勒·卡布克则怪声号叫,蜷缩在他的双膝前。这些大无畏的人,十分镇定地投入这场极为可怕的冒险,此刻大多都扭过头去。

只听一声枪响,凶手前额着地倒地街道上。安灼拉抬起头,自信而严峻的目光扫视周围。

继而,他踢了踢尸体,说道:

“把这丢到外边去。”

那无赖刚死,尸体最后还机械地抽搐。三个汉子抬起尸体,从小街垒上扔到蒙德图尔街上了。

安灼拉站在那儿若有所思。谁也不知道是何等壮丽的黑暗扩展开来,慢慢覆盖他那可怕的平静。突然,他亮开嗓子。全场静下来。

“公民们,”安灼拉说道,“那个人干的事儿是凶残的,而我干的事儿则是可怕的。他杀了人,因此我杀了他。我只能这样做,因为起义要有自己的纪律。在这里杀人,比在别处罪过更大;我们受革命的监视,是共和的传教士,要为职责作出牺牲,绝不能给人以话柄来诽谤我们的战斗。因此,我审判并处死了这个人。至于我,这样做是迫不得已,又深恶痛绝,我也审判了自己,过一会儿你们就会看到,我给自己定了什么罪。”

大家听了这话,都不寒而栗。

“我们和你共命运。”公白飞朗声说。

“好吧!”安灼拉又说道,“我再讲几句。我处决那人是服从强迫性,而强迫性正是旧世界的一个恶魔;强迫性也叫做因果报应。然而,进步的法则,就是让恶魔在天使面前消失,因果报应在博爱面前消失。现在说出‘爱’字,的确不是时候。无所谓,反正我说出来了,还要颂扬爱。爱,你是未来。死,我利用你,但是我憎恨你。公民们,在未来的时代,既没有黑暗,也没有雷击,既没有凶残的愚昧,也没有血腥的报复了。既然没有了撒旦,除魔大天使也就不存在了。到了未来,彼此再也不会杀戮,大地将阳光灿烂,人类就只有爱心。公民们,那一天必定会到来,到那时候,一切都融洽、和谐、光明、快乐和生机勃勃,那一天一定能来到。我们正是为此才献出生命。”

安灼拉住了口。他那处女般的嘴唇又闭上了,在流过血的地方站了半晌,好似一尊雕像伫立不动。他的眼神凝注,致使周围的人说话也都压低声音。

约翰·普鲁维尔和公白飞在街垒的角上,紧紧握住手靠在一起,怀着深深的同情和赞许,默默地凝视这个既是行刑者又是神甫,既像水晶一样明洁、又像岩石一样坚定的青年。

让我们现在就谈谈事后发现的情况。这场风波过后,尸体都运到停尸房,经搜查发现,勒·卡布克身上有个警察证,本书作者在一八四八年,还掌握一份一八三二年呈给警察总监的此案专门报告。

还应补充一点,当时有一种说法,很可能有根据,按照警方惯用的奇特手段,勒·卡布克是囚底的化名。事实也如此,勒·卡布克一死,就再也没有囚底的消息了。囚底下落不明,无迹可寻,就好像忽然化为乌有了。他的身世黝黑一片,他的下场更是漆黑一团。

且说这件惨案如此迅速地审明,又如此迅速地了结,起义群众还在激动不已的时候,库费拉克在街垒里,又瞧见早晨去他住所打听马吕斯的那个小青年。

这小伙子看样子很闯荡,无所顾忌,他天黑时来投起义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