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旧地重游,又见钉有锌皮的大树
上述的事件过后不久,布拉驴儿老头有一次奇遇,激动不已。
布拉驴儿老头是蒙菲郿的养路工,多次出现在本书黑暗的部分。
大家也许还记得,布拉驴儿干各种见不得人的营生,既打碎修路的石块,也截道抢劫行客,既是挖土工,又是强盗,他有个梦想,相信在蒙菲郿森林里埋藏了财宝,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在树下的土里挖出金银,眼下,他还是先搜索行人的腰包。
不过,现在他谨慎多了。上次他也是侥幸脱险,我们知道,在容德雷特的破屋里,他和一伙强盗被一网打尽。一种恶癖也有用处:他因酗酒而得救了。警方始终未能查明,他在犯罪现场究竟是强盗还是受害者。鉴于抢劫的那天夜晚,他处于沉醉状态,也就不予追究,无罪释放了。他又溜回去,重操旧业,在当局监视下,保养从加尼到拉尼的一段公路,换上一副垂头丧气、冥思苦索的样子,对于险些毁了他的抢劫的营生稍微冷淡了,但是转而更爱救了他一命的酒。
至于他回到养路工的茅草棚之后不久,有一件令他激动不已的奇遇,情况是这样:
一天清晨,布拉驴儿像往常一样去上工,也许是去他的隐匿点,当时天刚亮,他在树林里发现一个人的背影,虽然晨曦朦胧,又隔着一段距离,但是看那人外表,他觉得并不完全陌生。布拉驴儿虽是醉鬼,却有清晰准确的记忆——这种自卫的武器,是一个同法治秩序有点冲突的人所必备的。
“见鬼,这人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心中暗道。
可是,他找不到一点答案,只觉得这人颇像给他留下一点模糊印象的一个人。
布拉驴儿想不起这人是谁,就作了一些比较和计算。这汉子不是本地人,是外地来的,显然是步行来的。这段时辰没有一趟驿车经过蒙菲郿。他走了个通宵。是从哪儿来的呢?不远。因为他既无行囊也无包裹。肯定是从巴黎来的。干吗到这树林里来呢?为什么挑这种时候呢?来这里干什么呢?
布拉驴儿想到了财宝,他极力搜索记忆,才模模糊糊想起好多年前,他也有类似的奇遇,可能就是这个人。
在思索的沉重压力下,他边想边低着头,这姿势很自然,但是不机灵。他再抬起头来,却不见人影了。那人消失在晨光熹微的树林里。
“活见鬼,”布拉驴儿说道,“我一定能找见他,一定能发现那个教民所属的教区。咪老板夜游总有个缘故,我要弄明白。在我的树林里有秘密,甭想抛开我。”
他操起尖利的十字镐。
“有这家伙,”他咕哝道,“既能搜地下,又能搜人身。”
就好像一条线要连上另一条线,他钻进密林,尽量踏上那人可能走过的线路。
走出百步左右,天色大亮了,正好帮他认路。沙地上留下的几个脚印、刚遭践踏的青草、折断的欧石南枝、犹如美妇睡醒时伸展手臂那样,灌木丛中碰弯的嫩枝又缓缓而优美地挺起来,这些对他来说都是踪迹。他跟上踪迹,继而又丧失。时间倏忽过去,他深入密林中,走到一座小丘。一个早起的猎人经过远处的一条小径,边走边打口哨吹着吉耶里的小调。布拉驴儿受了启发,想到上树[109]观望。他虽然上了年纪,手脚却很灵活。恰巧有一棵高大的山毛榉,配得上蒂蒂儿[110]和他布拉驴儿。于是,他爬上山毛榉,而且尽量爬高些。
这主意不错。布拉驴儿极目搜索树林中偏僻的那部分,在纷披杂乱的树丛中,突然发现那个人。
刚刚望见,又没影儿了。
那人走进,说得确切些,他溜进相当远的一块林间空地。那块空地被一片高树挡住,但是布拉驴儿很熟悉,他早就注意到在一大堆磨盘石旁边,有一棵钉着锌皮牌的病栗树。那地方从前叫勃拉吕空地。那堆大石头不知派何用场,三十年前就见到,现在肯定还在原地。除了木栅栏之外,再也没有比石堆更长寿的了。本来临时堆放,有什么理由延续下去呢?
布拉驴儿心头一喜,急速从树上滑落下来。找到巢穴了,现在是如何抓住那只野兽了。那夜思梦想的财宝,大概就藏在那里。
要去那片空地并不容易,要走踏出的小径,曲里拐弯特别恼人,得足足用上一刻钟。如果直插过去,要穿过利刺伤人的极为茂密的荆丛灌木,就得用大半个钟头。布拉驴儿错在不明白这一点,他相信直线;这种视错觉诚然可贵,却也断送了许多人。荆丛遍布尖刺,不管多么难行,他也认为是捷径。
“还是走狼群的里沃利街。”他说道。
布拉驴儿习惯走斜路,这次错在直插过去了。
他毅然冲进条交错勾连的密丛。
他要对付冬青、荨麻、山楂树、野蔷薇、飞帘和极好发怒的树莓,皮肤不知划破了多少处。
到了丘谷,他又不得不锳过一条溪水。
四十分钟后,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全身都湿透了,遍体鳞伤,又气势汹汹,终于赶到林间空地。
空地一个人影儿也不见。
布拉驴儿跑过去,石堆还在,没人把它搬走。
可是,那汉子却消失在林子里,跑掉了。跑哪儿去了呢?哪个方向?钻进哪片荆丛?实在无法判断。
而令他痛心疾首的是,石堆后面那棵钉有锌皮的大树前边,有一堆刚翻动的土,一把遗忘或丢弃的十字镐,还有一个土坑。
坑里空无一物。
“强盗!”布拉驴儿举起两个拳头,冲天吼叫。
二 马吕斯走出内战,准备家战
马吕斯长期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连续几周发高烧,神志昏迷,而且脑部症状相当严重,主要不是头部受伤,而是受伤时震荡所致。
他在高烧的呓语中,有时整夜呼唤珂赛特的名字,声调凄惨,表现出垂死之人那种可悲的固执。几处大伤口很危险,一旦化脓,往往由自身吸收,如受某种气候影响,就可能致命。因此,每逢天气变化,尤其来点暴风雨,医生就很担心。“病人千万不能受到一点刺激。”医生一再叮嘱。包扎伤口既复杂又困难,当时,还没有发明用胶布固定夹板和绷带的方法。妮科莱特撕了一条床单做绷带,“一条像天花板一样大的床单。”她说道。使用氯化洗剂和硝酸银,好不容易才治好了坏疽。外孙病危时,吉诺曼先生就守在床前,也像马吕斯那样神志不清,半死不活了。
一位白发老人,照门房的描述,穿戴相当讲究,每天都来探望病情,有时一天来两趟,还放下一大包纱布绷带。
自从那天痛苦的夜晚,这垂危的人被人送到外祖父家之后,到了九月七日,一天不差整整过了四个月[111],医生才终于明确说他脱离危险了。又开始了康复期。然而,由于锁骨断裂所引发的症状,马吕斯还得在长椅上躺两个多月。往往有这种情况:最后一个伤口迟迟不愈合,害得伤员长期包扎,烦恼极了。
不过,这次久病,康复期又长,倒使他免遭追捕了。在法国,任何愤怒,即使公愤,不过半年也就平息了。社会处于那种状态,暴动是所有人的过错,大家都有必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应当补充一句,吉斯凯那道卑劣的通令,要求医生告发伤员,激怒了舆论,不仅激怒了舆论,首先激怒了国王;这样一来,伤员就受到义愤的庇护了。除了在战斗中当场俘获的之外,军事法庭不敢再骚扰任何伤员。这样,马吕斯才得以安宁。
吉诺曼先生先是饱尝焦虑的折磨,后来又欣喜若狂,他要整夜陪伴病人,很难劝阻,他吩咐把他的太师椅搬到马吕斯的病榻旁边,又叫女儿将家中上等细布拿来撕了做纱布绷带。吉诺曼小姐是个年长理智的人,她千方百计省下细布单子,又让老外公以为是照他的话办的。若解释裹伤用粗布比细布好,用旧布比新布好,吉诺曼先生连听都不要听。每次包扎伤口他都在场,而吉诺曼小姐则羞愧地回避了。当医生用剪刀剪掉死肉时,老人却在一旁叫:“哎哟!哎哟!”慈祥的老人哆里哆嗦递给病人一杯汤药时,看那情景比什么都感人。他总缠住医生问个不停,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总重复同样一些问题。
医生宣布马吕斯脱离了危险的那天,老人简直乐疯了,他赏了门房三枚金币,晚上回到卧室,还用手指打响儿,跳起卢加沃特舞,同时唱着这样的歌曲:
雅娜生在蕨草丛,
牧羊女的好窝棚;
我真爱她小短裙
多撩人。
爱神活在她心中,
因为你将神箭筒,
放在她的明眸里,
好讽刺!
我爱雅娜歌颂她,
胜过猎神狄安娜,
爱她布列塔尼型
双乳蜂!
歌舞一番之后,他又跪到一张椅子上,巴斯克从虚掩的门缝儿窥视,认为他肯定在祈祷。
在此之前,他是不大相信上帝的。
伤势明显地日益好转,每次进入起色的新阶段,外祖父就有出格的举动。他喜不自胜,手脚就闲不住,无缘无故楼上楼下乱跑。有位女邻居长相挺漂亮,一天早晨收到一大束鲜花,十分诧异;那是吉诺曼先生送给她的。丈夫吃了醋,大吵一架。吉诺曼先生还试图把妮科莱特抱在膝上。他称马吕斯为男爵先生,还高呼:“共和国万岁!”
他动不动就问医生:“没有危险了,对不对?”他用祖母的目光注视马吕斯,看着他一口一口把饭吃下去。他判若两人,不把自己当回事了,马吕斯才是一家之主;他的快活中包含让位的意思,他成了自己外孙的外孙。
他这样喜气洋洋,就变成了最可敬的孩子。他怕初愈的人累着或心烦,就待在身后冲病人微笑。他满心欢喜,乐不可支,显得又可爱又年轻。他那满头白发,又给他脸上喜悦的容光增添了温柔的庄严之色。优美的仪态一连上皱纹,就变得尤为可爱了。在心花怒放的老年人身上,有一种难以描摹的曙光。
至于马吕斯,他由着别人包扎护理,心中只有一个固定的念头:珂赛特。
他高烧退下,从谵妄状态醒来,就不再念叨这个名字了,真让人以为他不再想了。他保持缄默,正因为他的全部心思放在上面。
他不知道珂赛特的情况如何,麻厂街的整个事件,在他的记忆中好似一片云雾;模糊不清的人影在他脑海中飘浮,爱波妮、伽弗洛什、马伯夫、德纳第一家人,还有悲惨地隐没在街垒硝烟中的他那些朋友;而在这场流血事件中割风先生短暂的逗留十分奇怪,给他的感觉是这场风暴的一个谜团:他不明白自己怎么捡了一条命,他不知道是什么人,又通过什么办法救了他,周围的人也全不知晓,只能告诉他那天夜晚,是一辆出租马车把他送到受难会修女街来的;过去、现在、将来,在他的头脑里全混在一起,形成一片朦朦胧胧的迷雾,不过,在这迷雾中却有一个静止不动的点,一个清晰真切的线条,某种坚如岩石的东西,一个决心,一种意志,即找到珂赛特。在他的念头里,生命和珂赛特是分不开的;他已然决定,不能接受一个而失去另一个,不管外公、命运还是地狱,无论谁强迫他活下去,他就要求先恢复他失去的乐园,这是不可动摇的决心。
有障碍,他并不隐讳。
谈到这里,我们要着重指出一点:外公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体贴,并没有感动他,也丝毫没有赢得他的心。首先,他并不知道所有这些表现的内情,其次,也许余烧未退,他还处于病态的梦幻中,怀疑这种甜言蜜语是一个新的奇招儿,要软化他,使他就范。因此,他始终反应冷淡。外祖父可怜的老脸白白堆笑了。马吕斯心下暗想,只要自己不开口,由人做去,那么一切就好,一旦提起珂赛特,他就看到另一副面孔,老外公就会丢掉假面具,露出真相。于是就要出现僵局,重又提出一大堆家庭问题,态度对立,什么挖苦话、挑剔质疑全来了,什么割风先生,切风先生,什么家产、穷苦、卑贱,什么往脖子上吊石头,将来日子,全都搬出来。激烈反对,结论:断然拒绝。马吕斯事先就采取强硬态度。
随着他的身体渐渐复原,他的宿怨重又冒头了,记忆中的旧伤疤重又裂开,他又想起过去,彭迈西上校又插进吉诺曼先生和他马吕斯之间。他心想,对他父亲极不公正又极为狠毒的人,绝不可能真正发善心。身体既已康复,他对外公又采取一种粗暴的态度了。而老人却逆来顺受,总那么温和。
马吕斯回到家中,自从恢复知觉之后,从不叫他一声外公,但也不称他先生,说话时尽量避开这两种称谓;吉诺曼先生注意到这一点,但是不动声色。
显而易见,危机迫近了。
马吕斯想试试自己的实力,较量之前先小试锋芒;这种情况常有,叫作探虚实。一天早晨,吉诺曼先生提起偶尔看到的一份报纸,轻率地谈论国民公会,随口讲出保王派给丹东、圣鞠斯特和罗伯斯庇尔下的结论。“九三年的人是巨人。”马吕斯严厉地说道。老人戛然住口,而且一整天也没有再讲一句话。
外公早年那种顽梗死硬的形象,马吕斯还记忆犹新,就认为这种沉默掩饰内心聚积的怒火,预示着一场激烈的斗争,因此他在思想深处越发积极备战。
他已经横下一条心,一旦遭到拒绝,他就拆掉夹板,让锁骨脱臼,把其他伤口也暴露出来,拒绝一切食物。他的创伤,就是他的武器装备。不得到珂赛特就死去。
他怀着病人的鬼心眼,耐心地等待有利时机。这种时机终于到来。
三 马吕斯进攻
有一天,在女儿清理大理石柜橱面上的药瓶杯子时,吉诺曼先生俯下身,以特别温柔的声调对马吕斯说:
“要知道,我的小马吕斯,我要是你,现在就多吃肉少吃鱼。在康复的初期,吃油炸鳎目鱼有好处,可是,病人要想站起来,就得吃一大块排骨。”
现在,马吕斯差不多恢复了元气,他集中全身的力量,从床上坐起来,两个握紧的拳头抡在被单上,他直视外公的脸,摆出一副凶相说道:
“提起排骨[112],倒让我想起要对您谈件事儿。”
“什么事儿?”
“我要结婚。”
“早有所料。”老外公说着,哈哈大笑。
“怎么,早有所料?”
“对,早有所料。那小姑娘,你会得到的。”
马吕斯愣住了,他不胜惊喜,浑身颤抖起来。
吉诺曼先生接着说:
“对呀,那美丽漂亮的小姑娘,你一定能得到。每天她都让一位老先生来打听你的情况。自从你受了伤,她总哭泣,还做纱布。我打听好了,她住在武人街七号。嘿,不出所料吧!唔!你想要她,那好,就娶来吧。说到你心眼儿里去了吧。你还策划个小阴谋,心里盘算着:‘这事儿,我要直通通地告诉告诉这个老外公,告诉这个摄政时期和督政府时期的木乃伊,这个当年的花花公子,这个变成吉伦特的多朗特[113];他也有过风流事,有他的小相好、小女人,有他的珂赛特;他也炫耀过,有过翅膀飞行,也吃过春天的面包,他总还记得吧。’走着瞧吧。开战。啊!你抓住了金龟子的触角。好哇。我让你吃排骨,你却回答我:‘提起这个,我就要结婚。’抓个话头儿就扯到这上面来!哼!你就想吵一架!可你不知道,我是个胆怯的老家伙。这回你有什么可说的?你一肚子火气,却万万没有想到,发现你外公比你还傻,你要讲给我听的那一大套话白准备了,律师先生,这太逗人了。好吧,随便,要发火就发一通。你想怎样我都依你,这让你大吃一惊,傻瓜!听我说,情况我了解了,我也是好搞鬼名堂。她很可爱,也很贤淑,枪骑兵的事不是真的,她做了许多许多纱布,她真是个小宝贝,她深深地爱你。如果你死了,那么我们三个就一道走,她的灵柩会陪伴我的。我早就想好了,等你一好转,就干脆让她到你床头来,不过,将年轻姑娘立刻带到她们关心的受伤的美男子床前,这种事只有在小说里才会有。不能胡来。你姨妈又会怎么说呢?我的小家伙,大部分时间你都赤身露体。妮科莱特一直守着你,你问问她吧,有没有办法在这儿接待一位女子。还有,医生又会怎么说呢?一个美丽的姑娘,并不能治好高烧。总而言之,就这么办,不要再说了,说定了,成了,就这样干,娶她吧。这就是我的残暴。喏,我看出来你不爱我,我就说:我怎么做才能让这个小畜生爱我呢?我又说:对,小珂赛特掌握在我的手里,送给他就是了,他总会爱我一点儿吧,要不然就得说出个道理来。哼!你原以为,老家伙又要大发雷霆,大吼大叫,说不行,还要举起手杖威胁披着曙光的这代人。其实不然。珂赛特,行啊;爱情,行啊。我还求之不得呢。先生,劳驾,您就结婚。祝你幸福,我心爱的孩子。”
老人说完这番话,放声痛哭。
他捧起马吕斯的头,用手臂紧紧搂在年迈的胸口,于是祖孙二人全哭了。这是极度幸福的一种表现。
“我的父亲!”马吕斯高声叫道。
“啊!你还是爱我的!”老人说道。
这一时刻难以描绘,他们都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老人终于结结巴巴地说:
“行啦!他总算开窍了,他叫我:父亲。”
马吕斯把头从老外公怀抱里挣脱出来,柔声说道:
“可是,父亲,现在我身体康复了,我看可以同她见面了。”
“这也想到了,明天你就能见到她。”
“父亲!”
“什么事儿?”
“何必不安排今天呢?”
“好吧,今天就今天。你叫了我三声‘父亲’,这么做也值得了。我安排一下,让人把她给你送来。跟你说,全想到了。这些都写成诗了。这就是安德烈·舍尼埃的哀歌《年轻病人》的结尾,安德烈·舍尼埃,就是让十恶不……让九三年的巨人砍头的那个。”
吉诺曼先生仿佛看见马吕斯微微皱了一下眉;其实,我们应当指出,马吕斯不再听外公说话了,他已经心驰神往,一心想珂赛特,顾不上一七九三年了。此刻提起安德烈·舍尼埃实在煞风景,老人胆战心惊,又急忙说道:
“砍头这个字眼不恰当。其实,那些革命巨人并无恶意,这是不容置疑的,他们是英雄,当然啦!他们只是觉得安德烈·舍尼埃有点碍事,就把他送上断头……也就是说那些伟人,为了公众的利益,在热月七日,请安德烈·舍尼埃前往……”
吉诺曼先生不能自圆其说,结束也不是,收回也不是,说不下去了。老人情绪十分激动,趁女儿在马吕斯身后整理枕头的时候,就不顾年迈,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卧室,随手把门带上,只见他脸色紫红,喉咙梗塞,口吐白沫,眼珠几乎鼓出来;他在候客厅正好撞见在擦皮靴的忠仆巴斯克,一把揪住巴斯克衣领,怒冲冲地劈面对他嚷道:“我向十万长舌魔鬼发誓,那些强盗把他杀害了。”
“谁呀,先生?”
“安德烈·舍尼埃!”
“是的,先生。”巴斯克万分惶恐地答道。
四 吉诺曼小姐终于不再小视割风先生腋下夹来的东西
珂赛特和马吕斯久别重逢。
这场考验,我们就不描述了。有些事物就不应该试图描绘,太阳即属其列。
珂赛特进来时,连同巴斯克和妮科莱特在内,全家人都聚在马吕斯的卧室里。
她出现在门口,仿佛罩在光环里。
恰巧这时,老外公要擤鼻涕,一下子愣住,用手帕捂着鼻子,从手帕上面注视珂赛特:“可爱极了!”他高声说道。
接着,他才噗噗大声擤鼻涕。
珂赛特一脚踏入天堂,她满面春风,心花怒放,又有点畏怯。人逢喜事容易惊慌,她也一样,讷讷讲不出话,脸白一阵红一阵,想投入马吕斯的怀抱而又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示爱未免害羞。一般人不会体谅幸福的恋人;当他们最渴望单独在一起时,别人却守在旁边,其实他们根本不需要别人。
陪同珂赛特并随后进来的是一位白发男子,他神态庄重,但面带微笑,不过那淡淡的笑容有点伤感。他就是“割风先生”,他就是冉阿让。
正如门房所讲,他的“衣着很讲究”,身穿一套黑色新礼服,扎着白领带。
门房万万想不到,这个体面的有产者,这位可能是公证人的先生,就是六月七日夜晚登门的那个可怕的运尸工;那天夜晚,他衣衫破烂,满身污泥,脸上尽是泥点血迹,架着昏迷的马吕斯,一副惊慌而可憎的样子。然而,门房的嗅觉很快苏醒,他看见割风先生和珂赛特到来时,就禁不住悄悄对他女人说了这样一句话:“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总觉得见过这张脸。”
在马吕斯的房间里,割风先生靠门待着,仿佛避开别人。他腋下夹一个小包,看似一部八开本的书,外面包的纸发绿了,就好像发了霉。
“这位先生是不是总这样,胳膊下夹着书本?”吉诺曼小姐一向不喜欢书,低声问妮科莱特。
“不错,”吉诺曼听见她的话,也低声答道,“他是位学者。怎么啦?这有什么错呢?我认识一个布拉尔先生,他也一样,出门总带本书,就像这样抱在胸前。”
接着,他又提高声音打招呼:“削风先生……”
吉诺曼老头并不是故意这样讲:不大注意别人的姓名,这是他的一种贵族派头。
“削风先生,我荣幸地为我的外孙彭迈西男爵向小姐求婚。”
“削风先生”躬身首肯。
“就这样定了。”老外公说道。
他随即转向马吕斯和珂赛特,举起双臂,嚷着祝福他们俩:
“允许你们相爱了。”
他们无需别人重复,管不了那许多!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二人说话声音很低,马吕斯臂肘支在躺椅上,珂赛特立在他身边。“噢!上帝啊!”珂赛特轻声说道,“总算又见到您了。真是你呀!真是您呀!就这样去打仗啦!究竟为什么呢?太可怕了。整整四个月,我就像死了一样。噢!跑去打仗,太狠心啦!我有什么对不起您的呢?这回我原谅您,不过,今后再也不要这么干了。刚才有人去叫我们来时,我还以为自己非死了不可呢,不过那也是乐死的。原先我多伤心啊!我都来不及换换衣服,一定难看死了。我这衣领皱皱巴巴,您的家长会怎么看呢?喂,您倒是说话呀!别总让我一个人讲。我们一直住在武人街。听说您的肩膀伤得很厉害,有人跟我说伤口能放进去一个拳头。还有,好像要用剪子把肉剪掉。这太可怕了。我痛哭流涕,眼睛都哭肿了。也真怪,人能痛苦到这种地步。您的外祖父看样子非常和善。先别动,不要用臂肘撑着,要当心,这样会弄疼的。哦!我真幸福!看来,不幸的日子结束啦!我简直傻透了,本来要对您说的话全忘了。您还一直爱我吗?我们住在武人街,那儿没有花园。我从早到晚做纱布;喏,先生,您瞧瞧,这全怪您:我手指头磨出老茧了。”
“天使”马吕斯说道。
“天使”是语言中惟一用不旧的词,任何别的词都经不住恋人的滥用。
等有人在旁边了,他们就住口,一句话也不讲,只有手指相互轻轻地触摸。
吉诺曼先生转过身,对屋里的人高声说:
“你们说话都大点儿声,大家都弄出点儿响动。好啦,吵闹一点儿嘛,见鬼!好让这两个孩子痛快聊聊。”
他又走到马吕斯和珂赛特跟前,小声对他们说:
“你们就相互称你吧,不要拘束啊。”
吉诺曼姨妈惊愕地看到,光明突然拥进她陈旧的家中。这种惊愕毫无逼人之势,绝非枭鸟注视两只野鸽的那种气恼而嫉妒的目光,而是一个五十七岁的可怜老妇呆笨的眼神,也是虚度的一生注视爱情的这种胜利。
“吉诺曼大小姐,”父亲对她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你会看到的。”
他沉默片刻,又补上一句:“瞧瞧别人的幸福。”
他又转向珂赛特:
“她真美!长得真美!是克勒兹一幅画上的美人儿。怎么,你要一个人独占,你这坏蛋!哼!调皮鬼,算你走运,混过我这关,假如我年轻十五岁,我们俩就得斗剑,看谁能赢得她!真的!小姐,我可爱上您了。这事极其自然,您有这种权利。哈!要举行小小的婚礼,又可爱又美丽又漂亮!我们教区是圣体圣德尼教堂,不过,我能搞到许可证,让你们到圣保罗教堂去举行婚礼。那座教堂更有气派。那是由耶稣会教士修建的。那座教堂更俏丽,正对着比拉格红衣主教喷泉。耶稣会建筑的杰作在那慕尔,名叫圣路教堂。你们结了婚,应当去参观一下,值得去一趟。小姐,我完全站在你这一边,赞成所有女孩子都结婚,她们天生就是为了这件美事。有那么一个圣卡特琳,但愿她永远不戴上帽子[114],总当处女,说起来不错,可是太冷清了。《圣经》上说:你们要繁衍。为了搭救百姓,需要贞德,要繁衍百姓,却需要季戈涅妈妈[115]。因此,美丽的姑娘们,你们都结婚吧。我真不明白,总做处女有什么好处呢?我也知道,在教堂里单独有个礼拜室,还可以集中到圣母会里;然而,真是活见鬼,嫁给一个英俊的丈夫,一个正派的小伙子,一年之后,就会有一个金黄头发的大胖小子,快活地吃你的奶,他的两条腿肥嘟嘟的,粉红的小爪子乱抓你的乳房,那张笑脸就跟朝霞一样,这不比举根蜡烛做晚祷,歌颂《象牙塔》[116]强多啦!”
九旬的老外公用脚跟作轴转了个身,像上足的发条又说道:
阿西帕,从此别再胡乱想,
是真的,不久你要入洞房。
“哦,对了,想起件事儿!”
“什么事儿,父亲?”
“你不是有个密友吗?”
“对,叫库费拉克。”
“他现在怎么样?”
“已经死了。”
“那就算了。”
他坐到他们旁边,也让珂赛特坐下,将他们四只手抓在他皱巴巴的老手里。
“这小妞儿,真是个妙人儿。这个珂赛特,真是个尤物。她是个非常小的姑娘,又是非常高贵的妇人。她只能当男爵夫人,未免有点委屈了,她天生是个侯爵夫人,瞧她这睫毛!孩子们,你们要牢牢记住,你们这样做得对。相亲相爱吧,要又痴又傻。爱情,是人干的傻事,又体现上帝的智慧。相互崇拜吧。只不过,”他忽又神色黯然,补充说道,“真不幸啊!现在我才想到,我拥有的钱财,大半是终身年金。我只要活着,生活还过得去,等二十年后我一死,噢!我可怜的孩子,你们就一无所有啦!到那时候,男爵夫人,您这双漂亮的白手,就不得不赶着去拉魔鬼的尾巴[117]了。”
这时,只听一个严肃而沉静的声音说:
“欧福拉吉·割风小姐有六十万法郎。”
这是冉阿让的声音。
他还未讲过一句话,也一动不动,站在这些幸福的人身后,大家都好像不知道他在这里。
“您提到的欧福拉吉小姐是谁?”外祖父惊愕地问道。
“是我。”珂赛特回答。
“六十万法郎!”吉诺曼先生重复道。
“可能少一万四五千法郎。”冉阿让说道。
他将吉诺曼姨妈以为是书本的纸包撂到桌上。
冉阿让亲手打开纸包,里面原来是一叠现钞。清点一下,一千法郎面值的有五百张,五百法郎面值的一百六十八张,共计五十八万四千法郎。
“这真是一本好书!”吉诺曼先生说。
“五十八万四千法郎!”姨妈咕哝一句。
“这就解决了许多问题,对不对,吉诺曼大小姐?”老人又说道,“马吕斯这小魔头,他在梦乡的树上找来一个阔小姐。看来,现在要放心让年轻人谈情说爱去。男学生找到拥有六十万法郎的女学生!小天使比罗思柴尔德[118]还能干。”
“五十八万四千法郎!”吉诺曼小姐低声重复道,“五十八万四千就等于六十万呀!”
然而,在这阵工夫,马吕斯和珂赛特相互注视,没有怎么注意这件小事。
五 现金存放在森林 远胜交给公证人
无需再多解释,大家无疑明白了,在尚马秋案件之后,冉阿让趁第一次越狱数日的机会赶到巴黎,及时从拉斐特银行取出他在海滨蒙特伊用马德兰先生的名字存的款,即他的经营所得,他怕再次被捕,而且不久之后果如所料,就跑到蒙菲郿的树林里,将现金埋藏在所谓勃拉吕空地。六十三万法郎现钞,好在体积不大,一个盒子就放下了;但为防止受潮,他又将盒子装入橡木小箱,箱里塞满栗木屑,他还把另一件宝物,主教的银烛台也放进去。我们还记得,他从海滨蒙特伊逃跑时带走了那对银烛台。在一天傍晚,布拉驴儿第一次见到的那人正是冉阿让。后来,冉阿让每次缺钱时就前往那片空地去寻取。前面提过他几次外出,就是为了这事。他有一把十字镐,藏在惟独他知道的灌木丛隐秘处。近来,他见马吕斯逐渐康复,感到不久就要用钱,便取了回来。布拉驴儿在树林里瞧见的还是他,但这次是在清早而不是在黄昏。布拉驴儿只继承了那把十字镐。
实数为五十八万四千五百法郎。冉阿让抽出五百法郎自己用。“以后看看再说吧。”他心中暗道。
当初从拉斐特银行取出六十三万法郎,同现在这个款数的差额,就是从一八二二年到一八三三年这十年间的花费,在修女院待五年,只用了五千法郎。
冉阿让将一对闪闪发亮的银烛台放到壁炉台上,都圣见了赞叹不已。
此外,冉阿让也得知终于摆脱了沙威。有人在他面前讲述过,他也从《通报》发的消息上得到证实:警探沙威淹死在货币兑换所桥和新桥之间的洗衣船下。这个无可指责并深受上级器重的人留下一张字条,令人猜想他是因为神经错乱而自杀的。“其实,”冉阿让心想,“他抓住我又放了我,必是已经疯了。”
六 二老各以不同方式为珂赛特幸福尽力
全面准备这桩婚事,并征询大夫意见,大夫说二月份可以举行婚礼。现在是十二月份,几周幸福美满的快活日子倏忽而过。
外祖父同样乐不可支,有时他久久端详珂赛特。
“美丽的姑娘真招人喜欢!”他赞道,“她的样子多温柔,多善良!真没得说,我的心肝咪咪,是我一生见过的最可爱的姑娘。等以后,她的美德就和香堇一样芬芳。不错,她是优美的化身。跟这样的女子在一起,只能过一种高尚的生活。马吕斯,我的孩子,你是男爵,又富有,求求你,别去干律师那行当了。”
珂赛特和马吕斯从坟墓一步登上天堂,连点过渡都没有,他们俩即使没有眼花缭乱,也要头晕目眩。
“怎么会这样,你能明白一点儿吗?”马吕斯问珂赛特。
“不明白,”珂赛特回答,“但是我觉得,仁慈的上帝在看着我们。”
冉阿让不遗余力,铺平道路,什么都调理好了,使之顺利进行。他跟珂赛特同样急切地盼望大喜的日子,而且从表面上看,也跟她怀着同样欢乐的心情。
珂赛特身世的秘密,惟独他知晓,他当过市长,懂得如何解决这一棘手问题。原原本本说出她的身世,谁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有可能阻止这桩婚事。他为珂赛特一一排除困难,给她安排一个父母双亡的家庭,这样才保险,不会提出任何异议。珂赛特是一个孤儿,并不是他的女儿,而是另一个割风的骨肉。割风兄弟二人在小皮克普斯修道院当过园丁。前往修道院了解情况,得来大量极好的材料、极受赞扬的证明;善良的修女不大热衷探究别人父亲的身份问题,看不出这里耍了什么花样,她们始终说不准小珂赛特究竟是哪一个割风的女儿。她们提供了别人需要的情况;讲得语气十分诚恳。一份证明书开出来了。珂赛特法定为欧福拉吉·割风小姐,确认为孤儿。冉阿让又一番策划,他以割风的名字、被指定为珂赛特的监护人,而吉诺曼先生则是监护人的代理人。
至于那五十八万四千法郎,则是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人留给珂赛特的遗产。当初的数额为五十九万四千法郎,其中一万法郎用于珂赛特的教育,有五千法郎付给了修女院。这笔遗产由第三者保管,规定等珂赛特成年时或结婚时移交给她。整个这种安排,看来还是相当合情合理,尤其还有五十多万遗产这一有力的旁证。当然也有几处显得怪异,但是没人看到。与此相关的人,一个被爱情蒙住了眼睛,其余的全被六十万法郎遮住了视线。
珂赛特现在得知,长久以来她叫父亲的这位老人,并不是她生父,而只是一个亲戚;另一个割风才真正是她父亲。换个时候,她会十分难过。然而现在,她正处于无比幸福的时刻,心头只掠过一点阴影,脸上泛起一点愀然之色,但她毕竟欣喜若狂,阴云很快就消散。她有了马吕斯。年轻人一到面前,老人就退隐了。人生不过如此。
再者,常年来,珂赛特看惯了周围一个个谜团;童年有过神秘经历的人,往往不愿深究一些事情。
她还继续管冉阿让叫父亲。
珂赛特心花怒放,特别喜欢吉诺曼外公。固然,老人对她讲了许多赞扬话,也送给大量礼物。冉阿让那边在给珂赛特营造一个正常的社会地位、一笔无可指责的财富,吉诺曼先生这边在给她装点婚礼的花篮[119],没有什么比追求华丽更令他开心的了。他送给珂赛特一条班什[120]花边的衣裙,是他的祖母留下来的。“这种式样又时髦了,”他说道,“老古董又风行起来。我年老时的少妇,跟我童年时的老妇穿得一样。”
科罗曼德尔漆的凸肚式古老五斗柜,多年没有打开了,现在他又翻起来,说道:“让这些老祖宗忏悔一下,看看大肚子里都装着什么东西。”他稀里哗啦,将满满的大肚抽屉里的东西全倒出来,有他妻子、情妇和老辈女眷的衣物:北京宽条子绸、大马士革锦缎、厚锦缎、印花绉绸、图尔产的双烧横棱绸衣裙、能下水洗的印度金丝绣帕、几块不分正反面的王妃绸[121]、热那亚和阿朗松的桃花、老式的金银首饰、精雕战斗图案的象牙糖果盒,还有各种旧衣裳、缎带,他全送给珂赛特了。珂赛特惊喜交集,一方面对马吕斯爱得发狂,另一方面也对吉诺曼先生感激不尽,她梦想用绸缎和丝绒装饰起来的无边的幸福。在她看来,她的婚礼花篮是由大天使托着,她的灵魂鼓着马林[122]花边翅膀,在蓝天里飞翔。
我们说过,这对情人如醉如痴的程度,只有外公的兴高采烈能与之相提并论。受难会修女街仿佛来了铜管乐队。
每天早晨,外公都送给珂赛特一件古董。珂赛特的周围,花边衣饰应有尽有,像鲜花一样争奇斗妍。
有一天,不知由什么话头引起来,在幸福中喜欢严肃话题的马吕斯说道:
“那些革命者太伟大了,就像卡通[123]和福基翁[124]都拥有几世纪的威望,每人似乎都是世代相传的古名。”
“古绫!”老人高声说,“谢谢,马吕斯,这正是我要想的主意。”
于是,第二天,珂赛特的婚礼篮里,又增添一件漂亮的茶色古绫衣裙。
老外公从这堆古物中引出一段高论:
“爱情,当然很美,但必须有陪衬。幸福也需要一些无用的东西。幸福,仅仅是必需品,要用大量不必要的东西调味。一座宫殿和一颗心。一颗心的卢浮宫,爱情的心和凡尔赛的大喷泉。请把牧羊女交给我,竭力让她成为公爵夫人。请把头戴矢车菊花冠的牧羊女菲莉领来,给她加上十万利弗尔的年金。在大理石的柱廊下,请向我展现一望无际的田园。我赞赏田园,也赞赏大理石和黄金的仙苑。干干巴巴幸福好似干面包,能饱肚子,但不是美宴。我需要浮华的、无用的、奇异的、多余的、毫无实用价值的东西。记得在斯特拉斯堡大教堂见过一座报时钟,有四层楼那么高,它好意报时,但又不像为报时而造的,它报午时或午夜,报太阳的正午或爱情的午夜,也报其他任何你想听的时辰,向你报月亮和星辰、大地和海洋、鸟儿和鱼儿、福波斯[125]和福柏[126],从那窝里还钻出无数玩意儿:有十二门徒,有查理五世,有爱波妮和沙宾努斯[127],此外,还有许多镀金小人儿吹喇叭。这还不算那美妙的钟乐,不知为什么,动不动就响彻云霄。一个简陋的光秃秃的钟盘虽也报时,但能同它相提并论吗?我呢,我赞赏斯特拉斯堡的大钟,认为它胜过模仿黑森林杜鹃叫的报时钟。”
吉诺曼先生信口开河,对婚礼发表一通怪论,连十八世纪的丑陋老妇,也都纳入他的赞歌中。
“你们不懂节庆的艺术。当今时代,你们不会欢乐地过一天。”他高声说道,“你们的十九世纪特别乏味,缺乏激情,不知何为富有,不知何为高贵。无论什么事,它都剃成光头出现。你们的第三等级平淡无奇,毫无味道,是畸形的。你们成家立业的资产阶级妇女的梦想,拿她们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用红木家具和细布帘子,新装饰起一间漂亮的小客厅。让开!让开!吝啬鬼先生要娶守财奴小姐。真是富丽堂皇!一枝蜡烛上还贴着一枚金币。现在就是这样时代。但愿我能逃到比萨尔马特人[128]更远的地方。哼!在一七八七年,我就预言一切全完了,预言那天我看见罗昂公爵,即莱翁亲王、夏博公爵、蒙巴宗公爵、苏比慈侯爵、元老院元老图瓦尔子爵,乘坐两辆马车去龙尚[129]!这些全产生了后果。到本世纪,大家都做起生意,在交易所投机,大发横财,却变成了吝啬鬼!他们打扮修饰,外表弄得很漂亮,衣服笔挺,脸洗得干干净净,上过肥皂,刮了脸,刮了胡子,梳好头发,上了发蜡,弄得光溜溜的,又是擦,又是刷,外表非常整洁,无可指责,就跟石子一样光滑,态度审慎,极有分寸,同时,我以我的情妇贞操发誓,他们内心深处全是粪土和污泥浊水,肮脏极了,连用手擤鼻涕的牛倌见了也要退避三舍。我向这个时代献上这样一句格言:肮脏的洁净。马吕斯,你别生气,让我讲一讲,你看到了,我可没讲老百姓的坏话,还总把你的百姓挂在嘴边,不过,对资产阶级,请容我敲打敲打。我也是其中一分子嘛。爱得越深,责打也越狠。说到爱,我要明确地讲,如今,人也结婚,可是不晓得如何结婚了。噢!老实说,我真怀念从前那种温文尔雅的习俗,失去那一切真遗憾。当年,人人都那么文雅,具有骑士风度,举止彬彬有礼,可爱可亲,那种豪华赏心悦目,音乐是婚礼的组成部分,交响乐在楼上,鼓乐在楼下,大家跳舞,宴席上一张张脸喜笑颜开,讲的赞扬话早已深思熟虑,歌声四起,焰火五颜六色,大家笑得非常开心,花样儿多极了,举不胜举,那绸带的大花结,我也缅怀新娘的吊袜带。新娘的吊袜带和维纳斯的腰带是表姊妹。特洛伊战争是在什么上进行的?当然是在海伦的吊袜带上进行的。他们为什么拼杀呢?为什么神圣的狄俄墨得斯打烂了墨里奥涅[130]头上的十角青铜巨盔呢?为什么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用长矛相互刺杀呢?就因为海伦让帕里斯拿走了她的吊袜带。荷马以珂赛特的吊袜带为题,还能创作出一部《伊利亚特》。他会把我这个爱唠叨的老头儿写进他的诗中,起名为涅斯托耳。朋友们,从前,在那可爱的从前,结婚特别讲究:先要签好一份婚约,接着是一顿丰盛的宴席。居雅斯[131]前脚出去,加马什[132]后脚就进来。嘿!没得说,胃是一只可爱的畜生,也要求该给它的一份儿,也要有它的婚礼。桌上有美酒佳肴,身边坐着一位不戴修女巾、半露出胸脯的美人儿!哈!大家都开怀大笑,那时候真快活呀!青春就是一束鲜花;每个青年,到头来都要捧上一枝丁香或一束玫瑰;即使当了战士,也还是牧羊人;如果碰巧成为龙骑兵上尉,那也设法取名叫福罗里昂[133]。每个人都力求漂亮些,满身绣花,披红挂紫。一个有产者也像一朵花,一位侯爵像一颗宝石。谁也不穿扣绊鞋,谁也不穿长统靴,人人都打扮得那么漂亮,油光锃亮,金光闪闪,舞姿翩翩,风情十足,显得非常优雅,而侧身仍不妨带着佩剑。蜂鸟总得有喙又有爪。那是《风雅的印度》[134]的时代。那个世纪有文雅的一面,又有豪华的一面。嘿,老天见证!那时候真开心。可是今天,人总板着面孔。有钱的男人那么吝啬,女人又那么假正经;你们这个世纪太不幸了。因为衣领开得太低,美惠女神也会被赶走。唉!本来是美的东西,却当作丑的东西遮掩起来。从那场革命之后,人人都穿起长裤,连舞女也不例外;一名滑稽舞女演员必须一本正经,你们跳轻快舞蹈也得一板一眼。要显得威严才行,就差把下巴颏儿也塞进领带里。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举行婚礼,追求的理想就是打扮成鲁瓦耶—科拉尔[135]那样。你们可知道,追求这种威严,结果如何吗?结果变得渺小。要知道,欢乐并不单纯是快活,还是伟大的。因此,你们要欢快地相爱,见鬼!你们结婚时要搞得火暴,搞得昏头昏脑,要喧闹,闹翻天,尽情表达出幸福!在教堂里要严肃,这可以。可是,弥撒一结束,就全丢开!要制造出一种梦幻,围着新娘旋转。结婚典礼既要有气派,又要有梦幻的情调。婚庆的队列,要从兰斯大教堂走到香德炉宝塔[136]。我特别憎恶小里小气的婚礼。见鬼!至少婚礼这天,要登上奥林匹斯神山,当当神仙。啊!你们可以成为气精、游戏之神和欢乐之神,可以成为神兵天将!朋友们,哪个新郎都应当是阿道勃朗第尼王子[137]。这一生仅有的千金一刻,要及时享乐,飞上云霄同天鹅和雄鹰一起遨游,哪怕第二天又掉下来,回到资产阶级青蛙群里。绝不要在结婚上节俭,绝不要损害其光辉,绝不要在你们辉煌的日子吝惜钱财。婚礼不是平常过日子。哦!婚礼如果按照我的想像去操办,准会搞得妙趣横生。可以到树林里听小提琴演奏。我安排演出的节目:天蓝色和银白色。我要把田野各路神仙请来祝贺,还要把山林仙女和海上仙女统统请来。要办成安菲特里特[138]的婚礼,有一片彩霞、一群梳好美发的裸体山林水泽仙女,一位向女神献四行赞歌的学士院院士、一辆由海怪拉着的华车。
特里同[139]吹螺壳,快步走在前边,
听这仙乐者,无不快活成了仙!
“这才是婚礼的节目,这才像个样儿,要不然算我外行,信口开河!”
老外公满怀激情,滔滔不绝地讲给自己听,而这工夫,珂赛特和马吕斯则尽情地相互凝视。
吉诺曼姨妈以她一贯平和的心情,冷静地看待这一切。近五六个月以来,她接连受了不少刺激:马吕斯回来,马吕斯满身血污被人送回来,马吕斯被人从街垒送回来,马吕斯死了,随后又活过来,马吕斯同家里和解,马吕斯订婚,马吕斯要和一个穷苦的姑娘结婚,马吕斯要和一个非常富有的姑娘结婚。那六十万法郎是最后一件令她惊讶的事。继而,她又恢复初领圣体时的冷漠态度。她还按时去做礼拜,还拨动念珠念经,还念她的瞻礼祈祷书,当别人在角落里窃窃说I love you时,她就在另一个角落轻声诵《圣母颂》。在她看来,马吕斯和珂赛特隐隐约约,好似两个影子,而其实,影子正是她本身。
有一种苦修的滞钝状态,灵魂已经麻木不仁,同所谓的生活世事格格不入,只能感知地震和大灾大难,毫无一般人的感觉,既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这种虔诚,”吉诺曼老头对女儿说,“就好像患了大脑炎。你对生活一点感觉也没有了,既闻不到臭味,也闻不到香味。”
不过,六十万法郎倒把老姑娘的犹豫不决固定下来。她父亲一贯拿她不以为然,在马吕斯的婚事上没有征求她的同意。老人行事单凭一股激情,原先的暴君一变而为奴隶,一心要让马吕斯满意。至于姨妈存在不存在,有没有看法,老头子连想都没有想,老姑娘再怎么温顺,也不免被这种态度刺伤了。她内心有不平之气,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暗中盘算:“父亲不同我商量就决定了这桩婚事,我解决遗产问题也不同他商量。”她确实富有,而她父亲则相反。因此,她在这个问题上保留了决定权。如果他们是穷苦的结合,那么也就让他们穷苦下去。外甥先生活该倒霉!他娶个女叫花子,那他就当叫花子去。然而,珂赛特拥有六十万的财富,便讨姨妈喜欢了,使她改变了对这对情侣的看法。六十万法郎值得重视,显而易见,她别无选择,只能把她的财产留给这两个青年,原因无非是他们并不需要这笔财产。
事情已经安排妥当,新婚夫妇就住在外公家里。吉诺曼先生的卧室是家中最漂亮的屋子,他非要让出来不可。“这样会使我年轻,”他说道,“我早就有这种打算,我一直打定主意,要把我的卧室变成洞房。”他用许多高雅的老古董布置新房,还用他认为是乌德勒支[140]产的名贵缎子装饰墙壁和天棚,缎底全毛茛花图案上,有起绒的熊耳花。他说道:“昂维尔公爵夫人在拉罗什吉永时,就是用这种缎子做床罩的。”他将一个萨克森瓷人摆在壁炉台上,那瓷人在裸露的肚子上捧着一个手笼。
吉诺曼先生的书房,改为马吕斯需要的律师办公室,大家还记得,这是应律师公会的要求设立的。
七 幸福萦绕依稀梦
这对情侣天天见面。珂赛特同割风先生一道前来。“事情完全颠倒了,”吉诺曼小姐说道,“这不,未婚妻送上门来让人家追求。”养成这种习惯,一来是马吕斯需要疗养,二来是比起武人街的草垫椅来,受难会修女会街的沙发椅更适于促膝交谈,也就把她拴住了。马吕斯和割风先生见面并不交谈,这好像成了惯例。少女都需要年长的人陪伴。没有割风先生陪着,珂赛特就来不了;对马吕斯来说,割风先生是珂赛特来访的条件,他也就接受了。有一次,他们笼统地提起改善全民命运的政治因素,虽然没有深入探讨,但总算多说几句话,不局限于“是”和“不”了。还有一次提起教育问题,马吕斯主张实行免费的义务教育,要以各种形式向所有人提供教育,如同大自然提供空气和阳光那样,总之,要让全民都能接受教育,在这一点上,他们的看法完全吻合,差不多还交谈起来。马吕斯这时才注意到,割风先生很善言谈,措辞也相当高雅;不过,他好像还缺少点什么。比较上流社会人士而言,割风先生缺少点什么,但也多出点什么。
围绕这位对他一味既和气又冷淡的割风先生,马吕斯在心里默默提出各种疑问。有时,他甚至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他的记忆有空洞,有个黑暗场地,有四个月垂危所掘下的深渊。许多事情都消失在那里面。有时他甚至思忖,他在街垒里是否真的见过割风先生这样一个十分严肃、十分平静的人。
况且,过去出现并消失的人和事物,给他头脑留下的不只是这惟一的惊愕。不要以为他完全摆脱了记忆的困扰,须知这种困扰,即使在我们快乐的时候,在我们心满意足的时候,也要迫使我们忧伤地回顾往事。一个人不回首已经消失的视野,就没有思想,也没有爱心。有时候,马吕斯两手托腮,模糊的往事就乱哄哄地穿过他脑海中的暮色。他又看见马伯夫倒下去,听见伽弗洛什在枪林弹雨中唱歌;他又感到嘴唇下爱波妮冰冷的额头;安灼拉、库费拉克、约翰·普鲁维尔、公白飞、博须埃、格朗太尔,他所有朋友在他面前站起来,继而又无影无踪。所有这些亲爱的、痛苦的、勇敢的、可爱的或可悲的人,难道都是梦中之影吗?是否确实存在过?暴动的硝烟席卷了一切。这些壮志凌云的人都有凌云的梦想。马吕斯心中发问,暗自摸索;所有那些烟消云散的事实令他目眩。他们究竟在哪儿呢?难道真的全部消亡了吗?黑暗中一次陨落,除了他将一切都带走了。在他看来,那一切仿佛消失在幕布后面。生活中常有这种幕落的场景。上帝又转入下一幕。
他本身还确是同一个人吗?他这个穷苦青年,现在富有了;他这个被抛弃的人,现在有个家了;他这个痛苦绝望的人,现在要和珂赛特结婚了。他觉得自己穿过一座坟墓,走进去时是黑的,走出来时变白了。那座坟墓,其他人都留在里面了。可是,所有从前那些人,有时又回来,站立在面前,将他团团围住,令他心情黯然;于是,他就想想珂赛特,便又恢复宁静;惟独这一幸福能抹掉这场灾难。
割风先生几乎也在那些消逝的人之列。马吕斯始终不敢相信,街垒中的那个割风先生,就是这个有血有肉、极为庄重地坐在珂赛特身边的割风先生。那个割风先生,可能是昏迷状态给他送来又带走的一场噩梦。此外,二人的性情相差悬殊,马吕斯绝不可能当面问割风先生,甚至连这种念头也没有产生。我们已经指出这一特有的细节。
两个人有个共同的秘密,并达成某种默契,都不言及这个问题,而这种情况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么罕见。
只有一次,马吕斯试探了一下。在谈话中,他有意提到麻厂街,并转身问割风先生:
“您熟悉那条街吧?”
“哪条街?”
“麻厂街啊?”
“这个街名,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割风先生回答,语气极其自然。
他的回答仅指街名,并未涉及街道本身,但是马吕斯认为这更能说明问题。
“毫无疑问,”他想道,“我做了一场梦,产生了一种幻觉,那个人只是有点像他,割风先生并没有去那里。”
八 两个无法寻到的人
马吕斯不管多么大喜过望,心头的思虑也绝难抹去。
婚期已定,就在筹办婚事期间,他开始对往事进行艰难而精细的调查。
要报答几方面的恩情:替他父亲报恩,也要为他自己报恩。
一个是德纳第,一个是把他马吕斯送回吉诺曼先生家中的那个人。
马吕斯决意要找到这两个人,他绝不愿意结了婚,过上幸福日子,却把他们忘掉;他担心欠下的恩情如不偿还,会在他此后光辉灿烂的生活中投下阴影。他绝不愿意拖欠恩情债,要在愉快地走进未来的生活之前,先偿清过去的债务。
德纳第是个恶棍,这丝毫改变不了他救过彭迈西上校一命的事实。德纳第在所有人眼里是个强盗,在马吕斯眼里则不然。
马吕斯不了解滑铁卢战场的真情实况,不知道那种特殊性:在那种异乎寻常的境地,德纳第救了他父亲一命,却不是恩人。
马吕斯雇请了好几名侦探,哪个也没有摸到德纳第的踪迹。这方面的线索好像全部消失了。德纳第婆娘在预审期间死在狱中。德纳第和他女儿阿兹玛,是那伙可悲的人幸存的两个,也已潜入黑暗中。社会这个不为人知的深渊,将他们吞没之后又悄悄合拢了。水面上不见一点动荡,一点波纹,而那种一圈圈隐约扩展的水纹,恰恰表明有东西掉进去,可以进行探测。
德纳第婆娘死了,布拉驴儿与此案无关,囚底失踪了,主要被告都已越狱潜逃,戈尔博破屋的绑架案差不多流了产。案情始终没有调查清楚。刑事法庭只好拿两个胁从犯开刀,一个是邦灼,别号春天,又名比格纳伊,另一个是半文钱,又名二十亿,二人对席分别判处十年苦役。在逃同谋犯均判处终身苦役。主犯德纳第则缺席判处死刑。这一判决,是惟一留下来有关德纳第的事,犹如灵柩旁边的一枝蜡烛,阴惨惨的光投在这个埋葬了的名字上。
再说,德纳第本来就害怕重新逮捕归案,深藏起来,这一判决更把他赶入最深处,又给覆盖这个人的黑暗加厚一层。
至于寻找另外那个人,救了马吕斯的那个陌生人,开头还有点收获,后来就停滞不前了。六月六日夜晚把马吕斯送到受难会修女街的那辆出租马车,倒是设法找到了;车夫说,六月六日那天,他奉一名警察之命,从下午三时到夜晚,“停车守在”香榭丽舍的河边,就在大阴沟出口处的上方,约莫晚上九点钟,对着河边的阴沟铁栅门打开了,走出一个汉子,肩上驮着一个仿佛死了的人;守候在那儿的警察逮捕那活人,抓住那死人,而他这个车夫,按照警察的命令,让“那伙人”上了车,先到了受难会修女街,将那死人撂下;他说那死人就是马吕斯先生,“这一次”虽然活了,他还是能认出来;然后,他们又上了车,他挥鞭赶马,到了离档案馆不远的地方,又叫他停车,在大街上付清了车费就分了手,警察将那人带走了;此外,他就一无所知了,那天夜晚非常黑。
我们已经说过,马吕斯什么也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他仰身要倒在街垒里的当儿,被一只强有力的手从后面抓住,后来的事就没有一点印象了,等苏醒过来,已是在吉诺曼先生家中了。
他越推测越找不出头绪。
他总不能怀疑他本人的身份。然而,他分明昏倒在麻厂街,怎么又会在残废军人院桥附近的塞纳河边,让一名警察给收了?难道有人从菜市场街区,把他背到香榭丽舍,怎么走的呢,通过下水道?这种献身精神真是闻所未闻!
有个人?是谁?
这正是马吕斯要寻找的人。
关于这个人,他的救命恩人,一点消息也没有,无影无踪,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马吕斯调查这方面的事,虽然必须格外谨慎,但他还是一直查到警察总署。然而那里也不比别处强,了解的情况无助于弄清真相。警察总署还没有出租马车夫了解得多,他们根本不知道六月六日在大阴沟铁栅门那里逮捕过人,也没有收到警察任何有关的报告,认为这事纯属编造,只能是车夫编造出来的寓言故事,而车夫为了一点小费,什么都干得出来,甚至不惜胡编乱造,然而,事实终归是事实,马吕斯不能怀疑,除非像我们刚才讲的,怀疑他本人的身份。
这一切无法解释,不出这怪诞的谜圈。
这个人,这个神秘的人,车夫看见他背着昏迷的马吕斯,从大阴沟的铁栅门里出来,因抢救一个暴动者而被埋伏的警察当场逮捕,他后来怎么样了呢?那名警察又去哪儿了呢?这人逃脱了吗?那名警察为什么保持沉默呢?他受贿了吗?马吕斯的这个救命恩人,为什么不给他一点音信呢?这种慷慨的态度,同献身精神一样,都是超群绝伦的。这个人为什么不露面了呢?也许他不图报吧,但是谁也不能超越感激之情。难道他死了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一副什么长相呢?谁也说不清楚。车夫回答说:“那天夜晚太黑了。”巴斯克和妮科莱特当时吓傻了,眼睛只顾盯着满面血污的少主人。惟独门房,在举着蜡烛照着一副惨相归来的马吕斯时,倒是注意看了这人一眼,他提供这样的特征:“这人的样子太可怕了。”
马吕斯回到外祖父家时穿的血衣保存起来,期望对他的寻找有所助益。他仔细察看血衣时,发现下摆有一处撕破,很是蹊跷,而且还缺了一块。
有一天晚上,马吕斯因珂赛特和冉阿让在一起,他谈到这场奇特的险遇,说他屡次查询而徒劳。他见“割风先生”那张始终冷淡的面孔,便有些不耐烦了,于是激动地提高声音,几乎怒冲冲地说道:
“是的。这个人,不管他是什么人,他的所为也是高尚的。您知道他做了什么吗,先生?他像个大天使那样出现,他是冲进战火中,才能把我抢出去,还打开下水道门,将我拖进去,再背着我!在那可怕的地下长廊里,他必须弯下腰,屈着膝,在黑暗中,在污泥浊水中,走了一法里半多路,先生,背上还背个死尸!抱着什么目的呢?惟一的目的,就是抢救这个死尸。而这个死尸正是我。他心里想:‘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为了这一点可怜的火星,我要冒生命危险!’他拿生命冒险,可不止一次,而是无数次。一步一个险。有事实为证:他一走出下水道就被捕了。先生,这人所做的这一切,您知道吗?不希图任何报酬。当时我是什么人?一名暴乱分子。当时我是什么人?一个战败者。啊!珂赛特那六十万法郎如果是我的……”
“那钱是您的。”冉阿让插了一句。
“那好,”马吕斯接着说,“我愿意以这笔钱为代价,找到这个人!”
冉阿让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