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汤姆·乔德还在沿着乡间的大路开着车子,寻找青草镇的收容所。乡间灯光零落,只有后面天空的微光显示出贝克斯菲尔德的方向。卡车一路慢慢地颠簸着,在路上猎食的野猫没等车到就避开了。十字路口有一些挨得很紧的白色木头房子。
妈在车座上睡着了,爸沉默了很久,独自出神。
汤姆说:“我不知道收容所在哪儿。也许我们要等天亮问问人家才行。”他在林荫路上的一块牌子旁边停了车,另一辆汽车也在这交叉路口停住了。汤姆伸出头来。“喂,先生,你知道收容所在什么地方吗?”
“一直往前去。”
汤姆把卡车开到对面的路上。他开了几百码,又停下来。面向着大路,有一道高高的铁丝篱笆,还有一道宽阔的大门,门里通着一条车道。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有一所小房子,窗户里透着光。汤姆把卡车开进门去。卡车突然向上一蹦,又砰的一声落在地上。
“哎呀!”汤姆说,“我根本没看见那个土堆。”
守夜的人从门廊上站起来,走到汽车跟前。他把身子向卡车边上歪过来。“你开得太快了,”他说,“下次你得当心些。”
“真奇怪,这个土堆是干什么的?”
守夜的人笑了。“,这里面有许多孩子在玩耍。你叫司机开慢点儿,可他们老是容易忘记。不过只要叫他们在那土堆上撞一次,他们就不会再忘记了。”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但愿我没撞坏什么。喂—你们这儿有地方给我们住吗?”
“有一处搭帐篷的地方。你们有多少人?”
汤姆用指头算了一下。“我和爸妈,奥尔、罗莎夏和约翰伯伯,还有露西和温菲尔德。最后两个是小孩子。”
“,我想我们能把你们安顿下来。带着搭帐篷的东西吗?”
“有一大块油布和床垫。”
守夜的人站上了踏脚板。“开到那条路的尽头向右转弯。你们就到了第四清洁所。”
“那是个什么地方?”
“有抽水马桶和淋浴,还有洗澡盆。”
妈问道:“你们有洗澡盆—还有自来水吗?”
“当然有。”
“啊!感谢上帝。”妈说。
汤姆把车子顺着一长排暗沉沉的帐篷开过去。清洁所里点着一盏光线暗淡的灯。“就停在这儿吧,”守夜人说,“这是个好地方。原来住在这儿的人刚搬走。”
汤姆把车子停住。“就是那边吗?”
“是的。现在你叫别人卸行李,我陪你去登记。先睡个觉吧。收容所委员会的人明天早晨会来找你们,把你们安排好。”
汤姆两眼垂下了。“警察吗?”他问道。
守夜人笑了。“不是警察。我们有自己的警察。这儿的人自己选警察。跟我来吧。”
奥尔下了卡车,走到前面来。“就在这儿住下吗?”
“是的。”汤姆说,“你和爸卸行李,我到管理处去。”
“小声点儿,”守夜人说,“有好些人在睡觉呢。”
汤姆跟着从黑暗中穿过去,爬上管理处的台阶,走进一间摆着一张旧写字台和一把椅子的小房间。守夜人坐到写字台后面,抽出一张表格。
“叫什么名字?”
“汤姆·乔德。”
“那是你父亲吗?”
“是的。”
“他叫什么?”
“也叫汤姆·乔德。”
问话继续下去。“从什么地方来的?到这一州有多久了?干过什么工作?”守夜人抬起头来望着。“这并不是爱啰唆。照规矩我们要填上这些。”
“当然喽。”汤姆说。
“那么—你们有钱吗?”
“稍微有一点儿。”
“你们不是穷光蛋吧?”
“有一点儿钱。怎么啦?”
“,搭帐篷的地皮每星期要收一块钱租金,可是你们可以用做工来抵,比如搬垃圾啦,打扫场子啦—这一类的事情。”
“我们做工来抵就是了。”汤姆说。
“明天你就可以见到委员会的人了。他们会指点你们怎样用公物,把这儿的规矩告诉你们。”
汤姆说:“请问—这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什么委员会?”
守夜人把身子往后一靠。“办得很好。有五个清洁所,每个所选出一个管理委员来,那个管理委员会就制定法律。他们怎么说,就怎么办。”
“要是他们蛮干呢?”汤姆说。
“那么,你们就可以投票撤换他们,也跟你们投票选举他们那么省事。他们办事办得挺好。我讲一件给你们听听—你知道摇喊派①[①指在做礼拜时以叫喊和乱动来表示虔诚的教派。
]的牧师们一向总是跟着大家到处跑,他们传了道就募捐,是不是?嗳,他们想到这个收容所里来传道。有许多老年人也愿意让他们来。于是这件事就归管理委员会决定了。他们开了会,决定了办法。他们说:‘凡是牧师都可以到这收容所里来传道。可是谁也不准在这儿募捐。’这个决定使那些老年人很难受,因为从此以后,就没有牧师来了。”
汤姆笑了一阵,随即问道:“你的意思是说管理这收容所的就是在这里住的人吗?”
“对啦。而且搞得很好。”
“你刚才还谈到警察—”
“管理委员会维持秩序,制定规则。而且这里还有妇女。她们会来找你妈。她们照料孩子们,管理清洁所。要是你妈没有工作,她就得给做工的人看孩子,等她有了工作—那么,孩子们当然又有别人来管。妇女们搞缝纫,还有看护来教她们。这样的事情多得很。”
“你是说这儿没有警察?”
“没有,先生。警察不带证件就不能进这里来。”
“,要是有人胡闹,喝醉了酒或是吵架,那怎么办呢?”
守夜人把一支铅笔戳进吸墨纸。“那么,头一次管理委员会就警告他。第二次呢,他们就切实地警告他。第三次呢,他们就把他赶出收容所去。”
“哎呀,我的天哪,这真叫我有点儿不相信!今晚上一些警官领着那些戴小帽子的家伙,把河边的停宿场烧掉了。”
“他们不到这地方来,”守夜人说,“有时候在夜里,特别是有舞会的夜里,也许有警察到篱笆附近来巡逻一下。”
“还有舞会?哎呀,那可太好了!”
“每逢星期六晚上,我们这儿就有全县最好的舞会。”
“,那可太好了!这样的地方为什么不多有几个呢?”
守夜人脸上显得愁眉不展了。“这个道理你得自己去弄清楚才行。快去睡觉吧。”
“再见。”汤姆说,“妈一定会喜欢这个地方,很久没有人客客气气地对待她了。”
“再见。”守夜人说,“睡觉去吧。这地方大家都醒得早。”
汤姆顺着两排帐篷之间的一条路走过去。他的眼睛在星光下渐渐习惯了。他看见那两排帐篷是笔直的,帐篷外面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路面有人打扫过,而且洒过水。帐篷里传来了熟睡的人们的鼾声。整个场子上是一阵一阵呼噜呼噜的声音。汤姆慢慢地走着。他走近第四清洁所,好奇地望着这个地方,那是一所没有油漆过的房子,又低矮,又粗陋。有一个两面敞开的屋子里摆着一排一排的面盆。他看见乔德家的卡车停在近处,便悄悄地走了过去。油布篷架起来了,帐篷里安安静静。他走过去的时候,卡车的阴影里闪出一个人影,向他走过来。
妈轻声说道:“是你呀,汤姆?”
“是的。”
“嘘!”她说,“他们都睡着了。他们累坏了。”
“你也应该睡觉呀。”汤姆说。
“,我等着你呢。事情办妥了吗?”
“很好。”汤姆说,“现在我不跟你说了。到早上,他们会来告诉你。你一定会喜欢这个地方。”
她低声说:“我听说这儿有热水呢。”
“是的。现在你去睡觉吧。我不知道你有多久没睡过觉了。”
她央求道:“你现在有什么事情不肯告诉我呢?”
“我先不说。你去睡觉吧。”
忽然间,她好像有些女孩子气了。“要是我老想着你不肯告诉我的事情,那我怎么睡得着觉呢?”
“不,你别想了,”汤姆说,“早上头一件事情,你得换一件衣服,以后的事—你自然会明白。”
“心里挂着这些事,我就睡不着觉。”
“你非睡不可。”汤姆咯咯咯地笑得很痛快。“千万得睡才行。”
“好好地睡吧。”她温柔地说。于是她弯着身子,溜进那暗沉沉的油布篷底下去了。
汤姆爬上卡车后面的架子。他在汽车底板上仰卧下来,双手交叉枕着头,前臂贴住耳朵。夜里渐渐凉爽了。汤姆起身扣上了胸前上衣的纽扣,又往后躺了下去。天上的星斗高悬在他头上,放射着晶莹的光芒。
汤姆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一阵微小的当当响声把他从睡梦中吵醒了。他细听了一会儿,又听到铁器相碰的响声。他移动着发僵的身子,在晨风中哆嗦了一下。场子上的人还在熟睡。汤姆站起来,从卡车边上向外一望。东方的群山是深蓝色的,当他定睛望着的时候,曙光在山后隐约地衬托着,把山顶的边缘映成了鲜红,这道光照到头上的天空,便变得冷清清的,越来越灰暗,到与西方地平线相近的地方,就终于与那纯粹的夜色融合为一了。山谷里的地面上是一片黎明的紫灰色。
铁器的叮当声又响起来了。汤姆向那排帐篷望过去,那灰色只比地面稍淡一些。他看见一个帐篷旁边有一道橙黄色的火光从一个旧铁炉子的裂缝里透出来。短短的烟筒里冒出一道灰色的炊烟。
汤姆翻过卡车的边架,跳到地上。他向那炉子慢慢走去。他看见一个年轻女人在炉子旁边工作,她那弯着的胳膊上抱着一个婴儿,那孩子正在她的罩衫底下仰着头吃奶。那个女人走来走去,拨一拨火,又移一移那长了锈的炉子盖,使它不漏气,随后又打开炉门。那婴儿一直在吃奶,母亲把他敏捷地从一只胳膊换到另一只胳膊上,婴儿并没有妨碍她的工作,也没有破坏她那灵巧的优美姿势。橙黄色的火光从炉子的裂缝里钻出来,一闪一闪地投射在帐篷上。
汤姆走得更近了。他闻到了煎腌肉和烤面包的气味。东方的阳光迅速地亮起来。汤姆走到炉子的近旁,向它伸出手去。那个女人向他看了一眼,点点头,两条辫子甩了一下。
“早呀。”她说,一面把平底锅上的腌肉翻了一下。
帐篷的门帷向上一扬,里面走出一个年轻人来,后面跟着一个年纪较大的人。他们穿着粗蓝布的新衣服,上装的衬料把衣服垫得硬邦邦的,铜纽扣闪闪发亮。他们都是面孔瘦削的人,相貌差不多。那个年轻人留着黑黑的短胡髭,年老的留着白色的短胡髭。他们的头和脸都是湿的,头发上还在滴水,硬胡髭上凝聚着水珠。他们的两颊因为潮湿而发亮。他们一同站在那里,静悄悄地望着渐渐发亮的东方。他们一同打着呵欠,望着山顶边缘上的曙光。后来他们转过头来,才看见了汤姆。
“早呀。”那年老的说,他的脸色既不怎么亲切,也不见得太冷淡。
“你早。”汤姆说。
随后那年轻的也说:“早呀。”
他们脸上的水慢慢干了。他们走到炉子跟前,烤了烤手。
那个年轻女人一心工作着。她把婴儿放下了一次,用一根头绳把背后两条辫子扎在一起,当她工作的时候,她的辫子就上下跳动、左右摇摆。她把几个铁皮杯放在一口装货的大木箱上,又把铁盘和刀叉摆好。随后她从滚油里捞起腌肉,放在一个铁皮大盆子里,腌肉哧哧地响了一阵,便变得松脆了。她又打开锈了的炉门,拿出一个盛满厚厚的大面包的方形盘子来。
面包的气味冲到空中的时候,那两个男人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个年轻的轻声说道:“好香呀!”
于是那个年老的对汤姆说:“吃过早饭了吗?”
“,还没吃呢。我那一家人在那边。他们还没起来,还得睡一会儿。”
“,那你就跟我们一起坐下吧。我们的东西还多得很呢—感谢上帝!”
“啊,谢谢你。”汤姆说,“这么香的东西,我可不能不吃。”
“真香吧?”年轻人问道,“你一辈子闻到过这么香的东西吗?”他们走到木箱跟前,围着箱子蹲下来。
“在这一带干活吗?”年轻人问道。
“正想找工作。”汤姆说,“我们是昨天晚上才到的。还没来得及到各处去找机会。”
“我们干了十二天的活了。”年轻人说。
在炉边忙着的年轻女人说:“他们甚至置了新衣服呢。”那两个男人都埋下头去,看看自己穿的那身挺括的蓝衣服,于是他们都有些害羞似的微笑了。年轻女人把那一大盆腌肉和焦黄的厚厚的面包,还有一碗腌肉卤汁和一壶咖啡摆好,也在那木箱旁边蹲下来。婴儿还是在她的罩衫底下仰着头吃奶。
他们盛满了各自的盘子,把腌肉的卤汁倒在面包上,在咖啡里放了糖。
那个年老的把嘴巴塞满,嚼了又嚼,使劲地往下咽。“多谢上帝,真好吃!”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塞满了一嘴。
年轻人说:“我们现在已经吃过十二天好东西了。这十二天里,我们顿顿都吃得很好—谁也没少吃。我们有活干,挣了工钱,就吃个痛快。”他又拼命大吃起来,把他的盘子重新盛满。他们喝着滚烫的咖啡,把渣子倒在地下,又把各自的杯子斟满。
现在阳光有了色彩,放出微红的光芒了。父子俩都停止了吃饭。他们面对着东方,晨光照亮了他们的脸。山的形象和照到山顶上的阳光都映在他们的眼里了。随后他们又把各自杯子里的渣子倒在地上,一同站起来。
“得出去了。”那个年老的说。
年轻人向汤姆转过脸来。“听我说,”他说,“我们在装水管子。你要是愿意跟我们一道去,我们也许可以给你想想办法。”
汤姆说:“,那可是太承你们的情了。我还得谢谢你们这顿早饭。”
“你来吃,我们很高兴。”那个年老的说,“你要是想找工作,我们可以想办法给你找找。”
“这正合我的意思。”汤姆说,“请等一等,我去告诉我家里的人。”他连忙跑到他家的帐篷,俯身向里面望去。在油布篷底下的阴暗中,他看见那一个个睡着的人体。但是在那些被褥中间却有了一点儿动静。露西像蛇一般扭着身子出来了,头发披在眼睛上面,衣服皱得乱七八糟。她小心地爬出来站着。她那双灰色的眼睛在睡醒后显得又清亮,又沉静,没有一点儿顽皮的神气。汤姆离开了帐篷,向她招招手,叫她跟着,等他转过身来,她就抬起头望着他。
“天哪,你越长越大了。”他说。
她突然感到很难为情,掉过头去望着一边。“你听着,”汤姆说,“你别把谁吵醒,可是等他们醒来的时候,你就告诉他们,说我找到了工作的机会,现在我要去接头。你告诉妈一声,我在邻居那儿吃过早饭了。你听明白了吗?”
露西点点头,又把头掉转去,她那双眼睛还是小姑娘的眼睛。“你别吵醒他们。”汤姆吩咐道。于是他就赶快跑回他的新朋友那里去了。露西小心地走近清洁所,向敞开的门里窥探着。
汤姆回来的时候,那两个男人正在等着。那个年轻女人已经拖出一条床垫,把婴儿放在那上面,一面在洗盘碗。
汤姆说:“我本来想告诉我家里的人,说我在什么地方。可是他们还没醒。”于是他们三个人便顺着两排帐篷中间那条路走去了。
场子上的人开始活动了。妇女们在新生起来的炉火旁边操作着,有的切肉,有的揉面做早晨的面包。男人们也在帐篷和汽车附近忙着。天空现在变成玫瑰色了。管理处前面有个瘦瘦的老头子细心地耙着地。他非常小心地拖着铁耙,把一行行的齿印划得又直又深。
“你起得早呀,老伯。”他们经过的时候,那个年轻人说。
“是呀,是呀,我得抵我的租金。”
“租金?见鬼!”年轻人说,“他上星期六夜里喝醉了酒。整夜在他的帐篷里唱歌。委员会才罚他做工。”他们沿着柏油路边上走,路旁长着一行胡桃树。太阳在山顶上冒出头来了。
汤姆说:“真可笑。我吃了你们的东西,可没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们—你们也没提起你们的名字。我叫汤姆·乔德。”
那个年老的向他看了一眼,随即微笑了。“你到这儿还不久吧?”
“可不是吗,不久!只不过一两天。”
“我知道。真有趣,你忘了老习惯,没提你的名字。这种人多得很呢。都是正派人。,先生—我叫蒂莫西·华莱士,这是我儿子威尔基。”
“认识你们,真是荣幸得很。”汤姆说,“你们到这儿很久了吧?”
“十个月了。”威尔基说,“去年闹大水灾之后,就上这儿来了。唉!我们吃过的苦可真够受,真够受呀!他妈的,我们差点儿饿死了。”他们的脚步在柏油路上啪嗒啪嗒地响着。一辆卡车装满了人,经过他们身边,车上的人都各有心事。大家坐在汽车底板上,勉强振作精神,愁眉苦脸地瞪着眼睛。
“他们到煤气公司去。”蒂莫西说,“他们找到了很好的工作。”
“我可以把我们的卡车开来。”汤姆提议道。
“不用。”蒂莫西歪过身子去,拾起一颗青胡桃。他用大拇指把胡桃按了一下,便向一只落在铁丝篱笆上的画眉鸟掷去。那只鸟飞起来,让胡桃在它身下掠过,然后又飞回那铁丝上,用尖嘴理一理它那晃亮的黑羽毛。
汤姆问道:“你们没汽车吗?”
华莱士父子都不作声,汤姆看看他们的脸,发觉他们有些害羞。
威尔基说:“我们做工的地方,从这条路过去只不过一英里。”
蒂莫西愤愤地说:“我们是没汽车了,我们把汽车卖掉了。非卖不可呀。吃的东西完了,什么都没有了。又找不到工作。每星期都有人来收买汽车。他们到处打听,要是你挨饿,他们就要买你的汽车。你饿得厉害,他们就用不着出多少钱。那时候—我们饿得真够受。那辆车子只卖了十块钱。”他向路上吐了一口唾沫。
威尔基心平气和地说:“我上星期在贝克斯菲尔德看到那辆车—停在一家旧汽车场里—摆在那儿,标价明明是七十五块。”
“我们当时非卖不可,”蒂莫西说,“要不是让他们把我们的汽车抢去,我们就得偷他们的东西了。我们当时还不到偷东西的地步,可是,他妈的,也实在穷得差不多了!”
汤姆说:“你知道吧,我们离开家乡之前,听说这儿有很多工作。看到一些传单,叫大家上这儿来。”
“是呀,”蒂莫西说,“那些传单我们也见过。其实工作并不多。工价却一直在往下跌。我光是为了考虑吃的问题,就弄得精疲力竭了。”
“你们现在总算有工作了。”汤姆说。
“是呀,可是这并不会长久。现在倒是在给一个好心人干活。他有一个小农场。自己跟我们一道干活。可是,唉—这工作是不会长久的!”
汤姆说:“真糟糕,你们干吗还要拉我去呢?我一去就使这工作更干不长了。你们为什么要害自己呢?”
蒂莫西慢慢地摇摇头。“我也不明白。我想大概是没脑筋吧。我们本打算每人挣它一顶帽子,我看这大概是办不到了。工作的地点就在那边,往后一拐就是。工作总算不错。一个钟头挣三毛钱。东家又是个好心人,挺客气的。”
他们转了个弯,离开公路,沿着一条石子路走去,穿过一个小小的菜园。他们走到一些树木后面,到了一所白色的小农舍跟前,那儿有几棵遮阴的树和一个仓棚,仓棚后面有个葡萄园和一片棉花地。他们三个人走过那所房子的时候,一扇铁纱门砰地响了一声,一个晒黑了脸的矮胖男人从后门的台阶上走下来。他戴着一顶纸板做的遮阳帽,横过院子的时候,把袖子卷了起来。他那双浓密的眉毛向下皱着,显出很发愁的样子。他的两颊晒得像牛肉一般发红。
“早呀,托马斯先生。”蒂莫西说。
“你早。”那人烦躁地应声道。
蒂莫西说:“这位是汤姆·乔德。不知道你能不能设法安插他一下?”
托马斯皱着眉头,向汤姆瞪了一眼。接着,他简慢地笑了一下,还是皱着眉头。“啊,好吧!我可以安插他。每个人我都可以安插得下。也许我要雇用一百个人。”
“我们刚才在想……”蒂莫西抱歉地说。
托马斯打断了他的话。“是呀,我也在想。”他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们。“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们。我一直是给你们三毛钱一个钟头—对吧?”
“,不错,托马斯先生—不过—”
“你们给我干的活也值三毛钱。”他那双粗壮的手紧紧地扣在一起。
“我们总是尽力把每天的工作做好。”
“唉,他妈的,今天早上只能给你们两毛五一个钟头了,干不干随你们的便。”他气得脸涨得更红了。
蒂莫西说:“我们给你干活很卖力气。你自己也是这么说呀。”
“我知道。可是现在我雇用工人,似乎也不由我做主了。”他忍了一下。“你瞧,”他说,“我这儿有六十五英亩地。你听说过农民联合会吗?”
“,听说过。”
“我就是这个会里的。我们昨晚上开过一个会。你们知道这个农民联合会是谁主持的吗?我告诉你们吧,就是西部银行。这个平原大部分是那家银行的产业,不归它管的地也都抵押给它了。所以昨天晚上那家银行派来的人对我说:‘你给的工钱是三毛钱一个钟头。你最好把它减到两毛五。’我说:‘我雇的是很好的工人。他们干的活值三毛。’他就说:‘不是这么说的。’他说,‘现在的工钱是两毛五了。你要是给三毛,那就会引起纠纷。还有,’他说,‘你明年总还照旧需要那笔抵押借款吧?’”托马斯停了一下。他张开着的嘴唇喘了一口气。“你明白吗?规定的工价是两毛五—有什么办法!”
“我们干活是很卖力的。”蒂莫西无可奈何地说。
“你还不明白吗?银行先生雇了两千人,我只雇三个。我借了银行的款又不能不还。只要你想得出什么办法,我当天赌咒,一定接受!他们把我掐住了。”
蒂莫西摇摇头。“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你们在这儿等一下。”托马斯急忙走到屋里去。门在他背后砰的一声关上了。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你看见这个了吗?我来念一念吧:‘公民们痛恨赤色煽动分子,烧毁了流民停宿场。昨夜有一群公民,因为当地一个流民停宿场有人煽动风潮,大为愤怒,烧毁了那里所有的帐篷,还警告煽动分子赶紧离开本县。’”
汤姆开口说:“,我……”但他马上就闭住嘴,不作声了。
托马斯把报纸细心折好,放进衣袋。他再次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低声说:“那些人就是会里派去的。我泄露了他们的秘密。要是他们知道我说过这些话,明年我的农场就搞不成了。”
“我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蒂莫西说,“即使有煽动分子,我也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会气得发疯。”
托马斯说:“我早就在注意这件事了。每回要降低工价,总是先有煽动分子。每回都这么说。他妈的,他们让我上了圈套了。唉,你们打算怎么办?两毛五干不干?”
蒂莫西望着地下,说道:“我干。”
“我也干。”威尔基说。
汤姆说:“我大概抢了人家的饭碗。好吧,我也干。我非干活儿不可呀。”
托马斯从后面裤袋里抽出一块蓝手帕,擦了擦嘴和下巴。“我不知道这儿的活还可以干多久。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靠现在挣的这点儿钱怎么养得活一家人。”
“我们只要有活干,总可以对付。”威尔基说,“我们找不到工作,那才没办法呢。”
托马斯看看他的表。“,我们出去挖沟吧。”他说,“对了,我还有句话要告诉你们。你们这几个人都是住在官办的收容所里,对不对?”
蒂莫西怔了一下。“是的,先生。”
“你们每星期六晚上还有舞会吧?”
威尔基微笑了一下。“我们的确有舞会。”
“唉,下星期六晚上可得当心呀。”
蒂莫西忽然挺起了胸脯。他上前一步走到托马斯身边。“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管理委员会的委员。我要问清楚才行。”
托马斯露出了担心的神色。“你们可别说是我告诉你们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蒂莫西追问道。
“嗐,农民联合会不喜欢官办的收容所。因为不能派警官进去。我听说收容所里的人自己制定法律,你不带拘票就不能进去捉人。可是那里面要是发生一场打架的大乱子,甚至有人开枪—那就可以派一批警察进去,把收容所收拾干净了。”
蒂莫西已经变了神色。他挺着肩膀,两眼发呆。“你这是什么意思?”
“千万别告诉人家,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托马斯不自在地说,“星期六晚上,收容所里会打起架来。有一些事先准备好的警官会进去干涉。”
汤姆问道:“这究竟是为什么?收容所里那些人并没妨碍别人呀。”
“我告诉你们这个道理吧,”托马斯说,“收容所里那些人习惯了人的待遇。他们再回到流民停宿场去,就难以管束了。”他又擦了擦脸。“现在还是出去干活吧。天哪,但愿我不会为了这么乱说,把我的农场断送掉。可是我喜欢你们这些人。”
蒂莫西走到他面前,伸出一只又粗又瘦的手,托马斯便把它握住了。“不会有人知道是谁说的。我们谢谢你。不会有人打架。”
“还是去干活吧,”托马斯说,“两毛五一个钟头。”
“你给我们这些钱,”威尔基说,“我们决不说二话。”
托马斯向那所房子走去。“我一会儿就出来,”他说,“你们几个人先去干活吧。”铁纱门在他背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他们三个人经过那座刷过白灰浆的小仓棚,沿着田边走去。他们来到一条狭长的沟渠边,那里摆着一截一截的水泥管子。
“这就是我们干活的地方。”威尔基说。
他的父亲打开仓棚,递出两把铁镐和三把铁锹来。于是他对汤姆说:“这是你的宝贝。”
汤姆举起那把铁镐。“我的天哪!这可叫人痛快啦!”
“等到十一点左右,”威尔基提醒道,“你才会觉得多么痛快。”
他们走到沟渠的尽头。汤姆脱去上衣,扔在土堆上。他把便帽往上一推,踏进沟渠。接着他在手掌上吐了些唾沫。铁镐举到空中,飞快地落下来。汤姆轻轻地发出嗳嘿的哼声。铁镐一起一落,他就在镐头挖进地里、把泥土弄松的时候发出嗳嘿的哼声。
威尔基说:“你看,爸,我们找到一个干活的好手了。这小伙子已经跟那把铁镐成亲了。”
汤姆说:“我是下过功夫的(嗳嘿)。是的,先生,我的确下过功夫(嗳嘿)。干过几年(嗳嘿),觉得很喜欢这个滋味(嗳嘿)。”他前面的泥土松开了。太阳现在照到那些果树上来了,葡萄叶在藤上映出带绿的金光。汤姆挖了六英尺,便踱到一边,擦擦额头。威尔基来到他后面。铁锹一起一落,泥土便飞到逐渐加长的沟道边的土堆上去了。
“我听说过这里的管理委员会,”汤姆说,“原来你就是一个委员呀。”
“是的,先生,”蒂莫西回答道,“这是负着责任的,对大家都有责任。我们尽力把事情办好,收容所里的人也都尽力要把事情办好。但愿那些大农场主不会太叫我们遭殃。但愿他们不来这一手。”
汤姆又爬到沟里,威尔基站在一边。汤姆说:“他刚才说跳舞的时候有人打架(嗳嘿),那是怎么回事(嗳嘿)?他们为什么要来这一手呢?”
蒂莫西跟在威尔基后面,蒂莫西的铁锹把沟底铲成斜角,再把它刨平,准备安装管子。“他们好像是要赶走我们,”蒂莫西说,“他们是怕我们组织起来,我想。也许他们的想法是对的。这收容所就是一个组织,里面的人照料自己的事情。那里面的乐队是这一带最出色的。挨饿的人可以在铺子里赊一点儿账。五块钱—你可以买许多吃的东西,收容所还能维持下去。我们从来不会犯法。我想那些大农场主怕的就是这个。又不能把我们关到牢里去—嗐,这就叫他们害怕了。他们心想,要是我们能管理自己的事,那也许就会干出别的事情来。”
汤姆走出沟来,擦掉流到眼睛里的汗。“你听见报上说的贝克斯菲尔德北面那些煽动分子吗?”
“听说了,”威尔基说,“他们向来爱这么说。”
“,我原来就在那地方,并没有什么煽动分子。他们所谓的赤党,见鬼,赤党究竟是怎么回事?”
蒂莫西在沟底刨了一条凸起的土。太阳把他那粗硬的白胡子照得发亮。“有许多人想知道赤党是怎么回事。”他笑了,“我们那些伙计当中有一个人弄明白了。”他用铁锹轻轻地拍拍堆起来的土。“有个叫作海因斯的家伙—他有三千英亩的地,种着桃子和葡萄—还开了罐头厂和酿酒厂。他就老爱谈什么‘讨厌的赤党’。‘讨厌的赤党要把我们的国家毁了,’他说,‘我们一定要把那些混蛋赤党从这儿赶出去。’有个刚到西部来的年轻人有一天听到了这些话。他搔搔头皮说:‘海因斯先生,我到这儿并不久。你说那些讨厌的赤党到底是些什么人?’海因斯说:‘赤党就是那些不知足的坏蛋,我们给两毛五的工钱,他们偏要三毛!’那个年轻人把这句话想了一想,便搔搔头皮说:‘哎呀,海因斯先生,我并不是什么坏蛋,可是如果这样就算是赤党—那我还是想要三毛钱一个钟头呢。人人都是这么想。唉,海因斯先生,我们都是赤党了。’”蒂莫西把铁锹沿着沟底铲过去,铁锹刨开的地方,坚实的泥土发出闪光。
汤姆笑了。“我想,我大概也是吧。”他的铁镐一起一落,下面的泥土便裂开了。汗水顺着他的额头和脖子的两边流下来,在他的脖子上闪闪发光。“岂有此理!”他说,“只要你不把铁镐当作对头(嗳嘿),它可真是个好家伙(嗳嘿)。人和铁镐(嗳嘿)是可以合作的(嗳嘿)。”
他们三个人一起干着活,沟渠逐段逐段地挖好了,近午的太阳热辣辣地晒到他们身上。
汤姆离开露西以后,露西在清洁所门口瞪着眼向里望了一会儿。没有温菲尔德在旁边听她夸口,她的勇气就不怎么大。她把一只光脚伸进去,踏在水泥地面上,又缩回来。在那条路上稍远的地方,有一个帐篷里走出一个女人,在一个铁皮炉子里生了火。露西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但她不能走远。她慢慢地走到自己家的帐篷门口,向里面望了一下。约翰伯伯躺在一边的地上,他张着嘴,喉咙里呼噜呼噜地打着鼾。妈和爸盖着被,把头钻在被里,躲避亮光。奥尔在远离约翰伯伯的一边,他的臂膀搭在眼睛上。离帐篷门口很近的地方,躺着罗莎夏和温菲尔德,温菲尔德旁边有一块空着的地方,原来是露西睡觉的。她蹲下身子,向里面窥探了一下。她的两眼盯住了温菲尔德那个亚麻色头发的脑袋,当她这样看着的时候,男孩也睁开了眼睛向外盯着她,那眼光是严肃的。露西把手指按在嘴唇上,用另一只手招一招。温菲尔德转过眼去看罗莎夏。她那微红的脸靠着他,嘴微微地张着。温菲尔德小心地掀开毯子,溜了出来。他爬出帐篷,和露西凑在一起。“你起来多久了?”他轻声问。
她很小心地把他领开,他们到了不会吵醒别人的地方,她便说:“我根本没睡过。我通夜都是醒着的。”
“没有的事。”温菲尔德说,“你撒谎,不害羞。”
“好吧,”她说,“你说我撒谎,那我就不用把这儿发生的事告诉你了。我就不用告诉你,有个家伙让人一刀戳死了,还有一只熊进来,把一个小娃娃拖走了。”
“哪会有什么熊呀。”温菲尔德不自在地说。他用指头撩一撩头发,把他挂在树杈上的工装裤拉下来。
“好吧—没有熊就没有熊,”她讥讽地说,“像商品目录上那种用瓷做的白东西也是没有的。”
温菲尔德一本正经地看看她。他指着清洁所。“是在那里面吗?”他问道。
“我是个不害羞的撒谎的家伙,”露西说,“对你说什么事情反正都没好处。”
“我们去看看吧。”温菲尔德说。
“我已经去过了,”露西说,“我还在那上面坐过呢。我在那里撒过尿了。”
“没有的事。”温菲尔德说。
他们走到清洁所跟前,这一回露西不害怕了。她大胆地领着路走进那所房子。一排马桶装置在大屋子的一边,每个马桶占着一个小间,前面都有门。马桶的瓷又白又亮。一排脸盆装在另一面墙壁上,靠第三面墙那边有四个淋浴的小间。
“你瞧,”露西说,“那就是抽水马桶。我在商品目录上见过。”两个孩子走到一个马桶间跟前。露西忽然劲头十足地撩起裙子,坐下去了。“我告诉过你,我上这儿来过。”她说。马桶里还有一阵沙沙的水声,可以证明她这句话。
温菲尔德有些忸怩不安。他伸手扭了一下水箱上的扳手。于是水就哗啦哗啦地冲下来。露西向空中一跳,便跳开了。她和温菲尔德站在屋子当中,看着那个马桶。马桶里的水声继续咝咝地响着。
“你闯祸了,”露西说,“你把它弄坏了。我看见的。”
“我没有。我的确没有。”
“我看见的。”露西说,“好东西一到你手里就不保险了。”
温菲尔德把下巴低下来。他又抬头看看露西,眼眶里充满了眼泪。他的下巴颤动着。于是露西立刻后悔了。
“别着急,”她说,“我不会告你。我们可以撒个谎,说这东西早就坏了。我们还可以假装根本没上这儿来过。”她领着他走出了那幢房子。
现在太阳射过山头,照到清洁所的五个波状铁皮屋顶上,照到那些灰白的帐篷上和帐篷之间扫过的路面上,发出闪光。场子上的人醒来了。那些煤油桶和金属片做成的火炉里生起了火。空气中有烟的气味。帐篷的门帷撩起了,人们在路上走动着。妈站在自己家的帐篷前面,向那条路的两头张望。她看见了那两个孩子,便走到他们跟前。
“我正在担心,”妈说,“不知道你们上哪儿去了呢。”
“我们不过是在外面看看。”露西说。
“,汤姆呢?你们看见他了吗?”
露西装出很神气的样子。“看见的,妈。汤姆把我叫了起来,他有话让我告诉你。”她停了一下,使自己显得更神气一些。
“嗯?—什么话?”妈追问道。
“他叫我告诉你—”她又停了一下,看看温菲尔德是不是很欣赏她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妈举起手来,手背向着露西。“什么话?”
“他找到了工作,”露西连忙说,“出去干活去了。”她提心吊胆地看看妈那只举起的手。那只手又落下了,随后又向露西伸过来。妈飞快地使劲抱了抱露西的肩膀,又放开了她。
露西怪难为情地瞪眼望着地下,改变了话题。“那边有抽水马桶,”她说,“是白的。”
“你上那儿去过了吗?”妈追问道。
“我跟温菲尔德去的,”她说了这一句,随即又狡猾地说道,“温菲尔德弄坏了一个马桶。”
温菲尔德满脸通红。他狠狠地瞪着露西。“她在一个马桶里撒过尿。”他恶毒地说。
妈有些担心了。“你们是怎么搞的?快带我去看看。”她推着他们去到那门口,走了进去。“你们是怎么搞的?”
露西指着那马桶。“刚才那里面哗哗地响得很凶。现在已经停了。”
“你怎么弄的,做给我看看。”妈吩咐道。
温菲尔德勉勉强强地走到马桶跟前。“我把这玩意儿推了一下,推得并不重。”他说,“我只不过抓住这玩意儿,动了一下,那里面就—”又是一阵水冲了下来。他便赶紧往旁边一跳。
妈仰头大笑,露西和温菲尔德愤愤地望着她。“抽水马桶就是这么用的,”妈说,“我从前见过。你解完了手,就把那东西推一下。”
两个孩子为了自己的无知,惭愧得不得了。他们出了门,顺着那条路往前走,瞪眼看着附近一大家人吃早饭。
妈从门里望着他们,然后她在屋子里四处张望了一下。她走到淋浴间那边,向里面看了一看。她又走到脸盆那边,用指头摸摸脸盆的白瓷。她放出一点儿水来,把手指伸出去冲了一冲,热水流出来的时候,她就把手连忙甩开了。她向脸盆端详了一会儿,于是插好塞子,从热水龙头里放了些热水到盆里,又从冷水龙头里放出些冷水。接着,她就在那温水里洗手,又洗了脸。她正在用手指把水弄到头发里的时候,忽然听见后面水泥地上有脚步声。妈转过身来。一个中年以上的男人站在那里,用严正的诧异神情望着她。
他厉声说道:“你怎么进这里来了?”
妈咽了一口气,说不出话来,她觉得下巴上的水往下滴,把衣服渗透了。“我不知道,”她赔着小心说,“我以为这地方是给大家用的。”
那老头儿向她皱皱眉头。“这是男人用的。”他严厉地说。他走到门口,指着门上的牌子:“男厕所。”“你瞧,”他说,“这上面说得明明白白。你没看见吗?”
“没看见,”妈羞愧地说,“我根本没看见。这儿没有我能去的厕所吗?”
那男人的怒气消失了。“你是才来的吧?”他问得和气些了。
“半夜里到的。”妈说。
“那么你还没跟委员会接过头吧?”
“什么委员会?”
“,妇女委员会。”
“没有,我还没接过头。”
他得意地说:“委员会马上会到你们这儿来,把你们安顿好。刚到这儿来的人,我们是要照顾的。你要找女厕所,只要绕到房子那一边就是。那边是你们的厕所。”
妈不自在地说:“你说有个妇女委员会—要到我的帐篷里来吗?”
他点点头。“快来了,我想。”
“谢谢你。”妈说。她连忙出去,连走带跑地回到帐篷里去了。
“爸,”她喊道,“约翰,快起来!奥尔,你也起来。快去洗脸。”惊醒的睡眼都向她望着。“你们大家都起来,”妈喊道,“你们快起来洗脸,还得把头发梳一梳。”
约翰伯伯脸色苍白,有些病容。他下巴上有一块红伤痕。
爸问道:“什么事?”
“委员会!”妈嚷道,“有个委员会—妇女委员会就要上这儿来了。快起来,洗洗脸吧。我们还在睡着打鼾的时候,汤姆已经出去找到工作了。快起来吧。”
他们半睡不醒地走出了帐篷。约翰伯伯踉踉跄跄地走着,脸上有些痛苦的表情。
“到那间屋子里去洗洗脸。”妈吩咐道,“我们得早点儿吃完早饭,准备迎接委员会的人来。”她走到帐篷里的一小堆劈好的柴火那里,拿了柴块生起火来,把锅子放上去。“玉米面煎饼,”她自言自语地说,“玉米面煎饼和卤汁。这做起来快。非快不可。”她自己继续念叨着,露西和温菲尔德站在旁边望着出神。
整个场子上冒起了早晨的炊烟,四面八方传来了叽叽咕咕的谈话声。
睡眼惺忪、蓬头散发的罗莎夏慢吞吞地钻出帐篷。妈在一把一把地用手量着玉米面,正好转过头来。她望着女儿又皱又脏的衣服和不曾梳过的蓬松头发。“你快去打扮打扮吧,”她兴致勃勃地说,“到那边去打扮。你有一套干净的衣服,我给你洗好了。把头发梳一梳。眼眵也得弄掉才行。”妈很兴奋。
罗莎夏很不高兴地说:“我不舒服。我盼着康尼。康尼不在,我简直什么也不想干了。”
妈把整个身子转过来,面向着她。她的双手和手腕上都沾着黄色的玉米面。“罗莎夏,”她严厉地说,“你得振作精神。你老是这样垂头丧气,太不像话了。有个妇女委员会就要上这儿来。她们到这儿的时候,我们这一家人可不能愁眉苦脸的。”
“可是我实在不好过。”
妈伸着两只沾着面粉的手,向她走过去。“快去,”妈说,“有时候,你只好把心事放在肚里。”
“我要吐了。”罗莎夏哼哼唧唧地说。
“那么,你去吐好了。你当然要吐,谁都得吐。吐过了,你就去打扮打扮,还得把你的脚洗一洗,穿上你那双鞋。”她又回转身来干她的工作。“再把你的头发梳成辫子。”她说。
平底煎锅里的油在火上毕毕剥剥地爆了一阵,等妈用勺子舀了玉米面放下去的时候,油就溅起来,发出咝咝的响声。她在深底锅里用油掺和了面粉,加了水和盐,又把肉汁搅匀了。咖啡在一加仑的铁罐里沸腾起来,从那儿喷出了咖啡的气味。
爸从清洁所溜达回来,妈把他端详了一番。爸说:“你说汤姆找到了工作?”
“是的。我们还没醒,他就出去了。你快到那只木箱里去找一找,拿一条干净的工装裤和衬衫来换上。爸,我忙得要命。你去把露西和温菲尔德的耳朵洗洗吧。那边有热水呢。你去给他们洗一下好吗?把他们的耳朵仔细擦干净,要擦得又红又亮才行。”
“从来没见过你有这么大的兴头。”爸说。
妈嚷道:“现在我们这家人可得弄整齐些才行。一路上都没机会打扮打扮。可是现在我们办得到了。把你那脏工装裤丢在帐篷里,我来给你洗一洗。”
爸走进帐篷去,不一会儿就穿着洗过的淡蓝色工装裤和衬衫出来了。随后他就领着那两个惊慌而又不高兴的孩子向清洁所走去。
妈在他们后面喊道:“把他们的耳朵里里外外都使劲擦擦,好好洗干净。”
约翰伯伯从男厕所里走到门口,向外望了一望,又走回去,在马桶上坐了好久,两手捧着疼痛的头。
妈煎好了一锅焦黄的玉米饼,又一勺一勺地把面浆舀到油里去,想要煎第二锅。这时候一个人影落到她身边的地面上。她转过头来一看。一个瘦小的男人全身穿着白衣服,站在她后面—这个人长着一张酱黄色的、打皱的清瘦面孔和一双快活的眼睛。他瘦得像一根木棒一样。他那干净的白衣服的线缝磨破了。他向妈微笑着。“你早。”他说。
妈看看他那身白衣服,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绷了起来。
“你早。”她说。
“你是乔德太太吗?”
“是的。”
“,我叫吉姆·罗利。我是收容所主任。顺便来看看你们这里是不是一切都满意。要用的东西都有了吗?”
妈疑心地把他端详了一番。“都有。”她说。
罗利说:“昨天夜里你们到的时候,我已经睡了。幸亏有块空地给你们用。”他的声音是温和的。
妈很爽快地说:“这地方很好。特别是那些洗衣盆。”
“你等着看看妇女们洗衣裳吧。快开始了。那种热闹你一辈子也没见过,好像做礼拜似的。你知道昨天她们干什么来着,乔德太太?她们搞了个合唱队。一面唱赞美歌的调儿,一面搓衣服。那可好听呢,真是。”
妈脸上的怀疑神色渐渐消失了。“那一定很好听。你是老板吗?”
“不,”他说,“这地方的人都干得挺起劲,让我没事儿做了。他们把这个收容所弄得干干净净、有条有理,他们什么都干。这样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他们在大会堂里做衣服,他们还做玩具。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妈埋头看看自己身上龌龊的衣服。“我们还没收拾干净,”她说,“出门在外的人是没法弄干净的。”
“这我知道。”他说。他闻一闻空气。“嘿—是你们的咖啡这么香吗?”
妈微笑了。“香得很,是不是?咖啡的气味喷出来总是很香的。”她得意地说,“希望你赏光,跟我们一道吃早饭吧。”
他来到火边蹲下去,妈对他的反感终于完全消除了。“你不嫌弃,我们很高兴。”她说,“我们没多少好吃的东西,可是很欢迎你。”
那小个子男人对她咧着嘴笑了一下。“我吃过早饭了。不过你那咖啡我倒是想喝一杯。好香呀!”
“—,当然可以。”
“不用太忙。”
妈从铁罐里倒出一杯咖啡。她说:“我们还没有糖。也许今天可以买到。你要是爱吃糖的话,那就不会好喝了。”
“我一向不用糖,”他说,“好咖啡加糖倒把味道弄坏了。”
“,我倒是喜欢放点儿糖的。”妈说。她忽然仔细看着他,想弄明白他究竟为什么这么快就和她这么亲近。她从他的脸上探寻他的动机,只感到亲切的意味。随后她看了看他那白色上衣上磨破了的衣缝,便觉得放心了。
他呷着咖啡:“我想今早上妇女委员们会上这儿来看你们。”
“我们还没收拾干净呢,”妈说,“她们最好是等我们稍微收拾干净一点儿再来吧。”
“这种情形她们是明白的。”这位主任说,“他们初到的时候,也是一样。不要紧。这里的两个委员会都了解情况,所以才把事情办得很好。”他喝光了咖啡,就站起身来。“,我得上别处去。你们要什么,请到管理处来。我经常都在那儿。这咖啡真是呱呱叫。谢谢你。”他把杯子放在木箱上,跟别人的放在一起,然后挥挥手,就顺着那一排帐篷走掉了。妈听见他一路跟别人说话。
妈低下头去,竭力抑制住要哭的心情。
爸领着两个孩子回来了,他们因为耳朵被擦痛了,眼睛里的泪水还没有干。他们服服帖帖,满脸发亮。温菲尔德脖子上有一层晒黄的皮肤已经擦掉了。“嗬,”爸说,“脏得要命,有两层皮呢。要叫他们乖乖地站着,差点儿得揍他们才行。”
妈把他们夸奖了一番。“他们现在挺漂亮了。”她说,“你们自己去拿煎饼和肉汁吃吧。我们得收拾收拾东西,把帐篷里弄整齐一些才行。”
爸为两个孩子和他自己在盘子里盛好食物。“不知汤姆在哪儿找到工作了?”
“我也不知道。”
“,他找得到工作,我们也就找得到。”
奥尔兴奋地走到帐篷这边来。“真是个好地方!”他说。他自己动手拿吃的东西,还倒了咖啡。“你知道一个家伙在干什么?他在改装一辆住人的拖车。就在那边,那些帐篷背后。有床铺和炉子—什么都有。人就住在车上。好家伙,这么过日子才对劲呢!你在哪儿停车—就住在哪儿。”
妈说:“我倒是想有一所小房子。只等有了办法,我就要弄一所小房子。”
爸说:“奥尔—吃过以后,你跟我和约翰伯伯就把卡车开出去找工作。”
“对,”奥尔说,“我想找个汽车行里的工作—如果有。这才是我真正喜欢的事情。弄一辆小小的旧福特车给我开。把它漆成黄的,到处兜圈子。刚才在路上碰到个漂亮姑娘,我就给她丢了个眼色。真是个呱呱叫的漂亮姑娘呢。”
爸严厉地说:“你还是先找到工作,再去吊膀子吧。”
约翰伯伯出了厕所,慢慢地走过来。妈对他皱着眉头。
“你还没洗过脸呀—”她开口说,接着才看出他病得厉害,显出衰弱和难受的样子。“你到帐篷里去躺着吧,”她说,“你看上去不舒服。”
他摇摇头。“不,”他说,“我有罪过,应该受到惩罚。”他无精打采地蹲在地上,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妈把锅里最后剩的几块煎饼拿出来。她漫不经心地说:“收容所的主任来过了。他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咖啡。”
爸慢慢地朝远处望了一望。“真的吗?他来干什么?”
“只不过是来闲聊闲聊,”妈斯斯文文地说,“只不过是坐一坐,喝杯咖啡。他说平时难得喝到好咖啡,他闻到我们的咖啡很香。”
“他要干什么?”爸又追问道。
“没什么。只不过是来看看我们过得好不好。”
“我不相信,”爸说,“只怕他是到处探听人家的秘密。”
“他不是那种人!”妈愤愤地嚷道,“不怀好意的人,我一眼就看得出。”
爸把杯子里的咖啡渣泼掉了。
“你别这么乱泼吧,”妈说,“这是个干净地方。”
“你可别叫它太干净了,免得脏惯了的人住不下呀。”爸妒忌地说,“快点儿,奥尔,我们出去找工作吧。”
奥尔用手擦擦嘴。“我准备好了。”他说。
爸向约翰伯伯转过脸去。“你也去吗?”
“去,我也去。”
“你的气色不大好。”
“我是不大舒服,可我还是要去。”
奥尔上了卡车。“该买汽油了。”他说。他开动了发动机。爸和约翰伯伯爬到他身边,卡车便顺着那条路开走了。
妈眼看着他们离开。随后她就拎着一只水桶走到清洁所外面的洗衣盆那里去。她把水桶盛满了热水,提回自己的帐篷。她正在桶里洗着盘子的时候,罗莎夏回来了。
“我把你吃的东西放在一个盘子里了。”妈说。接着她便仔细看了看她的女儿。她的头发已经梳洗过了,还在滴水,皮肤是鲜嫩和微红的。她穿了一身印着小白花的蓝衣服。她脚上穿的是结婚时那双有后跟的拖鞋。在妈的注视之下,罗莎夏脸红了。“你洗过澡了吧?”妈说。
罗莎夏用沙哑的声音说:“我在那里面的时候,有一个女的进来洗了澡。你知道怎么办吗?你走进小间里,把开关一转,水就往你身上冲下来了—热水和冷水都有,随你的便—我也洗了个澡!”
“我也要去洗个澡。”妈大声说,“等我把这儿收拾完了就去。你教给我怎么洗吧。”
“我打算每天洗个澡,”女儿说,“那位太太—她看见了我,看见了我的肚子—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每星期都有个护士来。我可以去找那个护士,她会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才能使孩子强壮。她说这儿的太太们都是这么办。我也打算这么办呢。”这些话说得滔滔不绝。“还有—你猜怎么样?—上星期有人生了个孩子,全收容所的人开了个庆祝会,大家送衣服和小孩用的东西给那婴儿—甚至有人送了娃娃的摇车—柳条做的。车子虽然不新,可是他们给它上了一层淡红色的漆,就像新的一样。他们还给那孩子取了个名字,做了个庆祝的大蛋糕。啊,天哪!”她喘着气,不往下说了。
妈说:“感谢上帝,我们跟自己人在一起了。我要去洗个澡。”
“,真舒服。”女儿说。
妈擦干了那些铁盘子,把它们摞起来。她说:“我们是乔德家的人。我们是从来不向人家低头的。爷爷的爷爷,他在独立战争的时候打过仗。我们没有负债以前,本来是有田有地的人家。后来—那些人来了。他们叫我们遭了殃。他们每来一次,就像是拿鞭子抽了我一顿—我们全家人都挨打。还有尼德尔斯的那个警察。他对我的举动也很可恶,使我感到委屈,使我觉得丢脸。现在我不害羞了。这里的人都是自家人—跟亲人一样。那位主任,他上这儿坐过,还喝了咖啡,他左一声‘乔德太太’,右一声‘乔德太太’—还说:‘你们过得怎样,乔德太太?’”她停住嘴,叹了一口气。“唉,我又觉得是在过人的日子了。”她摞好了最后的一个盘子。她走进帐篷去,在衣箱里掏出她的鞋子和一身干净衣服来。她还找到一个小纸包,里面包着她的耳环。她走过罗莎夏跟前的时候说道:“要是那些妇女委员来了,你就告诉她们,说我马上就回来。”她绕过那清洁所旁边,便不见了。
罗莎夏猛地一下坐到一只木箱上,端详着她那双结婚时穿的黑漆皮鞋和那个朴素的黑色蝴蝶花结。她用手指头擦擦脚趾,又用裙子的里子擦擦手指。她俯下身去的时候,她那日益胀大的肚子便受到了一种压力。她直挺挺地坐起来,用手指在身上摸了一摸,摸的时候,微笑了一下。
那条路上,有个矮胖的女人拿着一苹果箱的脏衣服,朝洗衣盆那边走去。她的脸给太阳晒黄了,眼睛黑而有神。她系着一条布袋做的大围裙,罩在柳条纹的衣服上,脚下穿的是男式的褐色皮鞋。她看见罗莎夏在抚摸自己的身子,又看见那女孩的脸上浮现着笑容。
“嘿!”她叫了一声,愉快地笑起来。“你想是个男的还是女的?”
罗莎夏涨红了脸,低头望着地下,然后又抬起头来,偷看了一眼,那女人亮闪闪的小黑眼睛又把她盯住了。“我不知道。”她咕哝地说。
那女人扑通一声把苹果箱放在地上。“肚里有个肉疙瘩吧?”她说,又像一只快活的母鸡似的咯咯地笑起来。“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她追问道。
“我不知道—男的吧,我想。当然—还是男的好。”
“你们才到这儿,是不是?”
“昨晚上到的—深夜了。”
“打算住下来吗?”
“我不知道。我们只要找得到工作,也许要住下来。”
那女人脸上掠过一层阴影,她那双小黑眼睛透出阴沉可怕的神情来。“只要找得到工作。我们大家都是这么说呢。”
“我哥哥今天早上已经找到工作了。”
“找到了,真的吗?也许你们运气好。等着运气吧。可是运气是靠不住的。”她走近了一些,“你只能碰上一次运气,不会再碰到第二次。你真是个好姑娘,”她粗声地说,“你真好。你心里要是动了邪恶的念头—你可要当心那个娃娃。”她蹲在罗莎夏面前。“这个收容所里常出些荒唐事情,”她阴沉地说,“每星期六晚上,这儿都有舞会,还不光只双人舞呢。有人还爱搂着抱着跳舞!我见过。”
罗莎夏谨慎地说:“我喜欢跳舞,喜欢双人舞。”接着,她又很正派地说:“另外那种舞我从来没跳过。”
那个黄脸女人阴沉沉地点了点头。“,有人却喜欢那么跳。上帝也不容许这种事情,你看吧,别以为他会容许这么胡闹。”
“你说得对,大婶。”少女温柔地说。
那个女人把一只焦黄的打皱的手放在罗莎夏膝上,罗莎夏让她一摸,不由得畏缩了一下。“现在我要警告你。真正信耶稣的人剩下没几个了。每逢星期六晚上,乐队开了场,奏起乐来的时候,他们就乱蹦乱跳—是呀,乱蹦乱跳。我见过。我自己根本不走近那儿,也不让家里人去。人家就搂着抱着跳,我告诉你。”她为了加重语气,停了一下,然后用轻微的嘶哑声音说道:“他们还不止干这个呢。他们还演戏。”她把身子倒退了几步,侧着头看看罗莎夏对她这番话的反应如何。
“有演员吗?”姑娘惊奇地说。
“没有,”那女人大声说道,“不是演员,不是那些不要脸的演员。是我们这儿的人,是我们自己的人。有些糊里糊涂的孩子也参加,他们扮出跟自己不相干的角色。我可没走近过。可是我却听到过他们演戏的时候说的那些话。简直是有魔鬼闯进这个收容所来了。”
罗莎夏张着嘴、睁大眼睛听着。“从前在学校里,我们演过一次圣诞儿童剧—在圣诞节那一天。”
“,我不敢说这到底是好是坏。有些好人认为圣诞儿童剧总是好的。可是我却不肯干脆这么说。这里演的还不是什么圣诞儿童剧。只是些邪恶的、勾引人的、魔鬼的把戏。台上的人大摇大摆地走着,胡说八道,扮些莫名其妙的角色。还有人跳舞,搂着、抱着跳。”
罗莎夏叹了一口气。
“这种人还不少呢,”那个黄脸女人接着往下说,“简直是乌烟瘴气,这些胡闹的家伙足足有十个。你可别以为他们那些罪人瞒得过上帝。不,上帝把他们的罪过一项一项地上了账,还把所有的罪过加起来。上帝是留心看着的,我也留心看着。那些人当中,已经有两个让上帝赶走了。”
罗莎夏喘着气说:“真的吗?”
那个黄脸女人的声音深沉起来。“我亲眼看见的。有个怀着娃娃的姑娘,正和你一样。她演过戏,跟人家搂着跳过舞。后来—”她的声音变得凄凉可怕。“她一天天瘦下去,只剩下皮包骨,后来就—流产了,生了个死娃娃。”
“唉,真惨!”罗莎夏的脸色惨白了。
“死娃娃浑身是血。当然,从那以后,再也没人理她了。她跟人私奔了。罪恶是碰不得的,一碰就会惹上身。还有一个,也干了这种丑事。她也一天天瘦下去—你猜怎么着?有一天夜里,她上别处去了。过了两天又回来了。她说是上别人家去过。可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却没有了。你猜我心里怎么想?我想是那位主任,他把她带出去打了胎。他不信什么罪恶。他亲自告诉我的。他说罪恶就是饥饿,就是挨冻。他说—我告诉你,这是他亲自对我说的—他说有许多事情都能叫人看出没什么上帝。他说那些姑娘瘦下来,是因为她们吃不饱。哼,我可把他收拾了一顿。”她站起来,倒退了一步。她的眼光是锐利的。她用一只僵直的食指指着罗莎夏的脸。“我说:‘滚回去!’我说:‘我知道魔鬼闯进这个收容所来了。现在我知道魔鬼是谁了。滚回去,撒旦。’我说。天哪,这下子他果然老实了!他直打哆嗦,鬼鬼祟祟地说:‘请你别吵得大家不好受吧。’我说:‘不好受?他们的灵魂怎么办?那些死掉的胎儿和可怜的女人因为演戏都给毁了,那怎么办?’他只翻着白眼看了看,苦笑了一阵就走开了。他心里明白他是遇到真正给上帝作证的人了。我说:‘我要帮助耶稣监视人间的事情。你和别的那些邪恶的家伙都逃不掉。’”她端起她那只盛脏衣服的箱子。“你要当心。我警告你。你要当心肚子里的小娃娃,避开罪恶才行。”说完,她就神气十足地大踏步走掉了,眼睛里闪着贞洁的光彩。
罗莎夏看着她走开,随即就低下头去,用双手捧着,对着手掌呜咽起来。忽然她听见身边有一个柔和的声音。她羞涩地抬起头来望着。原来是那个穿白衣服的小个子主任。“别发愁,”他说,“你别发愁。”
她的眼睛让泪水弄迷糊了。“可是我干过呀,”她喊道,“我给人家搂着跳过舞。我没告诉她。我是在萨利索干的。我跟康尼。”
“别发愁。”他说。
“她说我要小产呢。”
“我知道她爱这么说。我很注意她。她是个好心的女人,可是她弄得大家很不好受。”
罗莎夏淌着眼泪抽抽噎噎地哭了一阵。“她知道有两个女人就是在这收容所里丢了孩子。”
主任在她面前蹲下来。“喂!”他说,“听我说吧。我也知道她们。她们太饿、太累了。干活也干得太辛苦了。她们在卡车上颠得厉害,又生了病。那不能怪她们。”
“可是她说……”
“别发愁。那个女人就喜欢惹是非。”
“可是她说你就是魔鬼。”
“我知道她这么说。这是因为我不许她弄得大家心里难受。”他拍拍她的肩膀,“你别发愁。她不懂什么。”于是他赶快走开了。
罗莎夏望着他的背影,他走的时候,晃动着瘦瘦的肩膀。她还在望着他那瘦小的身影,妈就回来了。她洗得干干净净,脸色微红,湿湿的头发梳成了一个髻。她穿着她的花纹衣服和旧皮鞋,耳朵上戴着小小的耳环。
“我洗过澡了,”她说,“我站在那儿,让温热的水冲下来,在我身上直淌。有个太太说,只要你愿意,天天洗澡都可以。咦—那些妇女委员来过没有?”
“哎呀!”女儿说道。
“你就一直坐在这儿,一点儿也没动手来收拾收拾吗!”妈一面说,一面把那些铁盘子收起来。“我们要弄得像个样子才行。”她说,“来,快动手!拿那只口袋当笤帚,把地上打扫打扫。”她收拾了地上的什物,把锅子放进木箱,又把木箱搬进帐篷。“把床铺好。”她吩咐道,“说实话,我觉得再没什么比那儿的水更叫我痛快了。”
罗莎夏无精打采地奉命行事。“你想康尼今天会回来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说不定。”
“你想他一定会知道上哪儿来找我们吧?”
“当然。”
“妈—你想该不会—他们放火的时候,该不会把他烧死在那里吧?”
“不会的,”妈深信不疑地说,“他说跑就跑—像长耳兔那么精灵,像狐狸那么神出鬼没。”
“我真希望他能回来。”
“他要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妈……”
“我想你还是做点儿事才好。”
“,你想跳舞和演戏都是有罪的事,会叫我小产吗?”
妈停止了工作,把手按在屁股上。“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又没演过什么戏。”
“,这儿有些人演过,有个年轻女人,她小产了—娃娃死了—血淋淋的,就像遭了天罚一样。”
妈瞪眼望着她。“谁告诉你的?”
“有个打这儿走过的太太。还有那个穿白衣服的小个子,他也来过,他说不是这么回事。”
妈皱紧了眉头。“罗莎夏,”她说,“你别再自寻苦恼吧。你这简直是自找苦吃,惹得自己哭哭啼啼。我不知道你究竟着了什么魔。我们家里的人从来不这样。他们不管什么困难都担当得起,决不掉泪。我想一定是康尼那家伙使你这么胡思乱想。他无非是太自大了。”接着,她又严厉地说:“罗莎夏,你不过是一个人,别的人还多得很呢。你得好好地过日子才行。我知道有些人一辈子老犯罪,到后来他们才想到在上帝眼里,他们都是些大坏蛋。”
“可是,妈……”
“别说了,快住嘴做事去。你年纪还不大,也不算太坏,决不会太叫上帝生气。你要老是这样自寻烦恼,我就要揍你了。”她把火灰扫到炉子的火眼里,刷刷旁边的石头。她看见委员会的人一路走过来了。“赶快收拾,”她说,“妇女委员们过来了。赶快收拾,让我脸上有点儿光彩。”她不再往那边看,但是她却感觉到委员们越走越近了。
不消说,这些人都是委员会的人。三个收拾得干干净净、穿着各人最好的衣服的妇女:一个是瘦子,戴着金属架眼镜,头发稀少;一个身材壮健而又矮小,鬈发斑白,嘴巴小巧;还有一个是大个子,肌肉发达得像一匹拉货车的壮马似的,腿脚、臀部和胸部都很肥大,显得精力充沛、神态稳健。这几位委员很神气地从那条路上走来了。
她们来到的时候,妈不自在地背过身去。她们停住,把身子一旋,排成一行站在那里。大个子女人用洪亮的声音说道:“早呀,你就是乔德太太,对不对?”
妈转过身来,仿佛是被人出其不意地发觉了似的。“啊,是的—是的。你们怎么知道我姓乔德?”
“我们是委员会的人,”大个子女人说,“是第四清洁所的妇女委员会。我们从管理处看到了你的姓名。”
妈狼狈地说:“我们还没收拾好呢。你们几位来了,我很高兴,请坐,我来烧点儿咖啡。”
那位矮胖的女委员说:“我们来给自己介绍一下吧,杰西。把我们的名字告诉乔德太太。杰西是我们的主席。”她解释道。
杰西很有礼貌地说:“乔德太太,这两位是安妮·利特菲尔德和埃拉·萨默斯,我叫杰西·布利特。”
“能跟你们几位交朋友,我很高兴。”妈说,“诸位请坐好吗?这儿还没有好坐处呢。”她补充说,“我还是去烧咖啡吧。”
“啊,不用,”安妮很有礼貌地说,“你不用费事。我们不过是来拜访拜访,看看你们的情况,想使你们舒服一点儿。”
杰西·布利特一本正经地说:“安妮,请你记住,我是主席。”
“啊!对啦,对啦。可是下星期就是我了。”
“那么,你就等下星期再说吧。我们是每星期轮流的。”她向妈解释道。
“你们不喝点儿咖啡吗?”妈无可奈何地问道。
“不,谢谢你。”杰西负责发言了,“我们首先要领着你去看看清洁所的情形,看完之后,如果你愿意,那就介绍你加入妇女俱乐部,给你派一个职务。当然,你不加入也可以。”
“收费多不多?”
“只要做点儿事情,并不收费。大家认识了你以后,也许可以把你选到委员会里去。”安妮插嘴道,“这位杰西,她是全所管理委员会的委员。她是大委员会的女委员。”
杰西得意地微笑了一下。“全体一致选出的。”她说,“,乔德太太,我想现在我们可以把这收容所的情形向你说明一下了。”
妈说:“这是我女儿,罗莎夏。”
“你好。”她们说。
“最好是跟我们一道去看看。”
那位身体高大的杰西又发言了,她的神态充满了尊严和善意,言辞是预先练熟了的。
“你别以为我们是来干涉你的事情的,乔德太太。这收容所有许多东西是大家公用的。我们自己定了一些规则。现在我们就到清洁所去。那地方是大家公用的,人人都应当爱惜。”她们逍遥自在地走到那个没有盖顶棚的处所,那边有二十个洗衣盆。其中八个有人正在使用,女人们就在那里弓着身子搓衣服,干净的水泥地上放着一堆堆绞干了的衣服。“你要用这些盆子的时候,随时上这儿来用好了,”杰西说,“只有一点要注意,那就是用完了要收拾干净。”
那些洗衣服的女人都很感兴趣地抬起头来。杰西高声说道:“这两位是乔德太太和罗莎夏,上这儿来住了。”她们齐声向妈打了个招呼,妈便对她们深深鞠了一躬,说道:“能见到你们,真是高兴。”
杰西率领委员们进了有抽水马桶和淋浴设备的屋子。
“我已经上这儿来过了,”妈说,“我还洗了个澡呢。”
“这就是给你们洗澡的,”杰西说,“这里的规则也是一样,用过了要收拾干净。每星期有新委员会的人天天来擦洗一次。也许会请你参加这个委员会。你得自备肥皂。”
“我们得买点儿肥皂,”妈说,“我们的肥皂全都用光了。”
杰西的声音几乎变得有几分敬意了。“你们用过这种东西吗?”她指着那些抽水马桶,问道。
“用过的,太太。就在今早上。”
杰西叹了口气。“那就好了。”
埃拉·萨默斯说:“就在上星期……”
杰西严厉地插嘴道:“萨默斯太太—让我来说。”
埃拉让了步。“啊!好吧。”
杰西说:“上星期,你当主席的时候,一切的话都归你说。这个星期请你别多嘴了。”
“那么你把那位太太闹的笑话说说吧。”埃拉说。
“,”杰西说,“我们这个委员会是不愿意说长道短的,人家的姓名我可不能说出来。上星期,有一位太太上这儿来了,委员会还没跟她联系,她就先上这儿来了。她把她丈夫的裤子放在抽水马桶里,她说:‘这装得太低了,又不够大。弯着腰洗,把人累得腰酸背痛。怎么不把它装高一些呢?’”三个妇女委员脸上浮现出鄙视的微笑。
埃拉插嘴说:“她说:‘里面盛不下多少东西。’”于是埃拉又让杰西狠狠地瞪了一眼。
杰西说:“为了手纸,我们也麻烦够了。照规则,这里的手纸是不能拿走的。”她尖声地弹了弹舌头。“手纸是全所的人凑钱买的。”她沉默了一会儿,才把实话说出来。“四所的手纸比别处用得多。有人偷。这问题提到了妇女大会。‘四所女厕所的手纸用得太多了。’马上就提到大会讨论了。”
妈不声不响地倾听着这些话。“偷手纸—干吗呀?”
“,”杰西说,“我们从前也碰到过这种麻烦。上次有三个女孩子用手纸剪纸娃娃,给我们抓住了。可是这次我们却查不出。刚放好一卷手纸,就不见了。大家又提到会上来讨论。有一位太太说,我们应当装一个小铃,手纸转一圈就响一次。那么我们就算得出每人用了多少手纸。”她摇摇头。“我真是想不出办法来,”她说,“整个星期我都在发愁。有人偷四所的手纸。”
门口传来了啜泣的声音。“布利特太太。”三个女委员转过头去。“布利特太太,我听到你说的话了。”一个红着脸,流着汗的女人站在门口。“我不敢在会场上露面,布利特太太。我实在不敢去。大家会笑话的。”
“你这是怎么回事?”杰西走向前去。
“,是我们一家人—也许—是我们。可我们并不是偷,布利特太太。”
杰西气呼呼地向她走过去,于是那满脸通红、自行招供的女人脸上冒出汗珠来了。“我们实在没办法,布利特太太。”
“你老实说出来吧。”杰西说,“为了手纸问题,这个清洁所的人都丢脸了。”
“整整一个星期了,布利特太太。我们实在没办法。你知道我有五个女儿。”
“她们拿手纸干什么?”杰西凶暴地追问道。
“是用掉的。老实说,是用掉的。”
“她们没有权利用这么多!四五张紧够了。她们有什么毛病?”
那个自行招供的女人像羊叫似的说:“泻肚子。她们五个都泻了。我们的钱花光了。她们吃了生葡萄,五个都泻得很厉害。隔十分钟泻一次。”她为她们辩护道:“可她们并不是偷。”
杰西叹了一口气。“你早就该说出来,”她说,“你该说出来才对。因为你没说,四所的人大家都没脸了。谁都可能泻肚子的。”
那个温顺的声音哼哼唧唧地说:“我没法子叫她们不吃生葡萄。她们的病越来越厉害了。”
埃拉·萨默斯大声说:“你应该申请补助。”
“埃拉·萨默斯,”杰西说,“我最后一次提醒你,你不是主席。”她转过身来,对着那羞红了脸的小个子女人。“你没钱了吧,乔伊斯太太?”
那个女人羞愧地望着地。“没有了,可是我们也许马上就能找到工作。”
“你抬起头来吧,”杰西说,“这又不是犯了什么罪。你可以到青草镇那个铺子里去买点儿吃的东西。收容所有二十块钱存在那里。你去买五块钱的东西。等你们有了工作,可以还给管理委员会。乔伊斯太太,这你是知道的呀,”她严峻地说,“你怎么让孩子们挨饿呢?”
“我们从来没受过人家的救济。”乔伊斯太太说。
“这并不是救济,你也知道,”杰西生气地说,“我们定了这个办法。这收容所并没什么救济。我们也不肯接受什么救济。现在你赶快去买点儿吃的东西来,把发票交给我。”
乔伊斯太太怯生生地说:“要是我们老还不出钱来怎么办呢?我们已经好久没工作了。”
“还得出的时候你就还。如果还不出呢,那我们不管,你也不用管。有个人出去了,过了两个月,他还是寄了钱来还账。你不该让你的孩子们在这个收容所里挨饿。”
乔伊斯太太有些害怕。“是,太太。”她说。
“给你的孩子们买点儿奶酪吃,”杰西吩咐道,“那可以止泻。”
“是,太太。”于是乔伊斯太太一溜烟便跑出门去了。
杰西转过脸来向那两位委员愤愤地说:“她不应该那么倔强。她对我们自己人不应该那样。”
安妮·利特菲尔德说:“她到这儿来还不久。也许她还不懂。也许她受过一两次救济。”安妮说:“你别一味堵住我的嘴,杰西。我有发言的权利。”她转过半边脸来对着妈。“谁要是受过一回救济,他就留下了一个伤痕,永远不会消失。这虽然不是救济,可是你如果用了这种钱,你也会忘不掉。我敢说杰西就从来没花过这种钱。”
“没有,我是没花过。”杰西说。
“唉,我可是花过这种钱,”安妮说,“去年冬天,我们饿着肚子—我和爸和几个小东西。那时候正下着雨。有人叫我们去找救世军。”她的眼色凶狠起来。“我们饿着肚子—他们叫我们低声下气讨饭吃。他们把我们的面子扫光了。他们那些人—我恨他们!也许乔伊斯太太从前受过救济。也许她不知道这不是救济。乔德太太,我们不让收容所里有谁靠做好事来收买人心。我们不让任何人拿什么东西给别人。他们可以把东西捐给收容所,由收容所发出去。我们不愿意接受什么救济!”她的声音又凶狠又粗哑。“我恨他们,”她说,“我丈夫从来没受过人家的侮辱,可是他们那些人—救世军那些家伙却侮辱了他。”
杰西点点头。“我听说过,”她温和地说,“我听说过。我们还得领着乔德太太走一圈。”
妈说道:“这地方真好。”
“我们到缝纫间去吧,”安妮提议道,“有两部机器。她们在缝被单,还在做衣服。你也许愿意到那边去干活吧?”
委员们来访问妈的时候,露西和温菲尔德都躲到后面,根本看不见他们。
“我们干吗不跟着去听听呢?”温菲尔德问道。
露西抓住他的胳膊。“不,”她说,“为了那些王八蛋,我们让爸使劲洗了一阵。我可不跟她们去。”
温菲尔德说:“我弄马桶的事,你告了我的状。我也要去告你怎样骂那几位太太。”
露西脸上掠过一丝害怕的阴影。“你别告吧。上回我告你,是因为我知道你并没真把那玩意儿弄坏。”
“你并不知道。”温菲尔德说。
露西说:“我们到处去看看吧。”他们顺着那排帐篷溜达过去,向每个帐篷里窥探一下,贼头贼脑地看一看。清洁所尽头有一块平地,布置了一个槌球场。有六七个孩子在场子上认真地打球。在一个帐篷前面,有个年老的女人坐在凳子上看着。露西和温菲尔德突然迈着小步跑起来。“让我们也来玩玩,”露西喊道,“让我们也参加吧。”
孩子们都抬头望着。一个梳辫子的女孩说:“下一场让你们来。”
“我现在就要玩。”露西喊道。
“,那可不行。要等下一场。”
露西带着威胁的神气走到球场上。“我现在就要玩。”那个梳辫子的女孩紧紧地抓住她的槌子。露西向她扑过去,打了她一巴掌,把她推开,从她手里夺过槌子来。“我说我要玩。”她得意扬扬地说。
那个年老的女人站起来,走到球场上。露西狠狠地瞪着眼睛,双手捏紧了槌子。那位太太说:“让她玩一玩吧—就像上星期你们让拉尔夫一样。”
孩子们都把槌子放在地上,一声不响地一齐离开了球场。他们都站得远远的,用毫无表情的眼睛向球场上望着。露西眼看着他们走开。接着,她把一只球打了一下,跟着球追上去。“你来打,温菲尔德。拿一个槌子。”她叫道。随后她抬头一看,吃了一惊。温菲尔德已经跟那些旁观的孩子站在一起,也用毫无表情的眼睛望着她。她气势汹汹地又把那只球打了一下。她踢起了许多灰尘。她假装玩得很痛快。那些孩子站在旁边看着。露西把两个球并排放在一起,同时打了出去,她先背着那些盯着她的眼睛,随后又把身子转过来。忽然间,她手里拿着槌子,向他们奔过去。“你们来玩。”她要求道。他们看见她走过来,都不声不响地往后退。她瞪着眼睛看了他们一会儿,终于丢下槌子,哭着跑回家去了。孩子们又回到球场上。
那个梳辫子的女孩向温菲尔德说:“下一场,你可以参加。”
在旁边守望着的那个女人提醒他们说:“等她回来想跟你们和好的时候,你们可别不理她。你自己也有些小气,埃米。”游戏重新开始进行,露西这会儿却在自己家的帐篷里伤心地哭着。
卡车沿着那些美丽的大路行驶,经过许多桃子开始发红的果园和垂着一串串淡青色葡萄的葡萄园,从一排排的胡桃树下穿过,胡桃树的枝条都伸到了路当中。在每一个果园的大门口,奥尔都把车子开慢一些,每一个大门口都有一块牌子:“不需雇人。禁止入内。”
奥尔说:“爸,那些果子熟了的时候,他们总得雇人吧?真是个怪地方—人家不等你开口,就先告诉你不雇人。”他慢慢地开着车子往前走。
爸说:“我们不妨进去,问问他们知不知道什么地方需要雇人。这想必可以吧?”
一个穿蓝色工装裤和蓝衬衫的男人沿着路边走过来。奥尔在他身边停住车子。“喂,先生,”奥尔说,“你知道什么地方有工作吗?”
那个人停下来,咧着嘴笑了笑,他的门牙已经掉了。“不知道。”他说,“你知道吗?我跑了一星期了,还是找不到。”
“你住在那个官办的收容所里吗?”奥尔问道。
“是的!”
“那么请上车吧。你坐在后面,我们一起去找。”那人翻上车架,坐在卡车底板上。
爸说:“我看我们找工作简直没有把握。可是现在我们不去找一找又不行。真不知道该上什么地方去找才好。”
“早该问问收容所里的人。”奥尔说,“你没什么不舒服吧,约翰伯伯?”
“我发痛,”约翰伯伯说,“浑身发痛,这是我的报应。我该走掉,免得连累自己的亲人。”
爸把手按在约翰伯伯的膝上。“听我说,”他说道,“你可别走开。我们这一伙人一个个失散了—爷爷和奶奶死了,诺亚和康尼跑掉了,牧师呢—又关在牢里。”
“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我们还能再跟那牧师见面。”约翰说。
奥尔用手指摸弄着排挡杆上的圆球。“你不转这些念头已经够难受了。”他说,“见他妈的鬼。我们再回去问问清楚,看什么地方有工作吧。我们现在简直摸不着头脑,瞎找一气。”他停下卡车,把头探到窗外,向后面喊道:“嘿!怎么样!我们回收容所去,问问什么地方有工作。这样瞎跑,简直是白费汽油。”
那个男人从卡车边架上探出身来。“这正合我的意,”他说,“我的脚磨破了,直到脚脖子都痛。我连一口东西都没吃呢。”
奥尔在路当中把车子掉转头,一直往回开。
爸说:“妈心里一定会很难受,特别是因为汤姆的工作找得那么容易。”
“也许他根本就没找到什么工作,”奥尔说,“只怕他也不过是出去找找看。我只希望自己能在汽车行里找到工作。我很快就可以学会干那种活,我也很喜欢干。”
爸咕噜了一阵,随后他们便默默地把车子开回收容所去了。
委员会的人离开以后,妈坐在她家帐篷前一只木箱上,无可奈何地看着罗莎夏。“—”她说,“—我好些年没这样得意过了。她们那几位太太真是太好了!”
“她们对我说过,”罗莎夏说,“叫我在育婴室工作。我在那儿可以学会照料孩子的一切办法,那我自己也就懂得了。”
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要是男人家都有了工作,那不是太好了吗?”她问道,“他们都做事,就可以挣到一点儿钱了,那该多好!”她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面。“他们都做事,我们也在这儿干点儿工作,这儿的人都是些好人。等我们有点儿办法的时候,我首先就要买一个小炉子—要好的。那并不怎么贵。然后我们还要买一副很大的帐篷,也许还要买几张带弹簧的旧床垫。我们现在这个帐篷,就可以用来在里面吃吃饭。星期六晚上,我们就去跳舞。据说还可以随意请客。我巴不得有几个朋友可以请一请。也许男人家知道有什么人好请吧。”
罗莎夏顺着那条路远远地望去。“那个说我会小产的太太……”她开口说。
“你别再提这个了。”妈警告她。
罗莎夏轻声说:“我看见她了。我想她大概要上这儿来。可不是吗!她果然来了。妈,可别让她……”
妈转过头去,望着那个慢慢走来的人影。
“你们好,”那个女人说,“我是桑德里太太—利斯贝思·桑德里。今早上我见过你女儿。”
“你好。”妈说。
“你们相信上帝吗?”
“很相信。”妈说。
“你的灵魂得救了吗?”
“我是得救了。”妈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等着她说下去。
“,我很高兴。”利斯贝思说,“这一带邪恶分子势力很大。你们来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方,四处都是邪恶,邪恶的人,邪恶的行为,凡是真正的基督徒谁也受不了。我们周围到处是邪恶分子。”
妈的脸微微地红了一下,她闭紧着嘴。“我倒觉得这儿有些好人。”她简单地说。
桑德里太太瞪着一双眼睛。“好人!”她大声说,“他们那么跳舞,你搂我抱,你还认为那是好人吗?告诉你吧,你那永生的灵魂在这收容所里是没有机会得救的。昨天晚上我到青草镇去听讲道了。你猜那牧师怎么说?他说:‘那个收容所是个邪恶的地方。’他说:‘穷人只想发财。’他说:‘他们本应伤心痛哭地悔罪,却偏要搂在一起跳舞。’他就是这么说的。‘凡是不上这儿来听讲道的人都是邪恶的罪人。’他说。说实在的,听了他这番话,的确使人很快活。我们知道自己没有问题。我们从来没跳过舞。”
妈的脸涨红了。她慢慢地站起来,面对着桑德里太太。“滚开!”她说,“你快给我滚出去,要不我发起脾气来,就会顾不到冒犯上帝,叫你滚到一个不该说的地方去。你快去伤心痛哭吧。”
桑德里太太吓得张开了嘴巴。她倒退了一步。接着,她就变得凶狠了。“我还以为你们是基督徒呢。”
“我们当然是基督徒。”妈说。
“不,你们不是。你们是该下地狱遭火烧的罪人,你们都是!我要到布道大会上去报告。我看得见你那邪恶的灵魂在燃烧。我也看得见那姑娘肚子里的天真的孩子在燃烧。”
罗莎夏嘴里发出了一阵低微的哭声。妈弯下身去,拿起一根柴棒。
“滚开!”她冷冷地说,“你不许再来了。我从前也见过你们这种人。你们不许人家有一点儿快乐,是不是?”妈向桑德里太太冲过去。
那个女人往后退了一下,然后忽然仰起头,哇哇地乱吼。她的眼睛往上翻,肩膀和胳膊松软无力地搭下来,一长串黏痰从嘴角往下流。她一阵又一阵地咆哮着,那声音又长又深沉,像野兽的嚎叫一般。男男女女从别的帐篷里跑过来,站在近旁,都吓得一声不响。那个女人的身子慢慢往下坠,两膝着了地,她的咆哮声低落下去,变成了一片吹水泡似的震颤的哭声。她往旁边倒下去,两臂和两腿抽搐起来。在张开的眼皮下,露出了两颗白眼珠。
一个男人低声说:“有鬼。她让鬼缠住了。”妈站在那里,低头看着那个抽搐的人体。
小个子主任从容地走过来。“出了事吗?”他问道。人群向两旁分开,给他让了路。他低下头去看看那个女人。“真糟糕。”他说,“你们有谁愿意帮忙把她抬回她的帐篷里去吗?”沉默的人群把脚挪动了一下。有两个男人俯下身去,把那个女人抬起来,一个托着她的胳肢窝,一个抱着她的两只脚。他们把她抬走,大家都跟在后面。罗莎夏走进油布帐篷去躺下,用毯子蒙住了脸。
那个主任看看妈,又低下头去看看她手里的柴棒。他疲倦地微笑了一下。“你打了她吗?”他问道。
妈仍然瞪眼望着那些走开的人。她慢慢地摇摇头。“没有—可是我真想揍她一顿。她今天吓唬了我女儿两次。”
主任说:“你千万别打她。她有病。她的确有病。”于是他又小声地补充道:“我真巴不得她离开这儿,希望她全家都走才好。她在这收容所里惹出来的麻烦,比其余的人加起来的还要多。”
妈的火气又上来了。“她要是再来,我说不定会揍她。我可不敢保证。我不能让她再来惹得我女儿着急。”
“这你不用担心,乔德太太,”他说,“你不会再见到她了。她专找新来的人下功夫。她不会再来的。她认为你是个有罪的人呢。”
“,我本是有罪的。”妈说。
“当然。人人都有罪,可并不是像她所说的那样。她有病呢,乔德太太。”
妈感激地望着他,随即喊道:“你听见吗,罗莎夏?她有病。她疯了。”但是女儿却没有抬头。妈又说:“我要提醒你,先生,她要是再来,那我就不敢保证,说不定会揍她。”
他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很生气,”他说,“可是请你千万忍耐一下。我对你只有这点要求—还是忍着点儿,不打她才好。”他向桑德里太太被抬去的那个帐篷慢慢地走去。
妈走进帐篷,在罗莎夏身边坐下。“你瞧瞧。”她说。女儿还是躺着不动。妈轻轻揭开蒙在女儿脸上的毯子。“那个女人好像是疯了,”她说,“你别相信她那些鬼话。”
罗莎夏恐惧地低声说:“她说到遭火烧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火在烧我。”
“这不是真的。”妈说。
“我累极了,”女儿低声说,“我累得什么事都不爱管了。我要睡觉,我要睡觉。”
“好,那你就睡吧。这是个好地方。你睡吧。”
“可是她说不定还要来呢。”
“她不会再来了,”妈说,“我坐在外边守着,不让她再来。现在你快休息休息吧,因为你不久就要到育婴室去工作了。”
妈很吃力地站起来,到帐篷门口坐着。她坐在一只木箱上,把胳膊肘支在膝上,双手托着下巴。她看到场子上人们的活动,听到孩子们的声音和敲击铁轮环的响声,但是她的两眼却注视着前面。
爸一路走回来,看见她在那里,便在她身旁蹲下。她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看他。“找到工作了吗?”她问道。
“没有,”他难为情地说,“我们找了一阵。”
“奥尔和约翰哪儿去了?还有卡车呢?”
“奥尔在修理机器,得向人家借工具。人家说奥尔得在那儿修理才行。”
妈愁苦地说:“这倒是个好地方。我们也许可以在这儿过几天快活日子。”
“只要我们能找到工作。”
“是呀!只要你们能找到工作。”
他感觉到她的苦闷,细细地察看着她的脸色。“你干吗要这样愁眉苦脸呀?既然这是个好地方,你何必发愁呢?”
她呆呆地望着他,慢慢闭上了眼睛。“真奇怪,是不是?我们一直在外面走动,拼命赶路,我从来没想过什么。现在呢,这儿的人对我都很好,简直好到了极点,可是我首先想到什么呢?我回想起那些伤心的事情—想起那天晚上爷爷死了,我们葬了他的情形。我一路东颠西倒都不在乎,并不觉得怎么难受。可是现在到了这儿,我反而觉得伤心了。想起奶奶—还有诺亚那样走掉!顺着河边走掉了。这些事现在一样样都钻到心上来了。奶奶成了个叫花子,也是作为叫花子埋掉的。现在想起来真伤心啊,真是伤心透了。还有诺亚顺着河边走掉。他不懂那边的情形,他一点儿也不懂。我们也不知道怎样。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我们再也不会知道。再也不会知道。还有康尼,他也悄悄地溜掉了。我从前一直没想这些事,现在这些事都钻到脑子里来了。可是我们现在到了一个好地方,我应该高兴高兴了。”她讲话的时候,爸一直看着她的嘴。她的眼睛是闭着的。“我还记得诺亚走开的地方,那条河边的高山真像老年人的牙齿似的,高低不平。我还记得爷爷下葬的地方,地下的麦根儿是什么样子。我还记得老家那块砧板上横七竖八的全是刀印,都给鸡血沾黑了,还有一根鸡毛粘在上面。”
爸的声音也和她的音调一样。“我今天看见一些大雁,”他说道,“往南飞—飞得很高。它们好像小得可怜。我还看见一些乌鸫落在铁丝网上,鸽子落在篱笆上。”妈睁开眼来看看他。他接着往下说:“我还看见一阵小旋风,好像一个人在田里团团转似的。那群大雁顺着风往南飞去了。”
妈微笑了一下。“还记得吗?”她说,“记得我们在老家常说的话吗?每逢大雁飞过的时候,我们就说:‘冬天会来得早一些。’我们常说这句话,其实冬天总是该到的时候才到。可是我们老爱说:‘冬天会来得早一些。’究竟这是什么意思,我也有些莫名其妙。”
“我看见一群乌鸫落在铁丝网上,”爸说,“它们在一起靠得很紧。还有那些鸽子。再没有别的鸟儿像鸽子那样坐得稳了—在铁丝篱笆上—也许是两只并排坐着。还有那阵小旋风—像人那么大,在田里团团转。老是跟人那么大,像小伙子们那样跑动。”
“最好别再想家乡的情况,”妈说,“那已经不是我们的老家了。最好把它忘了吧。还有诺亚。”
“他向来就不对—我是说—嗐,那要怪我。”
“我叫你别再提了。也许他根本就不该活在世上。”
“可是我早该想清楚一些才对。”
“别说了,”妈说,“诺亚很古怪。也许他在河边过着好日子也难说。也许他那样做还更好呢。我们着急也没用。这是个好地方,也许你们马上就可以找到工作。”
爸指着天空。“看—又有些大雁来了。一大群。喂,妈,‘冬天要来得早一些’。”
她咯咯地笑了。“有时候你干些事情,你自己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干的。”
“约翰来了。”爸说,“快来坐下,约翰。”
约翰伯伯和他们凑在一起了。他在妈前面蹲下来。“我们毫无结果,”他说,“只不过瞎跑了一趟。嘿,奥尔要找你。他说得买一个车胎。那个破车胎磨得只剩一层布了,他说。”
爸站起身来。“我希望他能买到便宜货。我们的钱剩得不多了。奥尔在哪儿?”
“在那边,下一个十字路口再往右拐。他说我们要是不买一个新的,那个破的就要放炮,把内胎也弄坏。”爸慢慢地走开,两眼追随着天边那一队人字形的飞雁。
约翰伯伯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让它掉在地上,再拾起来。他没有望着妈。“找不到工作。”他说。
“你们没有多跑一些地方去找吧?”妈说。
“没有,可是人家都挂着牌子,明明写着不要人。”
“,汤姆一定是找到工作了。他还没回来。”
约翰伯伯提醒道:“只怕他也走掉了—像康尼和诺亚一样。”
妈狠狠地瞟了他一眼,然后眼光又柔和下来。“有些事可以看得清楚,”她说,“有些事情可以拿得稳。汤姆是有了工作的,今晚上一定会回来。这是不会错的。”她满意地微笑了一下。“他难道不是个可爱的孩子吗?”她说,“他难道不是个好孩子吗?”
一辆辆的汽车和卡车开进了收容所,男人们成群地向清洁所走去,每人手里都拿着干净的工装裤和衬衫。
妈的精神振作起来。“约翰,你去找找爸。到铺子里去买点儿东西来。我要豆子和糖—还要肉和胡萝卜—叫爸买点儿好东西来—什么都行—只要好的—预备今晚上吃。今晚上—我们要吃点儿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