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第五卷 苦难的妙处

一 马吕斯穷困潦倒

马吕斯生活艰难了。卖掉衣服和表糊口,还不算什么,他又尝到了难以言传的东西,所谓的“贫穷生活”。可怕的东西,这其中包含白天没有面包,夜晚失眠,晚间无烛光,炉膛无火,一周周虚度,未来希望渺茫,衣服袖肘磨破了,旧帽子惹姑娘们笑话,因为欠房租而夜晚吃闭门羹,门房和客店老板傲慢无礼,邻居讥笑,受人白眼侮辱,尊严遭到践踏,为了糊口什么活儿都得干,饱尝生活的厌恶、苦涩和沮丧。马吕斯学会了如何吞下这一切,如何总吞下同样的东西。人生到这个阶段需要自尊,因为需要爱情,可是,他却感到衣衫褴褛而受人蔑视,感到自己穷苦而显得可笑。人到青春的这个年龄,心胸充满了冲天的自豪,而他却总要低头去瞧脚上磨出洞的靴子,体验到了穷困的不公正的耻辱和刺心的羞惭。可赞而又可怕的考验,考验出来,意志薄弱的人会变得无耻卑鄙,意志坚强的人则变得超凡脱俗。穷困是一个熔炉,每当命运需要一个坏蛋或一个神人,就把一个人投进去。

须知在细小的搏斗中,会有许多伟大的行动。在黑暗中对付生计和丑恶的致命侵犯,要步步防卫,表现出坚忍不拔而又鲜为人知的勇敢。高尚而隐秘的胜利,不为人所见,不能扬名,也没有鼓乐欢迎。生活、不幸、孤独、遗弃、穷困,无一不是战场,无一不产生英雄;无名英雄,有时比著名的英雄更伟大。

罕见的坚强性格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穷困,几乎总是后母,有时还是亲娘;困苦往往孕育心灵和精神的力量;艰苦是志气的奶母;不幸是哺育高尚之人的好乳汁。

马吕斯生活中有个时期,自己打扫楼道,去果品店买一苏钱的布里地区奶酪,要等天黑下来才溜进面包铺,买一块面包,悄悄带回阁楼,就好像是偷来的。偶然也有人看见一个笨拙的青年,腋下夹着书本,钻进街角的肉铺里,挤入爱挖苦人并推搡他的厨娘中间,那样子又胆怯又气恼,一见面就摘下帽子,露出流汗的脑门儿,冲着惊奇的老板娘深施一礼,又冲肉店伙计鞠了一躬,要一块羊排骨,付六七苏钱,用纸包起来,夹到腋下的书本中间,然后离去。他就是马吕斯。他自己做好那块排骨,要吃三天。

头一天吃肉,第二天吃肥油,第三天啃骨头。

吉诺曼姨妈多次设法给他那六十皮斯托尔,马吕斯总是把钱退回去,说他什么也不缺。

前边讲过他思想发生了革命,当时他还为父亲服丧,后来就一直没有离开那套黑服装。然而,衣服却离他而去。终于有一天,衣服没有了。那条长裤还过得去。怎么办?库费拉克念他帮过几次忙,便送给他一件旧上衣。马吕斯花了三十苏,让一个看门人给翻了新。不过,那衣服是绿色的,他只好等天黑再出门,看着就像黑色衣服了。他要一直服丧,就只能披上夜色了。

经过这一段生活,马吕斯应聘为律师,他声称住在库费拉克那间客房:那个房间比较体面,有一定数量的法律书籍,再加上七拼八凑的小说帮着撑门面,书房也就算合乎规格了。他让人往库费拉克这里给他写信。

马吕斯当上律师,就写信告诉他外公,信的口气很冷淡,但措辞极为恭顺,充满敬意。吉诺曼先生颤抖着拿起信,看完撕成四片,扔进废纸篓里。过了两三天,吉诺曼小姐听见她父亲在卧室独自高声说话,他每次特别激动时就有这种情况。她附耳听见父亲说道:“你若不是个蠢材,就应当知道,人不能同时既是男爵,又是律师。”

二 马吕斯清贫寒苦

贫穷同其他事物一样,最终能成为自然存在,逐渐形成并定形。一种清苦生活,只要维持生命,人就能生长发展。请看马吕斯·彭迈西是如何安排这种生活的。

他走出间不容身的逼仄小路,前面逐渐宽了一点。他十分勤奋,表现出非凡的勇气、恒心和意志,终于凭劳动每年能挣约七百法郎。他学会了德文和英文,由库费拉克推荐给开书店的朋友,就在文学书店里充当有用的小角色,撰写新书介绍,翻译报刊文章,注释一些著作,编纂作者的年谱,等等。收入稳定,不管丰年歉年,总是七百法郎,他能维持生活,日子过得还不错。情况如何呢?我们来谈谈。

马吕斯住到戈尔博老屋,每年付三十法郎年租金。那是一间没有壁炉的破屋,名为办公室,却只有必不可少的一点家具。家具是他本人的。他每月付给二房东老太婆三法郎,让她来打扫陋室,每天早晨送点开水、一个鲜鸡蛋和一苏钱的面包。面包和鸡蛋就是他的午餐,要花两苏到四苏钱,要看鸡蛋的售价涨落而定。晚上六点钟,他沿圣雅克街走下去,到马图兰街拐角巴赛版画店对面卢梭餐馆吃饭。他不喝汤,只要六苏的一盘肉、三苏的半盘蔬菜和三苏的甜点心。花三苏钱,面包随便吃。他以水代酒。饭后到柜台付账时,他给伙计一苏小费,端坐在柜台里的始终肥胖、但风韵犹存的卢梭太太冲他微微一笑。然后他就离去。花十六苏钱,能看到一张笑脸,吃一顿晚饭。

卢梭餐馆里,喝空的酒瓶极少,倒空的水瓶极多,那既是餐馆,更是放松休憩的地方,现今已不复存在。餐馆老板有个漂亮的绰号,称为“水族卢梭”。

这样算起来,午餐四苏,晚餐十六苏,每天吃饭花二十苏,一年下来便是三百六十五法郎。再加上三十法郎的房钱,给那老太婆三十六法郎,再加上点零用钱,总共四百五十法郎的花销,马吕斯吃住解决了,还有人给料理家务。礼服花费一百法郎,内衣花五十法郎,洗衣费五十法郎,总共也不过六百五十法郎,还能余富五十法郎。他有钱了,有时还借给朋友十法郎;有一次,库费拉克借钱,能从他那儿拿了六十法郎。至于取暖,屋里既然没有壁炉,马吕斯就把这事儿“简化”了。

马吕斯总有两套外衣,一套旧的,“每天出门”穿,另一套新的,重大场合穿。两套全是黑色的。他只有三件衬衣:一件身上穿着,一件放在五斗柜里,另一件在洗衣店里,等破得不能穿了,再一件件换新的,一般撕破口子还穿着,将外衣纽扣全扣上遮住。

马吕斯要经过好几年,才达到开始兴旺的境况。这几年十分艰难,困难的年头,有些要穿越,有些要跋涉。马吕斯一天也没有泄气。忍饥挨饿,他全经受住了;除了借债,他什么都干过。他问心无愧,从不欠人一文钱。在他看来,借债就是奴役的开端。他甚至想,一个债主比一个主人还糟糕,因为主人只拥有你的人身,而债主却占有你的尊严,可以糟蹋你的尊严。他宁肯饿肚子,也不愿借钱。有不少日子他吃不上饭,感到事物的极端无不相接,如不小心,命运沦落能导致灵魂堕落,于是他十分审慎,惟恐丧失自尊。有的话和举动,如在寻常情况下,他觉得只是礼貌尊敬的表示,在这种处境就认为有点卑躬屈膝了,因此,他反而挺起胸膛。他不愿退却,什么事也不图侥幸,脸上显露一种略带红晕的严峻神色,胆怯到了不近情理的程度。

每逢严重关头,他就感到内心有一股秘密的力量在鼓舞,有时甚至推动他。灵魂翼助肉体,在某种时刻,还能将肉体带起来。这是惟一能支持鸟笼的鸟儿。

马吕斯心中刻着两个名字:他父亲和德纳第。他天性热情而严肃,在思想上给他父亲的救命恩人,那个在滑铁卢枪林弹雨中救了上校的大无畏的中士,罩上一圈光环,在记忆中从不把这人同他父亲分开,而是一起崇敬,就好像两个等级的崇拜:大龛供上校,小龛供德纳第。他了解到德纳第陷入悲惨境地,想想那情景,就倍加铭感于心。马吕斯到过蒙菲郿,听说那个不幸的客栈老板亏本破产了。从那之后,他便做出极大的努力,寻找德纳第的踪迹,到他沉入的穷困的黑暗深渊中探访。马吕斯走遍了那一带地方,到过晒勒、朋地、古尔奈、诺让、拉尼。一连三年,他积极查访,花掉了他积攒的一点钱。没人能向他提供德纳第的消息,有人以为他去外国了。那些债主也在追寻,虽然少些感情的因素,但是同样锲而不舍,都没有抓住他的影子。马吕斯没能找到人,就责备自己,几乎怪罪自己。这是上校留下的惟一债务,马吕斯决心践约偿还,他心中暗道:“怎么,我父亲躺在战场上奄奄一息,德纳第并不欠他什么,却能从硝烟和枪林弹雨中找到他,将他背走,而我,欠德纳第这么大恩情,却不能在他呻吟待毙的黑暗中找到他,同样把他从死亡中救出来!哼!我一定要找到他!”的确,要能找到德纳第,马吕斯断掉一条臂膀也在所不惜,要能把他从苦难中救出来,流尽自己的鲜血也在所不惜。见到德纳第,帮他做点什么,并且对他说:“您不认识我,可是,我认识您!有我在!要我干什么,请吩咐吧!”这是马吕斯最甜最美的梦想。

三 马吕斯长大成人

这时,马吕斯二十岁了,离开外公已有三年,彼此还保持原来的关系,谁也无意接近和好,也没有谋求见面。况且,见面又有什么好处呢?再相互冲突吗?谁又能硬得过谁呢?马吕斯是铜钵,吉诺曼老头是铁罐。

老实说,马吕斯误解了外公的心,以为吉诺曼先生就没有爱过他,觉得这个老人生硬、粗暴,好嘲笑人,总斥骂,叫嚷,发脾气,并扬起手杖,对他顶多具有喜剧中老辈人物那种既肤浅又严厉的感情。马吕斯想错了。天下有不爱子女的父亲,绝没有不宠爱自己孙子的祖父。我们说过,吉诺曼先生从内心里喜爱马吕斯,但有自己的喜爱方式:不时拿话敲打,甚至扇耳光;等这孩子一走,他就感到心中一片空虚黑暗。他不许别人再向他提起马吕斯,可是私下又遗憾别人那么听话。起初,他还抱有希望,这个布奥拿巴分子,这个雅各宾党徒,这个恐怖分子,这个九月暴徒,肯定能回来。然而,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这个吸血鬼没有再露面,真叫吉诺曼先生心痛欲碎。“然而,我别无他法,只能赶他走。”外公时常这样想。同时他还问自己:“如果事情从头开始,我还会这么干吗?”他的自尊心立即回答会的,可是,他那颗苍老的头却默默摇晃,悲伤地回答不会。有时候他十分颓丧,心中想念马吕斯。老人需要感情,如同需要阳光,也就是温暖。不管他性情多么倔强,他失去马吕斯,内心多少发生了变化。他死也不肯朝这个“小鬼东西”走一步,但心中苦不堪言。他住在沼泽区,越来越深居简出了。他虽然还像从前那样,又快活又狂暴,但是那种快活显得生硬而逞强,仿佛里面有痛苦和恼怒,而他狂暴一通之后。总是进入一种沮丧状态,显得温和而沉郁了。有几次他这样说:“哼!他若是回来,看我怎么扇他耳光!”

至于那位姨妈,她不大想事儿,也就谈不上有多少爱;在她的心目中,马吕斯仅仅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了;到后来,他对马吕斯还不如对猫和鹦鹉那么关心了,顺便说一句,她很可能养过猫和鹦鹉。

吉诺曼老头儿把痛苦完全埋藏在心里,一点儿也不让人看出来,这就倍加痛苦了。他的忧郁犹如新近发明的火炉,连烟都燃尽。有时,一些献殷勤的人不识趣,向他询问马吕斯的情况:“您的外孙先生在做什么?”或者:“您的外孙先生近况如何?”老绅士如果太伤心,就叹口气,如果要装出高兴的样子,就弹一弹衣袖,说一句:“彭迈西男爵先生正在什么地方,为人打小官司呢。”

老人那边深自悔恨,而马吕斯这边则拍手称快。不幸的遭遇消除了他心中的怨恨,心地善良的人无不如此。他想到吉诺曼先生时,就只有温情了,但是,他始终坚持不再接受“对他父亲不好”的人的一钱一物。这是他最初的愤恨和缓之后,现在所表现的情绪。而且,他高兴受过苦并还在受苦。这是为了纪念他父亲。生活艰苦,他感到又满足又喜欢。有时,他带着几分欣悦自言自语:“这是最起码的”;这本身……就是一种赎罪;如果不这样,而是对他父亲,对这样一位父亲,抱不敬的冷漠态度,那么日后他就会受到别种惩罚;父亲饱受苦难,而他一点苦也不吃,这就不正直了;况且,比起上校的英勇一生来,他的辛劳和清苦又算什么呢?归根结底,他要接近父亲,要像父亲的样子,惟一的方式就是以上校杀敌的那种勇敢对付穷苦生活;而上校留下的这句话:“他会当之无愧……”无疑就想表达这种意思。上校的话,由于遗书已丢失,马吕斯不能佩带在胸前,却刻在心上了。

况且,外公赶他走的那天,他还是个孩子,现在则长大成人了。他自己也有这种感觉。我们还是要强调这一点,穷困对他来说是好事。青少年清贫,到成功之日方显出妙处:能把人的整个意志引向发奋的道路,把人的整个灵魂引向高尚的追求。贫穷能立刻把物质生活剥露,显示其丑恶面目,从而激发人以无比冲劲奔向理想生活。阔少则不同,有各种各样出色而庸俗的娱乐:赛马,打猎,养狗,抽烟,赌博,宴饮,等等,在这类消遣中,灵魂的低劣部分损害高尚部分。穷苦的青年要花费气力,才能挣来面包吃,吃过之后,就只有幻想了。他去观赏上帝组织的免费演出,欣赏蓝天、空间、星辰、鲜花、儿童、他在其间受罪的芸芸众生,以及他在其间放光彩的自然万物。他观望久了芸芸众生,就看见了灵魂;他观望久了自然万物,就看见了上帝。他幻想,于是感到自己伟大;他再幻想,又感到自己温柔了。他从受苦人的自私心转向思索者的同情心。一种令人赞叹的情感在他身上焕发:忘记自我并悲悯世人。一想到大自然无私提供的不可胜数的乐事,给予敞开的心灵而拒绝封闭的心灵,他这个精神的百万富翁,就可怜起那金钱的百万富翁了。随着他的头脑一片光明,全部怨恨也从他心中离去。再说,他是不幸的人吗?不是。一个青年的穷苦绝不悲惨。随便一个小伙子,不管怎么穷,有他那健康、力量、轻快的步伐、明亮的眼睛、沸腾的热血、黑黑的头发、鲜艳的脸蛋、粉红的嘴唇、雪白的牙齿、纯净的呼吸,总要让一个老皇帝羡慕不已。每天早晨,他都要重新开始挣面包;他靠双手挣面包吃,同时他的脊梁骨也挣来自豪,他的头脑也挣来思想。他干完了活计,又回到那难以描摹的陶醉,沉入静思和喜悦;他活在世上,双脚绊在苦难和障碍中,停留在铺石路上,踏在荆丛里,有时陷入泥中,但是那颗头却高举在光明里。他显得那么坚定、泰然、温和、平静、专心、严肃,知足常乐,善气迎人;他也特别感谢上帝给了他富人所没有的两种财富:使他得到自由的劳动,使他保持尊严的思想。

这正是马吕斯身上所发生的情况。一句话,他偏爱沉思甚至有点过分了。他的生计差不多有了保障之后,便停下来,觉得还是安贫为好,减少工作,以便多多思索。这就是说,有时他一连几天思考,沉浸在静思和内心光照的无言愉悦中。他这样安排生活问题:尽量少做物质劳动,尽量多做难以捉摸的劳动,换句话说,费几个小时用在实际生活上,其余时间全用在对“无限”的思索中。他自以为吃穿不愁了,却没有发觉他这样理解的沉思,结果要成为一种懒惰的形式,没有发觉他满足于生活最低需要,过早地歇手不干了。

显而易见,对这个禀性刚强而豪迈的人来说,这只能是一种过渡状态,一旦撞击不可避免的复杂的命运,马吕斯就会觉醒。

眼下,他虽是律师,也不管吉诺曼老头儿怎么看,他却既不接大案,也不为人打小官司。他沉于梦想,就远离了辩论。纠缠公证人,随庭听审,寻找作案动机,这些事实在烦人。何必这样呢?他想不出有任何理由改变现在的谋生方式。这家不知名的印书馆终于给他一份稳定的工作,正如我们解释过的,他干点活儿就足够了。

雇佣他的一个书商,我想是叫马其梅尔先生吧,曾提出雇他当全工,向他提供舒适的住所和固定的工作,年薪为一千五百法郎。舒适的住所!一千五百法郎!当然是好差使。可是要他放弃自由!当一名雇员!当一个雇佣文人!马吕斯考虑一旦接受,他的境况既改善又变坏:生活优裕了,尊严却丧失了。这是完整而美好的不幸变成丑恶而可笑的窘境,好比盲人变成独眼龙。他谢绝了。

马吕斯独来独往。什么事他都喜欢置身局外,而且上次争论还心有余悸,他决计不参加安灼拉领导的团体。大家还是好朋友,必要时也都能尽力相助,但仅此而已。马吕斯有两个朋友,一老一少,少者库费拉克,老者马伯夫先生。他与老者更为投契。首先,多亏那老者,他的思想才发生巨大的变化;其次,也多亏那老者,他才了解并爱戴他父亲。他常说:“他给我切除了眼中的白内障。”

毫无疑问,那位教堂财产管理员起了决定性作用。

然而,在这件事情上,马伯夫先生只不过受命运的派遣,是一个冷静而无动于衷的使者。他照亮了马吕斯的心扉,纯属偶然,是不自觉的行为,如同一个人举着的蜡烛;他是那支蜡烛,而不是那个人。

至于马吕斯内心产生的政治变革,马伯夫先生根本理解不了,也根本不可能祈望和引导。

以后还要见到马伯夫先生,因此有必要交代几句。

四 马伯夫先生

马伯夫先生对马吕斯说过:“当然,我完全赞同政治观点。”那天他的确表达出他思想的真实状态。对所有政治见解,他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不加区别而一概同意,只要让他清静就成,正如希腊人统称复仇女神为“美丽的、善良的、可爱的”,欧墨尼得斯[225]。马伯夫先生所持的政治观点,就是酷爱花木,尤其酷爱书籍。他跟所有人一样,也隶属一个“派”,须知在那年头,无派之人简直没法儿活;然而,他既不是保王派,也不是波拿巴派,既不是宪章派,也不是奥尔良派,更不是无政府派,他是书迷派。

世上有那么多青苔、芳草和绿树,可供观赏,有那么多对开本和三十二开本的书可供浏览,他不明白世人为什么要为宪章、民主、正统、君主制、共和制等空话而相互仇视呢。他特别注意自己别成为无用的人;拥有书籍并不妨碍他阅读,成为植物学家并不妨碍他侍弄园子。他认识彭迈西的时候,和上校之间就产生一种好感,上校如何培育花卉,他就如何培植果树。马伯夫先生用播种方式结出的梨,同圣日耳曼梨一样鲜美。如今非常出名的十月黄香李,同夏熟黄香李一样香甜,据说就是他通过杂交培育出来的一种。他去做弥撒,与其说出于虔诚,不如说出于温和的性情,也是因为他喜爱人的面孔,而厌恶人的声音。只有在教堂里,他才能看到人聚在一起而静默,感到自己应当择业,于是选中了教堂财产管理员的生涯。他从来没有像爱一个郁金香鳞茎那样爱任何女人,也从来没有像喜欢一个埃尔泽菲尔版本那样喜欢任何男人。他早已年过六旬,有一天忽然有人问他:“您一辈子就没有结过婚?”他回答:“我把这事忘了。”也有过这种情况,这种情况谁没有过呢?他说:“唉!当年我若是有钱!”他讲这话的时候,绝不会像吉诺曼老头儿那样,盯着看一个漂亮姑娘,而是欣赏一本古书。他独身生活,家中只有一个年老的女佣人。他患轻度的手痛风,睡觉时僵硬的老手指在被里总弯曲着。他编写并出版了《科特雷地区植物志》,有彩色插图,书颇受好评,他拥有铜版,并且自己销售。每天总有两三个人来买书,到梅齐埃尔街敲他的家门。每年售书能有两千法郎的收入,差不多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虽说贫穷,他却凭借耐心、节俭和时间,得以收藏不少各种珍本。他出门腋下总夹着一本书,回来往往夹两本书。他住在楼下,有四间屋和一个小园子,家中惟一的装饰,就是镜框里装的植物标本和大师的版画。他一看见刀枪之类的兵器就不寒而栗。他一生也没有走到一尊大炮跟前,甚至到残废军人院也是如此。他的胃还过得去,满头白发,无论嘴里还是头脑里都没牙齿了,浑身总颤抖,说话带着庇卡底口音,笑起来像孩子,容易受惊吓,一副老绵羊的模样。他有一个当本堂神甫的兄弟,除此之外,在世人中只有一个常来往,名叫鲁瓦约尔,是在圣雅克门开书店的老先生。他还有一个梦想,将靛蓝植物移植到法国来。

他那女佣人也是一个老天真。可怜而和善的老太婆还是个老处女。她的老雄猫名叫苏丹,能在西斯丁小教堂喵喵唱阿莱格里作曲的《上帝怜我》的圣诗,也占据了女主人整个一颗心,足够她寄托心中的全部感情。她的梦想没有一个接触到男人,她也始终未能超越她这只猫。她跟猫一样,嘴上都长了胡须。她的光轮在她总保持洁白的软帽里。星期天做完弥撒,她就点数箱子里的衣物消磨时间,将买来却始终没送出去做的衣裙料子摊在床上。她能看书,马伯夫先生给她起个绰号叫“普卢塔克大妈”。

马伯夫先生喜欢马吕斯,因为马吕斯又年轻又温存,能温暖他那颗老迈的心,又不会惊吓他的胆怯性情。对老人来说,温和的青年好似无风的太阳。马吕斯脑子灌满了军人的光荣、大炮火药、进攻和反攻,灌满了他父亲挥刀杀敌并受伤的各次大战役,然后去看望马伯夫先生,马伯夫先生则从花卉的角度同他论英雄。

大约一八三○年,他那任本堂神甫的兄弟去世,这对马伯夫先生来说,好像黑夜忽然降临,整个天地全暗下来了。公证人的一次背信弃义,剥夺了他应有的一万法郎,这是他兄弟二人名下的全部财产。七月革命又引起图书业的一场危机。困难时期,植物志这类书首当其冲,《科特雷地区植物志》顿时无人问津,几周不见一名顾客。有时门铃声响,马伯夫先生不禁一抖。“先生,”普卢塔克大妈愁眉苦脸对他说,“是送水的。”终于有一天,马伯夫先生辞掉财产管理员的职务,脱离圣绪尔皮斯教堂,离开梅齐埃尔街,卖掉一部分……不是他的藏书,而是他的版画,这是他最容易撒手的……搬到蒙巴纳斯大街的一座小房子;但是他在那儿只住了一个季度,这有两个原因,一是那楼下住房和小园子租金三百法郎,而他用于房租不敢超出二百法郎,二是那里靠近法图射击场,整天枪声不断,叫他无法忍受。

他带走他的《植物志》、铜版、植物标本、活页夹和藏书,又搬到妇女救济院附近,住进奥斯特利茨村一座茅屋里,年租五十埃居,共有三间屋和一座围着篱笆带水井的园子。他趁这次搬家,几乎把家具全卖了。他迁入新居那天特别高兴。亲自往墙上钉钉子,好挂版画和植物标本,余下的时间又给园子翻土,到了晚上,他见普卢塔克大妈愁眉不展,心事重重,就拍拍她的肩,微笑着对她说:“没关系!我们有靛蓝呢!”

他只准许两个客人,圣雅克门那个书商和马吕斯,来茅舍看望他,说穿了,他觉得奥斯特利茨这个村名就够喧嚣讨厌的了。

再者,正如我们所指出的,头脑钻进一种智慧或一种妄想中,或者同时钻进智慧和妄想中——这也是常有的事——对生活事物的反应就特别迟缓。他们觉得自己的命运还很遥远。这种专心致志的状态会产生出一种被动性,而这一被动性如果合乎理智,就类似哲学了。一个人衰退,下降,颓败,直到颓败还不大明白。当然,终有觉醒的一天,但是太迟了。在那之前,人在赌祸福的赌局中仿佛处于中立状态。自身就是赌注,却冷眼旁观。

马伯夫先生就是这样,周围逐渐昏黑,而希望一一破灭,他还始终泰然自若,虽说有点幼稚,但是非常深沉。他的思维习惯如同钟摆来回摆动,一旦由幻想上了发条,即使幻想破灭了,还要走很长时间。一个座钟,不会恰恰在上发条的钥匙失落的时候,就戛然停摆了。

马伯夫先生有些纯真的乐趣。这些乐趣不需要什么代价,往往意外得之,一点偶然的机会就能向他提供。有一天,普卢塔克大妈在房间角落看一本小说。她高声念出来,觉得这样能理解透些。高声朗读,就是确认自己所读的东西。有些念书声音特别高,那神态就像为他们所读的内容打保票。

普卢塔克大妈手捧小说,就是以这种劲头阅读。马伯夫先生则听而不闻。

普卢塔克大妈念到这句话,是关于一名龙骑兵军官和一位美人的故事:“……那美人弗悦,而龙……”念到这里,她停下来擦拭眼镜。

“佛爷和龙,”马伯夫先生低声接话说,“对,确有其事。从前是有一条龙,住在山洞里,口中喷火焰烧天空,好几颗星辰都燃烧了。那条怪龙还长着猛虎的利爪。佛爷走进龙洞,说服龙皈依了。普卢塔克大妈,您看的是一本好书。没有比这更美的传奇故事了。”

马伯夫先生随即沉入美妙的梦幻中。

五 穷是苦的睦邻

马伯夫先生慢慢看到自己陷入穷困,越来越感到惊奇,不过还没有怨天尤人。马吕斯喜欢这个天真老汉。他时常遇见库费拉克,但总是主动去拜访马伯夫先生,然而极少见面,每月多说一两次。

马吕斯的乐趣是独自长时间散步,走在环城大道上,或者演武场上,或者卢森堡公园的幽径上。有时,他花半天时间去看菜园子,看生菜畦、粪堆上的鸡群和拉水车的马。过路人以惊奇的目光打量他,有的人还觉得他衣着可疑,面目不善。其实,他不过是个穷苦的青年,站在那儿出神遐想。

正是在一次散步中,他发现了戈尔博老屋,受到那僻静的地点和便宜的房租的吸引,便搬过去住了。那里的人知道他叫马吕斯先生。

有几位前朝的将军和他父亲的老同事,认识他之后,就邀请他去做客。马吕斯没有谢绝,那是谈论他父亲的好机会;因此,他不时去府上拜访巴若尔伯爵、贝拉维恩将军,去残废军人院拜访弗里利翁将军。在那里聚会,或是演奏音乐,或是跳舞。马吕斯总穿上新装去参加晚会。然而,不是天寒地冻的日子,他绝不去参加晚会或舞会,因为他付不起车钱,而上门时又想保持皮靴油光锃亮。

他有时这样讲,但毫无刻薄之意:“人天生就是这样,进人家的客厅,浑身是泥都没有关系,惟独鞋子不能脏。要人家热情地接待你,只需有一样东西无可指摘:是良心吗?不对,是靴子。”

不是发自内心的各种热情,在幻想中无不化为乌有。马吕斯的政治狂热就是这样风流云散了。一八三○年革命,在给他满足和安慰的同时,在这一点上也起到了推动作用。除了好激愤这一面,他仍保持老样子,观点还是原来的观点,只是温和多了。确切地说,他只讲好感,而不持什么观点了。他属于什么党派呢?属于人类党。在人类中,他选择了法兰西;在国家中,他选择了人民;在人民中,他选择了妇女。那是他怜悯的主要走向。现在,他看重一个思想超过一种事实,看重一位诗人超过一个英雄;比起马伦戈战役那样的事件来,他更欣赏像《约伯记》那样一本书。而且,他沉思遐想一整天,傍晚沿环城大道回家,透过树枝窥见无垠的空间、无名的光亮,窥见幽邃、黝暗、神秘,就感到一切人事都十分渺小了。

他自以为认识了,也许的确认识了生命和人生哲学的真谛,结果他眼无余物,几乎只望天空了:天空,是真理在井底惟一能望见的东西。

这并不妨碍他做出许多计划、方案、构想、未来的蓝图。马吕斯处于这种梦想状态,哪只慧眼如若洞察他的内心,就会惊叹这颗灵魂有多纯洁。的确,我们的肉眼若能看见别人的意识,那么判断一个人,凭他的梦想比凭他的思想更可靠。思想中有意志,梦想中没有。梦想完全是自发的,即使梦想宏伟的和理想的东西,也还是显示并保持我们头脑的本相;我们灵魂深处最直接最坦率的流露,莫过于对光辉命运的不假思索而失当的憧憬。主要是在这类憧憬中,而不是在那种经过综合、推敲和整理的思想中,才能找出一个人的真实性格。我们的幻象酷似我们自己。每人都按自己性情梦想未知而不可能的事物。

一八一三年六七月份之间,给马吕斯做家务的老妇人对他说,他的邻居,容德雷特那户穷苦人家要被赶走。马吕斯几乎整天在外面游荡,不大清楚他还有邻居。

“为什么要赶走他们呢?”他问道。

“因为他们没付房租,拖欠了两个季度。”

“欠多少钱?”

“二十法郎。”老妇人回答。

马吕斯有三十法郎备用钱,放在一个抽屉里。

“拿着吧,”他对老太婆说,“这是二十五法郎。替那家可怜的人付房租,剩下五法郎给他们,不要说是我给的。”

六 替身

特奥杜勒中尉所属的团队,碰巧又调防到巴黎。借此机会,吉诺曼姨妈又生一计。头一回,她想像出让特奥杜勒监视马吕斯;这回,她又策划让特奥杜勒替代马吕斯。

老外公很可能有一种朦胧的需要,家中应有一张年轻面孔,这种晨曦有时能温暖废墟,因此,另外找一个马吕斯,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就这么办,”吉诺曼姨妈想道,“就跟我在书中看到的勘误表一样,马吕斯改为特奥杜勒。”

侄孙也相当于外孙;一名律师走了,就抓来个枪骑兵。

一天早晨,吉诺曼先生正看《每日新闻》一类的报纸,他女儿走进屋,拿出最温柔的声音同他讲话,因为事关她的宠儿:

“父亲,特奥杜勒今天早晨要来给您请安。”

“特奥杜勒,是谁呀?”

“您的侄孙。”

“唔!”老人哼了一声。

他随即又看起报,不再想那侄孙,管他那特奥杜勒呢,而且,工夫不大,他就憋一肚子气了,几乎每次看报都是这样。自不待言,他看的是保王派报纸,上面刊登一则消息,次日风雨无阻,又要发生一个小事件,那时的巴黎天天有类似的事件发生:法学院和医学院的学生,中午十二点将在先贤祠广场集会……要进行辩论……辩论一个现时问题:国民卫队的炮队,以及关于卢浮宫院内停放大炮一事,国防大臣和“民兵总部”之间的冲突。大学生要辩论这类问题,无需看别的新闻,只此一条就让吉诺曼先生满腹怒气了。

他想到马吕斯,马吕斯是大学生,很可能跟别人一道去,“中午在先贤祠广场辩论。”

他想到这里,心中正难受,特奥杜勒中尉进来了,是由吉诺曼姑妈悄悄引进屋的。这名枪骑兵换上便装,这也不失为机灵之举;他心中早有盘算:老祖宗大概没有把全部资财换成养老金,这样,就值得他不时乔装打扮,换上便装。

吉诺曼小姐高声对父亲说:

“特奥杜勒,您的侄孙。”

她又低声对中尉说:

“说什么你都点头。”

她随即退出去了。

中尉不大习惯会见德高望重的老人,不禁有点胆怯,结结巴巴地说:“您好,叔公!”同时行了一个不三不四的礼:下意识的以军礼开头,再以俗礼结尾。

“哦!是您啊,好,请坐吧。”老人说道。

应酬一声,他就完全把枪骑兵置于脑后了。

特奥杜勒坐下,吉诺曼先生却站起来。

吉诺曼先生开始来回踱步,他双手插进坎肩兜里,一边高声说话,一边用烦躁的老手指揉搓兜里的两只怀表。

“这帮流鼻涕的小崽子!居然还要到先贤祠广场集会!瞧那份儿德性!一帮猴崽子,昨天还吃奶呢!若是捏他们的鼻子,准有奶水流出来!就他们,明天中午要辩论!这成什么世道?这成什么世道?显然世界走向末日啦。那些无衫党人[226]就是把我们带向那里!国民炮队!辩论国民炮队!为了国民卫队的联珠屁,跑到广场上去信口开河!他们到那儿,要跟什么人混在一起呢?瞧瞧,雅各宾主义要发展到什么地步。我敢打赌,赌多少都成,去那里的准都是累犯和释放的苦役犯,我输了给一百万,赢了分文不取。共和派和苦役犯,就是鼻子和手绢的关系。加尔诺说过:‘叛徒,你要让我往哪里去?’富歇回答:‘随你便,蠢货!’这就是共和派。”

“的确如此。”特奥杜勒说道。

吉诺曼先生半转过头,瞧见特奥杜勒,继续说道:

“一想起这东西全无心肝,竟然去当烧炭党徒!你为什么离开家?要去投共和派,算了吧。首先,人民不要你那共和制,人民不稀罕,他们通情达理,完全清楚自古以来就有国王,将来也永远有国王,完全清楚归根结底,人民只不过是人民,你那共和制,他们嗤之以鼻,你明白吗?小傻瓜!那么任性,也真够坏的!迷上的杜舍纳老爹[227],向断头台送秋波,在九十三号[228]的阳台下面弹吉他,唱情歌,这帮青年多么愚蠢,真该唾他们!他们全是一路货。一个也不例外。只要吸一口街上的空气,就会鬼迷心窍。十九世纪是毒药。随便一个顽皮小子留起山羊胡子,就当真自以为奇人了,丢下家里的长辈不管了。这就是共和派,这就是浪漫派。浪漫派,究竟是什么东西呢?请赏脸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东西?荒唐透顶。一年前,他们还去为《艾那尼》捧场。我倒要问问,《艾那尼》!什么对比法,语句糟透了,写的简直不是法文!还有,卢浮宫院子里停放大炮。这年头的强盗行径就是这样。”

“您说得对,叔公。”特奥杜勒说道。

吉诺曼先生又说道:

“博物院的庭院里陈列大炮!干什么呀?大炮,你想干什么?要炮轰贝尔韦代雷的阿波罗[229]吗?弹药筒要跟梅迪奇的维纳斯[230]打什么交道?哼!如今这些年轻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他们的邦雅曼·龚斯当[231],根本不管什么!他们不是坏蛋,就是笨蛋!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总出丑,穿的衣裳也难看,还惧怕女人,他们围着花裙子转,却是一副乞讨的样子,让那些傻丫头看了都大笑不止;老实说,他们就像为爱情害羞的可怜虫。他们一个个奇形怪状,又用笨头笨脑的样子来弥补;他们拾人牙慧,重复梯埃斯兰和波蒂埃的文字游戏,他们穿着布口袋似的衣服、马夫的坎肩、粗布衬衣、粗呢裤子、粗革皮靴,身上的图案就跟鸟毛一样。他们的粗话可以垫他们的破靴底。就这群愚蠢的娃娃,居然还有政治见解。就应当严禁有政治见解。他们杜撰制度,改造社会,推翻君主制,将所有法律都抛在地下,将顶楼放到地窖的位置,将我的门房送上国王的位置;他们把欧洲搞得底儿朝天,还要重建世界;他们的艳福,就是鬼鬼祟祟偷看上车的洗衣女工的大腿!噢!马吕斯!噢!小无赖!到广场上去信口开河!讨论,争论,采取措施,公正的神灵啊,管那叫措施!胡作非为,又大大地缩小,变成愚昧无知。我见识过天下大乱,现在看到的是胡闹捣乱。小小的学生讨论国民卫队的问题,这种事情,在奥吉布瓦蛮人那里,在卡多达什野人那里,也不见得有!那些赤条条的野人,那些头发梳成羽毛球状、拿着木棒的野人,也不如这些学生野蛮!一群毛头小伙子,不知天多高地多厚!自以为了不起,还要发号施令!还要辩论,夸夸其谈!真到了世界末日。这个可怜的地球显然要完蛋了。这最后打一个嗝,由法兰西打出来。小子们,讨论吧!只要他们还在奥德翁剧院拱廊下看报,这类事情就会发生。他们看报,只花一苏钱,但是他们也得赔上理性,赔上智慧,赔上心,赔上灵魂,赔上精神。从报里出来,就要抛弃家庭。所有报纸都是瘟疫,无一例外,连《白旗报》也算上!说穿了,马丹维尔是个雅各宾党人。噢!老天有眼!你让老外公痛苦万分,这回可以炫耀啦,你!”

“这是明摆着的事儿。”特奥杜勒说道。

枪骑兵趁吉诺曼先生喘口气的机会,又庄严地补充一句:

“除了《政府公报》,不应当有别的报纸;除了《军事年鉴》,也不应该有别的书。”

吉诺曼先生继续说道:

“就像他们的席埃耶斯!一个弑君贼,结果还当上元老院元老!要知道,最后总爬上那种地位。他们以你我相称公民,相互砍伤脸,然后又让人称为伯爵先生,跟胳膊一样粗细的伯爵先生,那些九月的屠夫!席埃耶斯,哲学家!说句公道话,所有那些哲学家的哲学,我从来没有看得比梯沃利做鬼脸的眼镜更重要!有一天,我看见元老院元老经过马拉凯河滨路,他们披着绣有蜜蜂的紫红丝绒斗篷,头戴亨利四世式的帽子,那样子丑陋不堪,就像老虎朝廷上的猴子。公民们,我向你们宣布,你们的进步是一种疯狂,你们的人道是一种幻想,你们的革命是一种罪恶,你们的共和是一种怪物,你们的年轻法兰西,是从妓院出来的婊子,这种看法,我敢在所有人面前坚持,不管你们是什么人,不管你们是政治家,经济学家,还是法学家,也不管你们是否比断头台的锄刀更了解自由、平等和博爱!我向你们指出这一点,我的娃娃们!”

“当然啦,”中尉嚷道,“这话对极啦!”

吉诺曼先生中断刚开始打的手势,回身定睛注视特奥杜勒,对他说:

“您是个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