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荒园和兵营相结合
四五个月前,珂赛特还心痛欲碎,黯然神伤,不知不觉中,她的心情平静下来了。大自然、春天、青春,对父亲的爱、鸟儿和鲜花的喜悦,不知把什么类似遗忘的情绪,一天一天,一点一点,一滴一滴,注入这颗贞洁而年少的灵魂。在这颗灵魂中,火完全熄灭了吗?还是仅仅覆上一层灰烬呢?反正她几乎没有忧心如焚的感觉了,这也是实际情况。
一天,她忽然想起马吕斯,自言言语道:“怪啦!我不再想他了。”
就在那个星期,她发现一名英俊的枪骑兵军官从园子铁栅门前走过,只见那人蜂腰身段,军装十分标致,头戴漆布军帽,手臂下一把战刀,脸蛋像姑娘,胡须上了蜡油,再看那金黄色头发、金鱼眼睛、圆圆的脸,那副样子又庸俗,又放肆,又漂亮,正是马吕斯的反面形象。他嘴里还叼根雪茄烟。珂赛特心想:那军官一定是驻扎在巴比伦街部队的。
次日,她又望见那军官经过,并留心注意时间。
从那时起,她几乎天天看他经过,难道这是偶然的吗?
那军官的伙伴也发现,在那难看的老式铁栅门里,“管理不佳”的花园中,有一个漂亮妞儿,每当英俊的中尉经过时,几乎总待在那地方。那名中尉,读者并不陌生,他就是特奥杜勒·吉诺曼。
“嘿!”他们对他说,“那儿有个小妞儿,向你飞眼呢,瞧瞧啊。”
“凡是看我的姑娘,都让我瞧瞧,我有那个工夫吗?”枪骑兵军官回答。
正是在这种时候,马吕斯心灰意冷,走到死亡的边缘,嘴上反复念叨:“死之前哪管再见她一面也好啊!”他的意愿若是实现,他若是看见在这种时刻,珂赛特正瞄准一个枪骑兵,那他就会哑口无言,痛苦而死。
这是谁的过惜呢?谁也没有错。
马吕斯这种性情,陷入苦恼就不能自拔,而珂赛特沉下去却能浮上来。
再说,珂赛特正经历一段危险时期,即女性耽于梦想而易失足的阶段;在这种时候,一个孤寂的少女的心,好似葡萄藤的卷须,不管遇到的是大理石柱头,还是酒馆的木柱,都同样会攀附。这一稍纵即逝的严重时刻,对任何没有双亲的孤女,无论其贫富,都是具有决定性的关头,因为富有并不能防止错误的选择。错误的结合往往发生在社会上层,而真正的错误结合是灵魂的错误结合。多少默默无闻的青年,出身微贱,没有名望,也没有财产,却是大理石柱头,能支撑一座伟大感情和伟大思想的庙宇;反之,一个上流社会的男人,踌躇满志,腰缠万贯,穿的靴子油光锃亮,说的话光滑流利,然而,如果不看他外表,而看他内心,即他给妻子保留什么,那就不难看出他不过是个蠢物,心里装满卑污狂妄的淫欲邪念,是酒馆的一根木柱。
珂赛特灵魂里有了什么呢?有平静下来或入睡的痴情;处于漂浮状态的爱;表面清澈明亮,在一走深度混浊,到深底幽暗的某种东西。那英俊军官的形象映现在表面。深处有没有一种记忆呢?——幽底呢?——也许吧。珂赛特并不知道。
这期间,突然出了一件怪事。
二 珂赛特的恐惧
四月份的前半个月,冉阿让出了一趟门。我们知道,每隔很长一段时间,他就要旅行,离家一两天,顶多三天。他去哪里呢?任何人,甚至连珂赛特也不知道。不过有一次他出门,珂赛特乘出租马车一直送到一条死巷口,看见角上的牌子:小板巷。他在那里下车,让马车把珂赛特送回巴比伦街。冉阿让这种短期旅行,往往安排在家里缺钱的时候。
晚上,珂赛特独自一人待在客厅。为了解解闷,她揭开管风琴盖,边弹边唱,弹唱的是《厄里安特》[53]中《迷失在森林中的猎人》,这也许是整个音乐中最美的乐段。她弹唱完了,就坐在那儿想心事。
忽然,他仿佛听见园子里有脚步声。
不会是她父亲,父亲出门了;也不会是都圣,都圣睡下了。已是晚上十点钟。
她走过去,耳朵贴到客厅关好的窗板倾听。
仿佛是男人的脚步,但是走路极轻。
她急忙上楼回卧室,打开窗板上的小气窗,张望花园。正值望月,园里明如白昼。
花园没有人影。
她打开窗户。园中寂静无声,街上也同往常一样阒无一人。
珂赛特心想自己听错了,原以为听见脚步声,那只是韦伯那段阴森怪异的合唱曲所引起的幻觉。那乐曲向人的思想展示幽邃可怕的意境,犹如骇人的密林震撼视觉,仿佛听见猎人在苍茫的暮色中不安地徘徊,踏得枯枝咯咯作响。
她不再想这事儿了。
况且,珂赛特天生就不大知道害怕,她的脉管中流淌着光脚闯荡的吉卜赛女人的血液。不要忘记,她是云雀,而不是白鸽。她的秉性粗犷而勇敢。
第二天,没有那么晚,天刚黑下来,她在园中散步,心里正胡思乱想,仿佛又间歇听见昨晚那种声响,就像离她不远的树下幽暗中有人走动,不过她想,两根摇曳的树枝相摩擦,比什么都像草丛里的脚步声,于是不再注意了。况且,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从“荆丛”里走出来,再穿过一小块绿草坪,就能回到楼前台阶。月亮从她身后升起,在她走出树丛时,将她的身影投射在面前的草地上。
珂赛特恐怖地站住。
在她影子旁边的草地上,月光又清晰地投下一个特别瘆人、特别可怖的影子,一个戴圆帽的影子。
好像是个男人的影子;那人在珂赛特身后几步远,站在树丛边上。
她一时说不出话,叫不出也喊不出来,动不了也回不过头去。
终于,她鼓起全部勇气,毅然决然转过身去。
一个人也没有。
她再瞧瞧地上,那影子也消失了。
她又回到树丛,壮着胆子搜寻每个角落,一直到铁栅门,但什么也没有找到。
她真感到脊背冒凉气。难道又是错觉?什么!连续两天?一次错觉,也就罢了,还会产生两次错觉?令人不安的是,那肯定不是鬼影。鬼魂一般不戴圆帽。
次日,冉阿让回来了。珂赛特向他讲了她以为听到和看到的,本以为父亲会耸耸肩膀,让她放心,会对她说:你真是个小疯丫头!
不料,冉阿让却忧虑起来。
“难说没有什么事儿。”他说道。
他找了个借口走开,到园子去了。珂赛特望见他仔细检查铁栅门。
珂赛特半夜醒来,这回没错儿,她听得清清楚楚,窗下台阶附近有人走动。她跑过去,打开小气窗,果然看见园中有个人,手持一根粗木棒。她正要喊叫,又瞧见月光照亮那人的侧影,原来是她父亲。
她又睡下,思忖道:他确实很担心啊!
冉阿让一夜待在园中,随后又连守了两夜。珂赛特从小气窗看见他。
第三天夜晚,月亮由圆到缺,升起的时间也迟了,约莫半夜一点钟,珂赛特忽听有人哈哈大笑,又听见父亲喊她的声音:“珂赛特!”
她跳下床,穿上便袍,去打开窗户。
她父亲站在下边的草坪上。
“我把你叫醒,是要让你放心,”他说道,“瞧,这就是你说的戴圆帽的影子。”
他指着月光投射在草坪上的影子让她看,那确实像戴圆帽之人的鬼影,却是邻居屋顶一个戴帽子的铁皮烟囱的投影。
珂赛特也笑起来,所有不祥的推测不攻自破,次日她同父亲吃早饭时,还当笑话说起铁烟囱称影子闹鬼的园子。
冉阿让的心情又完全平静下来。至于珂赛特,她也不大注意,那铁烟囱是否在她看到或以为看到的影子的方位,月亮是否在天空的同一点上。她心中也丝毫没有产生疑问,那铁烟囱怎么那样古怪,还怕被当场捉到,一有人瞧它的影子,就赶紧缩回去了,因为那天晚上,珂赛特转身的工夫,那影子就消失了,对此她觉得很有把握。珂赛特完全放心了:这种解释很圆满,说什么傍晚或半夜园子里有人走动,这完全是她的臆想。
然而又过了几天,又发生了一件怪事。
三 都圣添枝加叶
那园子临街铁栅门旁边,有一条石凳,由一道绿篱挡住好奇者的视线;不过,过路的人要从栏杆和绿篱缝儿伸进手臂,还真能摸到石凳。
还是这个四月份的一天傍晚,冉阿让出去了;日落之后,珂赛特坐在石凳上。树木间清风习习,珂赛特在想心事,一种无名的忧伤逐渐袭上心头,暮晚的愁绪无以排遣,谁知道呢?也许是这种时刻半开的坟墓一种神秘力量引起的吧。
芳汀也许就在这昏暗中。
珂赛特起身,绕园子漫步,踏着缀满露水的青草,仿佛梦游人,忧伤地自言自语:“真的,这个时辰在园子里走,非得穿木鞋不可。容易感冒。”
她又回到石凳。
她正要坐下,忽然发现座位上放了一个大石块,明明刚才是没有的。
珂赛特凝视这块石头,一时莫名其妙。她猛然想到,石头不会自己跳上石凳,是有人放上的,刚才肯定有一条胳膊从铁柱之间探进来。一产生这个念头,她就害怕了,这回可真怕了。无可怀疑,石块就摆在面前;她没有碰,赶紧逃开,也不敢回头看一眼,一直逃回房间,立刻关上台阶上面的窗板和落地窗,插上闩,上了锁。
她问都圣:“我父亲回来了吗?”
“还没有,小姐。”
(都圣口吃,我们已经指出,就不再赘述了。请允许我们不再强调这一点,我们讨厌将人的一种缺陷录成乐谱。)
冉阿让是个爱沉思和夜游的人,往往深夜才回家。
“都圣,”珂赛特又说道,“晚上您可要仔细关好窗板,至少园子那边插好,将小铁件插进铁环里,关严实了,好吗?”
“好!放心吧,小姐。”
都圣不会马虎,珂赛特完全清楚这一点,但她还是忍不住补充一句:“这地方太偏僻了!”
“这话不错,”都圣说道,“在这要是遇害,恐怕连哼一声都来不及!而且,先生还不住在楼里,不过,您一点儿也不要害怕,小姐,我把窗户关好,就像堡垒一样。只住两个女人!真叫人提心吊胆!您能想像出来吗?半夜里,看见几个男人闯进您房间,对您说:不许出声!他们上前割您脖子。死倒不怕,死就死呗,谁都清楚反正得死,可是,感到那些男人碰您,那太可恶了。还有,他们那些刀子,肯定割起来也不痛快!上帝啊!”
“别说啦,”珂赛特说道,“门窗全关好!”
珂赛特让都圣即兴的惨剧台词吓破了胆,也许又想起上星期见鬼的事,因此她都不敢对保姆说:“您倒是去瞧瞧有人放到石凳上的石头!”就怕再一打开对着园子的那扇楼门,会让“那些男人”闯进来。她让都圣仔细关严所有门窗,让她把整个小楼,从地窖到阁楼全检查一遍;她回到卧室,插好房门,又瞧了瞧床底下,这才上床,还是睡不安稳。一整夜,她都看见那块石头像座大山,到处是“洞穴”。
次日太阳升起——日出的特点,就是令我们对夜晚的种种恐惧哑然失笑,失笑的程度又往往同有过的恐惧成正比——太阳升起,珂赛特也醒来,一场虚惊,仿佛做了一场噩梦,心中想道:“我想到哪儿去啦?又像上周那样,半夜三更,以为听见园子里有脚步声!又像上次那样,看到的是铁烟囱的投影!现在,我快要变成胆小鬼了吧?”阳光从窗板缝儿射进来将花缎窗帘映成紫红色,她完全放下心来,那些胡思乱想,就连那块石头,都从她脑海里烟消云散。
“石凳上不会有石块,正如园里没有戴圆帽的男人一样;石块和别的东西,全是我梦见的。”
她穿好衣裳,下楼来到花园,跑到石凳跟前,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石块还在那儿。
这不过是一瞬间的反应。夜晚的恐惧,到白天就变成好奇心了。
“怕什么!”她说道,“瞧瞧看。”
石块相当大,她搬起来,看见下面有样东西,好像是一封信。
那是个白纸信封,珂赛特拿起来一看,正面没有写姓名地址,背面也没有火漆封印。信封虽然敞着口,却不是空的,里面露出几张纸。
珂赛特伸进手去掏。她感到的已不是恐惧,也不是好奇,而是有些惶惑了。
珂赛特从信封里抽出一小叠纸,每页标了号,写了几行字,她心想,字迹很娟秀。
珂赛特找了半天,不见一个名字,也没有署名。是写给谁的呢?大概是寄给她的,既然有一只手将信放到她坐过的凳子上。是谁写来的呢?她受到极大的诱惑,无法抗拒,几页信纸在手里发抖,想移开目光,望望天空,望望街道,又望望沐浴在阳光中的刺槐、邻家房顶上飞旋的鸽子,继而,目光又蓦地垂到手书上,心想应当看看信中写了什么。
信的内容如下——
四 石头下面一颗心
将宇宙缩小到惟一的人,将惟一的人扩展到上帝,这便是爱。
爱,就是天使向星辰膜拜。
灵魂若为爱而忧伤,该是何等忧伤!
不见那独自就填满世界的人,该是何等空虚!啊!心爱的人变为上帝,该是何等真实!不难理解上帝也会嫉妒,假如万物之父不是显然为灵魂而创造出世界,为爱而创造出灵魂。
只要远远望见紫飘带绉纱白帽下粲然一笑,就足以让灵魂进入梦幻的宫殿。
上帝在万物的后面,万物掩蔽上帝。事物是黑色的,人也不透明。爱一个人,就是使其透明。
某些思想就是祈祷。有时,不管身体姿势如何,灵魂却在下跪。
相爱而分离的人,能凭借千百种虚幻而真实的事物相见。有人阻止他们见面,也不准相互写信;但是,他们能找到无数神秘的办法互通音讯。他们互送鸟儿的鸣唱、鲜花的芳香、孩子的欢笑、太阳的光芒、清风的叹息、星辰的闪光,互送天地万物。有何不可呢?上帝创造出来的东西全是为爱服务的。爱有足够能量委托大自然传递信息。
春天啊,你就是我给她写的一封信。
未来还主要属于心灵而不是思想。爱,是惟一能占据并充满永恒的东西。只有永不枯竭,才能满足无限。
爱,具有灵魂的特质。两者本质相同。同灵魂一样,爱也是神的火花,同灵魂一样,爱也不可腐蚀,不能分割,不会干涸。爱,是我们身上的火点,永生永世,无穷无尽,任何东西也不能熄灭,任何东西也不能局限。我们感到它一直燃到骨髓,看见它的光芒直达天际。
爱哟!崇拜!两情相悦,两心相契,两副目光相渗透!幸福哟,你会到我这儿来,对吧!二人并肩在僻静无人的地方散步!幸福灿烂的日子!有时我梦见,时间脱离天使的生活,来到凡尘度过人的命运。
上帝若给相爱的人增添幸福,别无他法,只能给他们无穷无尽的岁月。爱的一生之后,便是爱的永生,这的确是一种增长;不过,若想从此生开始,就要从强度上增加爱给予灵魂的那种难以描摹的幸福,这是不可能的,甚至上帝也办不到。上帝,是上天的饱和;爱,是人的饱和。
你仰望一颗星,有两种动机,因为星既明亮,又参悟不透。你身边有一种更柔和的光辉和一种更大的神秘:女人。
无论是谁,我们全有可供呼吸的东西;如果缺少,就像缺少空气一样,我们就会窒息,从而死去。因缺少爱而死,尤为惨烈。灵魂的窒息症!
爱一旦将两个人融合为一个天使般的神圣体,他们便找到生活的真谛,他们便成了同一命运的两端,同一神灵的两翼。爱吧,翱翔吧!
一个光彩照人的女子,从你面前走过,从那一天起,你就完了,你就爱了。你别无选择,只有一件事好做:集中神思想她,结果驱使她也想你。
爱开始做的事,只能由上帝去完成。
真正的爱,能为丢失一只手套而伤心,或为找回一只手帕而欢喜;爱要把忠诚和希望寄托于永生永世。爱既由无限大、又由无限小构成。
你若是石头,就做磁石吧;你若是草木,就做含羞草吧;你若是人,就做痴情人吧。
什么也不能满足爱。有了幸福,又想乐园;有了乐园,又想天堂。
你哟,不管你爱谁,这一切都在爱中。你要善于在爱中找到。爱有上天所有:凝望,爱有上天所无:情欢。
“她还会来卢森堡公园吗?”“不会来了,先生。”“她是在这座教堂做弥撒,对吧?”“现在她不来了。”“她一直住在这楼房里吗?”“她搬走了。”“她搬哪儿去住了呢?”“她没有讲。”
不知道自己灵魂的居所,多么惨苦啊!
爱有稚气的一面,其他狂热的感情有渺小的一面。可耻啊,把人变得渺小的情感!光荣啊,把人变成孩子的情感!
这是件怪事,你知道吗?我处于黑夜中。因为一个人走了,带走了天空。
噢!并排躺在同一个墓穴里,手拉着手,在黑暗中,不时相互轻轻抚摩一下手指,这就足以维持我的永生。
你因为爱而痛苦,还要加倍爱吧。因爱而死,就是为爱而生。
爱吧。在幽幽的星光中,这种折磨伴随着脱胎换骨。垂死中的心醉神迷。
鸟雀欢乐啊!因为鸟雀有窝有歌。
爱就是呼吸天堂的圣洁空气。
深邃的心灵啊、明智的思想啊,接受上帝所创造的生命吧。这是长久的考验,是为未知的命运所做的不可理喻的准备。这种命运,真正的命运,人从跨进坟墓的第一步就开始了。于是,他眼前会出现某种东西,他开始分辨出恒定。恒定,想一想这个词。活着的人能望见无限;而恒定,只有死者才看得见。大限之前,还是爱并忍受痛苦吧,还是希望并憧憬吧。不幸啊!只爱躯壳、形体、表象的人,唉!死亡,会把这一切夺走!尽心尽意爱灵魂吧,将来你还能再见到。
我在街上遇见一个非常穷苦的青年。他在爱,他的帽子破旧,衣服破损,臂肘磨出洞;水能透进他的鞋底,但星光也射进他的灵魂。
被人爱,这是多么重大的事情!爱人,是多么更为重大的事情!心充满激情而变得英勇无畏。这颗心除了纯洁什么也不容纳了,除了高尚和伟大什么也不依赖了。邪恶之念再也不能在这颗心上萌发,正如冰山上不能长荨麻。高尚而宁静的灵魂,超脱了凡俗的情欲和冲动,俯瞰人间的乌云和黑影、疯狂和谎言、仇恨和虚荣、狗苟蝇营,高踞青天之上,只能感到来自命运深层的撼动,就像山峰感知地震一样。
如果没有人在爱,太阳就会熄灭。
五 珂赛特看信之后
珂赛特读着信,渐渐进入梦想,看到手稿最后一行,她抬起眼睛,恰是那位英俊的军官从铁栅门前经过的时刻,她望见他那得意洋洋的样子,觉得俗不可耐。
她重又品味这手稿。字体非常秀美,珂赛特心想,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但墨迹不同,有地方很浓,有地方浅淡,好像墨水瓶里掺了水,可见写的日期不一样。这是有感而发,记下一声声感叹,没有筛选,纷乱无序,也没有目标,是随笔式的。珂赛特从来没有看过这类文字。这份手稿并不晦涩,她大多看明白了,给她的印象好似门微启的一座圣殿。这神妙的文字,每一句都放射耀眼的光芒,使她的心沐浴在奇异的光辉里。从前受的教育,总是向她谈论灵魂,但从来没有提过爱,近乎只讲炽炭而绝口不提火焰。这十五页手稿娓娓讲述全部爱、痛苦、命运、生命、永恒、初始和终了,一下子全向她揭示出来。仿佛有一只手猛地张开,朝她抛来一大把阳光。从这数行文字中,她感觉到一种深挚、火热、豪迈而善良的性情、一种巨大的痛苦和巨大的希望、一颗缠绵悱恻的心、一种心醉神迷的憧憬。这手稿是什么呢?是一封信。信上却没有地址,没有收信人姓名,没有日期,没有署名,情词恳切而又无所希冀,是由句句真话组成的谜语,是由天使传递给贞女看的情书,是定在世外的幽会,是孤魂写给野鬼的爱语。仿佛是一个衰惫已极的男人,从容地要到死亡中避难,给远方的女子寄去命运的奥秘、生命的钥匙、爱情。这是脚踏进坟墓里,手指高举在天空上写出来的。这一行行落在纸上,可以称作点点滴滴的灵魂。
现在要问,这手书来自何人?是出自谁的手笔?
珂赛特毫不犹豫。只有那一个人。
是他。
她心中豁然开朗。当初的情景,全又浮现在眼前。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喜悦和一种深深的焦虑。是他!是他写给她的!他来啦!是他的手臂从铁栅中间探进来!就在她把他渐渐遗忘的时候,他又找到她啦!不过,难道她真把他忘了吗?没有!绝没有忘!她一时昏了头,才这么以为。她始终爱他。始终仰慕他。在一段时间,这心中的火覆盖了一层灰,但她看得很清楚,是往深处蔓延,现在又燃烧起来,将她团团围住了。这份手书好似一点火星,从另一颗心灵落入她的心灵,于是她感到又要燃起熊熊大火。手稿一字一句拨动她的心弦。“正是啊!”她说道,“这一切我多么熟悉呀!这一切,我都从他眼中阅读过。”
她第三遍看完手书的时候,特奥杜勒中尉又从铁栅门前经过,踏着铺石街道,弄得马刺啪啪响。珂赛特不得不抬头望一眼,只觉得他俗气、愚蠢、笨拙、无用,还自命不凡,不识进退,放肆无礼,而且面目可憎。那军官认为应当冲她笑一笑。可是她却扭过头去,心中又羞愧又恼怒,真想抓起什么东西朝他头上砸过去。
她逃回房间,关起门来,要反复阅读手书,好能背下来,以便仔细思考。她看完了,又吻了吻,将手稿塞进胸衣里。
这下子完了,珂赛特重又坠入深挚而纯洁的爱情中。伊甸园的深渊又洞开了。
一整天,她都处于陶醉状态,思绪纷乱如麻,考虑不了什么问题,也猜测不了什么情况,只是在颤抖中期望,期望什么呢?她不敢向自己许诺什么,也不敢拒绝什么。她的脸色一阵阵发白,身体一阵阵战栗,有时恍若步入幻境,心中提出疑问:“这是真的吗?”于是摸摸衣裙里边的心爱的手稿,并紧紧按在胸口,感到纸角刺着肌肤,眼神流溢出前所未有的喜悦的光彩,不禁想道:“对呀!正是他!这是他给我送来的!”在这种时刻,冉阿让若是见到她这种快乐神情,一定会不寒而栗。
珂赛特心想,把他还给我,这是天意,是天使相助。
爱情的美化哟!奇思异想哟!所谓天意,所谓天使相助,不过是那个面包团,由一名盗匪从查理大帝院子抛过强力监狱的房顶,扔给狮子坑的另一名盗匪。
六 老人往往走得好
黄昏时分,冉阿让出门了。珂赛特开始梳妆打扮,她把头发梳成最合自身的式样,又换上一件衣裙。这件衣裙的领口多裁了一剪子,能露出颈窝,照姑娘的说法“有点不正经”;其实根本谈不上正经不正经,只不过比原先更漂亮了。她这样打扮起来,却不知道为什么。
她要出门吗?不是。
她要接待客人吗?也不是。
天黑下来,她下楼到园子里。都圣正在厨房干活,而厨房对着后院。
她从树下走过去,有些枝杈很低,不时要用手拨开。
她来到石凳跟前。
那块石头仍在原地。
她坐下来,将又白又嫩的手放到石头上,仿佛要爱抚并感谢它。
忽然,她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虽然看不见,却能觉出背后站着一个人。
她转过头去,随即站起来。
正是他。
他光着头,脸色显得苍白,人消瘦了。几乎分辨不出他的衣裳是黑的。暮色中,他那俊美的额头映得发青,眼睛蒙上黑影。他身披无比柔和的雾纱,真有点儿像夜间出没的亡魂。他的脸上残留白昼熄灭的余晖和魂魄临走的一念。
他那形象尚未成鬼,但已非人了。
他的帽子扔在几步远的杂草中。
珂赛特站立不稳,但是没有叫一声,只觉得受他吸引,便缓缓后退。而他却一动不动。她看不见他的眼睛,却能感到那目光,感到包围过来的难以名状的忧伤情绪。
珂赛特往后退,碰到一棵树,赶紧靠住,否则就要瘫倒了。
这时,她听见他的声音,这种声音,她确实从来没有听到过,是窃窃私语,比树叶微颤的声响大不了多少:
“请原谅我来这儿。我的心难受极了,再像这样活不下去,就来到这里。我放在凳子这儿的东西,您看了吧?您认出我一点儿了吧?不要怕我。您还记得您望我一眼的那天吗?已有很久了,那是在卢森堡公园里,在角斗士雕像附近。还记得您从我面前走过的那天吗?那是六月十六日和七月二日。过去快有一年了。有很长时间我见不到您的面了。我问过公园出租椅子的那个老妇人,她说也见不到您了。当时您住在西街的一栋新楼里,是临街四楼上,您瞧我知道吧?我呀,跟随您来着。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后来,您又消失了。有一回,我在奥德翁剧院柱廊下看报,忽然瞧见您走过,赶紧追上去,一看不对,是一个跟您戴同样帽子的人。夜晚我到这儿来,别害怕。谁也没有看见我。我走近您的窗户观望。我的脚步很轻,不让您听见,您听见也许会害怕。有一天晚上,我站在您身后,等您回过头来,我就逃走了。还有一次,我听见您唱歌,心里高兴极了。我隔着窗板听见您唱歌,对您有什么妨碍吗?对您一点儿妨碍也没有。没有吧,对不对?要知道,您是我的天使,让我来看您来吧。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您哪儿知道啊!我呀,多么崇拜您!请原谅,我跟您说话,却不知所云,也许我惹您生气了,我惹您生气了吗?”
“噢!母亲啊!”珂赛特说道。
她说着身子一软,仿佛要死去。
他急忙上前搀扶,见她身子瘫软下去,就干脆抱住,搂得紧紧的,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抱住她,自己身子却摇摇晃晃,头脑也晕晕乎乎;一道道闪光从他睫毛之间射出,而意念全都化为乌有;仿佛自己要完成一项宗教仪式,反而犯了亵渎神灵之罪。不过,他胸口感到这美妙女郎的形体,心中没有一点欲念。他爱到了心醉神迷的程度。
珂赛特抓住他一只手,把它按在她的心口窝儿上。他感到放在里面的那叠纸,便结结巴巴地说:“看来您爱我啦?”
她回答的声音极低,好似一股清风,几乎听不见:
“别问啦!你明明知道!”
她羞红的脸,赶紧埋在这个得意而陶醉的青年怀里。
他身子一沉,坐到石凳上,她挨着坐下。二人再也不说话了。天上的星斗开始闪闪发光。他们的嘴唇是如何相遇的呢?鸟雀如何鸣唱起来,冰雪如何融化了,玫瑰如何开放了,五月如何呈现万紫千红的景象,曙光又如何在萧瑟的丘岗上幽暗树木后边泛白的呢?
一吻,一切都迎刃而解。
两个人都浑身战栗,他们明亮的眼睛在昏暗中对视。夜凉,石凳冷,泥土潮湿,青草也湿漉漉的,他们都浑然不觉,只顾四目相对,心中千言万语。他们早已手拉着手,同样浑然不觉。
珂赛特没有问他,连想都没有想问他是从哪儿进来的,是怎么闯进这园子里的,她觉得他到这儿来是极其自然的事情!
马吕斯的膝盖不时触碰到珂赛特的膝盖,两个人都颤抖了一下。
隔一会儿,珂赛特就讷讷说一句话。她的灵魂在唇边颤动,宛如花朵上的一滴露珠。
他们慢慢交谈起来。体现心满意足的沉默过后,又开始倾吐衷肠了。头上的夜空静谧而灿烂。这两个像精魂一样纯洁的人,现在畅所欲言,彼此谈了美梦、陶醉、思念、幻想,以及心慌意乱,谈了他们如何遥相渴慕,如何遥相祝愿,见不到面之后又如何痛不欲生。他们推心置腹,亲密无间到了无以复加的理想程度,各自将内心最隐蔽最秘密的东西,也都和盘托出。他们怀着在幻想中所具有的天真的信念,相互讲述爱情、青春和几分孩子气使他们产生的种种念头。这两颗心彼此倾注交流,仅过了一小时,小伙子就有了姑娘的灵魂,姑娘也有了小伙子的灵魂。他们彼此渗透,彼此诱惑,彼此迷恋了。
他们倾诉完了,全都讲出来了,她就把头偎在他的肩头,问他一句:“您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马吕斯。”他回答,“您呢?”
“我叫珂赛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