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莫希干人 第九章 他们成了刁狐狸的俘虏

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引起的震惊一过去,海沃德就开始观察起这班捕人者的模样和举止来。和往常土人在胜利时有的那种狂妄习惯相反,他们不但对全身战栗的姐妹俩,而且对海沃德本人也显得很尊重。诚然,他军装上那些富丽的装饰品已经有许多土人不止一次地来抚摸过了,而且目光中还流露出想得到这些东西的强烈渴望;但当他们正要采取惯常的粗暴行为时,前面已提到过的那个身材魁梧的战士,命令式地一声吆喝,立刻把他们举起的手给止住了。这也使海沃德认定,他们几个人大概是由于某种目的,而要留待一个特别的时刻再处理了。

就在年轻的休伦人表现出这种不好的习惯而又不能得逞时,那些较有经验的战士却忙着在两个洞窟中继续搜查;这一行动说明,他们还远远未能满足已经取得的胜利成果。由于找不到任何新的牺牲品,这伙毫不懈怠的复仇者,立刻又回到了两名男俘虏的跟前,恶狠狠地用法语嚷着“长枪!长枪!”使人一听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对于他们这种不断的粗暴询问,海沃德故意装出不懂的样子,大卫则由于根本不懂法文,倒也省却这份伪装的心思。最后,海沃德实在被他们纠缠得不耐烦了,而且也怕过分的装聋作哑会激怒这伙胜利者,于是就朝四周打量着,寻找麦格瓦,想要他来翻译他的回答;现在休伦人的追问已经变得愈来愈急,愈来愈凶了。

麦格瓦的举止,和他的所有同伴不一样。当其他人正在忙着掠夺侦察员那点可怜巴巴的财物,以满足自己那孩子般的对好看东西的喜爱,或者是满脸杀气地怀着复仇心,到处搜寻这点财物的不知去向的主人时,刁狐狸却在离俘虏不远的地方站着,他的神态是那么安详和满足,仿佛在说,他这次背叛行为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了。海沃德第一眼瞥见自己不久前的向导时,禁不住十分厌恶地转过了头去,不愿看到对方那副貌似安详实为凶险的嘴脸。不过,最后他还是压制住心头的反感,强迫自己背转着脸对那得胜了的敌人说起话来。

“刁狐狸是个了不起的战士,”海沃德勉强地说,“他决不会拒绝告诉一个解除了武装的人,战胜他的人正在说些什么。”

“他们在找那个熟悉这林子里的道路的人。”麦格瓦用生硬的英语回答说,同时又狰狞地笑着,用一只手按了按肩膀上用树叶裹住的伤口,“长枪!他的枪很好,他的眼睛也尖,但是和白人头领的短枪一样,一点也对付不了狐狸!”

“刁狐狸很勇敢,他不会把战斗中受的伤和使他受伤的人记在心上的!”

“那算是什么战斗!一个跑累了的印第安人正在枫树下休息,吃着玉米饼的时候,怎能算战斗!是谁在灌木丛里布下了爬行的敌人?是谁最先拔出猎刀?是谁嘴上说的是和平,心上想的是流血?是麦格瓦说要打仗,还是他亲手挑起了战争?”

面对这样的指责,海沃德既不敢拿他的背叛行径作反驳,又不屑以道歉的话来求他息怒,所以就一直默不作声。麦格瓦看来也不想再争论和交谈下去,他重又靠在那块岩石上,恢复了刚才因一时激怒而站起之前的姿势。那些等得不耐烦的印第安人,看到这场短暂的对话已经结束,就又“长枪!长枪”地叫了起来。

“听到了吧,”麦格瓦冷冷地说,“休伦族的红种人想要长枪的命哩,要是找不到他,他们会把隐藏他的人给宰了的!”

“他走了——逃啦;他们追不到他了。”

刁狐狸却轻蔑地冷笑着说:

“虽然那白人死了,以为自己可以安息了,可是红种人懂得怎样来折磨死去的敌人。他的尸体在哪儿?让休伦人看看他的头皮!”

“他没死,逃走啦。”

麦格瓦怀疑地摇摇头。

“莫非他是只鸟,长着翅膀会飞;要不,他就是条鱼,不用吸气能游。白人头领念过书,把休伦人都看成傻瓜啦!”

“‘长枪’虽然不是鱼,可是他会游水。他火药用光了,就在休伦人没留神时,顺着河水游走了。”

“那白人头领干吗留着不走?”那印第安人仍然怀疑地问道,“难道他是块会沉到水底的石头?还是他的头皮把他的头给烧坏了?”

“我可不是石头,这只要问问你那个死了的掉进河里的同伴就知道了,要是他还活着的话。”被惹得生气的海沃德回答说,他在愤怒中用的这种傲慢的言辞,倒很可能引得一个印第安人的尊敬哩,“我们白人认为,只有胆小鬼才会丢下他们的女人不管。”

麦格瓦在牙齿缝中低声咕哝了几句,接着大声问道:

“难道特拉华人也能游水,像在灌木丛里爬行那样?大蟒蛇在哪儿?”

听了这些加拿大人的诨名,海沃德心里明白,对他那几个同伴,他的敌人比他更了解,于是就冷冷地回答说:“他也顺水走了。”

“快腿鹿也不在了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快腿鹿是谁。”海沃德回答说,很高兴能找到个借口拖延一下时间。

“恩卡斯。”麦格瓦回答说,他发特拉华语的音比说英语还要困难,“白人把这个年轻的莫希干人叫做跳麋。”

“要是你指的是那个年轻的特拉华人,他也顺水逃走了。”

前面已经说过,这座小岛边上有一块突出水面的光秃秃的岩石,这儿除了四散着一些被水冲来的原木外,并无其他可供掩护的东西。休伦人也选中这儿作为登陆点,为此他们特意从瀑布后面的林子里背来了那只树皮小船。十几个休伦人把枪支放进小船,自己则攀住船沿泅水前进。小船由两名最熟于此道的战士操纵,他们所取的姿态,使他们能够看清这条危险的航线。靠着这样的安排,他们终于在这儿登上了小岛——这儿也是他们最初因为太冒险而吃了大亏的地方,不过这一回他们却有两个有利条件:人多势众,又有枪支。他们的这种上岛方法,对海沃德来说,心中已一清二楚。因为,此刻他们又把那只小船从那块岩石上背了过来,把它放进外面那个洞口附近的河水里。这样安排好了以后,那个领头的休伦人便打着手势,要俘虏全都上船。

反抗既不可能,抗议也不会有什么用处,海沃德只好带头表示服从,第一个上了船,接着,两姐妹和依然惊讶不已的大卫,也上船和他一起坐定。尽管这班休伦人必然不熟悉这条到处是涡流险滩的狭小航道,但对航行中什么地方有危险的一般迹象,还是很懂的,因而不至于会出什么差错。当挑选来撑船的人准备停当之后,全体休伦人就跳进水中。小船顺流而下,不一会,海沃德他们发现,小船就在小河南岸的一处地方靠了岸,这儿原来就是昨晚他们上船地点的对岸。

休伦人在这儿又进行了一次短促而认真的商议,就在这段时间里,那几匹它们的主人把遭受重大不幸归罪于它们的惊慌的战马,已被从隐蔽着的林子里牵了出来,牵到他们歇脚的地方。接着,全队人马分成了两批。上文提到过的那个头领,跨上海沃德的战马,率领着他的大部分部下,带头径直渡过小河,很快便消失在丛林中了。他留下了六个人来看管俘虏,头儿便是那个刁狐狸。海沃德看到他们这一切行动,心中不禁又增加了新的忧虑。

“我想要和麦格瓦谈几句话,这是只有伟大的头领才能听的。”海沃德说。

那印第安人轻蔑地看着年轻军官,回答说:

“说吧,树木是没有耳朵的。”

“可是这些休伦人却不是聋子啊。只有伟人的首领才能听的话,年轻的战士听了会醉倒的。不过要是麦格瓦不愿听,国王的军官也就不说啦!”

麦格瓦随随便便向正在笨手笨脚地忙着为姐妹俩准备马匹的同伴们吩咐了几句,然后就往一旁稍稍走了几步,并且小心地打了个手势,暗示要海沃德跟着他。

“这位从日出之国来的年轻军官,将给我些什么呢?”看到海沃德正要说到那些可能满足一个印第安人最高宿愿的利益时,又吞吞吐吐地不往下说,休伦人便插嘴问道。

“他将使从盐湖里的岛上运来的火水,永远在海沃德的茅屋门前流过,直到这个印第安人的心变得比蜂鸟的羽毛还要轻盈,他的呼吸比忍冬还要香甜。”

刁狐狸一直表情严肃地倾听着海沃德慢慢地讲着他这一套狡猾的言辞。当海沃德说到他在施用蒙骗自己同族人的诡计时,他的脸上蒙上了一种谨慎庄重的表情。当提及他被自己部落里的人赶出来的屈辱时,他的眼睛中冒出了难以抑制的凶光怒火,因而使冒险提到这件事的海沃德觉得,这几句话的确打动了他的心弦。最后当他把复仇的渴望和财物的贪求巧妙地掺和在一起时,海沃德看出,这个土人的注意力至少已经被他深深地掌握住了。刁狐狸在提出问话时,虽然态度镇静自若,并且保持着印第安人的全部矜持,但是从对方听后那深思的表情来看,海沃德觉察出,自己的答复显然是非常巧妙的。休伦人沉思了一会,接着用手按一按受伤肩膀上的粗陋包扎,带点怒气地问道:

“好朋友是这样来叙谈的?”

“要是对一个敌人,长枪的子弹会把他打得这么轻吗?”

“特拉华人会像蛇一样,爬到心爱的人身边去暗害他们?”

“要是大蟒蛇不愿让人听到,他的响动别人能听见吗?”

“白人头领的枪会朝他的弟兄脸上放?”

“要是他存心要把人打死,他的枪弹落空过一次吗?”海沃德装出十分真诚的样子,笑着回答说。

在这样迅速的一问一答之后,接着又是一段长时间的静默。海沃德见那印第安人尚在举棋不定,想再列举一下酬劳的数目,以便取得最后的胜利,可是正当他要开口时,麦格瓦却打了一个富有表达力的手势,说道:

“行啦!刁狐狸是个聪明的首领,他将怎么做,你会看到的。去吧,闭上你的嘴。等麦格瓦有话要问时,那才是你开口回答的时候。”

一切准备停当之后,麦格瓦便打手势要大家出发前进,他自己走在最前头。跟在他后面的是大卫,此时他的伤痛已有所减轻,因此神志也渐渐地清醒起来了。姐妹俩骑着马走在大卫的后面,海沃德则走在他们的旁边。其他的印第安人分别在队伍的两旁和后面行进着。看来他们的警惕心丝毫都没有放松。

只有科拉一人还记得侦察员临走时的吩咐,因此只要一有机会,她便伸出手去想折弯手边的树枝。但是印第安人的严加防范,使她的这一动作变得非常困难和危险。好几次她的打算都失败了。她刚伸出手去,就遇上了他们那警惕的目光,这时她就只好顺势佯装出受惊的模样,胳臂也做成女性害怕时的姿势。有一次,也只有这么一次,她总算完全取得了成功:她从一棵栌木上折下了一大根桠枝,同时,突然想到,故意把自己的一只手套掉在地上。可是,这一切可以帮助救兵跟踪而来的标志,却被一个监视她的印第安人发现了。他捡起了手套,而且还用同样的方法,从那棵灌木上折下了一些余下的枝叶,使人看起来像是被什么野兽经过时压断似的。接着,他又把手按在自己的战斧上,摆出一副其中别有一番意思的样子。这也就有效地阻止了科拉想在他们经过的路上做暗记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