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装载得过重的旧哈得逊车咯吱咯吱地哼叫着,在萨利索开上了公路,转向西去,太阳晒得刺眼。但是奥尔却在这混凝土的公路上加快了速度,因为压扁了的弹簧再也没有什么危险了。从萨利索到戈尔是二十一英里,那辆哈得逊每小时却能跑三十五英里。从戈尔到沃纳是十三英里,沃纳到切科塔是十四英里,切科塔到亨利埃塔的路程远一些—有三十四英里,跑完了这一程就到一个热闹的市镇了。亨利埃塔到卡斯尔是十九英里。太阳晒到正顶上了,高高的太阳照射着那红色的田野,使空中冒出腾腾的热气。
奥尔把着方向盘,他的脸色是专心致志的,他的整个身心都在静听着车上的声响,他那双不安的眼睛从路面跳到了仪表板上。奥尔跟他的发动机成了一体,所有的神经都静听着有毛病的地方,静听着沉闷的响声和尖叫的声音,以及嗡嗡和咔嗒咔嗒的声音,凡是有什么变化表示出可能有抛锚的危险,他都注意听着。他已经成为这辆车子的灵魂了。
坐在他旁边座位上的奶奶,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在睡梦中还抽抽噎噎地哭着,偶尔睁开眼睛向前面看一下,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妈坐在奶奶旁边,一只胳膊露在窗外,皮肤在炽热的太阳下晒红了。妈也向前面望着,但是她的两眼却是呆滞的,不曾看见路面或田野,也不曾看见那些加油站和卖食物的小棚子。哈得逊车往前开去的时候,她连瞟都没有向这些东西瞟一眼。
奥尔在破旧的座位上挪动了一下身子,扶住方向盘的手也移动了一下。他叹着气说道:“响得厉害,可是我想毛病倒还没有。载得这么重,怎么能开上山去,真是天知道。妈,从这里到加利福尼亚去,路上有山吗?”
妈慢慢地回过头来,两眼又有了生气。“我想山是有几座的,”她说,“当然我也不清楚。不过我好像听说这一去要过几座山,甚至有大山。很大的山。”
奶奶在睡梦中带着哭声叹了很长的一口气。
奥尔说:“如果我们要爬山,这车子的发动机马上就会烧坏。这些东西我们只好扔掉几件了。也许我们不该带这位牧师来。”
“不等走完这程路,你就会觉得幸亏带了这位牧师来,”妈说,“牧师可以帮我们的忙呢。”她又向前望着那发亮的路面。
奥尔用一只手操纵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放在颤动的换挡杆上。他说话有些吃力了。他嘴里默默地先把要说的话准备好,才大声说出来。“妈—”她向他这边慢慢转过头来,因为车子晃动得很厉害,她的头也有些摇晃。“妈,这一去你担心吗?这一趟上那个新地方去,你担心吗?”
她的两眼转入沉思,显得柔和了。“有点儿,”她说,“不过也并不怎么担心。我就坐在这儿等着。如果出了什么事,要叫我想想办法—那时候我再打主意就是了。”
“你是不是想着我们到那地方以后的情形会怎样?你是不是担心事情不会像我们预料的那样称心如意?”
“不,”她连忙说,“不,我没想这些。你不能着急,我也不能着急。现在的情形已经是够受的了—叫人操心的事不知有多少。往后我们还有无数的日子要过,反正到头来人生只是那么一回事。如果我把那么多事情先想来想去,未免太伤神了。你这么年轻,应该努力往前奔—我呢,只是看着两旁的路往后退罢了。我只能顾到他们什么时候要再吃肉骨头。”她的脸绷紧了。“我只能管这些事,我不能再管别的事了。如果我再管别的事,大家就要急坏了。他们都指望着我只管这些事情呢。”
奶奶尖声地打了个呵欠,睁开了眼睛。她惊慌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我得下去,上帝保佑。”她说。
“等开到一个树林子再说吧,”奥尔说,“有个树林子就在前头。”
“别管树林子不树林子,我得下去,听见了没有?”她哼哼唧唧地哭闹起来,“我要下去。我要下去。”
奥尔加快了速度,等他开到了那座矮树林边上,他就刹住了车。妈把车门推开了,半扯半拉地把那颤巍巍的老太太搀到了路边,搀进了树林子。奶奶蹲下去的时候,妈扶着她,不让她跌倒。
卡车上其余的人都活动起来。他们的脸都被无法避开的太阳晒得发亮。汤姆、凯西、诺亚和约翰都有气无力地爬下车。露西和温菲尔德也都踩着踏板下了车,跑到树林子里去了。康尼温柔地搀扶着罗莎夏下来。爷爷在帆布篷底下醒过来了,他把头伸出来,但是两只眼睛却还是迷迷糊糊、泪汪汪的,没有清醒。他茫然地望着其余的人,但是谁也认不出来。
汤姆向他喊道:“你想下来吗,爷爷?”
那双老眼无精打采地向他这边转过来。“不。”爷爷说。他眼睛里忽然又露出了那股凶劲儿。“我不走,听见了吗?我要像缪利一样待在这儿。”于是他又心灰意冷,不想说话了。妈扶着奶奶爬上路基,回到公路上来。
“汤姆,”她说,“把车后面帆布篷底下的那盘骨头拿来。我们得吃点儿东西才行。”汤姆把那个盘子拿出来,轮流递给大家,他们一家人便站在路旁,啃着猪骨头上松脆的肉块。
“幸亏我们带了这些东西来,”爸说,“在车顶上坐久了,全身发僵,动也动不得了。水在哪儿?”
“你们不是拿上车了吗?”妈问道,“我把那一加仑的水瓶放在外面了。”
爸爬上边栏,在帆布篷底下寻找。“没在这儿。我们准是把它忘掉了。”
大家立刻感到了口渴。温菲尔德哼着说:“我要喝水,我要喝水。”男人们忽然意识到自己口渴,把嘴唇舔了一舔。大家开始有些恐慌了。
奥尔感到这种恐慌增长起来。“我们再到一个站头,就可以弄到水。我们还要买点儿汽油。”一家人乱糟糟地爬上了卡车的边栏,妈扶着奶奶上了车,坐到她旁边。奥尔开动了发动机,他们又往前开了。
卡斯尔到巴登是二十五英里,太阳过了天顶,开始下落了。水箱的盖子咯咯吱吱地上下抖动,蒸气有些钻出来了。巴登附近的公路边上有一所小屋,前面有两个汽油泵,篱笆旁边还有一个水龙头和皮管。奥尔把车开过去,接上皮管。当他们停车的时候,一个脸和胳膊都发红的粗壮汉子从汽油泵背后的椅子上站起,向他们走来。他穿着酱黄色的粗布裤和马球衫,系着背带;头上戴着一顶硬纸板做的、涂成银色的遮阳帽。汗珠挂在他的鼻子上和眼睛下面,从他的脖子上的皱纹里源源不断地往下流。他懒洋洋地向卡车走来,显出一副又凶狠又严厉的神气。
“你们这些人打算买东西吗?是买汽油,还是买什么?”他问道。
奥尔已经下了车子,正在用指尖旋开冒汽的水箱的螺丝盖。盖子一开,他就把手向旁边一甩,避开那里面喷出来的蒸气。“要加点儿汽油,先生。”
“有钱吗?”
“当然有。你当我们向你讨吗?”
那副凶狠的神气从胖子的脸上消失了。“,那就好了,老乡。你们尽管用水。”接着,他又连忙解释道:“过路的人多得很,他们来用了水,还把厕所弄得很脏。好家伙,他们还偷东西,什么也不买。他们没钱买东西。来讨一加仑汽油就赶路。”
汤姆愤愤地跳到地上,朝胖子走去。“我们一路都是出钱买东西,”他厉声说,“你没有权利盘问我们。我们没向你讨什么。”
“我并没有盘问你们。”胖子连忙说。汗水渐渐渗透了他那短袖的马球衫。“你们尽管用水吧,要上厕所也请便。”
温菲尔德已经拿住皮管。他衔着皮管头喝了水,又冲头冲脸,湿淋淋地从水里钻出来。“这水不凉。”他说。
“我真不懂这个国家会弄成什么样子。”胖子继续说道。他现在已经改变了抱怨的对象,不是对乔德这家人讲话,也不是讲他们这家人的事情了。“天天有五六十车人从这儿过,都是带着家小和东西往西去。他们上哪儿去?他们去干什么?”
“跟我们一样,”汤姆说,“要到一个地方去谋生,想法子混下去。就是这么回事。”
“唉,我真不知道这个国家会弄成什么样子。真不懂。我在这儿也是想混饭吃。你猜那些又大又新的汽车会在这儿停吗?不,先生!他们要到市镇上那些漆着黄颜色的公司加油站去。他们不肯停在这种地方,停在这种地方的人多半是没钱的。”
奥尔拨了拨水箱盖子,盖子被里面的一股蒸气冲到空中,于是水箱里就发出一阵空管子里冒水泡的响声。卡车顶上那只受罪的猎狗怯生生地爬到行李边上,望着水嗷嗷地叫起来。约翰伯伯爬上去,揪住它的颈毛把它提下车。那只狗的腿发僵,摇晃了一会儿,才走到水龙头底下,去喝那泥浆水。公路上,一辆辆的汽车嗖嗖地飞驰过去,在炎热中发出闪光,它们开过时卷起的热风刮到了加油站的场地上来。奥尔用皮管给水箱里灌满了水。
“我并不是说我只想做有钱人的生意,”胖子接下去又说,“我不过是想有点儿生意就是了。嗐,在这儿停下的人,有的讨汽油,有的拿东西换汽油。我可以引你到我后面房间里去看看他们拿来换汽油或是机油的那些东西:床啦、娃娃的小车啦、壶啦、盘子啦。有一家人拿他们孩子玩的布娃娃换了一加仑去。这些东西我拿来做什么用呢?难道来开一爿旧货店吗?,还有一个家伙要用他自己的鞋来换一加仑。如果我是那种人,我可以换到……”他向妈瞟了一眼,便住了口。
吉姆·凯西已经淋过头,水还在从他那高高的额角上往下滴,他那筋肉发达的脖子也淋湿了,他的衬衫也湿了。他走到汤姆身边。“这不能怪那些人,”他说,“你难道会情愿把你睡觉的床拿去换一桶汽油吗?”
“我知道这不能怪他们。跟我谈过话的人,都是不得已才搬动的。可是这个国家会弄成什么样子呢?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到底会搞成什么样子?谁都活不下去了。老乡们种田不能过活了。我问你,这样下去要到什么地步呢?我想不明白。我问过许多人,谁都弄不明白。那个人要把自己的鞋给我换汽油,再赶一百英里路。这我也弄不明白。”他脱去那顶银色的帽子,用手掌揩揩额角上的汗水。汤姆也脱下他的小帽,拿它揩揩额头。他走到皮管旁边,把帽子浸透了水,拧一拧,又戴到头上。妈从卡车边栏的横档中间伸出手去,用一只铁皮杯子接了水拿去给奶奶,又拿去给躺在行李上面的爷爷喝了。她站在横档上,把杯子递给爷爷,他润湿了嘴唇,便摇摇头,不再要喝了。他含着痛苦和惶惑的神情,抬起那双老眼向妈望了一会儿,随即又昏沉下去。
奥尔开动了发动机,把卡车倒退到汽油泵旁边。“加加油。这车子大约可以装七加仑,”奥尔说,“我们给它加到六加仑,好让它一点儿也不泼掉。”
胖子把皮管放进油槽。“不,先生,”他说,“我真弄不明白这个国家会弄到什么地步。什么救济金等等办法,我都不懂。”
凯西说:“我到各地去过,人人都问到这句话:我们会弄到什么地步?依我看,我们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出路,总是在路上逃荒,总是东奔西逃。怎么大家都不想想这个问题呢?现在有一股迁移的风气,大家都在迁移。我们知道这是为什么,也知道迁移的情形。大家迁移,是因为他们不得不迁移。这就是老乡们老在迁移的原因。他们迁移,是因为他们想过比原来的生活好一些的生活。除了迁移,就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希望过较好的生活,需要过较好的生活,于是就出远门去找。大家都弄得很苦,所以就拼命找出路。我到各地去过,听见人家也说你这些话。”
胖子把汽油打上来,油泵上的记数针转动着,表明油量。“是呀,可是究竟要落到什么地步呢?我就是要弄明白这一点。”
汤姆烦躁地插嘴道:“算啦,你永远也弄不明白。凯西想对你说明白,你却还是问那句老话。像你这样的人,我从前也见过。你不是在问什么问题,你只是在哼着一个调子—‘我们要落到什么地步?’你根本不想弄明白。全国的人都在迁移,各处都有许多人死掉,也许你不久也要活不下去,可是你什么也不想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了。你什么也不想知道。只不过老唱着这一个调子—‘我们要落到什么地步?’哄着你自己睡觉罢了。”他看看汽油泵,那油泵已经长了锈,很旧了,他又看看油泵后面的小屋,那是旧木板盖成的,木板子第一次使用时的钉眼,从那曾经鲜明的油漆里面显露出来。那鲜明的黄色油漆是想用来模仿市镇上的大公司加油站的,却遮不住木板子上的旧钉眼和旧裂缝,而且油漆也不能翻新。这种模仿是一件弄巧成拙的事,主人也早就知道这一招失败了。在那敞着的门里,汤姆看见了油桶,只有两只,还看见卖糖果的柜台,里面放着过时的糖果,日久发黄的甘草棒糖和香烟。他还看见一把破椅子和锈坏了一个洞的纱窗。还有那个应该铺石子却没有铺的乱糟糟的院子,院子后面的玉米地里,庄稼被太阳晒得快要枯死了。屋旁有一小堆旧车胎和热补过的车胎。这时候他才第一次看见了那胖子身上那条廉价的洗旧了的粗布裤、那件廉价的马球衫和他那顶纸壳帽。他说道:“我刚才并不是有意对你发脾气,先生。只怪天气太热了。你什么也没有,你自己不久也会逃荒,那可不是拖拉机把你赶跑的,那是市镇上那些漂亮的黄色汽油站把你赶走的。大家都在迁移,”他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说,“你也快要搬家了,先生。”
汤姆说话的时候,胖子的手在油泵上的动作缓慢下来,终于停住了。他苦恼地望着汤姆。“你怎么知道?”他无可奈何地问道,“我们已经在商量要收了生意搬到西部去,你怎么知道的?”
凯西回答了他。“大家都是一样。”他说,“譬如我吧,一向都在拼命跟恶魔斗争,因为我从前老以为恶魔是我们的敌人。可是有一种比恶魔还要凶恶的东西抓住了这个国家,不把这个家伙砍掉,它是不会甘休的。你看见过希拉毒蜥抓东西吗,先生?它抓得很紧,你把它砍成两截,它的头还是不掉。把它的脖子砍断,它的头还是不下来。非得拿一把螺丝刀把它的脑袋凿开,才能把它弄下来。它咬住你的时候,嘴里的毒汁老往它的牙齿咬成的窟窿里流。”他停下来,斜过眼去看看汤姆。
胖子一筹莫展地瞪眼直望着前面。他的手开始慢慢地摇着油泵的弯把。“我不知道我们要落到什么地步。”他低声说。
康尼和罗莎夏站在皮管旁边,悄悄地说着私房话。康尼洗干净了铁皮杯子,先用指头试一试水的温度,再把杯子盛满。罗莎夏望着一辆辆的汽车在公路上驶过。康尼把那杯水递给她。“这水不凉,可是还好喝。”他说。
她望着他,神秘地微微一笑。她现在有身孕了,一举一动都有神秘的意味,她那神秘的意味和短时间的沉默似乎都是有意义的。她暗自很满意,她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发着牢骚。她要求康尼帮她的忙,每每都是些有点儿傻气的事,他们自己也知道那些事有点儿犯傻。康尼对她很满意,他对她的怀孕充满了惊奇的感觉。他想到自己熟悉她的秘密就很高兴。每逢她顽皮地微笑着,他也就顽皮地笑一笑,他们用耳语交谈着私房话。世界紧紧地包围着他们,他们成了世界的中心,或者不如说,罗莎夏成了世界的中心,而康尼则在她周围转着小圈子。他们说的话全都是神秘的。
她从公路上把视线收回来。“我并不很渴,”她娇滴滴地说,“可是我也许应该喝水了。”
他点点头,因为他很明白她的意思。她接过杯子漱漱口,吐了水,然后把那杯微温的水喝下去。“要再喝一杯吗?”他问道。
“半杯就行了。”于是他把杯子刚好盛满一半,递给她。一辆银色的矮矮的林肯雪飞尔车飞快地开了过去。她掉过头去看看其余的人在哪儿,看见他们都聚集在卡车旁边。她定了心,说道:“你想不想坐那辆车去?”
康尼叹了口气说:“也许—将来。”他们俩都明白这话的意思。“如果加利福尼亚有许多活计可做,我们将来自己就可以买一辆汽车。可是那种车”—他指着开过去的雪飞尔—“那种车跟一栋像样的房子那么贵。我宁可买房子。”
“我倒想有一所房子,又有一辆那样的汽车,”她说,“不过,当然喽,得先买房子,因为—”他们俩都明白这话的意思。他们都因为她有了身孕而非常兴奋。
“你觉得舒服吗?”他问道。
“累了!在太阳下坐车坐累了。”
“我们只好这么走,要不我们就永远到不了加利福尼亚。”
“我知道。”她说。
那只狗一面嗅着,一面从卡车旁边走过,又缓缓地跑到水龙头底下的那摊泥水跟前去,舔一舔那些泥浆水。随后它就把鼻子低下,垂着耳朵走开了。它在路旁蒙着尘沙的野草中间,一路嗅着往前走,一直走到车道边上。它抬头向公路对面看了一眼,接着就朝公路对面蹿过去。罗莎夏尖声惊叫了一下。一辆开得飞快的大汽车疾驰过来,由于突然刹车,车胎发出了一声尖叫。那只狗无济于事地躲了一下,惨叫一声,便被车轮拦腰撞倒碾过去了。那辆大汽车开慢了一会儿,车里有几张脸向后望望,接着又开足马力,一溜烟跑掉了。那只被碾破了肚肠的血肉模糊的狗,在公路上还把脚慢慢地踢来踢去。
罗莎夏两眼睁得大大的。“你想这会不会吓出毛病来?”她用恳求的口气问道,“这会不会吓出毛病来?”
康尼用一只胳膊搂住她。“快坐下,”他说,“不要紧。”
“可是我觉得这一下把我吓坏了。我喊叫的时候,觉得肚子里好像动了一下。”
“快坐下。不要紧。不会出毛病的。”他把她引到看不见死狗的那一面,叫她坐在卡车的踏板上。
汤姆和约翰伯伯走到血肉模糊的死狗身边。那具撞得稀烂的尸体上最后的颤抖渐渐停息了。汤姆拽着狗的一条腿,把它拖到路边。约翰伯伯显出惶恐的样子,仿佛这是他的过失似的。“我本该把它拴起来的。”他说。
爸低下头来向那只狗望了一会儿,便转过头去了。“我们离开这儿吧。”他说,“我们正愁不知道怎么养活它,轧死了也许正好。”
胖子从卡车后面走过来。“我也难过呢,老乡,”他说,“狗在公路附近是活不长的。只一年里汽车就碾死了我的三只狗。现在不养了,一只也不养了。”他又说道:“你们别为这件事难过。我来照料这条死狗。把它埋在外边的玉米地里好了。”
罗莎夏仍然坐在踏板上,还在哆嗦,妈走到她跟前。“你没事吧,罗莎夏?”她问道,“你觉得不舒服吗?”
“我看见了那情景,受了儿点惊。”
“我听见你叫了一声,”妈说,“现在你要打起精神来。”
“你看这会不会出毛病?”
“不会,”妈说,“你要是老娇养自己,心里老是难受,自己缩到燕子窝里,大惊小怪,那也许就会出毛病。快起来,帮我去服侍奶奶吧。暂且把肚里那个宝贝忘掉一会儿。他自己会照顾自己的。”
“奶奶在哪儿?”罗莎夏问道。
“我不知道。她反正在近处,也许在厕所里。”
罗莎夏向厕所走去,不一会儿就扶着奶奶一路走过来了。“她在那儿睡觉了。”罗莎夏说。
奶奶咧着嘴笑了笑。“那儿倒是挺好,”她心满意足地说,“那里面有瓷马桶,还有水冲。我很喜欢那地方。要是没人来叫醒我,那我就要在那儿好好地打一会儿瞌睡。”
“这并不是睡觉的好地方。”罗莎夏说,她把奶奶扶上了汽车。奶奶舒适地坐定了。“漂亮姑娘也许嫌它不好,我这老婆子可是觉得够好了。”她说。
汤姆说道:“我们走吧。还得赶许多路呢。”
爸尖声地吹了一个口哨。“两个孩子上什么地方去了?”他又把指头放在嘴里,吹了一声呼哨。
不一会儿,两个孩子就从玉米地里钻出来了,露西带头,温菲尔德跟在后面。“蛋!”露西喊道,“我找到了几个软蛋。”她跑近了,温菲尔德紧跟着她。“瞧!”她的脏手里拿着十几个软软的灰白色小蛋。她把手举起来的时候,眼光无意中落到公路旁的死狗身上。“啊!”她说。她和温菲尔德慢慢朝狗身边走去。他们把它仔细察看了一番。
爸向他们喊道:“快过来,你们俩,除非你们打算留在这儿。”
他们一本正经地转过身子,走到卡车跟前。露西又望了望她手里拿着的那些灰色的小蛇蛋,随即就把它们扔掉了。他们爬上了卡车的边栏。“它的眼睛还是睁着的呢。”露西悄声说。
但是温菲尔德谈起那副情景却兴致勃勃。他大胆地说:“狗的肚肠给轧得满地都是—满地都是。”—他沉默了一会儿—“轧得—满地—都是。”说完,他便连忙翻过身去,往卡车边上呕吐了。他重新坐直的时候,两眼是泪汪汪的,鼻子里流着鼻涕。“这不像杀猪那样。”他解释说。
奥尔揭开汽车的前盖,检查了一下油量。他从前面的座位底下拿出一个一加仑装的油罐,把廉价的黑油倒些在油管里,又察看了一下油量。
汤姆来到他身边。“要不要我来开一段?”他问道。
“我不累。”奥尔说。
“嗐,昨天夜里你一点儿也没睡,我今早上打过瞌睡了。你上车顶去,我来开车。”
“也好,”奥尔勉强地答应说,“可是你得仔细注意油量表,慢慢地开。我一直在担心缺油,随时都得看看指针。它要是猛跳,那就是缺油。开慢一点儿,汤姆。装载过重了。”
汤姆大笑。“我会注意,”他说,“你放心好了。”
一家人又挤在卡车顶上了。妈在奶奶身边的车座上坐好以后,汤姆便坐上车,开动了发动机。“机械的确是松了。”他说着,便推上排挡,把车子顺着公路开去了。
发动机一路低沉地响着,太阳在他们前面渐渐落下去。奶奶呼呼地睡熟了,就连妈也向前低着头,打起瞌睡来。汤姆把小帽拉下盖住眉毛,挡着那刺眼的太阳。
巴登到米克是十三英里,米克到哈拉是十四英里,再过去便是俄克拉何马城—那个大城市。汤姆一直向前开。妈醒了过来,当他们穿过市区的时候,她看了看那些街道。卡车上的一家人眼睁睁地望着那些店铺、那些大房子和办公大楼。随后那些房屋和店铺又渐渐变小了。他们又看见一些旧汽车场,卖熟点心的摊子和郊外的舞场。
露西和温菲尔德看见了这一切,城市的大派头和奇特的景象使他们发呆,他们见到的那些服装华丽的人也使他们吃惊。他们彼此没有谈到这些。将来—他们也许会谈到,但是现在却没有谈。他们看见市区尽头的起重机,那些起重机是黑的,空气里有机油和汽油的气味。但是他们并没有叫嚷。这地方又巨大,又奇特,简直把他们吓坏了。
罗莎夏在街上看见了一个穿浅色服装的男人。他穿着一双白皮鞋,戴着一顶平顶草帽。她推了推康尼,用眼色指点了一下那个男人,于是康尼和罗莎夏相对哧哧地笑,笑得不可开交。他们掩住了嘴。他们觉得这很有趣,便再找一些人做取笑的对象。露西和温菲尔德看见他们哧哧地发笑,好像很好玩,也想学他们的样—可是学不成。他们笑不起来。康尼和罗莎夏笑了好久,一直笑到气都透不过来,脸也涨红了才停止。他们笑得太厉害,只要彼此互相看一眼,就禁不住重新大笑。
郊外很开阔。汤姆在来往的车辆中间慢慢地、小心地开着车,过了一会儿,他们就开上了六十六号公路—这条通向西部的大道,太阳在路上渐渐沉没下去了。挡风玻璃上布满了尘沙,闪闪发亮。汤姆把鸭舌小帽在眼睛上拉得更低了些,这么一来,他只得仰起头,才能看得见。奶奶还在睡觉,太阳照在她那闭着的眼皮上,她的太阳穴上的血管发青,两颊上的细筋脉是葡萄酒的颜色,脸上那些褐色的苍老皱纹变得颜色更深了。
汤姆说:“我们往前去就一直走这条公路了。”
妈已经沉默了好久。“我们也许最好趁天没黑先找个地方停车吧。”她说,“我得把猪肉煮一煮,再做些面包。这得花好些时间。”
“当然,”汤姆表示同意,“我们并不是一下子就能开到。我们不妨舒展舒展。”
俄克拉何马城到贝瑟尼是十四英里。
汤姆说:“我看最好趁太阳没下山就停车。奥尔还要在车顶上装那个东西。要不然太阳会晒死人的。”
妈又在打瞌睡了。她把头猛一抬。“还得做晚饭呢。”她说道。随后她又说:“汤姆,你爸给我谈到过你越过州界的问题—”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是吗?你怎么看,妈?”
“唉,我很担心。这一来你就像是逃走了。也许他们要抓你。”
汤姆用手遮住眼睛,挡住下落的太阳。“别担心,”他说,“我想过这件事了。具结假释出来的人多得很,而且随时都有再抓回去的。如果我在西部出了什么事被抓起来了,那么他们就会把我的照片和我的手印从华盛顿弄来。他们会把我押回去。可是我只要不犯什么罪,他们就不会管我了。”
“唉,我还是担心。一个人有时犯了罪,自己还不知道那是坏事呢。只怕加利福尼亚有些罪名,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也许你做一件什么事,本来并没错,可是在加利福尼亚却是犯法的。”
“就算我不是假释出来的,那也还是一样,”他说,“只不过我如果被抓起来,就得比别人关得更久一些罢了。现在你先别发愁,”他说,“即使我们不把一些倒霉事想来想去,要犯愁的事也已经够多的了。”
“由不得我不发愁,”她说,“你一过州界就犯罪了。”
“嗐,那总比留在萨利索乡下饿死好些。”他说,“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停车吧。”
他们穿过贝瑟尼镇,来到了镇那一头的郊外。在通着公路底下暗沟的一条干水渠里,有一辆旧旅行车开出公路,停在那里,旁边支着一个小帐篷,帐篷顶上冒着火炉烟筒里出来的炊烟。汤姆朝前面指了一指。“那边有人支了帐篷。看上去像是个好地方,我们看到过的地方也不比这里强。”他把车子开慢,在路边停了下来。那辆旧旅行车的前面车盖已经揭开,一个中年男人正在那里俯身检查发动机。他戴着一顶廉价的宽边草帽,穿着蓝衬衫和带花点的黑背心,斜纹布裤硬挺挺的,脏得发亮。他的脸很瘦,两颊有深深的皱纹,使颧骨和下巴显得特别突出。他抬头看了看乔德的卡车,眼睛里显出为难和恼怒的神色。
汤姆把身子探到车窗外面。“有没有什么法律禁止在这儿停车过夜?”
那人本来只看见卡车。这时他的眼睛才注视到汤姆身上。“我不知道,”他说,“我们停在这儿,只是因为再也开不动了。”
“这儿有水吗?”
那人指着前面四分之一英里光景的一个服务站的小屋。“那边有水,可以让你用一桶。”
汤姆迟疑了一下。“唔,你看我们能把车子停在一起吗?”
瘦子显出难于回答的样子。“这不是我们的地方,”他说,“我们只是因为这辆老爷车不肯再往前走,才停在这儿的。”
汤姆还是坚持不放。“反正你们已经停在这儿了,我们还没有停。你有权利对我们说一声,是不是愿意要我们做伴儿。”
这种求情的表示立即收到了效果。那张瘦脸浮起了笑容。“,当然愿意。开出公路来吧。你们来了我很高兴。”于是他喊道:“赛莉,有几个人要上这儿来跟我们搭伴。你出来打个招呼吧。”“赛莉不大舒服。”他补上了一句。帐篷的门帷掀开了,里面走出一个憔悴的妇人来—她的脸皱得像一片枯叶,两眼在脸上似乎冒着火焰。那双黑眼睛像从一口充满恐怖的井里向外望一样。她身材矮小,老在发抖。她揪住帐篷的门帷,挺立在那里,抓住帆布的那只手简直是皮包骨了。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相当悦耳,轻柔而和谐,却又掺杂着一些铿锵的音调。“欢迎他们来吧,”她说,“告诉他们,非常欢迎。”
汤姆把车子从公路开进田野,和那辆旅行车并排停着。卡车上的人争着爬下来,露西和温菲尔德爬得太快,腿一滑,手脚戳进了刺,哎呀哎呀地直叫。妈立刻开始了工作。她从卡车后面解下那个三加仑的桶,走近两个叫疼的孩子。“你们去打点儿水来—就在那边。说话要客气点儿。先说:‘对不起,给我们放一桶水好吗?’再说:‘谢谢你。’盛好了,好好地抬回来,一点儿也别泼掉。如果在路上见到有好烧的柴,也拾些回来。”两个孩子便踏着重步向那小屋走去。
站在帐篷外边的人们稍微有一点儿不自在,隔了一会儿,双方才开始攀谈。爸说:“你们不是俄克拉何马人吧?”
站在汽车近旁的奥尔看了看那块牌照。“是堪萨斯。”他说。
瘦子说:“我们是加利纳人,离那儿很近。我叫威尔逊,艾维·威尔逊。”
“我们姓乔德。”爸说,“我们是从萨利索附近来的。”
“,见到你们这几位,我们很高兴。”艾维·威尔逊说,“赛莉,他们这一家姓乔德。”
“我知道你们不是俄克拉何马人。你们的口音有些特别—这不碍事,你知道。”
“口音人人不同。”艾维说,“阿肯色州的人有自己的口音,俄克拉何马州的人也有自己的口音。我们见过一个马萨诸塞州的太太,她的口音跟别处的口音都不同,简直听不懂她讲的是什么。”
诺亚、约翰伯伯和牧师开始把卡车上的东西搬下来。他们扶着爷爷下了车,让他坐在地上,爷爷有气无力地坐下去,瞪眼望着前面。“您病了吗,爷爷?”诺亚问道。
“他妈的,你可说对了,”爷爷软弱无力地说,“病得要死。”
赛莉·威尔逊缓慢而谨慎地朝他走来。“你上我们帐篷里来好吗?”她问道,“你可以在我们的床垫上躺着休息休息。”
他被她那温和的声音吸引住了,抬起头来看了看她。“来吧,”她说,“你可以休息一下。我们搀着你过去。”
冷不防爷爷忽然哭起来。他的下巴颤抖着,年老的嘴唇紧紧地绷着,闭住了嘴,他哑着嗓子哇哇地哭了。妈急忙向他跑去,把他抱住。她那宽大的背拼命使劲,把他扶起来,半抬半搀地送进了帐篷。
约翰伯伯说:“他准是病得很厉害。从来没见过他病成这个样子。我一辈子都没见他哭过。”他跳上卡车,搬下一条床垫。
妈从帐篷里出来,走到凯西跟前。“你从前常跟病人接近。”她说,“爷爷病了,你去看看他好吗?”
凯西连忙走进帐篷。地上有一条双人床垫,上面整整齐齐地铺着毯子;还有一个铁脚的铁皮小火炉摆在那里,炉火时大时小地燃烧着。有一桶水,一木箱的粮食,还有一只当桌子用的木箱,此外什么也没有了。落日的余光透过帐篷,边上的帆布成了淡红色。赛莉·威尔逊跪在床垫旁边的地上,爷爷仰着身子躺在那里。他睁大眼睛,呆呆地向上望着,两颊发红。他喘气喘得很急。
凯西用手指握住老人皮包骨的手腕。“觉得累吧,爷爷?”他问道。那对发呆的眼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转过来,可是没有看见他。嘴唇做出了说话的动作,可是没有说出话来。凯西摸摸脉,把那只手腕放下,又用手摸摸爷爷的额头。老人的身子开始挣扎了一阵,两条腿不住地动来动去,两只手也在乱晃。他发出一连串不成话的含糊的声音,脸皮从那短而硬的白胡子底下透出红色来。
赛莉·威尔逊轻声对凯西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毛病吗?”
他朝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和那双焦急的眼睛看了看。“你知道吗?”
“我—我想是那个毛病。”
“什么毛病?”凯西问道。
“也许是我弄错了。我不想说。”
凯西转过头去望着那张抽动的红脸。“你是说—他可能是—中风了?”
“我想是这个病,”赛莉说,“这种病我见过三次。”
外面传来了支帐篷、劈柴火和置放锅子的声音。妈撩开门帘张望了一下。“奶奶要进来。让她进来好吗?”
牧师说:“要是不让她进来,她会着急的。”
“你看他不要紧吧?”妈问道。
凯西慢慢地摇摇头。她连忙低下头去,看看老人那张痛苦的充血的脸。她退出去,她的声音传进了帐篷。“他好了,奶奶。他不过是要休息一会儿。”
奶奶沉着脸回答道:“,我要看看他。他是个滑头鬼,他从来不跟人说真话。”于是她急匆匆地从门帘外面钻进来。她弯腰站在床垫边上向下看。“你怎么啦?”她向爷爷问道。爷爷的两只眼睛又向她的声音转过来,嘴唇抽动着。“他生气了。”奶奶说,“我对你们说过,他很滑头。今天早上他想溜掉,不打算来。后来他又屁股痛。”她厌烦地说,“他不过是在发脾气。我从前见过他不肯跟人家说话的时候,就是这副神气。”
凯西轻声说:“他不是发脾气,奶奶。他病了。”
“啊!”她又低下头去看了看老人,“你看病得厉害吗?”
“很厉害呢,奶奶。”
她迟疑了一会儿。“那么,”她连忙说道,“你为什么不做祷告呢?你是牧师,对不对?”
凯西有力的手指无意中又摸到了爷爷的手腕,他把它捏住了。“我对你说过,奶奶,我已经不是牧师了。”
“好歹得祷告一下,”她命令道,“你反正记得那一套。”
“我不能,”凯西说,“我不知道该祷告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向谁祷告。”
奶奶把眼光转开,落到赛莉身上。“他不肯祷告,”她说,“我跟你说过吗,露西五六岁的时候,还是个小调皮鬼,她是怎么祷告的?她说:‘现在我躺下来睡觉了。我求主保护我的灵魂。那只可怜的狗过去一看,碗柜里是空的,它什么也吃不着。阿门。’她就是这么祷告的。”有人在斜阳下经过帐篷,影子在帆布上掠过。
爷爷似乎在挣扎,他全身的筋肉都抽动了。忽然间,他好像受了一下沉重的打击似的,发出了刺耳的声音。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呼吸停止了。凯西低下头去看了看老人的脸,看见那张脸渐渐变成紫黑色。赛莉推了推凯西的肩膀。她悄悄说:“他的舌头,他的舌头,他的舌头。”
凯西点点头。“你挡住奶奶吧。”他把那闭紧的牙床扳开,伸手到老人的喉咙里去掏他的舌头。他把舌头向上一拨,里面就发出呼噜呼噜的呼吸声,还吞泣了一下。凯西在地上找到一根小棍,按住了舌头,于是那不均匀的呼吸便呼噜呼噜地响了一阵。
奶奶像小鸡一样蹦来蹦去。“祷告吧,”她说,“你快祷告呀。我叫你做祷告。”赛莉使劲把她往后拉。“祷告呀,你这家伙!”奶奶大声嚷道。
凯西抬头向她望了一会儿。呼噜呼噜的呼吸声更响亮、更不均匀了。“我们在天上的父,你的圣名—”
“好呀!”奶奶喊道。
“天国由你主宰,凡事都依你的意旨而行—在地上—如同在天上一样。”
“阿门。”
那张张开的嘴里发出一声很长的喘息,然后又叫了一声,就断气了。
“赐给我们—今天的饮食—饶恕我们—”爷爷的呼吸已经停止了。凯西低下头去望着爷爷的眼睛,那双眼睛又明净、又深沉,含着一股严肃的神情。
“哈利路亚!”奶奶说,“祷告下去呀。”
“阿门。”凯西说。
于是奶奶不作声了。帐篷外面的一切嘈杂的声音也都停止了。一辆汽车在公路上飞驰过去。凯西还是跪在床垫旁边的地上。外面的人静静地站着,凝神静听那临终的断气的声音。赛莉扶着奶奶的臂膀,把她搀到外面,奶奶庄严地移动着脚步,把头抬得高高的。她代表全家这么走,她代表全家这么昂着头。赛莉把她扶到一条铺在地上的床垫上,让她坐下。奶奶很有尊严地直望着前面,她现在是特意摆出这副样子。帐篷里无声无息,凯西终于用手撩开门帘走了出来。
爸低声问道:“什么病?”
“中风,”凯西说,“急性中风。”
生命又开始活动。太阳触到地平线,在那里沉下去。公路上开过一长列巨大的运货卡车,车身都是红色的。这些卡车隆隆地一路开去,在地面造成了微微的震动,立式排气管里冒出柴油的青烟。每辆卡车由一个人驾驶,接班的司机高高地睡在靠近车顶的小床上。这些卡车都不停,它们日夜隆隆地往前奔驰,地面在它们沉重的车轮下震动。
一家人成了一体。爸蹲在地上,约翰伯伯蹲在他旁边。爸现在是这一家之长了。妈站在他背后。诺亚、汤姆和奥尔都蹲着,牧师也坐下了,然后伸直双腿,把身子斜靠在胳膊肘上。康尼和罗莎夏在远处走着。露西和温菲尔德抬着一桶水有说有笑地走来,他们感到有了变故,便放慢脚步,把水桶放下,静悄悄地跟妈站在一起。
奶奶冷冰冰地、傲然地坐在那里,直到大家聚在一起,没有人再望着她的时候,她才躺下来,用臂膀盖住了脸。红红的太阳落山了,在大地上留下了灿烂的微光,使人们的脸在黄昏中还有光彩,一双双眼睛在天空的回光下闪耀着。黄昏把光线尽量收聚起来。
爸说:“那是威尔逊先生的帐篷。”
约翰伯伯点点头。“他把帐篷借给我们了。”
“好心肠的人呀。”爸细声说道。
威尔逊在他的破汽车旁边站着,赛莉已经到床垫跟前坐在奶奶身边了,但是她很小心,并不挨着她。
爸喊了一声:“威尔逊先生!”那个人一瘸一拐地走近来蹲下,赛莉也走了过来,站在他身边。爸说道:“我们谢谢你们两位。”
“我们乐意帮忙。”威尔逊说。
“叨你们的光了。”爸说。
“死了人的时候是无所谓叨光的。”威尔逊说。赛莉也附和着他的话:“千万别说什么叨光不叨光呀。”
奥尔说:“让我来修理你们的汽车—我跟汤姆来修理。”奥尔觉得自己能给全家报恩,有些得意扬扬了。
“帮帮我们的忙也好。”威尔逊接受了报答的好意。
爸说:“我们得想想看怎么办。这有法律规定。我们得去报丧,报告了之后,他们就要收四十元的葬费,要不然就把他当作叫花子处理。”
约翰伯伯插嘴了:“我们世世代代没出过叫花子。”
汤姆说:“也许我们要学学乖才行。我们世世代代从来没被人家从家乡赶走过呢。”
“我们干得光明正大,”爸说,“怎么也不能怪我们。我们买不起的东西,从来没拿过人家的,我们也决不要人家做好事。当初汤姆惹了祸,我们也抬得起头来。他干的事,谁都会那么干的。”
“那么,我们怎么办呢?”约翰伯伯问道。
“我们依法去报告,他们会来验尸。我们只有一百五十块钱。他们拿了四十块去葬爷爷,我们就到不了加利福尼亚了—要不然,他们就会把他当作叫花子埋掉。”男人们烦躁不安,他们仔细察看着膝前那片逐渐暗下去的地面。
爸小声地说:“爷爷亲手埋了他的爸,弄得很体面,他用自己的铁锹把坟修得好好的。那时候,一个人有权利让亲生的儿子埋他,做儿子的也有权利葬他的父亲。”
“法律的规定现在不同了。”约翰伯伯说。
“有时候怎么也不能照着法律行事,”爸说,“反正不能正正经经地遵守法律。有许多时候都是这样。当初弗洛伊德学坏了,到处胡闹,法律说我们应该把他甩掉—可是谁也没有甩掉他。有时候你得把法律仔细琢磨琢磨,弄清楚它是不是合理。我现在的意思就是说我有权利来葬我自己的爸。谁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牧师用胳膊肘把身子支高了一些。“法律是随时变化的,”他说,“‘不得不做’的事还是可以做。你不得不做的事,就有权利去做。”
爸转向约翰伯伯说:“你也有权利呀,约翰。你有什么反对意见吗?”
“我不反对,”约翰伯伯说,“只不过这好像是暗地里把他隐藏起来了。爷爷做事向来是光明正大的。”
爸羞怯地说:“我们不能照爷爷那样办事了。我们要趁着钱还没花光的时候赶到加利福尼亚。”
汤姆插嘴道:“有时候有些干活的人在地下挖出死尸来,他们就当作一件谋杀案,大叫大嚷。政府方面对死人也比对活人更加关心。他们会大惊小怪地手忙脚乱,查明他是谁,怎么死的。我主张我们写一张纸条,放在一个瓶子里,跟爷爷埋在一起,纸条上说明他是谁,怎么死的,为什么葬在这地方。”
爸点点头赞成了。“这是个好办法。清清楚楚地写一张吧。他知道有他的名字在一起,也就不会觉得那么凄凉了,他并不是一个冷冷清清的老头子,孤孤单单地躺在地下。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周围的人都沉默着。
爸转过头去看看妈。“你来给他装殓,好吧?”
“我来装殓。”妈说,“可是晚饭谁来做呢?”
赛莉·威尔逊说:“我来弄晚饭。你只管去干你的吧。我和你那大女儿来做饭。”
“真是多谢你。”妈说,“诺亚,你到桶里去取几块好猪肉来。盐还不会腌得很透,吃起来可是正够味。”
“我们有半袋土豆。”赛莉说。
妈说道:“拿两个半块的银角子给我。”爸从衣袋里把银币掏出来给了她。她找到了面盆,满满地盛了水,便走进帐篷里去。那里面差不多全黑了。赛莉走进来,点了一支蜡烛,笔直地竖在一只木箱上,又走了出去。妈低下头去,对死了的老人看了一会儿。她怀着怜恤的心情,从自己的围裙上撕了一条布,把他的下巴缠绕好。她扶正了他的手脚,把他的双手交叉在他的胸脯上。她把他的眼皮抚平,在每只眼睛上放下一个银币。她扣上了他的衬衫,替他洗了脸。
赛莉向帐篷里瞧了瞧,说道:“我可以帮帮忙吗?”
妈慢慢地抬起头来。“请进来,”她说,“我正想跟你谈谈。”
“你大女儿真是个好孩子,”赛莉说,“她削土豆皮削得很好。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我打算给爷爷全身洗一洗,”妈说,“可是他没有别的衣裳好换了。当然,你的被窝也弄脏了。被窝上有了死人的气味,简直弄不掉。我亲眼看见过一只狗对着我妈死在上面的床垫叫唤,还摇晃着身子,而且那还是她死后两年的事。我们就用你的被子把他裹起来吧。我们另外赔你一条。我们有一条被子,可以给你。”
赛莉说:“这是哪儿的话。我们是乐意帮忙的。我心里长久没有觉得这么踏实了。大家都应该—帮别人的忙。”
妈点点头。“对。”她说。她把老人那张缠着下巴、长着络腮胡子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在烛光里,那两只眼睛上盖着的银币闪闪发光。“可不能让他的尸首像个野人。我们把他裹起来吧。”
“老太太倒是能想得开。”
“唉,她太老了,”妈说,“只怕她还不大清楚出了什么事呢。她恐怕一时不会明白。再说,我们这些人能忍住不伤心痛哭,还觉得挺自豪呢。从前我爸常说:‘伤心痛哭谁都会。要不伤心,可真得有点儿大丈夫气才行。’我们总是极力忍住的。”她用那床被子把爷爷的腿和肩膀仔细裹住。她扯起被子的一角,盖在他头上,蒙住他的脸,像修道士的头巾一样。赛莉递给她六七根大别针,她便把那条裹成长包袱的被子上上下下用别针别得又紧又整齐。最后她站起身来。“这样下葬也不算坏了,”她说,“我们有牧师看着他入土,亲人也都在身边。”忽然她的身子有些摇晃,赛莉走过去扶住她。“累得要睡了—”妈不好意思地说,“不,我没什么。你要知道,我们先前收拾一切,真是够忙的。”
“到外面露天地里去吧。”赛莉说。
“好,这儿的事我都弄好了。”赛莉吹熄了蜡烛,于是她们两人就走出了帐篷。
一堆明晃晃的火在小溪谷底下燃烧着。汤姆用柴棍和铁丝做好了一个架子,上面吊着两把壶,嗤嗤地沸腾着,阵阵的水汽从盖子底下冲出来。罗莎夏在离火堆稍远些的地方跪着,手里拿着一只长调羹。她看见妈从帐篷里出来,便站起身,走到她跟前。
“妈,”她说,“我要问问你。”
“又受惊了吗?”妈问道,“唉,你想一点儿不发愁,太太平平地过九个月,那是办不到的。”
“可是这会不会—使娃娃吃亏呢?”
妈说:“有一句老话:‘孩子愁里出生,日后有福。’是不是这么说的,威尔逊太太?”
“我也听见过这样的话,”赛莉说,“我还听见过另一句老话,就是‘孩子生来太快活,大了爱发愁’。”
“我肚里跳得厉害呢。”罗莎夏说。
“嗐,我们谁也不是在跳着玩。”妈说,“你干脆当心看着水壶吧。”
男人们已经在火光的周围聚成了一个圈子。他们备好了一把铁锹和一把镐做挖土的工具。爸划出了一块地面—八英尺长,三英尺宽。工作由大家轮流进行着。爸用镐掘松了泥土,约翰伯伯便把这些土铲出去。奥尔又掘土,汤姆来铲,诺亚来掘,康尼又来铲。工作的速度一直没有减低,因此他们挖的坑越来越深了。一锹一锹的泥土从坑里飞快地掀出来。汤姆站在那个长方形的坑里,已经到了齐肩深的时候,便说道:“要挖多深,爸?”
“要深些。再刨两英尺吧。现在你出来,汤姆,把那张纸条子写一写。”
汤姆爬出土坑,诺亚便接替了他。汤姆走到妈跟前,她正在照料着火。“我们有纸有笔吗,妈?”
妈慢慢地摇摇头:“没—有。这些东西我们没带来。”她向赛莉望了一眼。这个矮小的女人便连忙走到帐篷里去了。她带了一本《圣经》和半截铅笔回来。“这书上,”她说,“前面有一页白纸。在那上面写好扯下来就是了。”她把书和铅笔递给了汤姆。
汤姆在火光中坐下。他眯着眼,聚精会神地望着纸,终于在卷首的衬纸上慢慢地细心写了一些清清楚楚的大字。“这个人是威廉·詹姆士·乔德,是个中风而死的老人。他的家人把他葬在这里,因为他们没钱缴丧费。他不是被人杀害的,只是中风死了。”他停了笔。“妈,你听听这几句话。”他慢慢地为她读了一遍。
“唔,听来还不错。”她说,“你从《圣经》上引几句话加上去,使它带点儿宗教味,好吗?翻开《圣经》,选两句经文吧。”
“得选短些的才行,”汤姆说,“纸上的空白剩得不多了。”
赛莉说:“‘上帝保佑他的灵魂’这句话怎么样?”
“不好,”汤姆说,“这句话听上去好像他是给绞死的。我来抄一句。”他翻了一下,看到什么句子,就动嘴不出声地念。“这儿有个很短的好句子。”他说,“‘于是罗得对他们说,啊,不是如此,我主。’”
“一点儿意义也没有,”妈说,“你既然要抄经文,总得找句有意义的话才行。”
赛莉说:“再翻下去,在《诗篇》里找找看。你在《诗篇》里总可以找到好的句子。”
汤姆翻动《圣经》,一节一节地看下去。“现在这儿有一句可实在是好。”他说,“这是个好句子,充满了宗教意味:‘过失被饶恕的人,罪恶被遮掩的人,有福了。’这句怎么样?”
“这好极了,”妈说,“写下来吧。”
汤姆仔细写好这句话。妈用水把一个装水果的罐头洗了一下,揩得干干净净;汤姆放进纸条,旋紧了盖子。“也许该叫牧师来写才对。”他说道。
妈说:“不,牧师不是亲人。”她从他手上接过罐头,走进黑暗的帐篷。她解开被窝上的别针,把水果罐头塞在那双瘦削的、冰冷的手底下,又把被窝别好。接着她便走回火边。
男人们从墓穴那边走过来,个个脸上都流着汗,发出闪光。“好了。”爸说。他和约翰、诺亚、奥尔走进帐篷,把那别好的长包袱抬了出来。他们把它抬到土坑前。爸跳进土坑,两臂接过那个包,轻轻放下。约翰伯伯伸过一只手去,把爸拉出了土坑。爸问道:“奶奶怎么样?”
“我去看看。”妈说。她走到床垫那儿,弯身望了老太太一下。接着她便走回坟前。“睡着了。”她说,“也许她是装睡着了不理我,可是我也不好弄醒她。她累了。”
爸说:“牧师在哪儿?我们应该做一次祷告才好。”
汤姆说:“我刚才看见他顺着大路上走了。他不愿意再做祷告了。”
“不愿意做祷告?”
“是的,”汤姆说,“他已经不是牧师了。他觉得自己不是牧师,却要冒充牧师来哄人,那是不对的。我想他一定是怕别人叫他祷告才走开的。”
凯西已经悄悄地走了过来,他听见了汤姆的话。“我并没逃跑,”他说,“我要帮你们这些人的忙,可是我不会哄你们。”
爸说:“你肯不肯来讲几句话?我们家里从来没有不做祷告就把死人安葬的。”
“我来说几句吧。”牧师说。
康尼把罗莎夏引到坟边,她是不情愿的。“你应该去,”康尼说,“不去是不合规矩的。一会儿就完了。”
火光射在聚集的人们身上,照出了他们的脸和眼睛,火光照在他们那暗淡的衣服上,显得微弱了。现在大家都脱下了帽子。火光跳动着,一晃一晃地照在人们身上。
凯西说:“简单地讲几句吧。”他低下头来,其余的人也都跟着他把头低下了。凯西庄严地说道:“这位老人活了一世,刚刚死去了。我不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可是这也没有多大关系。他先前活着,活着是要紧的。现在他死了,也就没有什么要紧了。从前我听见一个人告诉过我一句诗,他说:‘活着的人都是神圣的。’我想了一想,觉得这句诗很有深意。所以我不肯给死了的老人做祷告。他现在倒好了,他要做一件事,可是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只有一条路可走。至于我们呢,我们要做一件事,却有一千条路,我们还不知道应该走哪一条。如果我做祷告,我应当给那些不知道向哪条路去的人做。爷爷在这里,他是走上平坦的大道了。现在给他盖上土,让他去干他的事情吧。”他抬起了头。
爸说了一声:“阿门。”其余的人也都轻轻地说了一声:“阿—门。”于是爸拿起铁锹来,装上半锹土,轻轻地撒在那漆黑的墓穴里。他把铁锹交给约翰伯伯,约翰也撒了一锹泥土。接着那把铁锹从一个人手中递到另一个人手中,直到人人都轮流做了这件事。当全体都执行过自己的义务和权利后,爸就用力铲起了那一堆浮土,把墓穴填上。妇女们都回到火边去张罗晚餐。露西和温菲尔德在旁边聚精会神地望着。
露西严肃地说:“爷爷躺在那底下了。”温菲尔德用惊恐的眼睛看看她,然后他跑到火边,坐在地上,暗自呜呜咽咽地哭。
爸把墓穴填满了一半,接着因为太吃力了,站在那里直喘气,约翰伯伯便接过手来完了工。汤姆看见约翰打算堆砌坟头,便阻止他。“您听我说,”汤姆说,“要是我们砌起坟堆,人家马上就会来挖开。我们该想法遮盖起来才好。先把土弄平,我们来铺上些枯草。我们非这么办不可。”
爸说:“我没想到这个。埋了人不做个坟堆是不对的。”
“没办法呀,”汤姆说,“人家看到坟堆马上就会把它刨开,那我们就犯了法,要吃苦头了。你知道我要是犯了法,就得受什么惩罚。”
爸说:“唔,我倒把这个忘了。”他从约翰手里接过铁锹来,弄平了坟上的泥土。“一到冬天,就会塌下去的。”他说。
“没办法,”汤姆说,“到了冬天,我们就离这儿老远了。把土踩紧一些,我们来铺些东西在上面吧。”
咸肉和土豆烧好了,两家人就坐在地上,安安静静地盯着火光吃。威尔逊用牙齿撕下了一块肉,满意地叹了一口气。“这猪肉味道真好。”他说。
“,”爸解释道,“我们有两只小猪,我们想着还是吃了的好。卖是卖不了多少钱的。我们在路上已经搞惯了,妈可以把饭弄好,我们车上有两桶猪肉,一路看看风景,多好呀!你们两口子在路上多久了?”
威尔逊用舌头舔净了牙齿,咽了一口。“我们运道不好,”他说,“我们离开家乡已经有三个星期了。”
“哎呀,我的天哪,我们打算十天之内赶到加利福尼亚呢。”
奥尔插嘴道:“我没把握,爸。车上装得太重了,我们也许永远到不了那儿,如果还要爬山。”
他们围着火,都默不作声。他们的脸朝着地,头发和额头在火光里照得很清楚。在那小小的一团火光上方,夏夜的星星隐隐地照耀着,白天的热气渐渐消退了。奶奶在那离火较远的床垫上,像一只小狗似的低声哭泣。大家把头转向她那边。
妈说:“罗莎夏,你乖乖地听话,去躺在奶奶旁边吧。她现在要人陪。她已经明白了。”
罗莎夏站起身,向床垫走去,躺在老太太身旁,她们低微的话语声飘到火边来。罗莎夏和奶奶在床垫上悄悄地说着话。
诺亚说:“真奇怪—死了爷爷,我并不觉得跟先前有什么两样。我并不比先前更难过。”
“都是一样,”凯西说,“爷爷和老家是一回事。”
奥尔说:“真对不起他。他一直在谈他要怎样怎样,他说他要把葡萄使劲在头顶上挤,挤得汁水顺着胡子往下流,老说这种话。”
凯西说:“他那是开玩笑,哄人的。我想他心里也明白。爷爷并不是今晚上死去的。你们把他带着离开了老家,那时候他就死了。”
“你肯定知道是这样吗?”爸大声说。
“,不。他倒是还有一口气,”凯西接着说,“可他实际上是死了。他就是老家,他心里是明白的。”
约翰伯伯说:“你早就知道他要死了吗?”
“唔,”凯西说,“我知道。”
约翰眼睁睁地望着他,脸上堆起了恐怖的神情。“你没告诉谁吗?”
“说出来有什么好处?”凯西问道。
“那我们—我们也可以想想办法呀。”
“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可是—”
“不,”凯西说,“你们想不出办法来。你们的出路早就选定了,爷爷完全没有过问。他并没有吃过什么苦头。自从今天早上出了头一件事以后,他就没有吃过苦头。他心里老想着家乡的土地。他离不开老地方。”
约翰伯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威尔逊说:“我们当初也只好甩下我哥哥维尔。”大家把头向他转过去。“他跟我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他比我大一些。我们都没开过车。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家里一切东西都卖掉了。维尔他买了一辆汽车,他们叫了一个小伙子教会他开车。在我们动身以前的那天下午,维尔和明妮婶去试车了。维尔他开到了大路转弯的地方,他喊了一声‘哎哟’,猛一使劲往后退,便撞进了篱笆。他又喊了一声‘哎哟’,骂了一声‘他妈的’,踩到了油门,翻到沟里去了。这下子他就再也开不动车了。他没有别的东西可卖,汽车也没有了。可是谢天谢地,这终究是他自己的错。他气得要命,不肯跟我们走,只是坐在那儿乱骂个没完。”
“他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他气得发疯,简直没主意。我们也不能等他。只有八十五块钱做盘缠。我们不能待在那儿,把钱分来用,反正坐吃下去也会把这点儿钱用完的。动身以后,还没走到一百英里,车后面的一个齿轮就坏了,花了三十块钱才配好,后来又要配一个车胎,再后来火花塞又裂开了,赛莉又病倒了。只好停十天。现在这倒霉车子又出了毛病,钱也越来越少了。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加利福尼亚。要是我能修车就好了,可是我对汽车实在一窍不通。”
奥尔自充内行地问道:“什么毛病?”
“,它就是不走。刚一开动,放几个屁,又停住了。过一会儿,它又动起来,你还没来得及开着它往前走,它又泄气了。”
“动一动就停住吗?”
“是的,先生。无论我怎么踩油门,总是没法把它开走。现在越来越糟,我根本就开不动它了。”
这时奥尔显出很得意、很老成的样子。“我想你这是油路阻塞了。我来给你弄通吧。”
于是爸也得意起来。“他是个修车能手。”爸说。
“唔,你能给我帮忙,我当然感谢。实在感谢得很。一个人不能修车的时候,真觉得自己像个小孩似的不中用。等我们到了加利福尼亚,我一定要买辆好车。那也许就不会抛锚了。”
爸说道:“等我们到了那儿!难就难在怎么能到得了。”
“啊,只要能到,吃些苦也值得。”威尔逊说,“我看到过传单上说,那边需要工人摘水果,工钱也很高。啊,你想想看,那多么痛快,在阴凉的树林底下摘果子,还可以随时拿些到嘴里吃吃。嗐,他妈的,那边水果太多了,人家可不管你吃多少。再说工钱那么高,我们也许可以买一小块地来种一种,多挣些钱。嗐,我想不到两年,就可以自己置一块地了。”
爸说:“这些传单我们也见过。我身边还带着一张呢。”他摸出他的钱包来,从钱包里掏出一张折好的橙黄色传单。传单上用黑字印着:“加利福尼亚征雇摘豆工人。工资四季优厚。征雇工人八百名。”
威尔逊好奇地看了看那张传单。“,这就是我见过的那种传单。一模一样。你想—只怕他们已经招足了八百人吧?”
爸说:“这不过是加利福尼亚的一个地方。你想,那个州是我们的第二个大州。就算他们把八百人全都招足了,其余的地方还多得很呢。无论如何,我情愿摘果子。你刚才说得对,在树底下摘果子—就连孩子们也喜欢干嘛。”
奥尔忽然站起来,向威尔逊的旅行车走去。他向车里察看了一会儿,又回来坐下。
“今天夜里你修不成了。”威尔逊说。
“我知道。明天早上我就去修。”
汤姆留心望着他的弟弟。“我的想法也跟你一样。”他说道。
诺亚问道:“你们两人谈些什么?”
汤姆和奥尔都不作声,各人都等着另一个来回答。“你告诉他们吧。”奥尔终于说。
“,那也许不行,奥尔的想法也许跟我不一样。总之,现在的情况是这样。我们的车子装得过重了,威尔逊夫妇的却没有。如果我们一家人分几个坐在他们车上,把他们的轻便行李拿些到卡车上来,我们就不会把弹簧压坏,那就可以爬山了。还有,我和奥尔对汽车都内行,我们保管能叫那辆汽车走得好。我们一路上老在一起开,这一来大家都好了。”
威尔逊高兴得跳起来了。“好!好!那我们可高兴了。我们当然高兴。你听见没有,赛莉?”
“这是个好办法。”赛莉说,“会不会拖累你们一家呢?”
“不会的,谢天谢地。”爸说,“怎么会是拖累?你们对我们还会有帮助呢。”
威尔逊不自在地坐下去。“,我不知道。”
“怎么啦,你不肯吗?”
“唉,你看—我大概只剩下三十块钱了,我不愿意拖累你们。”
妈说:“你们绝不会拖累我们。彼此互相帮忙,我们便都可以到加利福尼亚了。赛莉·威尔逊不是帮我们把爷爷安葬了吗?”谈到这儿,她就住了口。两家的情谊是很显然的了。
奥尔大声说:“那辆汽车可以坐六个人。假定说由我来开车,罗莎夏、康尼和奶奶也都坐上去。我们再把汽车里的轻便行李拿出来,堆到卡车上去。我们一路还可以随时卖掉一些东西。”他高声地说着,因为他心上的忧虑解除了。
他们怯生生地微笑着,低下头来望着地。爸用指尖拨拨尘土。他说:“妈只想有一幢四面长着橙子树的白房子。她看见过日历上有一张大画片。”
赛莉说:“如果我在半路上又病倒了,你们就继续赶路上那儿去。我们可不能拖累你们。”
妈仔细看了看赛莉,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她那双被痛苦熬坏了的眼睛和那张因憔悴而起了皱纹的脸似的。于是妈说道:“我们一路会照顾你的。你自己说过,你不能看着人家有困难不帮忙。”
赛莉在火光下把她那双满是皱纹的手仔细察看了一番。“我们今晚上得睡一睡。”她站了起来。
“爷爷—他好像死了一年了。”妈说。
两家人懒洋洋地打着呵欠,各自睡觉去了。妈把铁皮盘在水里涮洗了一下,用面粉袋擦去油腻。火渐渐熄了,星光照射下来。现在公路上开过的载客汽车很少了,只偶然有一些运货卡车隆隆地跑过去,使地面略微有些震动。在干水渠里,那些汽车在星光下简直看不清。那条路上过去不远的地方,有一只拴着的狗在对着服务站嚎叫。两家人静悄悄地睡着了,田鼠大胆起来,在那些床垫当中蹿来蹿去。只有赛莉·威尔逊是醒着的。她瞪眼望着天空,忍住疼痛,沉着地挺着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