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外面时,天色正在变亮,也很冷,不过因为我身上大汗淋漓,所以感觉还不错。
我他妈不知道该去哪儿,不想再去找家旅馆住,那样会把菲比的钱花光,所以最后只是走到列克星顿大道,然后坐地铁去了中央大火车站,我的手提箱还在那儿。我琢磨可以在破候车厅里睡,里面有很多长椅,我也是那么干的。那样睡上一阵子还不算太糟糕,因为里面没多少人,所以脚也能放到长椅上,可是这件事我不想多说,并非很舒服。你根本别去试,我不是开玩笑,会让你沮丧的。
我只睡到九点钟左右,因为有成千上万人开始拥进候车室,我不得不把脚放下来。因为脚放在地上,睡不好,所以坐了起来。我的头还疼,甚至更厉害了。而且,我想当时是我这辈子感觉最沮丧的时候。
我不愿意想,可还是开始想着安托利尼先生,不知道安托利尼太太看到我没在那儿睡觉时,他会怎样跟她解释。不过这点我倒不是太担心,因为我知道安托利尼先生是个很聪明的人,会编些话给她听,会说我回家了什么的,这我倒不是很担心。真正让我担心的,是我醒了发现他正在拍我的头那件事。我是说会不会也许只是我搞错了,以为他在对我有同性恋的举动。我怀疑或者可能他只是喜欢在别人睡着后轻轻拍他的头而已,我是说这种事情你怎么能很有把握?不可能。我甚至开始琢磨也许我应该取了手提箱再去他家,就像我跟他说过的那样。我是说就算他是个同性恋,不用说他一直对我很好。我想到我那么晚给他打电话,他没有见怪,还说我想的话,可以马上去他家。他还不嫌费事地给了我关于发现自己心性如何等等的建议。另外,他是詹姆斯·卡斯尔死后唯一一个走近他的人,我跟你说过那个男生的事。我想的尽是那些,越想越沮丧。我是说我开始琢磨也许应该回他家,也许他的确只是轻轻拍我的头而已,也不他妈为什么。可是我越想越沮丧,越是为此心里乱作一团。更糟糕的是我他妈眼睛酸得要命,因为我没怎么睡觉,所以又酸又痛。不仅如此,我还有点着凉,可是我他妈根本没手帕。手提箱里倒是有几条,可我不想把手提箱从保管箱里取出来,并在大庭广众之下打开。
我旁边的长椅上有本别人留下的杂志,我就读了起来,以为至少能有一小会儿不想安托利尼先生以及别的千头万绪的事情。可我开始读的这篇破文章几乎让我感觉更糟糕了。它写的全是关于荷尔蒙的事,里面描述了如果荷尔蒙正常,你的脸和眼睛等应该看起来怎么样,我没有一样对得上,我的外表正像文章里那个荷尔蒙大有问题的家伙,就开始担心我那不争气的荷尔蒙。接着又读到另外一篇文章,关于怎样判断自己有没有得上癌症的。里面说如果你嘴里的溃疡不能很快痊愈,那就是你很可能得了癌症的信号。我嘴里面有个地方溃疡,已经有两星期左右,所以我估计自己得了癌症。那本杂志可真能给人打气啊。我最后不读了,出去走一走。我琢磨既然我患了癌症,应该只有几个月的活头,我真的那样想,我甚至肯定自己快死了。那样想,肯定让自己感觉不太舒服。
当时好像有点儿要下雨的样子,我还是出去走了走,第一个原因是我琢磨该去吃点早餐。我根本不饿,可是琢磨至少该吃点东西,我是说至少吃点含维生素的东西。我就开始往东走,那边有很便宜的饭馆,因为我不想花很多钱。
走路时,我从两个家伙身边经过,他们正在把一棵大圣诞树卸下卡车。一个家伙老是对另一个说:“把这个狗娘养的竖起来!竖起来,我的天!”这样说一棵圣诞树当然很过瘾,尽管粗鲁点,但还算有趣,我笑了起来。这可能是我最不该干的,因为在开始笑的那一刻,我觉得我要吐了,真的。我甚至开始要吐,可是那种感觉又没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是说我没吃什么不卫生还是怎么样的东西,而且我的胃功能通常很好。不管怎么样,呕吐的感觉过去了。我琢磨我要是吃点东西,感觉就会好一些,就进了一家看样子档次很低的餐馆,要了甜甜圈和咖啡,只是没吃甜甜圈,因为我几乎无法下咽。问题是你为什么事特别沮丧的时候,就真他妈无法下咽。不过那个侍者挺好,他把甜甜圈拿回去,没收钱,我只是喝了咖啡就离开了,开始朝第五大道走去。
那天是星期一,很快就到圣诞节了,店铺全开着,所以在第五大道上走一走也不算太糟糕。圣诞气氛已经很浓,那些样子瘦不拉叽的圣诞老人站在街角摇着那种铃铛,救世军的女孩儿——没涂口红之类的女孩儿——也在摇铃铛。我到处看了看,想找到前一天吃早餐时碰到的那两个修女,可是看不到。我知道不会看到,因为她们说过她们是到纽约当老师的,可是我一直在找她们。不管怎么样,一转眼,圣诞气氛就很浓了。无数小孩儿跟着他们的妈妈来到市中心,上上下下汽车,进进出出店铺。我希望菲比丫头也来了,她没那么小了,不会在玩具部死盯着玩具看,可是她喜欢到处胡闹和看人。前年圣诞节我带她去市中心买东西,我们开够了心。我想那是在布鲁明代尔商店吧,在鞋类部,我们假装她——菲比丫头——想买双高帮风雪鞋,就是有无数鞋带孔的那种。我们把可怜的售货员折腾得晕头转向。菲比试了有二十双鞋,每试一双,那个可怜的家伙都要把鞋子的鞋带全穿好。那样做很捣蛋,菲比这丫头却开心得要命。我们最后买的是双软帮鞋,记账买的。售货员的态度很好,我想他也知道我们在胡闹,因为菲比丫头老是笑得咯咯响。
总之,我就顺着第五大道走啊走啊,也没打领带。突然,有件很怪异的事情发生了。每次我到了街区尽头走下该死的路沿时,我就有种感觉,就是我再也到不了街对面。我想我只是继续走,走,走,没人会再次见到我。乖乖,我真是吓坏了,你想象不出。我开始出汗出得一塌糊涂——整件衬衫内衣什么的全是汗。接着,我做起另外一件事:走到街区尽头时,我就装作和弟弟艾里说话。我会跟他说:“艾里,别让我消失。艾里,别让我消失。艾里,别让我消失。求你了,艾里。”我到了街对面而没有消失时,就会谢谢他。然后一到下个街角,就全部重演一遍。但我一直在走着,我想我是有点儿害怕停下来——说实话,我不记得了。我记得我一口气走到第六十几街才停下来,已经过了动物园。然后,我坐到一条长椅上。我几乎接不上来气,而且还在出汗出得一塌糊涂。我坐在那儿,我想有一小时吧,最后决定了该怎么做。我决定离开,决定再也不回家了,永远不再上另外一所学校。我决定只跟菲比丫头见一面,算是跟她道个别,把她的过节钱还给她,然后就开始搭便车向西部出发。我琢磨该怎么办呢,我会去霍兰隧道,在那里请人搭我一程,然后再搭一程,再一程,再一程,要不了几天,我就会到达西部某个地方。那里风景很好,阳光明媚,而且谁也不认识我。我会找个活干,我琢磨我能在加油站找到活干,帮人给车加油。我不在乎干什么工作,只要谁都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谁就好。我想我会怎么样呢?我会装得又聋又哑,这样就他妈不用跟谁做蠢而无用的交谈了。谁想跟我说什么,就不得不写在纸上拿给我看,这样一来二去,他们就会烦得要命,我下半辈子就不用再说什么话了。每个人都以为我只是个可怜的又聋又哑的混蛋,不再搭理我。他们让我给他们的破车加油,然后付我工资。我会用我挣的钞票盖座小木屋,余生就在那儿住。我会把木屋盖得靠近森林边上,但不是在森林中间,因为我他妈想一直有阳光高照。一日三餐全是我自己做,到后来,想结婚的话,我会去认识一个美丽的女孩儿,她也又聋又哑,我们就结婚。她会来和我一起住在木屋里,她想跟我说什么话,会像别人一样,写到一张破纸条上。我们要是有了小孩儿,会把他们藏起来,给他们买很多书本,自个儿教他们读书认字。
想着想着,我他妈变得万分激动,真的。我知道关于装扮成又聋又哑的人这个想法很离谱,可我还是喜欢那样想,我也真的决定去西部。我想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跟菲比这丫头告别。所以,我突然像个疯子似的跑过马路——说实话,那差点儿让我送了命——我进了一家文具店,买了本便笺簿和一支铅笔。我琢磨可以给她写张纸条,叫她去哪儿跟我见面,好让我跟她告别,顺便把过节钱还给她。我把纸条拿去她们的学校,找校长办公室的某个人转交。但我只是把便笺簿和铅笔装到口袋里,然后开始飞快地往她们的学校走去——我在文具店时太激动,没办法写纸条。我走得快,因为我想让她在回家吃午饭前看到纸条,我的时间不太多。
我当然知道她学校的位置,因为小时候我也在那儿上的学。到了后,我感觉怪怪的。一开始,我还不能肯定自己记不记得里面的样子,可是我真的还记得,跟我上学时一模一样。里面还是那个大院子,那儿老是有点儿暗,灯全用罩子罩着,好不被球打破。地上到处还是同样的用白漆画的圈子,用来玩游戏什么的。还是旧篮球筐,没球网——只有篮板和球筐。
那儿一个人也看不到,很可能是因为还没到休息时间,也没到午饭时间。我只看到一个小孩儿,一个有色人种小孩儿,他正往厕所走,屁股口袋里插了个木制许可牌,跟我们以前用的一样。有了那个,说明他得到了允许,可以上厕所。
我还在出汗,不过没那么厉害了。我走到楼梯那儿坐在第一级上,拿出买的便笺簿和铅笔。楼梯上有股跟我以前上学时一样的气味,好像有人刚在上边撒了一泡尿,学校里的楼梯上总有类似气味。不管怎么样,我坐下写了张纸条:
亲爱的菲比:
我等不到星期三了,我很可能今天下午就开始搭便车去西部。你要是能出来,十二点一刻跟我在艺术博物馆门口附近见面,我会还你的过节钱,我没花多少。
爱你的,
霍尔顿
她上的这所学校实际上就在博物馆附近,反正她回家吃午饭也得经过那儿,所以我知道她完全能跟我见面。
后来我就走上楼梯找校长办公室,好找人把纸条送到她的班上交给她。我把纸条折了有十道,让谁也没法打开看。在他妈这种破学校,谁都靠不住,但是我知道如果我说我是她哥,他们会把纸条交给她。
上楼梯时,我一下子又感觉想呕吐,只是没吐出来。我坐了一下,感觉好了点儿。可是在我往下坐时,看到的东西又让我气得要命。有人在墙上写了“操你”两个字,他妈的快把我气疯了。我想象菲比和别的小孩儿都会看到,就会很纳闷那到底是他妈什么意思,最后,哪个下流的小孩儿就会告诉他们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当然全是胡说八道。然后他们就会想着这件事,甚至可能好几天都会为此担心。我老是想着要干掉写那两个字的人,我琢磨会是哪个变态流浪汉深夜溜进学校撒了泡尿还是怎么样,然后在墙上写了那两个字。我老是想象我抓到他在写,我会把他的头往石阶上撞,直到他他妈的血流遍地,一命呜呼。可是我也知道,我没胆量做那种事,这我知道,所以更沮丧了。实话跟你说,我竟然几乎没胆量用手把它从墙上擦掉。我害怕哪个老师看到我在擦,会以为是我写的。但是不管怎么样,最后我还是把它擦掉了,然后就走进校长办公室。
校长好像不在,有位好像有一百岁上下的老太太在打字。我告诉她我是4B-1班菲比·考尔菲尔德的哥哥,请她把纸条转交给她。我说是件很重要的事,就是告诉她我妈病了,不能给她做饭,所以她得跟我去吃便餐。那位老太太很好,她从我手上接过纸条,叫来隔壁办公室的另外一位女士,那位女士就把纸条拿去给菲比。然后我跟这位上百岁的老太太闲聊了几句,她很和气。我告诉她我当年上的也是这所学校,我哥哥、弟弟也是。她问我现在在哪儿上学,我说是潘西,她说潘西是所很好的学校。就算我想,我也没有气力更正她。再说,既然她认为潘西是所很好的学校,就让她那么认为好了,你也会很不愿意告诉一位百岁上下的老人什么新东西的,说了她也听不进去。这样过了一会儿我就走了,好笑的是,她向我嚷了句:“祝你好运!”像我离开潘西时斯潘塞老先生对我那样。天哪,我真不喜欢别人在我离开时向我嚷“祝你好运!”叫人沮丧。
下楼时,我走的是另外一道楼梯,又看到墙上写有“操你”两个字。我想把它擦掉,可这次是用小刀什么的刻在墙上,擦不掉,真是没治了。就算你有一百万年时间来擦“操你”这两个字,可是你连这世界上的一半也擦不完,不可能。
我望望课间休息处那儿的钟,才十一点四十分,到和菲比丫头见面,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消磨,可我只是向博物馆走去,也没别的地方可去。我想搭便车去西部前,也许可以在某个电话间停一下,给简·加拉格尔这妞儿打个电话,可是我没心情,头一个原因就是我甚至不能肯定她是不是已经放假到家了,所以我只是到了博物馆,在那里转悠。
在博物馆等菲比时——我就站在大门里面——两个小孩儿走到我跟前,问我知不知道木乃伊在哪儿。那个小孩儿,就是问我话的小孩儿,裤扣没扣。我跟他说了,他就边跟我说话边扣上了——他竟然懒得跑到柱子后面那种地方扣上,逗死我了。我本来要笑出来,可是我害怕会再有想呕吐的感觉,所以没笑。“木乃伊在哪儿,哥们儿?”他又问了一遍,“你知道吗?”
我跟他们瞎扯了一会儿。“木乃伊?是什么?”我问那个小孩儿。
“你知道,木乃伊——那些死人,就是埋在风墓里的。”
风墓,逗死我了,他指的是坟墓。
“你们怎么不上学?”我问。
“今天没课。”那个一直说话的小孩儿说。他在撒谎,我百分之百肯定,这个小混蛋。反正菲比还没来,我也没什么事,就帮他们找放木乃伊的地方。乖乖,我以前知道准确的位置,但是我几年没来过这座博物馆了。
“你们对木乃伊很感兴趣吗?”我说。
“对。”
“你的朋友不会说话吗?”我问他。
“他不是我朋友,是我弟弟。”
“他不会说话吗?”我看着另外那个一句话也没说过的小孩儿。“你根本不会说话吗?”我问他。
“会。”他说,“我不想说。”
到最后,我们找到放木乃伊的地方走了进去。
“你知不知道埃及人是怎样埋死人的?”我问那个小孩儿。
“不知道。”
“好吧,你应该知道,很有趣。他们把死人的脸用布裹起来,那些布用神秘的化学物质处理过,这样,死人就能在坟墓里埋上几千年,他们的脸却不会腐烂还是怎么样。除了埃及人,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就算现代科学也做不到。”
要到达放木乃伊的地方,就得穿过一条很窄的走廊,两边全是从法老坟墓里搞来的石头。那里很瘆人,看得出,跟我在一起的那两个棒小子不是太喜欢。他们紧紧挨着我,根本不说话的那个小孩儿几乎是一直拽着我的袖子。“咱们走吧,”他对他哥说,“我已经看过了。嗨,走吧。”他转身就跑掉了。
“他的胆量比耗子还小。”另一个说,“再见。”他也跑掉了。
那样一来,坟墓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说起来,我还有点儿喜欢那样呢。那儿很不错,很安静。你永远猜不到这时我突然在墙上看到了什么,又是“操你”这两个字,是用红粉笔或者别的什么写的,就在墙上装了玻璃部分的下面,在石头下面。
这就是全部麻烦所在,你永远找不到一个不错而且安静的地方,因为不存在。可能你以为有,但是你到了那里后,趁你不注意,有人会溜进来,在你眼皮底下写上“操你”两个字,不信你什么时候试试。我甚至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死掉,他们会把我塞进一个坟墓,还立个碑,上面刻着“霍尔顿·考尔菲尔德”,还有我哪年出生,哪年死的,然后就在下面,会有“操你”这两个字。说实话,我对这件事有把握。
从放木乃伊的地方出来后,我不得不上厕所。说实话,我有点拉肚子。拉肚子我倒不太担心,可是还发生了别的事。我从厕所出来,快到大门口时,我可以说晕倒了。但我还算幸运,我是说摔到地上可能会让我送命,但我只是侧着身子摔了下来。说来有趣,晕倒后,我感觉好了些,真的。我手臂上有点儿小伤,就是摔到的地方,不过感觉没他妈那么晕了。
那时是十二点十分左右,所以我回去站在门口等菲比丫头。我想那可能是见她的最后一面,我是说和家里人的最后一面。我琢磨我很可能还会再见到他们,但几年内不会。我琢磨我可能在三十五岁左右回家,那是假如得知家里的谁快死了,想见我最后一面,那会是让我离开小屋回家的唯一原因。我甚至开始想象我回家时,会是怎样的场面。我知道我妈会紧张得要命,会哭起来,求我待在家里,别回我的小屋,但我还是要走。我会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让她平静下来,然后到客厅的另一边掏出烟盒,点着一根烟,冷静得要命。我会让他们什么时候想的话就去看我,可是我也不坚持要他们去。我会让菲比丫头在夏天,还有圣诞节、复活节放假时过去看我。还有D.B.,要是他想在一个舒适安静的地方写作,我会让他去我那里过一阵子,不过他不能在我的小屋里写电影剧本,只能写短篇小说和书。我要定下一条规矩,就是不管谁来看我,都不许做虚伪的事,谁要做就别待。
突然,我看到存物处的钟已经一点二十五。我开始害怕学校里那个老太太有可能让另外一个女士别把我的纸条交给菲比丫头,开始害怕她叫她把纸条烧掉还是怎么样。想到这里把我他妈吓坏了,我真的想在开路前见上菲比丫头一面,我是说,我还拿着她的过节钱呢。
终于,我看到她了,是透过门的玻璃部分看到她的。之所以能看到,是因为她戴着我的破猎帽——大约十英里外都能看到她。
我走出门口,开始顺着石阶往下走去接她。我不理解的是,她带了一只大手提箱。她正在穿过第五大道,拖着只破大手提箱,几乎拖不动。走近后,我发现那是我的旧手提箱,就是在伍顿中学上学时用过的那个。我想不通她究竟干吗要带着。“嗨。”她走近时说。因为那只破手提箱,她累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我说,“这只手提箱里到底他妈的装了什么?我什么也不需要,我就这么走了,连放在火车站的那两只手提箱也不带。里面到底他妈的装了什么?”
她放下手提箱。“我的衣服,”她说,“我要跟你一起走,行吗?好不好?”
“什么?”我说。她那样说差点儿让我摔了个跟头,真的,我可以向上帝发誓。我有点儿头晕,我觉得我又要晕过去了还是怎么样。
“我拿着东西从后面的电梯下来的,好不让查伦看到。箱子不重,我只装了两身衣服、软帮鞋、内衣、袜子,还有些别的东西。你拎一下,不重,拎一下嘛……我不能跟你一块儿走吗?霍尔顿?不行吗?求你了。”
“不行,闭嘴。”
我觉得我快要彻底晕倒了,我是说我原意不是让她闭嘴,可是我觉得我要再次晕倒了。
“为什么不行?求你了,霍尔顿!我不会干什么的——只要跟你一块儿走,如此而已!你要是不想让我带,我甚至可以一件衣服也不带——只带——”
“你什么也不能带,因为你走不成,我一个人走,你给我闭嘴。”
“求你了,霍尔顿。请你带我走,我会非常、非常、非常——你根本不用——”
“你走不成,现在给我闭嘴!箱子给我。”我说着从她手里夺过手提箱,我差点儿要揍她。有一秒钟工夫,我觉得我想揍她,真的。
她哭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会在学校的戏剧里面演出呢,我以为你要在那出戏里演本内迪克特·阿诺德呢。”我说得很难听,“你想干吗?岂有此理,你不演戏了吗?”这让她哭得更凶了,我却高兴起来。突然,我想让她眼珠子哭掉才好呢。我几乎讨厌起她来,我觉得我讨厌她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如果跟我一起走就演不成戏了。
“来吧。”我说着开始在博物馆的台阶上往上走。我琢磨可以这样,我去把她带来的破手提箱放到存物处,她可以在放学后三点钟时再取出来,我知道她没法把它拖回学校。“来吧,快点儿。”我说。
可她没跟我一起上台阶,她不肯。我还是上去了,把手提箱拿去寄存,然后我又下来了。她还站在人行道上,但是在我走向她时,她背过身。她会那样的,她想那么干就会把身子转过去,不对着你。“我哪儿也不去,我改变主意了。你别哭,闭嘴。”我说。好笑的是,我那样说时,她根本没在哭。“走吧,我跟你走回学校,快点儿,你要迟到了。”
她不肯理我还是怎么样。我试了下想抓住她的手,可她不让,她不断转过身背对着我。
“你吃过午饭没有?你没吃午饭吗?”
她不肯理我,只是取下了我的红猎帽——我给她的那顶——几乎正好摔到我脸上,然后她又背过身子。我快被气死了,但什么也没说,只是捡起猎帽塞进我的外套口袋。
“嗨,走吧,我跟你走回学校。”我说。
“我不回学校。”
她那样说,让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在那儿站了几分钟。
“你必须回学校。你想在那出戏里演出,不是吗?你想演本内迪克特·阿诺德,不是吗?”
“不想。”
“你当然想,理所当然你想。走吧,我们一块儿走。”我说,“首先嘛,我哪儿也不去,跟你说过了。我要回家,你一回学校我就回家。我先去火车站取我的手提箱,然后直接——”
“我说过我不回学校,你想干吗就干吗,我不回学校。”她说,“你就闭嘴吧。”这是我头一次听到她说让我闭嘴,太难听了。天哪,太难听了,比骂我还难听。她还是不肯看我,每次我想把手搭到她肩膀上还是哪儿,她总不让。
“喂,你想不想走一走?”我问她,“想不想去动物园走一走?要是我让你今天下午不回学校,而是去走一走,别再这么胡闹了好不好?”
她不肯回答我,所以我又说了一遍:“如果我让你下午逃课去走一会儿,你别再胡闹了好不好?明天再上学,当个好孩子,好吗?”
“我也许会,也许不会。”她说完径直穿过街道跑到对面,根本不看有没有车过来,她有时候可真是个疯子。
我没有跟着她,我知道她会跟着我,所以我开始沿靠近公园的这边街道往闹市区方向走,去动物园。她也开始在他妈街道对面往闹市区方向走。她根本不看我,但是我看得出,她很可能在用眼角瞄我往哪儿走。总之,我们就那样一直走到了动物园,唯一让我烦的是双层巴士开过时,因为那会儿我看不到街对面,也就看不到她。可是我们到了动物园时,我喊她:“菲比!我要进动物园了!马上过来!”她还是不肯看我,但我看得出她听到了。我开始走下台阶进动物园时,转过身看到她正在穿过街道,跟着我走来。
动物园里的人不太多,因为天气有点糟糕,可是海狮游泳池边有几个人。我走过那儿,倒是菲比丫头停下脚步,装作看喂海狮——有人扔鱼给它们吃——我就走回头,我琢磨那是个逮住她的好机会。我走过去站在她身后,把手轻轻搭在她肩上,但她屈膝让我的手滑开——她想负气还真能显得很负气的样子。别人喂海狮时,她一直站在那儿,我就站在她身后。我没再把手往她肩膀上搭还是怎么样,因为要是我搭了,她真的会撂下我走掉。小孩儿很有趣,你干什么都得留神。
我们看完海狮后,她不肯挨着我走,但也离我不远。她走人行道那边,我走这边,不太好,不过比刚才和我隔着差不多一英里走好点。我们走上一座小山看熊,看了一会儿,可是也没什么好看的。只有一头熊在外边,是头北极熊。另一头棕熊待在洞里不肯出来,只能看到它的屁股。我旁边站着一个小孩儿,头上戴的牛仔帽几乎盖住耳朵,他一个劲儿叫他爸爸:“把它弄出来,爸爸,把它弄出来。”我看着菲比丫头,可她不笑。你也知道小孩儿生你气时的样子,他们不会笑出来还是怎么样。
离开那两头熊之后,我们就离开动物园,穿过公园里的一条小街,然后又穿过一条小隧道,里面总是有股谁在里面撒了尿的气味,它通向旋转木马。菲比丫头还是不肯跟我说话,但那会儿可以说走在我身边。我抓住她外衣后面的腰带,只是他妈的觉得好玩而已,可她不让。她说:“不介意的话,请把手拿开。”她还在生我的气,只是不像以前那样生气了。总之,我们一直在走,离旋转木马越来越近,开始能听到总是在播放的那首古怪的曲子,是《噢,玛丽!》,放了五十年了,我还是个小孩儿时,他们放的也是这同一首曲子。旋转木马这点还不错,他们总是放同样的曲子。
“我还以为到冬天旋转木马就关掉了呢。”菲比丫头说。这几乎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她大概忘了该对我生气才对。
“可能因为是圣诞期间吧。”我说。
我说完后她没说话,她大概想起来该生我的气才对。
“你想不想坐一下?”我说。我知道她很可能想。她还很小时,艾里、D.B.,还有我经常带她去公园,她对旋转木马喜欢得要命,上了那个破玩意儿,拉都拉不下来。
“我太大了。”她说。我以为她不会理我,但是她理了。
“不,你不大。去吧,我等你,去吧。”我说。我们刚好到了那儿,有几个小孩儿在坐,多数是很小的孩子,有几位当父母的在外边等,坐在长椅上等。我所做的,是去售票窗口那儿给菲比丫头买了一张票,然后把票给她。她就站在我身边。“给你,”我说,“等等——剩下的也拿着,你的。”我要把她借给我的钱剩下的还给她。
“你拿着吧,替我保管。”她说,紧接着她又说,“请你保管。”
别人对我说“请”时,真让我沮丧,我是说要是菲比或者别的什么人对我这样说,会让我他妈沮丧得要命,不过我还是把钱放进了口袋。
“你不上来吗?”她问我。她看着我的表情有点儿好玩,看得出,她不再那么生我的气了。
“下次吧,也许。我看你坐。”我说,“你拿票了吗?”
“拿了。”
“去吧,那——我就坐那把椅子上,会看着你。”我过去坐到长椅上。她走上旋转木马台子,绕着旋转木马走了一圈,我是说她绕着走了一整圈,然后她坐到一匹又旧又破的褐色大木马上。接着旋转木马开动了,我看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只有五六个小孩儿在骑。那会儿放的歌曲是《烟雾迷住了你的眼睛》,爵士味很浓,也很有趣。那几个小孩儿都老是想抓住金环,菲比丫头也是。我有点儿害怕她会从那匹破马上摔下来,但我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对小孩儿就该那样,他们要是想抓金环,你就让他们抓好了,别说什么。他们摔下来就摔吧,可你要是对他们说什么就不好了。
转完后,她从木马上下来走到我面前。“这次你也坐吧。”她说。
“不,我就看着你,我想我还是看吧。”我说着又给了她一点钱,还是她的钱,“拿着,再去多买几张票。”
她从我手里拿了钱。“我不生你的气了。”她说。
“我知道,快点儿——又要开始转了。”
这时,她突然亲了我一下,然后伸出手说:“下雨了,开始下雨了。”
“我知道。”
接着她所做的——让我他妈差点儿开心死了——她把手伸进我的口袋取出猎帽,并把它戴在我头上。
“你不想要了吗?”我问她。
“你可以戴一会儿。”
“好吧,快点去,你要坐不上了,你会找不到你那匹马。”
可她还是不肯走。
“你说话算不算数?真的哪儿都不去了?等会儿你真的回家?”她问我。
“对。”我说,而且说的是真话,没有撒谎,后来我真的回家了。“快点儿去,快点儿,”我说,“又要转了。”
她跑去买了票,刚好能赶上再坐。然后她绕着它走了一整圈,直到找到她的木马坐上去。她向我挥手,我也向她挥手。
乖乖,下起大雨了,向上帝发誓,雨下得瓢泼一般。那些当爹当妈的还有别的所有人全一窝蜂站到旋转木马的棚下,免得被淋得浑身湿透还是怎么样,可我继续在长椅上坐了很久。我几乎被淋透了,尤其是脖子和裤子上。说起来,我的猎帽真的起了不少保护作用,可我还是浑身湿透,我无所谓。看着菲比转了一圈又一圈,我突然感到太他妈开心了。说实话,我他妈几乎要大喊大叫,感到太他妈开心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说菲比太他妈可爱了,就是她穿着蓝色大衣,在木马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的样子。天哪,我真希望你也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