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大家分了手,回家去休息。姨妈说我同迪安那帮人混在一起是浪费时间。我也知道那不对。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要做的事情是再畅游一次西海岸,然后赶回来,到学校里去上秋季学期。那有多美好啊!我只是跟着别人搭搭车,看看迪安还要干什么,最后,我知道迪安要回旧金山去找卡米尔,我还想同玛丽卢发展关系。我们准备好再一次横穿苦难的大陆。我领取了我的军人补贴支票,给了迪安十八块,让他汇给他的妻子;她一个钱都没有,在等他回家。我不知道玛丽卢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埃德·邓克尔仍旧像以前一样跟着我们。
我们离开前,在卡洛的公寓里度过了漫长而有趣的日子。卡洛穿着浴衣到处走动,发表带一点讽刺的演说:“我不打算剥夺你们的乐趣,但觉得现在应该了解你们是些什么人,你们打算干什么。”卡洛在一个写字间里当打字员。“我要知道你们整天坐在屋子里是什么意思。你们谈些什么,打算干什么。迪安,你为什么离开卡米尔,泡上玛丽卢。”没有回答——只是格格地笑。“玛丽卢,你为什么这样到处乱跑,作为女人,你对于裹尸布有什么打算?”没有回答。“埃德·邓克尔,你为什么把你的新婚妻子扔在图森,你撅着大屁股坐在这儿干吗?你的家在哪里?你做什么工作?”埃德·邓克尔大惑不解地低下了头。“萨尔——这种湿漉漉的天气你怎么会来,你把露西尔怎么啦?”他整理了一下浴衣,面对我们大家坐好。“惩罚的日子就要来到。气球维持不了多久了。不仅如此,那是一个抽象的气球。你们大家都要飞到西海岸去,然后摇摇晃晃地回来,寻找你们失落的宝石。”
这些天里,卡洛形成了一种他希望能像他所谓“岩石之声”的声调;他的全部用意是震慑人们,使人们对岩石有所认知。“你们应该把龙别在帽子上,”他吩咐我们说;“你们同蝙蝠一起待在顶楼。”他闪烁发光的疯狂的眼睛盯着我们。自从达喀尔的忧郁以来,他经历了他称之为神圣的忧郁,即哈莱姆忧郁的可怕的阶段。当时是仲夏季节,他住在哈莱姆区,半夜在自己冷清的房间里醒来,听到“大机器”从天而降;他在第一百二十五街的“水底”同别的鱼一起行走。五光十色的、令人眼花缭乱的种种想法开启了他的头脑。他让玛丽卢坐在他的腿上,叫她平静下来。他对迪安说:“你为什么不坐下来放松放松?”迪安跑来跑去,把糖加到咖啡里说:“是啊!是啊!是啊!”晚上,埃德·邓克尔把垫子放在地板上睡觉,迪安和玛丽卢把卡洛推下床去,卡洛坐在厨房里吃炖腰子,含混地说着岩石上的预言。我白天来,一切都看在眼里。
埃德·邓克尔对我说:“昨夜我一直走到时报广场,快要到的时候突然发现我自己是个幽灵——走在人行道上的是我的幽灵。”他对我说这些话时不加评论,只是着重地点头。十个小时后,别人说话时,埃德又说:“是啊,走在人行道上的是我的幽灵。”
迪安突然凑到我面前,认真地说:“萨尔,我要求你一件事——对我非常重要的事——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我们是好朋友,是吗?”
“当然是,迪安,”我回说。他几乎红了脸。终于说了出来:他要我同玛丽卢干。我没有问他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他想看看玛丽卢同另一个男人睡觉时是什么模样。他说出这个主意时,我们在里齐酒吧;为寻找哈塞尔,我们在时报广场走了一个钟头。里齐酒吧是时报广场周围街道上的小混混们经常去的场所,每年都要改招牌。进去后看不到一个女的,即使火车座里都没有,只有一大群年轻人,有的穿红衬衫,有的穿佐特套服,形形色色的小混混的打扮。那也是下九流常去的酒吧——所谓下九流就是夜晚在第八街那些可悲的同性恋老家伙中间混饭吃的小伙子。迪安走了进去,眯着眼使劲看每一个人的脸。里面有神经不正常的黑人,带枪的阴沉的家伙,刀不离身的水手,瘦削暧昧的吸毒者,偶尔还有一个衣着讲究的中年侦探,伪装成赌注登记经纪人,他来这儿的目的一半是履行职责,一半是消遣。这个地方正合迪安的心意。各种邪恶的计划都在里齐酒吧里酝酿——空气中都可以察觉出来——各种疯狂的性爱程序都在这里起始。撬保险箱的窃贼非但向恶棍提议第十四街的某一处阁楼,而且同他们睡在一起。金西在里齐酒吧采访了不少男孩,花了许多时间;一九四五年金西的助手来时,我恰好在场。哈塞尔和卡洛也接受了采访。
迪安和我开车回到住处,玛丽卢躺在床上。邓克尔像幽灵似的在纽约游荡。迪安把我们的决定告诉了她。她说她很乐意。我自己没有什么把握。我还需要证明我能不能实现。我们那张床的前主人是个大块头,去世前长期卧病,床垫中间陷塌了下去。玛丽卢躺在中央,迪安和我各在一边,分占翘起的床垫两头,我们两人不知说什么是好。我说:“哦,该死的,我干不了。”
“来吧,老兄,你答应过的!”迪安说。
“玛丽卢呢?”我说。“快,玛丽卢,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开始吧,”她说。
她抱住我,我试图忘掉老迪安在场。每当我感觉黑暗中他也在场,听着每一个声响,我什么都干不了,只是笑。太可怕了。
“我们大家都应该放松。”迪安说。
“我恐怕不成。你干吗不到厨房里去待一会儿?”
迪安去了。玛丽卢十分出色,我悄声说:“等我们到了旧金山成为情侣时,我会更棒一些;现在我不在状态。”我说得没错,她能感觉出来。大地的三个孩子想在夜晚决定什么,而多少年的包袱在黑暗中却变得越来越沉重。公寓里一片奇特的宁静。我去拍拍迪安,让他到玛丽卢那里去;我退下来,坐在长沙发上。我听到迪安仿佛进了极乐世界,嘴里胡言乱语,身体疯狂地扭动。只有在监狱里待过五年的人才能达到这种痴迷的、不可救药的极端状态;在温柔源泉的门口苦苦哀求,发狂似的要彻底实现生命之福的起源;盲目地要从原路回去。这是多年在铁窗后面看色情图片的结果;欣赏流行杂志上女人的大腿和乳房;评估监狱钢铁过道的坚硬和不存在的女人的柔软。监狱是人们向自己承诺生活权利的地方。迪安从来没有见过他母亲的脸。每一个新结交的姑娘、每一个新娘、每一个新生儿都会增加他凄凉的失落感。他的父亲在哪里?——老流浪汉迪安·莫里亚蒂是个白铁匠,他扒货车,在铁路厨棚里当下手,晚上喝醉了酒在小巷子里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倒卧在煤堆上,在西部的沟壑磕掉一颗一颗的黄牙。迪安完全有权利在玛丽卢毫无保留的爱情中享受欲仙欲死的甜蜜。我不想干预,我只要了解进展。
天亮时,卡洛回来,穿上了他的浴衣。那几天,他几乎不睡觉。“哎呀!”他嚷起来。屋子的凌乱几乎使他发狂:地板上乱七八糟的有果酱、短裤、衣服、烟蒂、脏盘子、摊开的书本——我们仿佛是在举行大型讨论会。地球每天呻吟着转动,我们对夜晚进行惊人的研究。玛丽卢不知为什么事同迪安吵起来,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迪安的脸也被抓破了。是离开的时候了。
我们一大帮十个人开车去我家取我的帆布包,从酒吧给新奥尔良的老布尔·李打长途电话。几年前,迪安来我家学习写作技巧,第一次就是在那家酒吧见的面。我们听到一千八百英里外传来的布尔的哭音。“喂,你们指望我拿这个贾拉蒂·邓克尔怎么办?她来这里已经有两个星期了,整天躲在房间里,不愿意同简恩,或者同我说话。那个叫埃德·邓克尔的家伙和你们在一起吗?看在耶稣基督的分上,让他来把她接走吧。她占了我们最好的卧室,钱全花光了。我们这里不是旅馆。”他在电话里向布尔道歉,保证想办法解决,迪安、玛丽卢、卡洛、邓克尔、我、伊恩·麦克阿瑟、麦克阿瑟太太、汤姆·塞布鲁克等等,都在电话里大声朝那个被搞得晕头转向的布尔说话,一边还喝着啤酒,而布尔最讨厌乱哄哄的场面。“好吧,”他说,“如果你们来这儿,也许会变得明智一点。”我向姨妈告别,答应她两周后回来,然后又出发前往加利福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