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就是我那可爱的一家人的遭遇。这桩桩件件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它们向我展示了社会生活的一幅幅画面，因而教会了我崇尚美德，鄙视人类的种种罪恶。
“直到那时，我一直认为违法犯罪是一种十分遥远的罪恶，而仁慈善良、慷慨大方则时时出现在我的眼前，激起了我在忙忙碌碌的生活舞台上充当一名演员的欲望。在这个人生的大舞台上，曾经展示过多少可歌可泣的优秀品质。但是，在交代我智力发展的过程时，我还必须说一说那年八月初发生的一件事。
“一天夜里，我照例去附近的树林里采集食物，并为我的保护者砍些柴火。我发现地上有一只旅行皮包，内有几件衣服和几本书。我急不可耐地一把抓住这件宝贝，遂将它带回小棚屋里。我还真走运，这几本书所用的语言，其基本知识我都在农舍学过。这几本书是：《失乐园》、蒲鲁塔克的《名人传》[1]和《少年维特之烦恼》。得到了这几本珍贵的书籍，我真是喜出望外。现在，我一直在研读这几本史书，并用它们来训练我的智力，而我那些朋友们则忙于他们各自的日常事务。
“这几本书对我所产生的影响之大，我真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它们在我的脑海里产生了无数新的形象，引发了我心中无数新的感觉。我有时心潮澎湃，喜不自胜；但更多的时候却是怅然若失，情绪极为低沉。《少年维特之烦恼》一书，不仅故事浅显易读、情节生动感人，更饶有兴味的是，它还详细讨论了许多观点，使我明白了许多我以前感到费解的问题。它是我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思想源泉，使我永远感到新奇、惊喜。书中所描绘的温馨、欢乐的家庭生活，与一心为他人着想的崇高的思想和情操交融在一起，而这种高尚的思想境界与我的保护人所表现出的高风亮节可谓异曲同工，也与始终在我心中涌动的需求完全一致。不过，我觉得维特这个人物比我所见过的或我想象中的任何人物都略胜一筹。他性格稳重、深沉，决无半点自命风雅、矫揉造作之处。不过，有关他死亡和自杀的论述却使我百思不解。我不想对他自杀一事妄加评说，但我还是倾向于主人公的看法。维特之死令我悲不自胜，潸然泪下，尽管我对他为什么自杀并不十分理解。
“然而，在我读这本书时，我常常带着强烈的个人感情，将书中的人物与自己的感触和境况加以比照。读着有关他的遭遇的描写，听着他们相互间的谈话，我发现自己与他们颇有相似之处，同时又与他们境况各异，真令人百思不解。我同情他们的遭遇，也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他们，但是，我的智力尚不发达；我无依无靠，无亲无故，任我踏上归天仙游的路途，谁也不会为我的逝去而悲伤。我的容貌丑陋无比，身材异常高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是谁？我究竟是什么？我又从何处而来？向何处而去？这些问题始终在我脑海里盘旋，可我无言以对，不知作何回答。
“我手头的这本普鲁塔克的《名人传》，内容包括古代共和国缔造者们的生平和业绩。这部著作对我所产生的影响与《少年维特之烦恼》一书大相径庭。从维特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我学到的是悲观、忧愁，而蒲鲁塔克却教给了我豁达高远的思想；他使我的精神境界得到升华，将我从冥思苦想一己之不幸遭遇的状态中解救出来，启发我崇尚、热爱古代的英雄豪杰。我从书上读到的许多事情都是我未曾经历、因而无法理解的。对于古代的王国，辽阔的疆土，雄伟的河川，以及浩淼的海洋，我尚有一点支离破碎的知识，可对于城市和大批的人群，我就十分生疏了。我的保护者们所居住的那幢农舍，是我了解人类本性的唯一学校；而这本书却向我展示了我从未经历过的、更加雄伟壮阔的活动场面。我从书中了解到，那些管理国家事务的人们统治或杀戮自己的同类。我感到自己心中涌起了一股极其强烈的情感——对美德的渴望和对罪恶的痛恨。就我的理解而言，‘美德’和‘罪恶’这两个词的含义实际上是相对的，我于是便仅仅将它们理解为欢乐和痛苦。在这些感情的诱导下，我很自然便钦慕温和的立法者，如努玛[2]、梭伦[3]、莱克格斯[4]，而不喜欢罗慕路斯[5]和提修斯[6]。我那些保护者的传统的生活方式使这些观念深深地印入了我的思想中。如果我当初是通过一个好大喜功，荼毒生灵的年轻士兵而认识人类的话，那么，现在充斥在我心头的感觉也许会完全不一样了。
“然而读了《失乐园》，我心中却别有一番滋味，它给我的感受要深刻得多。与我手头其他两本书一样，我也是把它当作真实的历史故事来读的。它使我惊叹不已，敬畏之极。无所不能的上帝与诸神交战的场面真令人心驰神荡、激动不已。我常将书中一些人物的境遇与自己联系在一起，因为我与他们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我与亚当一样，凡是现存的生物都和我没有任何联系；但除此以外，他的处境与我的情形可以说是天差地别。他是由上帝亲手缔造的一个完美无缺的生灵，幸福快乐、一帆风顺，同时受到造物主的精心照护。他可以和众神自由交谈，从中汲取知识；而我却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处境十分凄惨。我不止一次地感到，撒旦的遭遇才更为贴切地代表了我目前的处境。跟撒旦一样，每当我看到我的保护者其乐融融的情景，我就妒忌他们，心中苦涩难言。
“还有一件事证明了我并非平白无故地妒忌他们，因而进一步加深了我的妒忌心理。我曾从你的实验室里拿走一件衣服，就在我来到这小棚屋之后不久，我在那件衣服的口袋里发现了一些稿纸。起初，这些稿纸并未引起我的注意；可现在，我已能辨认稿纸上所使用的文字。于是，我便开始对它们潜心研究起来。原来，写在这些稿纸上的都是你的日记，是你在我来到人世之前的那四个月里记下的事情。你当时在制作过程中采取的每一个步骤都详细地记录在了这几张纸上。此外，你在日记里还记录了一些家庭事务。这几张稿纸，你自然不会忘记的。瞧，就是这几张纸。一切和我那可诅咒的身世有关的情况都记在这里面了。我是怎样来到人世的——这一令人厌恨的事情，其前前后后，根根底底可谓一目了然。你详详细细地描绘了我这副丑陋、令人憎恶的面容，那字字句句都记下了你自己内心的恐惧，也同样使我心惊肉跳，无法摆脱这种恐惧的心理。我读着你的日记，心里直作呕。‘我恨我来到人世的那一天！’我痛苦地大声呼喊，‘该诅咒的造物者，你为什么要造出一个面目如此可憎的怪物，就连你自己也嫌恶他，弃之如敝屣呢？富有怜爱之心的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把人类塑造得那样俊美，那样富有魅力；可我呢，我这模样虽说是你们的翻版，可奇丑无比，令人生厌，而这种相似甚至更加令人恐惧。撒旦还有一伙魔鬼与他为伴，崇拜他，鼓励他，而我却形单影只，招人痛恨。’”
“在我孤苦伶仃、情绪颓唐的时候，心里总是萦绕着这些念头。不过，每当我想到这一家人的种种美德，想到他们那和蔼可亲，乐善不倦的品质，我便又说服了自己，心想，只要他们知道我如此崇尚他们的美德，他们就会同情我，不会在乎我外表上的缺陷的。对于一个向他们乞求同情和友谊的人，不管这个人怎样丑陋，他们总不会拒之门外吧？我打定主意，至少自己不能灰心丧气，而要充分做好一切准备，使自己具备与他们会面的种种条件。这次会面将决定我最终的命运。我将这一意图的实施推迟了几个月，因为这次会面的成败与否对我具有重要的意义。我心里惴惴不安，生怕受挫，功败垂成。再说，我发现自己的领悟力每日都有很大长进，因而宁愿再过几个月，等自己变得更加精明灵慧，再付诸行动。
“与此同时，农舍里也发生了一些变化。萨菲的到来，给这一家人带来了欢乐的气氛；我还发现，他们的日子过得比以前好了；费利克斯和阿加莎也有了更多的时间消遣、交谈，而且还雇了仆人帮他们干活。他们虽然并不富裕，但日子过得挺美满、快活。他们心境安然、情绪平和，而我内心却一天比一天烦乱。知识的增长只能使我更加清楚地认识到，我这个被人遗弃的可怜虫是多么不幸。我心中原本还怀有一线希望，这不错；可一看到自己映在水中的模样，或是看到自己月光下的身影，我心中仅有的一线希望也像水中的浮影或漂移不定的阴影一样破碎消失了。
“我竭力驱除心中的恐惧感，尽量使自己坚强起来，以迎接我决心在几个月后去经受的那场考验。有时，我听凭自己不受理智约束的思绪，在天堂的乐土中漫游，还大胆地想象那些可亲可爱的神灵如何同情我，鼓励我摆脱心中的忧思愁绪；而在这些天使俊美的脸庞上如何漾起令人快慰的笑容。然而这一切只是一场美梦；没有夏娃来抚慰我心中的哀伤，分担我的忧思。我形影相吊，寂然一身。我记得亚当曾向他的造物主乞求过，可我的造物主在哪儿？他抛弃了我，我满怀着一腔怨恨诅咒他。
“秋天就这样过去了。我惊讶而伤心地看着树叶枯了，落了；大自然又呈现出一片萧瑟、荒凉的景象，与我第一次见到那片树林和皎洁的月光时的情景一模一样。然而，我根本不在乎天气转冷；就我的身体结构来说，我较能抗寒，但耐热的能力却相对较弱。不过，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乐趣还是在夏季观花赏鸟，领略大自然生机勃勃的美丽景色。如果这一切都消失了，我便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到那家人身上。他们的快乐并不因夏季的结束而减少。他们相亲相爱、相互同情；他们的幸福是建立在彼此休戚相关、唇齿相依的基础之上的，因而不会随着大自然的香销玉减而中断。我越是见到他们，就越是想得到他们对我的保护和帮助。我翘首企盼着与这些可爱的人们相识，被他们所爱。我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他们对我笑脸相迎，向我投来深情的目光。我真的不敢想象，他们会面带鄙夷和恐惧，弃我而去。他们从未赶走过那些在他们门前驻足乞讨的穷人。诚然，我所需要的东西要比一口食物，一时的休憩逗留更为宝贵；我需要帮助和同情，而我完全相信自己应该获得这种帮助和同情。
“冬天来了。自从我活转人世以后，四季交替变更，已整整循环了一周。在此期间，我集中全部精力试图实现自己的计划——走进我的保护者家里，与他们见面。我反复考虑了种种方案，而最后确定的方案是：等双目失明的老人单独在家时再进屋去。我已具有足够的领悟力，十分清楚以前那些人见了我害怕的原因——主要还是怕我这副异常丑陋的模样。我的嗓子虽然粗声粗气，但听起来并不可怕；因此我想，老德拉西的孩子不在家时，如果他能善待我，并为我向他的孩子求求情，那么，通过他的帮助，说不定那两个年轻的保护人也能宽容我。
“一天，阳光洒在缀满地面的一片片通红的落叶上，虽然已经没有多少暖意，但还是那样使人振奋、令人欢欣。萨菲、阿加莎和费利克斯结伴外出，去田间远足，老人自愿留在家中。孩子们走了以后，老人拿起吉他，弹了几首悲哀、婉约的曲子。我还从来没有听他弹过如此凄婉的歌曲。他起初还喜形于色，可弹着弹着便露出若有所思、郁郁不乐的神情。最后，老人将乐器放到一边，坐在那儿陷入了沉思。
“我的心怦怦直跳，关键时刻到了；要么我的希望在此刻实现，要么我内心担忧的种种情况在此时发生。仆人们都去附近赶集了，屋里屋外静悄悄的，这真是个求之不得的大好机会。然而，等我开始按计划行动时，我的手脚发软，不听使唤。我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但我还是站了起来，使足全身力气，搬开遮挡在棚屋前的木板。我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顿觉神清目爽。我坚定了自己的决心，朝他家的门口走去。
“我敲了一下门。‘谁啊？’老人问道——‘请进’。”
“我走进屋子。‘请原谅我冒昧来访，’我说道，‘我路过这里，想休息一会儿。如果您能允许我在火炉旁待上几分钟，我将不胜感激。’”
“‘请进来吧，’德拉西说道，‘我很愿意尽量满足您的需要。可不巧我的孩子都不在家，我的眼睛又看不见，恐怕很难给你弄点什么吃的。’”
“‘请别费心了，好心的主人，我有吃的，只需要暖暖身子，休息一会儿就行了。’”
“我坐了下来，接着我俩谁也没再说话。我知道，现在每分钟对我都是极为宝贵的，可我还在迟疑不决，不知以什么方式切入正题。这时，老人又开口说道：‘陌生人，听您的口音，我想您大概是我的同乡吧——您是法国人吗？’”
“‘不是，不过我是向一家法国人学的，也只是懂得这种语言而已。我现在要去找我的朋友，要求得到他们的保护，我打心眼儿里热爱他们，也有一定把握得到他们的帮助。’”
“‘您这些朋友是德国人吗？’”
“‘不，他们是法国人。嗯，我们换个话题吧。我是个生不逢时、遭人遗弃的人，在这个世上孤身一人，举目无亲。我要去拜访的这些热心肠的人们从没见过我，对我的情况几乎也一无所知。我好担心，如果他们拒绝了我，那我在这个世上将永远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了。’”
“‘别这样心灰意冷的。一个人在世上无亲无友固然不幸，但只要人们不是出于明显的私利而抱有偏见，那么，他们的心就会充满博爱和仁义之情。因此，您要相信自己心中的希望；如果您那些朋友心地善良、和蔼可亲，那您就不要悲观失望。’”
“‘他们都是好心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可他们对我都怀有偏见。我性情温和，迄今为止，还从未伤害过谁，而且还为别人做过一些好事，可他们都被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蒙住了眼睛，他们本应把我看作是有情有义的朋友，可他们却认为我是个面目可憎的魔鬼。’”
“‘这的确很不幸；但是，如果您真的没有过错，难道您不能消除他们的偏见吗？’”
“‘我正打算这么做；可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感到万分恐惧。我对这些朋友满怀一腔柔情；数月以来，我每天都在他们不知晓的情况下，帮他们做事，可他们却认为我想伤害他们——这就是我要消除的偏见。’”
“‘您这些朋友住在哪儿？’”
“‘就在这附近。’”
“老人收住话音，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如果您愿意将这件事的详细情况毫无保留地告诉我，或许我能帮您消除他们的误会。我双目失明了，无法从您的面容作出判断，但听了您的谈话，我相信您是真诚的。我很穷，又是个被流放的人；但是，如果我能为谁做点什么，不管是做什么吧，我都会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的。’”
“‘您真是太好了！谢谢您，我接受您的慷慨相助。您的好意把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我相信，通过您的鼎力相助，我一定会得到您的同胞的同情，而不会被他们排斥在外的。’”
“‘哪怕您真是个罪犯，如果他们拒绝您，对您毫无同情之心，那他们也为上天所不容！那样只会逼着您铤而走险，而决不可能激励您弃邪归正，走上自新之路。我也是个不幸的人；尽管我和我的家人都是清白无辜的，可我们仍然被判有罪。因此，您自己可以作出判断，我是否对您的不幸遭遇寄予同情。’”
“‘我唯一的恩人，您对我恩重如山，我该怎样感谢您呢？您让我第一次听到了亲切和善的声音，您的恩德，我将终身铭感。在我即将和我的朋友会面之际，您的一片仁慈之心将确保我与他们的会面圆满成功。’”
“‘您能否告诉我您那些朋友的姓名和住址？’”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心想，这是决定性的时刻，幸福将从我身边被夺走，还是永远与我同在，全系此时了。我拼命挣扎，想使足力气回答他的问题，然而，我的努力非但没有成功，反而耗尽了我剩下的一点力气。我瘫倒在椅子上，嚎啕大哭起来。正在这时，我听到了我的年轻的保护人的脚步声。时不待我，刻不容缓，我一把抓住老人的手大声喊道：‘就是此刻！救救我，保护我啊！您和您的家人正是我要找的朋友，在此紧急关头，请千万不要抛弃我！’”
“‘天哪！’老人惊叫道，‘你是什么人？’
“‘与此同时，农舍的门开了。费利克斯、萨菲和阿加莎走了进来。谁能描述他们见到我时的惊愕和惶恐？阿加莎吓晕了；萨菲也顾不上照看女友，夺门而逃。这时，我正紧紧抱住老人的双膝，只见费利克斯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一把将我从他父亲身边拖开——他那股猛劲简直大得不可思议。他勃然大怒，猛地将我摔倒在地，用棍子狠狠抽打我。我完全可以像猛狮撕扯羚羊那样，将他撕成碎段，可我当时如重病缠身，心情颓丧，因而忍住没有发作。由于浑身疼痛，加之心如刀割，见他又要朝我打来，便赶紧逃出屋子，趁众人慌乱之际，偷偷躲进了我的小棚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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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名人传》通译为《希腊罗马名人传》，是古希腊历史学家、传记作家普鲁塔克（约46—119）所著，共有50篇，其中46篇以类相从，是名符其实的对传，即用一个希腊名人搭配一个罗马名人，共23组，每一组后面都有一个合论。其余4篇则为单独的传记。
[2] 努玛（活动时期约公元前700年前后），传说中公元前715—前673年在位的古罗马国王。
[3] 梭伦（约公元前630—约前560），古雅典的政治家、诗人和立法者。
[4] 莱克格斯：传说中古代斯巴达的立法者。
[5] 罗幕路斯：西罗马帝国末代皇帝（475—476在位）。
[6] 提修斯：阿蒂卡传说中的雅典王子，被视为斩妖除怪的伟大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