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十个墨西哥人从拉低的帽檐下面在夜幕下观察我们的时候,我们羞怯而好奇地把脸转向墨西哥一边。那边有音乐声,通宵餐馆门口吐出烟雾。“哟,”迪安轻声说。
“可以啦!”一个墨西哥官员咧着嘴说。“你们的行李都看过了。走吧。欢迎来墨西哥。祝你们玩得愉快。注意你们的财物。小心驾驶。这是我个人的忠告。我姓雷德,谁都叫我雷德。有事找我雷德好啦。吃好,玩好。别担心。一切都好。墨西哥有许多消遣。”
“是啊!”迪安激动地说,我们出来,穿过街道,步履轻盈地进入墨西哥。我们停好汽车,三人并排走上昏暗的棕色灯光下面的西班牙街。黑暗中,老年人坐在扶手椅里,像是东方抽大烟的瘾君子和哲人。尽管事实上并没有人注视我们,但仿佛人人都了解我们所做的一切事情。我们朝左拐弯,走进那家烟雾腾腾的餐馆,走到一架三十年代出厂的、正在播放吉他乡村音乐的自动唱片机前面。只穿衬衫的墨西哥出租汽车司机和戴草帽的墨西哥小混混坐在高凳上吃不成样子的玉米饼、豆子、煎玉米卷等等。我们买了三瓶冰镇啤酒——当地人管啤酒叫做Cerveza,每瓶三十墨西哥分,约合十美分。我们还买了几包墨西哥香烟,每包六分。我们瞅着手里奇妙的、大把大把的墨西哥货币,拍打着玩,我们环顾四周,朝每个人微笑。我们身后是整个美国,是迪安和我以前了解的生活,以及在路上的生活。我们终于在路的尽头找到了神奇的土地,我们从没有想过神奇的程度会有多么深。“想想那些晚上整宿不睡觉的人,”迪安悄声说。“想想我们面前这片广袤的陆地,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雄伟的马德雷山脉,一路绵延的热带丛林,以及面积和美国相仿佛的、直到危地马拉和天知道什么地方的沙漠高原,哇!我们干什么呢?我们干什么呢?我们走吧!”我们到外面,回到汽车里。朝里奥格兰德河上桥那面的美国看了最后一眼,掉过车头,隆隆地开走了。
我们随即来到沙漠,方圆五十英里内见不到灯光或车辆。就在这时,曙光照亮了墨西哥湾上空,于是我们看到了周围影影绰绰的丝兰仙人掌和灯台仙人掌。“多么荒凉的地方!”我嚷了起来。迪安和我在拉雷多的时候困得要死,现在彻底清醒了。斯坦到过国外,仍在后座静静地睡觉。墨西哥全部展现在迪安和我眼前。
“萨尔,我们已经把以前种种都抛在身后,进入了完全不了解的新局面。麻烦和刺激的年代统统过去了——现在到了这个地步!这样一来我们没有后顾之忧,什么都不必考虑,可以昂首挺胸,直面世界,说真的,要干出我们之前的美国人没有干的事情——他们到过这里,可不是吗?墨西哥战争。带着大炮横冲直闯。”
“这条路,”我告诉迪安说,“也是以前美国的亡命徒越过边境,逃往蒙特雷的路线,假如你眺望那片灰茫茫的沙漠,幻想老汤姆斯通那个歹徒的幽灵孤身一人策马投入那未知的世界,你还会看到……”
“就是这个世界,”迪安说。“天哪!”他拍着方向盘说。“就是这个世界!如果有路可通的话,我们可以一直到南美洲。想想看!狗娘养的!该死的!”我们向前赶路。顷刻之间,天已大亮,我们看到了沙漠里的白沙和远处路边稀稀落落的小屋。迪安降低了速度,要仔细瞧瞧。“真正的小破屋,老兄,只有死谷里才能见到,并且比死谷的更破烂。这里的人不关心外观。”地图上标有名称的第一个小镇是萨维纳斯·伊达尔戈。我们盼望早一些到。“公路和美国没有什么差别,”迪安说,“只有一件怪事,你在这里就可以看到:里程碑上标明的是公里数,距离向墨西哥城递减。你瞧,它是全国惟一叫‘城’的地方,是全国的中心。”到首都只有七百六十七英里,换算成公里的话,是一千多。“该死的!我得走了!”迪安嚷道。我过于疲倦,眼睛闭了一会儿,只听得迪安用拳头不住地捶方向盘,嘴里说:“该死的,”“多么刺激!”“哦,了不起的地方!”和“是啊!”早晨七点钟左右,我们通过沙漠到了萨维纳斯·伊达尔戈。我们干脆停车观看。我们叫醒了后座的斯坦。三人坐好了看。大街坑坑洼洼,泥泞得很。两侧都是破败肮脏的土坯墙门面。驮着货物的骡子在大街上行走。光着脚的妇女从昏暗的门口看我们。街上挤满了步行的人,开始墨西哥乡村新的一天。留着两撇向上翘的八字胡子的老人直盯着我们。他们看见的是三个满脸胡子拉碴、衣服沾满泥污的美国年轻人,而不是衣着讲究的游客,这引起了他们异乎寻常的兴趣。我们以每小时十迈的车速在大街上颠簸行进,街上的一切尽收眼底。一帮姑娘走在我们车子前面,其中一个说:“你们去哪儿,大哥?”
我惊异地转向迪安。“你听到她说什么来着?”
迪安大为惊讶,他一面缓缓驾驶,一面说:“我听到她说的话了,听得很清楚,哎呀,哎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今天早上我太兴奋、太高兴了。我们终于到了天堂。没有比它更酷、更棒、更妙的事情了。”
“我们返回去找她们吧!”我说。
“对,”迪安继续以五迈的时速驾驶。他有点蒙了,他不必像在美国那样行事。“那种姑娘一路上多着呢!”但他仍旧掉过头,把车子开到姑娘们旁边。她们下地去干农活,朝我们微笑。迪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该死的,”迪安低声说。“哦!简直太好啦,不像是真的。姑娘,姑娘。特别是在我目前所处的情况下,萨尔,我们路过时我看了这些人家屋里的模样——那些有趣的门口,你可以看见里面的稻草床铺和快要醒来的棕色皮肤的小孩,他们睡意蒙眬,脑子里一片空白,母亲们用铁罐煮早饭,那些房屋都用木板做窗户,他们家的老人十分冷静,不受任何干扰。这里没有猜疑一说。人人都很冷静,看人的时候棕色的眼睛直视着你,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看着你,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是温和以及克制的人性。你看过许多有关墨西哥的荒唐的事情,有关外国佬和墨西哥佬的胡扯,但是这里的人率直和善,从不咋咋呼呼。这一点使我十分惊讶。”迪安经过路上一宿的颠簸,终于来到大有可看的世界。他伏在方向盘上,左顾右盼,徐徐行进。我们在萨维纳斯·伊达尔戈的另一侧停下加油。一帮戴草帽、留着朝上翘的八字胡须的当地牧场主在老式的加油泵前面说笑话,大声喧哗。田野那头有个老人用木棍赶骡子。明净的太阳照耀着人类生活单纯而古老的活动。
我们重新开上通往蒙特雷的路。我们面前是顶峰积雪的大山;我们隆隆地朝它驶去。宽阔的豁口逐渐收拢,形成关隘。几分钟后,我们离开了只长牧豆树的沙漠,在凉爽的空气中爬上一条山路,靠悬崖的一侧有石块堆砌的围墙,靠崖体的一侧有用石灰水涂刷的总统名字——阿莱曼!这条路上我们没有遇见任何人。路在云中盘旋而上,把我们带到了顶上的大高原。高原对面就是烟囱林立的工业城镇蒙特雷,烟雾升向蓝天,融入飘浮的羊毛般的大片海湾白云。进入蒙特雷就像是进入底特律,两旁都是大工厂的外墙,蒙特雷有骡子在草地上晒太阳,房屋都是厚土坯墙盖的,成千上百的小混混闲聚在门口,妓女在窗户里朝外张望,什么都销售的商店,挤满了仿佛是香港市民的人行道。“哟!”迪安嚷道。“全是那太阳惹的祸。你有没有注意到墨西哥的太阳,萨尔?它使你兴奋。哇!我要不停地向前,向前——这条路仿佛在驱赶我!!”我们在蒙特雷的时候,曾经提到休息一会儿,但是迪安要抓紧时间赶到墨西哥城,此外,他知道这条路会更有趣,特别是前面,越往前会越有趣。他开起车来像魔鬼,从不休息。斯坦和我搞得疲惫不堪,只能睡觉。出了蒙特雷后,我抬头观看,见到老蒙特雷后面巨大的、形状怪异的双峰,再后面就是不法之徒出没的渊薮。
前面是蒙特莫雷洛斯,地势降低,气温却升高了。热得异乎寻常。迪安必须叫醒我,让我看看。“看哪,萨尔,绝对不能错过。”我们正通过沼泽地,沿路每隔一个零乱荒芜的距离就有一些衣衫褴褛、束腰绳上挂着砍刀的墨西哥人,其中有几个在砍荆棘灌木。他们都停下来看我们,脸上毫无表情。通过那些纠结的灌木,偶尔可以看到茅草葺顶的、非洲式的竹子编墙的小屋。皮肤黝黑的、奇特的年轻姑娘从神秘的、长满绿色植物的门口睁大眼睛张望。“哦,老兄,我想停下来同那些小可爱玩玩,”迪安嚷道,“但是要注意,附近什么地方总是有老太太或者老先生——一般都在后面,有时候在一百码开外,在拣树枝柴火或者喂牲口。她们不会孤身一人。这地方的人永远不会落单的。你们睡着的时候,我观察了这条路和这个地方,如果我能把我的种种想法讲出来给你们听就好了,老兄!”他在出汗。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他既疯狂又温和、克制——他发现了和他一样的人。我们以四十五迈的时速稳定地通过这片无休无止的沼泽地。“萨尔,我认为这个地形一时不会改变。如果你来驾驶,我现在要睡一会觉。”
我接过方向盘,一面回忆往事,一面开车,通过利纳雷斯,通过燠热平坦的沼泽地,通过伊达尔戈附近的热气腾腾的索托拉马里纳河,等等。展开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山谷,布满郁郁葱葱的热带植物,狭长的田地则是绿色的庄稼。一群一群的男人在狭窄的老式桥梁上看我们通过。热乎乎的水在桥下流淌。接着,我们脚下的高度逐渐增加,重新出现了沙漠般的地形。前面是格雷戈利亚城。同车的两人都睡着了,只剩我一人没完没了地开车,道路直得像箭。和驱车通过卡罗来纳、得克萨斯、亚利桑那或者伊利诺伊的感觉不同;我的感觉倒好像是横穿世界,进入了终于可以在印度农民中间认识自我的地方,那是人类基本、原始、悲恸的种族,就在世界的肚皮即赤道周围地带,从马来亚(中国的长指甲)到宽广的次大陆印度,穿过阿拉伯、摩洛哥到达一望无垠的沙漠,接着漂洋过海,抵达墨西哥丛林、波利尼西亚,再到人们身穿黄袍的神秘的暹罗,转来转去,以致你听到了西班牙加的斯的倾圮城墙的哀号,听到了世界首都贝拿勒斯深处一万两千英里方圆的声音。这些人显然是印第安人,一点也不像愚蠢文明的美国传说中的佩德罗们和潘卓们——他们高颧骨、丹凤眼,举止优雅;他们不是傻瓜,不是小丑;他们是伟大严肃的印第安人,是人类的源泉和祖先。波浪是中国式的,然而土地是印第安的。像沙漠中最基本的是岩石一样,他们是“历史”沙漠中的基本。我们路过的,他们了解这一点,我们显然是在他们的土地上寻欢作乐的、自以为是的、有钱的美国人;他们了解地球上古生命中谁是父亲谁是儿子,因此不加评论。因为当“历史”的世界遭到毁灭,大灾变像以前一样再一次回归时,人们会在墨西哥的岩洞以及巴厘的岩洞里用同样的眼睛瞪视,因为世界就是在那里开始,亚当就是在那里吃奶,学到知识。我开车进入太阳灼烤的、燠热的格雷戈利亚城时,想得越来越多的就是这些事情。
先前还在圣安东尼奥的时候,我开玩笑似的答应替迪安去找女人。那只是打赌和挑战。当我把汽车停在格雷戈利亚附近的加油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伙子拿着一块极大的挡风玻璃遮阳板,问我要不要买。“要不要?六十比索。Habla Espaol?Sesenta peso. 我叫维克多。”
“不要,”我说,接着开玩笑似的加了一句:“要买小姐。”
“没问题,没问题!”他兴奋地说。“我替你去找姑娘,随时都可以。现在太热,”他反感地补充说。“天气太热,没有好姑娘。等今天晚上。你买遮阳板吗?”
我不要遮阳板,要姑娘。我叫醒了迪安。“喂,老兄,我在得克萨斯对你说过,要替你找姑娘——好啦,伸伸骨头,醒醒吧;有姑娘在等我们呢。”
“什么?什么?”他跳起来,发狂似的嚷道。“什么地方?什么地方?”
“这个叫维克多的小伙子会带我去的。”
“好,咱们走,咱们走!”迪安跳出汽车,抓住维克多的手。加油站附近另有一帮小孩笑嘻嘻地在看热闹,都戴着松松垮垮的草帽,有一半光着脚。“老兄,”迪安对我说,“这是消磨下午时光的好办法。比丹佛的台球房凉爽多了。维克多你有姑娘吗?什么地方?A donde?”他用西班牙语说。“你瞧,萨尔,我会说西班牙语了。”
“问问他,我们能不能弄到一些大麻。喂,小孩,你有大麻吗?”
那孩子严肃地点点头。“当然,随时可以弄到,没问题。跟我来。”
“嘻!嘻!嚯!”迪安喊起来。他现在彻底清醒了,在沉寂的墨西哥街道上跳上跳下。“咱们都去!”我把“好运”香烟分给别的孩子。他们觉得我们,特别是迪安,十分有趣。他们用手掩住嘴,在耳边相互之间唧唧喳喳说个不停,评论那个疯狂的美国佬。“萨尔,你看他们在谈论我们。哦,天哪,什么样的世道!”维克多跟我们一起上了车,汽车颠簸着开走了。斯坦·谢泼德睡得很香,这会儿在纷扰中给吵醒了。
我们的车子开到镇子另一边的沙漠,上了一条土路,路上车辙累累,害我们从来没有过地颠簸。前面就是维克多的家,坐落在仙人掌平原的边缘,只是一些旁边种了几棵树的饼干箱似的土坯房子,院子里有几个闲散的人。“那是谁?”迪安兴奋地问道。
“那几个是我的哥哥。我的母亲也在。还有我的姐姐。那就是我的家。我结了婚。住在市内。”
“你妈妈怎么样?”迪安有点畏缩。“她知道了大麻会说什么?”“哦,是她帮我弄来的。”我们在汽车里等待,维克多下了车,大步跑回家,对一位老太太说了几句话,她立刻转身到后花园,开始收集从大麻植株摘下、放在沙漠阳光下晒干的叶子。与此同时,维克多的弟兄们在一株树下微笑。他们想过来和我们见见面,但起身走过来要耽误一些时间。维克多讨人喜欢地微笑着回来。
“老兄,”迪安说,“维克多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可爱、最了不起、最疯狂的小短尾赛马。你瞧他那副不慌不忙走路的样子。这里没有必要赶时间。”车窗里吹来一股稳定的沙漠小风,非常热。
“你瞧天有多热?”维克多挨着迪安在前排坐下,指着福特车冒烟的引擎罩说。“有了大麻就不热了。你等着。”
“好,”迪安扶了扶墨镜说,“我肯定等,维克多老伙计。”
不一会儿,维克多的瘦高个弟弟捧着放在一张报纸上的大麻叶缓缓走来。他把大麻往维克多的膝盖上一搁,漫不经心地靠在车门上,朝我们点点头,微笑着说:“哈啰。”迪安也微笑着朝他点点头。谁都没有说话;这样很好。维克多开始卷一支谁都没有见过的最粗的大麻叶烟。他用的是棕色的牛皮纸,卷出来的东西像哈瓦那的花冠牌雪茄那么粗。迪安看得眼珠都要掉落下来。维克多不经意地把它点燃,让大家传着抽。抽这玩意儿像是凑在烟囱口上吸。一股热气猛地朝你喉咙里钻进去。我们大家都屏住呼吸,几乎同时吐了一口大气。大家立刻醉了。我们额头的汗珠立刻凝结,周围顿时像是海滨胜地阿卡普尔科。我从汽车后窗望出去,维克多的另一个弟兄,也就是最奇特的一个——斜佩着肩带的秘鲁印第安人似的高个儿——靠着灯柱朝我们微笑,他太腼腆了,不愿意过来和我们握手。汽车仿佛被维克多的弟兄们围住了,迪安的身边又出现了另一个弟兄。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最最奇特的事情。大家十分兴奋,一般的客套都免了,立刻把注意力集中在最感兴趣的问题上,美国人和墨西哥人一起在沙漠里嘁嘁喳喳构成一幅奇特的景象,更奇特的是他们如此接近,以致看清了另一个世界的人们的面庞、皮肤的毛孔、手上的老茧和普通而不安的颧骨。迪安、斯坦和我用英语评论那些印第安弟兄时,他们也开始低声评论我们;你看到他们在观察、打量我们,交换印象,或者加以纠正、修改,“对,没错。”
“看看后面那个怪诞的弟兄,他始终没有离开过那根灯柱,丝毫没有减弱他那腼腆滑稽的笑容的强度。还有在我左边的年纪稍大一些的这个弟兄,他比较自信,但是一副倒霉的样子,灰心丧气,甚至像是流浪汉,而维克多很体面地结了婚——真像是埃及国王,你们也看得出来。这些家伙真够意思。从没有见过。他们居然在谈论我们,看到没有?似乎我们和他们有所不同,他们感兴趣的也许是看看我们的衣着——事实上他们的穿着和我们一样——但是我们的汽车里有些东西很奇特,我们笑的样子也奇特,和他们不一样,也许连我们的气味跟他们也不同。不管怎么说,我愿意付出大价钱来知道他们是怎么谈论我们的。”迪安便问道:“喂,维克多,你的弟兄刚才说什么来着?”
维克多那双忧郁的棕色眼睛转向迪安。“是啊,是啊。”
“你没有听明白我问话的意思。你们在说什么?”
“哦,”维克多十分困惑地说,“你不喜欢这种大麻吗?”
“哦,喜欢,喜欢!你们在说什么?”
“说话?不错,我们说话。你喜欢墨西哥吗?”没有共同语言是很难沟通的。大家安静下来,又舒畅又兴奋,享受沙漠吹来的微风,分别在想各自的国家、种族和个人的千秋万代的问题。
是解决姑娘问题的时候了。维克多的弟兄们陆续回到他们的树下的位置,母亲从她阳光充足的门口观看,我们缓缓地颠簸着回到镇上去。
不过现在的颠簸不再是恼人的事了;我们像是在波浪起伏的蓝色大海上航行,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么愉快优雅的行程了,迪安向我们解释汽车的减震弹簧,让我们欣赏一路上的风光,脸上似乎泛出金光。我们上下颠簸,甚至维克多都若有所悟,大笑起来。接着,他向左指点去找姑娘的路,迪安带着难以形容的喜悦随着他的指点看去,往左打了一把方向盘,稳稳地朝目的地驶去,同时听着维克多的高谈阔论。“是啊,当然啦!我毫不怀疑!毫无疑问,老兄!哦,确实如此!是啊,你对我说的都是最中听的话!当然啦!请往下讲!”维克多以滔滔不绝的西班牙口才作了答复。有那么一刻,我竟然认为迪安福至心灵,全凭悟性和天才完全懂得他说的话。那一刻,他看上去同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一模一样——我激动的眼睛和漂浮的脑子里产生了错觉——以致我在座位上坐直身体,惊讶得喘不过气。在万千道刺眼的天国般的光芒下,我得集中注意才能看清迪安的形状,而他的形状像是上帝。我过于亢奋,不得不把头往后靠在座位上;汽车的颠簸使我感到一阵一阵的狂喜。在我心目中,墨西哥现在已是什么别的事物,一想起来就要看看车窗外面的墨西哥,仿佛在某种闪闪发亮、却不知内容的宝物箱前退缩,因为里面的宝贝太多,不可能一览无遗。我因惊讶而咽了一下口水。我看见金色流过天空,流过旧汽车的破烂车顶,流过我的眼球,并且流了进去;流得到处都是。我望着窗外晒得滚烫的街道,看到一扇门里有个女人,我觉得她在听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频频点头——这些都是吸了大麻以后惯常产生的偏执狂的幻觉。但是金色的流淌仍在继续。好长一段时间,我失去了下意识的知觉,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像是从睡眠中回到现实世界,或者从空白回到梦中似的,从火和沉默中抬起眼光,那时才听说我们的车子停在维克多家外面,维克多已经抱着他的小宝宝来到我们车门旁,给我们看。
“你们看到我的小宝宝吗?他叫佩雷斯,六个月大。”
“嗨,”迪安说,由于极度的愉快甚至幸福感他显得容光焕发,“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孩。看他那双眼睛,萨尔,斯坦,”他认真而亲切地转向我们说,“我要你们特别看看我们了不起的朋友维克多的儿子,这个墨西哥小孩的眼睛,你们注意他的灵魂会通过作为窗户的眼睛显示出来,直到成人,如此可爱的眼睛肯定能预示和表明最最可爱的灵魂。”这番话十分出色。这个婴儿十分出色。维克多神情忧伤地看着他的安琪儿。我们都希望自己能有那样的一个小儿子。我们对孩子灵魂的关注程度如此强烈,以致他有所察觉,脸上露出了怪相,招来伤心的泪水和某种不知名的悲哀,我们无法抚慰,因为它由来已久,可以追溯到无穷的神秘和时间。我们使尽各种办法;维克多抚摸他的脖子,摇晃他,迪安低声哄他,我伸手去拍拍婴儿的小胳膊。他的哭喊声越来越响。“啊哟,”迪安说,“实在对不起,维克多,我们把他弄得不高兴了。”
“他不是不高兴,宝宝总是要哭的。”维克多娇小的、光脚的妻子躲在他背后说,她在门口急切地等着人们把宝宝放回到她柔软的棕色手臂里。维克多把他的孩子给我们看过以后,回到汽车上,骄傲地朝右面指指。
“好嘞,”迪安说着开动汽车,朝狭窄的阿尔及利亚街道驶去,周围的人略带好奇地望着我们。我们到了妓院。那是一幢华丽的建筑,外墙的拉毛粉饰在金黄色的阳光下显得金光灿灿。街上有两个警察靠在朝妓院开的窗台上,他们穿着松垂的裤子,我们进去时,没精打采的朝我们看了一眼,我们在里面寻欢作乐整整有三个小时,他们就一直那么待了三个小时,傍晚出来后,按照维克多的意思,给了他们每人相当于二十四美分的小费,意思意思。
我们在妓院里找到了姑娘们,她们有的斜靠在舞池里的长沙发上,有的在右边的长吧台那儿喝酒。中央有个拱形结构通向小单间的棚屋,像是公共海滩浴场存放泳衣的地方。庭院的阳光照耀着这些棚屋。老板是个年轻人,待在酒吧后面,听说我们想听曼博舞音乐,立刻跑出去,捧了一摞唱片回来,大多是佩雷斯·普拉多的唱片,他把它们放在扬声器上方。顷刻之间,整个格雷戈利亚镇都听到了舞厅传出来的经济繁荣时期的音乐。大厅里的音乐震耳欲聋——这才是播放自动唱片机的真正方法,也是它的原始目的——使迪安、斯坦和我大为震惊,因为我们从来不敢按照我们希望的强度播放音乐,而这正是我们想要的。乐声劈头盖脑地朝我们扑来。不出几分钟,镇里有一半居民都来到窗口,看美国人同姑娘们跳舞。他们不经意地和警察一起站在人行道上。《曼博·简博续编》、《曼博的查塔努加》、《第九号曼博》——这些精彩的乐曲如火如荼地在金黄色的、神秘的下午回响,正如你在世界末日和次日指望听到的那样。小号的声音如此嘹亮,以致我以为即使沙漠中也能听到,因为小号这种乐器本来就是在沙漠地带产生的。鼓声像发狂。曼博的节奏是来自非洲河畔和世界河畔的刚果的康茄舞节奏;是世界的节奏。欧姆—塔,塔—普—嘭——欧姆—塔,塔—普—嘭。扬声器向我们倾泻钢琴弹奏的伦巴舞曲的片段。领唱人的喊声像是空中的大喘气。疯狂的查塔努加唱片中,康茄鼓、小手鼓声达到高潮时,响起了最后的小号合奏,迪安听得目瞪口呆,大汗淋漓;当小号的仿佛来自岩洞的颤抖的回声划破昏昏欲睡的空气时,他仿佛见到了鬼似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随即紧紧闭上。我自己也像提线木偶似的,四肢关节都在晃动;我听到小号的声音在鞭挞我看到的光线,我浑身颤抖。
播放快节奏的《曼博·简博》时,我们疯狂地同姑娘们跳舞。我们极度兴奋之余,开始觉察出她们不同的个性,她们是些了不起的姑娘。奇怪的是,其中最野的一个是白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儿,来自委内瑞拉,只有十八岁。看上去似乎是好人家出身。她年纪那么轻,脸蛋好看,模样俊俏,干吗要到墨西哥来操皮肉生涯,只有天知道。大概是某种特别悲伤的事情使她落到这个地步。她喝起酒来毫无节制,即使似乎不能再喝时,她仍旧头朝后一扬,一杯又一饮而尽。她不断地干杯,仿佛要我们拼命多花钱。大下午的时候,她仍穿着料子单薄的浴袍和迪安狂热地跳舞,她勾住他的脖子,没完没了地提出要求。迪安喝得烂醉,不知先要姑娘呢还是先要曼博音乐。他们跑到更衣室那儿去了。我被一个我丝毫不感兴趣的胖姑娘缠住了,她有一只小狗,老是想咬我,我特别讨厌,它便同我结下怨恨。胖姑娘作出妥协,把狗弄到后面去,等她再回来时,我被另一个姑娘缠上了,这个姑娘好看一点,不过不是最好的,她搂住我的脖子,像水蛭似的吸住不放了。我想挣脱掉她,去找一个十六岁的黑种姑娘,那姑娘坐在大厅对面,沮丧地察看她衬衫式样的短衣服里露出来的肚脐眼。可是挣脱不掉。斯坦同一个十五岁的、杏仁色皮肤的姑娘在一起,那姑娘的衣服纽扣上下都扣了一半。简直是疯狂。二十来个男人挤在那扇窗外张望。
那个黑人小姑娘其实不是黑人,只是皮肤黝黑一点罢了,有一次,她的母亲愁眉苦脸地跑来,同她说了几句话。我见后非常羞愧,打消了去搞她的想法。我听任那条水蛭带我到后面,在里屋扬声器的喧闹中,我们仿佛做梦似的在床上折腾了半个小时。那只是一间四四方方的用木板条搭的房子,没有天花板,一个角落供着圣像,另一个角落放着洗脸盆。幽暗的过道里不时传来姑娘们的叫唤声:“Agua,agua caliente!”斯坦和迪安不知在哪儿。侍候我的姑娘收了三十比索,相当于三个半美元,额外又要了十个比索,还做了很多解释。我不知道墨西哥钱币的价值;只觉得自己有一百万比索。我把钱朝她扔去。我们又跑回去跳舞。街上看热闹的人更多了。警察还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迪安俊俏的委内瑞拉相好拖我穿过一扇门,进了另一家奇怪的、显然属于妓院的酒吧。一个年轻的酒吧侍者嘴里在说话,手里在擦拭玻璃杯;一个留着两撇翘八字胡须的老头一本正经地坐着在谈什么问题。这里的扬声器也播放着震耳欲聋的曼博音乐。仿佛全世界的扬声器都打开了。委内瑞拉姑娘搂着我的脖子,要喝酒。侍者不给她。她苦苦请求,侍者给她时她却把酒泼翻了,这次倒不是故意的,因为我从她下陷迷茫的眼睛里看到了懊恼。“放松一点,宝贝,”我对她说。她不停地从酒吧的高凳上出溜下来,我不得不扶着她。我从没有见过喝醉酒的女人,尤其是只有十八岁的女人。她扯着我的裤子求我发慈悲,买酒给她喝,我又买了一杯。她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我不忍心玩她。我自己的姑娘有三十来岁,能好好照顾自己。委内瑞拉姑娘在我怀里扭动转侧,我真想把她弄到后面去,脱光她的衣服,只同她聊天——我对自己这么说。我要她,还要那个黑人小姑娘,几乎到了发狂的程度。
可怜的维克多,在此期间他始终背靠着酒吧,站在酒吧的黄铜搁脚栏杆上,看他三个美国朋友寻欢作乐,自己也高兴得蹦上蹦下。我们买酒给他喝。他见到女人眼睛放光,但不敢要,因为他忠于他的妻子。迪安塞钱给他。在这片疯狂杂乱中,我有机会看到迪安荒唐到什么程度。他神志不清,当我瞅他脸时,他竟然不知道我是谁,只会说:“是啊,是啊!”这场闹剧似乎没完没了,像是另一个世界里在下午发生的光怪陆离的天方夜谭式的长梦——阿里巴巴、花园小径、宫廷仕女。我又带着我的相好冲到她的房间里去;迪安和斯坦交换了姑娘;我们一时都消失了,外面的看客只得等待好戏继续。下午变得又长又爽。
精彩的老格雷戈利亚的神秘夜晚很快就要降临。曼博音乐一刻也不松劲,像是无休无止的丛林中疯狂的旅行。我的眼光离不开那个黑皮肤的小姑娘和她的高贵风度,即便阴沉的酒吧侍者支使她给我们端酒送水,扫后屋的地板,或者干些什么低三下四的活儿,也没有削弱她那皇后般的气派。那些姑娘中间,她似乎最需要钱;刚才她妈妈也许是来取钱供她幼小的妹妹或者弟弟之用。墨西哥人很穷苦。我从没有想过直接找她,给她一点钱。我觉得她拿钱时会带着某种程度的轻蔑,而来自她那种人的轻蔑会使我畏缩。疯狂之下,我在那几个小时里,确实爱上了她;我明确无误地感到了坠入爱河时的心头刺痛,我发出同样的长吁短叹,感到同样的痛苦,尤其是产生了同样的不愿和惧怕上前搭讪。奇怪的是迪安和斯坦也没有找她;她的无可指责的尊严使她在一家放荡的老妓院里挣不到钱,这事想起来就觉得可悲。有一段时候,我看到迪安像一尊塑像似的凑近她,仿佛要飞翔,脸上一副困惑的神情,而她冷冷地瞅着他的举止,看他摩挲肚子,张口结舌,最终低下头来。因为她是皇后。
维克多突然躁狂地抓着我们的胳膊,拼命做手势。
“怎么回事?”他想尽办法要让我们明白他的意思。随后他跑到酒吧那儿,不顾侍者的不满,从他手里抢过账单,拿给我们看。账单上的金额超过了三百比索,相当于三十六美元,在任何一家妓院说来都是一笔巨额花费。可是我们仍不清醒,仍不愿意走,虽然我们的钱已经花光,我们仍要赖在我们在艰苦旅程的终点发现的奇特的阿拉伯温柔乡里,同我们可爱的姑娘们厮混。但是天色开始黑了,我们必须继续上路;迪安看到了这一点,皱起眉头动脑筋要解决问题,最后我提出一走了之的想法。“来日方长,伙计,我们有的是时间。”
“一点不错!”迪安嚷道,他目光呆滞,转向他的委内瑞拉相好。她终于醉倒了,躺在长条木凳上,绸衣服下面露出雪白的大腿。窗外的看客借此机会大饱眼福;他们身后的日光逐渐西斜,我听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婴儿惊醒时的哭声,想起我毕竟身在墨西哥,不在大麻引起的色情白日梦里。
我们摇摇晃晃地出来;忘了招呼斯坦;又跑回去找他,发现他正彬彬有礼地向刚来上夜班的妓女们鞠躬致敬。他醉酒的时候,步履蹒跚、动作笨拙,像是身高十英尺的人,他醉酒的时候,你休想把他从女人身边拉开。再说,女人喜欢缠着他,像常春藤似的。他坚持要待下去,试试新一些、陌生一些、功夫更好一些的小姐。迪安和我重击他的背,把他拽出来。他向所有的人——向姑娘们、两个警察、人群、外面街上的小孩连连挥手告别;他在格雷戈利亚人们的喝彩声中朝各个方向飞吻,骄傲地从人群中东倒西歪地走出来,试图对他们说话,向他们表示他生命中这个美好下午的欢乐和对所有事物的爱。人人都哈哈大笑;有人还拍他的背。迪安冲过去,给了警察四比索,跟他们握手,露齿笑着,还点头哈腰的。随后,他跳进汽车,我们结识的姑娘们,甚至这时已被叫醒向我们告别的委内瑞拉,她们穿着薄如蝉翼的衣服,莺莺燕燕地围聚在汽车四周,嘁嘁喳喳话别,亲吻我们,委内瑞拉甚至开始哭了——我们知道虽然不是为我们,不完全为我们,但这也足够足够了。我的黑皮肤的小可爱消失在屋里的黑影中。一切都已结束。我们驱车离开,把价值好几百比索的欢乐和庆祝抛在身后,这一天仿佛过得不坏。若隐若现的曼博音乐声追随我们过了好几个街区。全结束了。“再见吧,格雷戈利亚!”迪安抛了一个飞吻嚷道。
维克多为我们、为他自己感到骄傲。“你们现在要洗澡吗?”他问道。要的,我们都想美美地洗一个澡。
他指引我们去到世界上一个最奇怪的地方:一个美国式的澡堂,在镇外一英里的公路边,外面是个池塘,许多小孩在泼水嬉戏,里面是石板砌的淋浴室,洗一次只要几分钱,管理澡堂的人提供肥皂和毛巾。此外,那还是一个简陋的儿童乐园,有秋千架和一台损坏的旋转木马,在落日殷红的余辉下显得十分奇特美丽。斯坦和我拿了毛巾,跑到石板屋里冰凉的莲蓬头下冲洗,然后精神焕发地出来。迪安懒得洗澡,我们看见他在荒凉的公园那头,和好人维克多手挽着手,一面散步,一面兴致勃勃地聊天,有时甚至激动地凑过头去说明一个问题,用拳头打自己的掌心。随后又手挽手散步。同维克多告别的时候到了,迪安利用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看看公园,了解他对事物的一般看法,这类事情只有迪安做得到。
我们要走了,维克多非常伤心。“你们还会来格雷戈利亚看我吗?”
“当然会来的,伙计!”迪安说。他甚至说,如果维克多愿意的话,他可以把维克多带回美国去。维克多说他要考虑考虑。
“我有老婆孩子——可是没有钱——是啊。”我们从汽车里朝他挥手,只见他在夕阳下的和蔼有礼貌的微笑。他背后是凄凉的公园和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