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第三部 第一章

一九四九年春天,我从退伍军人教育津贴中积攒了几块钱,去了丹佛,打算在那里安顿下来。我发觉自己成了美国中西部的孤家寡人。我很寂寞。熟人一个都没有——没有贝比·罗林斯、雷·罗林斯、蒂姆·格雷、贝蒂·格雷、罗兰·梅杰、迪安·莫里亚蒂、卡洛·马克斯、埃德·邓克尔、罗伊·约翰逊、汤米·斯纳克,一个都没有。我在柯蒂斯街和拉里默街附近闲逛,在水果批发市场打点零工。一九四七年,我几乎被那个市场正式雇用——那是我生平干过的最辛苦的工作;有时候,我和那些日本小子要用千斤顶之类的小器械把整个一节车厢在铁轨上挪到一百英尺以外的地点,每扳一下千斤顶,车厢只移动四分之一英寸。我把装西瓜的板条箱放在冷藏车的冰地板上,使劲拖到外面火辣辣的阳光底下,一面使劲,一面打喷嚏。以上帝的名义,有星辰作证,我这是何苦来着?

黄昏时,我信步走去。觉得自己像是这个凄凉的红色地表上的一个斑点。我走过温莎旅馆,三十年代大萧条时期,迪安·莫里亚蒂和他的父亲曾住在这里,我遥想当年,到处寻找我心目中的那个悲哀的传奇般的白铁匠。你不是在蒙大拿之类的地方看到某个像你父亲的人,就是在寻找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朋友的父亲。

淡紫色的傍晚,我浑身肌肉酸疼,在丹佛第二十七街和韦尔顿街之间的已经上灯的黑人区溜达,希望自己也是黑人,因为我觉得白人世界给我的最好的东西不足以让我入迷,没有足够的生活、欢乐、刺激、罪恶、音乐和足够的黑夜。我在一个卖盒装红辣椒的男人的小棚屋前站停,我买了一点,一面吃,一面在幽暗神秘的街道上溜达。我希望自己是丹佛的墨西哥人,或者甚至是穷苦的、过分劳累的日本人,什么人都行,只要不是现在这个活得腻味的、理想破灭的“白人”。我一辈子都抱有白人的野心;正因为如此,我把一个像特雷那样的好女人抛在圣华金山谷。我经过墨西哥人和黑人家的幽暗的门口;那里传来悄悄的说话声,偶尔可以看到某个神秘的、性感的姑娘的黝黑的膝头;还有玫瑰树后面的男人的黑黢黢的脸。小孩们像睿智的老人那样坐在古老的摇椅上。一帮黑人妇女路过,其中一个年轻的从年纪较大的、母亲般的同伴那里脱身,快步朝我跑来——“哈啰,乔!”——她突然发现不是乔,又红着脸跑了回去。我希望自己是乔。我只是我自己,萨尔·帕拉迪斯,在这个难以忍受的甜蜜的夜晚,在紫色的黑暗中沮丧地溜达,希望我能同那些快乐的、真诚的、心醉神迷的美国黑人交换世界。这些破破烂烂的街道让我想起迪安和玛丽卢,他们从小就熟悉这种环境。我多么希望能找到他们。

第二十三街和韦尔顿街拐角那儿,人们在储煤气罐照明的泛光灯下举行垒球比赛。每一个回合都激起观众热烈的呼喊。出场的年轻球员模样各各不同,有白人、黑人,还有墨西哥人和纯种的印第安人,个个十分认真。清一色都是业余的小伙子。我从来没有以运动员身份在家人、女朋友、街坊小伙子面前在灯光球场上参加过比赛;我一直是在大学正式的场合一本正经地打比赛;不像这种孩子气的欢乐的游戏。现在为时已晚。离我不远坐着一个老黑人,显然每晚都来看球赛。他旁边是个白人老流浪汉;再旁边是一家墨西哥人,然后有几个姑娘,几个小伙子——都是普通人。啊,那晚的灯光糟透了!那个年轻的投手像是迪安。一个漂亮的金发女郎像是玛丽卢。那是丹佛的夜晚;我难过得要死。

在丹佛,在丹佛的时候,我腻烦得要死。

街道对面,黑人一家家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聊天,透过树枝看夜晚的星空,在安静中休息,有时也看垒球比赛。街上驶过许多汽车,红灯亮时都停在街角上。兴奋情绪随处可见。空气中充满了真正欢乐生活的激情,绝没有失望、“白色的悲哀”之类的情绪。老黑人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罐啤酒,正打开要喝;老白人羡慕地望望,然后在自己口袋里摸索,看看他是不是有钱也买一罐。我腻烦得要死!我走开了。

我去看一个和我相好的有钱的姑娘。第二天早晨,她从长丝袜里掏出一张一百块的钞票对我说:“你一直都在说去旧金山的事;既然如此,把这拿着,痛痛快快的去玩吧。”于是我的问题全部解决,我出十一块的汽油钱,坐上一辆旅行社的去旧金山的车子走了。

这车两个人开;他们说自己是皮条客。另外有两个人是像我一样的乘客。我们坐得相当挤,一心只想早一点赶到各自的目的地。我们穿过伯绍德山口,到了大高原上的塔贝尔那什、特拉布尔瑟姆、克伦姆灵;从兔耳山口直奔汽轮泉;风尘仆仆,兜了一个五十英里的大圈子;然后是克雷格和美国大沙漠。我们经过科罗拉多—犹他边境时,我看到沙漠上空巨大的金色火烧云仿佛上帝的模样,他用手指着我说:“从这儿继续往前走,你就踏上了通往天堂之路。”唉呀,我更感兴趣的是一些古老破旧的大篷车和内华达沙漠里一个可口可乐售货点旁边的台球桌,一些小屋久经风吹日晒的招牌在死气沉沉的沙漠中被风吹得啪啪直响,招牌上写的是:“响尾蛇比尔住在此地”或者“老掉牙的安妮在这里蛰居多年”。我们一路风驰电掣。到了盐湖城,那两个皮条客察看了他们的姑娘,然后我们继续驾车前行。我猛然又一回看到旧金山那个神话般的城市午夜时分展现在海湾上。我立刻去找迪安。他现在有一座小房子。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有什么打算,现在想做什么事情,因为我已经没有后顾之忧,同人们的联系都已断绝,我对任何事情都不在乎了。凌晨两点,我敲了迪安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