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第三章

我们首先去市场街的一家酒吧,对所有的事情都做了决定——也就是说我们永远要做好朋友,长相厮守,至死方休。迪安十分平静,心事重重,瞅着酒吧里的几个老流浪汉,让他想起了父亲。“我认为他就在丹佛——这一次我们必须找到他,他可能被关在县监狱里,也可能回到拉里默街一带流浪,但是我们必须把他找到。同意吗?”

对,我同意;我们准备做以前从未做过的、由于太愚蠢而没有做的任何事。我们谈妥,先在旧金山快活两天,然后出发,当然是搭乘旅行社的汽油费摊派的车辆,这样可以尽可能减少支出。迪安声称,他不再需要玛丽卢了,尽管他依旧爱她。我们认为这件事不妨到了纽约以后再确定。

迪安穿上他那套细条纹的衣服和一件运动衬衫,我们花十分钱把行李寄存在灰狗长途汽车站的锁柜里,然后到约定地点同罗伊·约翰逊见面。我们在旧金山作乐的两天里,罗伊负责为我们开车,这是他在电话里同意的。没过多久,他到市场街和三马路的拐角上来接我们。罗伊目前住在旧金山,做文案工作,同一个名叫多萝西的美丽娇小的金发姑娘结了婚。迪安私下里说她的鼻子太长——这是他出于某种奇特的原因而提出的、引起争辩的一大论点——事实上她的鼻子不能算长。罗伊·约翰逊是个瘦削、黧黑、英俊的小伙子,面部轮廓分明,留个分头,时不时用手指把头发从两侧朝后梳。他的态度极其诚恳,笑容开朗。他的妻子多萝西显然为了他替我们开车而同他争吵过——他决意维护一家之主的颜面(他们租了一个小房间),坚决遵守他对我们作出的承诺,不过是要承担后果的;他内心矛盾的结果是令人难堪的沉默。他整天整夜开车带迪安和我跑遍旧金山,但是从不说话;只是通过闯红灯和两轮离地的急转弯来表达他的愤懑。在新婚妻子和丹佛台球房那帮哥们的老头目的要求中间,他左右为难。迪安却很满意,当然不会受那种驾驶方式的困扰。我们根本不理睬罗伊,只顾坐在后座,喋喋不休。

第二件事是去米尔市试试能否找到雷米·邦库尔。我注意到“弗里比海军上将”号那艘旧船已经不在海湾里,心里有点奇怪;雷米当然也不会在峡谷那排棚屋倒数第二个隔间里。开门的是个标致的有色人种姑娘;迪安和我同她聊了很长时间。罗伊·约翰逊坐在汽车里看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我朝米尔市看了最后一眼,知道试图挖掘它复杂的过去没有意义;我们便决定去找贾拉蒂·邓克尔解决住宿问题。埃德又离开了她,如今在丹佛,她如果再不想办法把他弄回来,情况可不太妙。我们见到她时,她在教堂前街四间一套的公寓里,盘腿坐在东方风格的地毯上,用一副纸牌在算命。好姑娘。我看到一些伤心的迹象,表明埃德·邓克尔曾在这里短期居住,然后纯粹出于麻木和厌恶而离开了。

“他要回来的,”贾拉蒂说。“我不在,那家伙照顾不了自己。”她恶狠狠地看了迪安和罗伊·约翰逊一眼。“这次是汤米·斯纳克惹的祸。他来以前,埃德专心干活,日子过得很滋润,我们经常出去玩,快活极了。迪安,你是知道的。后来,他们待在浴室里——埃德躺在浴缸里,斯纳克坐在马桶上,一聊就是几小时,没完没了。”

迪安哈哈大笑。多年来,他一直是那帮人的带头人,如今那帮人学会了他的窍门。汤米·斯纳克留起了胡子,那双悲哀的大眼睛在旧金山寻找埃德·邓克尔;情况是这样的(实事求是,没有虚假成分),汤米在丹佛出了一个事故,截掉了小手指,领到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赔偿金。他们毫无理由地决定甩掉贾拉蒂,前去缅因州的波特兰,斯纳克仿佛有个姑妈在那里。现在他们不是路过丹佛,就是已经到了波特兰。

“汤米的钱花完以后,埃德就回来了,”贾拉蒂看着纸牌说。“十足的笨蛋——他什么都不懂,一向如此。他应该做的是了解我爱他。”

贾拉蒂坐在地毯上,一张又一张地翻看算命的纸牌,长发披到地板上,像是阳光下用照相机拍照的希腊人家的女儿。我不禁开始喜欢她。我们甚至说好那天晚上一起出去听音乐,迪安则去找住在街那头的一个身高六英尺的金发姑娘玛丽。

那晚,贾拉蒂、迪安和我去接玛丽。这个女的有一套地下室公寓、一个小女儿和一辆几乎开不动的旧汽车。迪安和我不得不在街上推汽车,两个女的使劲踩起动器。我们到了贾拉蒂的住处,大家都找了座——玛丽、她的女儿、贾拉蒂、罗伊·约翰逊、他的妻子多萝西——在那个家具拥挤的房间里大家都不怎么说话,我站在一个角落里,置身于旧金山的事务之外,迪安站在房间中央,搁在胸前的拇指的绷带扎得像气球那么大,他咯咯地傻笑说:“妈的,我们都缺了手指——嚯—嚯—嚯。”

“迪安,你为什么干出这种缺德事来?”贾拉蒂说。“卡米尔打电话来说你离开了她。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个有女儿的人吗?”

“他可没有离开她,只是卡米尔把他踹了。”我打破了中立插嘴说。大家都用不赞同的眼光望着我;迪安却咧着嘴在笑。“再说,那可怜家伙的大拇指伤成这副模样,他还能做什么?”我补充了一句。大家都看着我;多萝西·约翰逊的眼光里尤其含有敌意。当时的情景像是一个妇女缝纫小组,站在中央的是那罪犯,迪安——所有的麻烦似乎都因他而起。我望着窗外教堂街熙熙攘攘的夜景;我要动身去听旧金山的爵士音乐——要知道,这只是我在旧金山的第二个晚上。

“迪安,我认为玛丽卢离开你是非常非常聪明的举动,”贾拉蒂说。“多少年来,你对任何人都没有任何责任感。你干了这么多坏事,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你。”

事实上那正是核心问题,大家围坐着,垂下眼光忿忿地看着迪安,他站在大家中央的地毯上格格傻笑——他只会傻笑。他做了几个跳舞的动作。他的绷带越来越脏,开始松散。我突然发现迪安由于干了这么多坏事,正在成为白痴、傻瓜、人群中的圣徒。

“你除了你自己和你的乐趣外,根本不关心任何人。你考虑的只是你裤裆里的玩意,你能从别人那里得到多少钱或乐趣,事后你就把他们甩在一边。不仅这样,你还愚蠢。你从没有想过生活是严肃的,世上有努力生活得正派一点的人,而不是整天干傻事、瞎混混。”

这就是迪安,神圣的傻瓜。

“卡米尔今晚哭得伤心透顶,可是你千万别以为她要你回去,她说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她说这次无可挽回了。你却站在这里扮鬼脸,我看你是没有一点心事。”

那不是真实情况;我了解,本来是可以告诉他们的。可是我认为说出来没有意思。我想走过去,用手搂住迪安的肩膀说,你们大家听着,你们只要记住一件事:这个人也有烦恼,另外,他什么都自己扛着,从不抱怨,他也让你们说够了,假如你们认为还不满足,干脆把他弄到行刑队,枪决算了,显然这就是你们想要做的……

贾拉蒂·邓克尔是那帮人里面惟一不怕迪安的人,她可以若无其事地坐着,当着大家的面数落迪安。早在丹佛的时候,迪安让大家黑灯瞎火和姑娘们坐在一起,他自己不停地说话,声音仿佛有催眠作用,据说单凭那种说服人的力量和说话的内容就能使姑娘们就范。那时候他十五六岁。现如今他的信徒都已结婚,而信徒们的妻子让他站在地毯中央,因他帮助她们形成的性兴趣和生活而数落他。我继续听下去。

“现在你要和萨尔去东部了,”贾拉蒂说,“你认为去了东部又怎么样?你走了以后,卡米尔只能待在家里照看小孩——她怎么才能保住她的工作?——她不想再见到你了,我不怪她。如果你在半路上看到埃德,你就让他回来。不然我杀了他。”

就是那么直截了当。那晚太让人伤心了。我的感觉仿佛是同陌生的兄弟姐妹处在一个可悲的梦境中。然后,大家默不作声;迪安本来可以凭他的三寸舌摆脱困境,现在却一言不发,狼狈不堪地站在大家面前,头顶上的电灯把他瘦削的脸照得汗津津的,搏动的脉管也清晰可见,他不断说:“是啊,是啊,是啊,”仿佛他不断得到深刻的神示,有如醍醐灌顶,我相信确实是这样的,别人也猜到了,感到惊悚。他被打垮了——从根本上被打垮了,至福的灵魂被打垮了。他知晓的是什么?他竭尽全力要把他知晓的东西告诉我,人们正因为这一点而妒忌我,妒忌我在他身边的地位,妒忌我维护他、被他强烈地吸引住,正如他们曾经做过的那样。接着,他们冷眼瞧着我。这个美好的晚上,我这个陌生人在西海岸干什么?想到这一点,我有点畏缩。

“我们要到意大利去,”我说,想摆脱自己在这方面的干系。这时,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母爱般的幸福感,姑娘们确实像母亲瞅着最亲爱的、最漂泊不定的孩子似的瞅着迪安,而他带着他那伤痛的拇指和他的全部启示心里非常清楚,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一言不发,在静得能听到钟表的滴答声的气氛中走出公寓,在楼下等我们就时间的问题作出决定。这就是我们感觉到的人行道上的幽灵。我望着窗外。他独自一人在门口,注视街上。苦涩、反责、劝告、道德、悲哀——一切都已抛到身后,他前面是单纯的生存的狂喜。

“来吧,贾拉蒂、玛丽,咱们到有爵士音乐的场所去,把这一切都忘掉。迪安迟早会死的。到时候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他越早死越好,”贾拉蒂几乎代表房间里所有的人说。

“好吧,”我说,“不过他现在活着,我敢打赌你们一定想知道他接着想干什么,那是因为他有我们迫切想知道的秘密,他的脑袋都要撑破了,如果他发了疯,你们也不必担心,那不是你们而是上帝的过错。”

他们不同意这一点;说我太不了解迪安了;他们说他是有史以来最恶劣的恶棍,总有一天我会真感遗憾地发现。我听他们提出这么多异议,觉得非常有趣。罗伊·约翰逊出头为女士们辩护,说他比谁都了解迪安,迪安无非是一个十分有趣,甚至是逗笑的骗子。我出去找迪安,我们就这个问题交谈了片刻。

“啊,老兄,别担心,一切都很好很好。”他在揉自己的肚子,舔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