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一早起来,精神焕发,发现老布尔和迪安在后院。迪安穿着他在加油站的工作服,帮布尔干活。布尔找到一块又大又厚的旧木料,正用锤子一头的起钉器使劲把嵌在木头里的钉子拔出来。我们瞅瞅钉子;成千上万的钉子,像蛆似的。
“等我把这些钉子统统拔出来以后,我要做一个搁板架,一千年都坏不了!”布尔说,他像小孩似的兴奋,每根骨头都在抖动。“嗨,萨尔,你有没有发觉,如今人们制作的搁板架只放一些小玩意儿,六个月之后不是开裂就是彻底散架?房屋是这样,服装也是这样。那些杂种发明了塑料,用塑料建造的房屋永远不会坏。还有轮胎。美国人使用有缺陷的橡胶轮胎,在路面上摩擦发热爆裂,造成事故,每年要死好几百万人。他们能制造永远不爆裂的轮胎。牙粉也是这样。他们还发明了一种胶姆糖,成分保密,据说小时候嚼了,一辈子都没有龋齿。服装也一样。他们能制作永久耐穿的衣服。他们宁愿制作廉价的货品,于是人人都得继续工作,打考勤卡,组织工会,起哄闹事,而那些大人物则在华盛顿和莫斯科作威作福。”他抬起那大块旧木料。“你认为这块木料能做一个漂亮的搁板架吗?”
现在是清晨;他的精力处于最高峰。这个可怜的家伙身体里各种垃圾货装得太多了,以致虚弱不堪,白天大部分时间只能坐在椅子里,中午也得点灯,但是早晨他生龙活虎。我们开始在靶子上练习飞刀。他说他在突尼斯见过一个阿拉伯人,能在四十英尺开外扔出刀去刺中人的眼睛。这使他把话题转到三十年代去过卡斯巴的姑妈身上。“她在一个导游的带领下和一批游客一起。她的小指上戴着一枚钻石戒指。她靠在墙上稍事休息时,一个阿拉伯人冲了过来,她没有来得及呼喊,戴戒指的手指头就被割走了。哎呀。她突然发觉自己的手指不见了。嘻—嘻—嘻!”他笑的时候抿紧嘴唇,笑声从肚子里发出,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他弯着腰,伏在膝头,笑了很长时间。“嗨,简恩!”他高兴地嚷道。“我正把我姨妈在卡斯巴的事情告诉迪安和萨尔!”
“我听到了,”她在厨房门口回说。墨西哥海湾早晨的气候温暖宜人。大片美丽的白云漂浮在空中,让人感到老大破败的美国从北到南、从西到东的辽阔无垠。布尔精力充沛。“嗨,我有没有同你讲过戴尔父亲的情况?他是你生平所见过的最有趣的老头了。他有麻痹性痴呆,大脑前面的部分不管用了,有这种病的人不能为自己的想法负责。他在得克萨斯有一幢房子,吩咐木匠们日夜加班盖新的厢房。半夜里,他从床上跳起来说:‘我不喜欢那个该死的厢房;把它盖到那边去。’木匠们只得把刚盖好的统统敲掉,从头再来。黎明时,你发现他们又在拆除第二次盖的厢房。接着,老头对这一切都感到厌烦了,他说:‘他妈的,我要去缅因州了!’他坐上汽车,以每小时一百迈的速度冲了出去——吓得鸡飞狗跳,满地都是脱落的鸡毛,在他车后绵延了一百英里。他会在得克萨斯州一个小镇中央停下车,不为别的,就是下车去买一些威士忌。前后左右被他挡住的车辆使劲按响喇叭,他赶忙从店里跑出来嚷道:‘该死的北方,这些杂种!’他口齿不清,有麻痹性痴呆的人说话是大舌头,我是指口齿不清。一天晚上,他来到我在辛辛那提的家门口,按响喇叭,招呼我说:‘来吧,咱们去得克萨斯看戴尔。’他刚要从缅因州回去。他声称买了一幢房子——哦,我们写了一篇有关他的大学生活的故事,故事里有一场可怕的海难,落水的人争先恐后地抓住救生艇的舷板,那老家伙手握砍刀,猛砍人们的手指。‘滚开,你们这帮杂种,别碰我那该死的船!’哦,他太可怕了。关于他的故事,一整天都讲不完。喂,今天天气好极了,不是吗?”
天气确实很好。堤岸那边吹来阵阵微风;跑这么一趟很值。我们跟着布尔进屋,去量量安装搁板架的墙壁尺寸。他让我们看他用六英寸厚的木料制作的餐桌。“这张桌子能用一千年!”布尔狂躁地把他那张马脸朝我们凑过来,在桌子上猛击一掌说。
一到晚上,他就坐在这张桌子前,在他自己吃的食物里翻弄,把骨头扔给猫吃。他养了七只猫。“我爱猫。尤其爱那些被按在浴缸边上会使劲尖叫的猫。”他坚持要演示给我们看,不过有人在使用浴室。“呃,”他说,“我们现在不能演示。嗨,最近我老是同隔壁邻居吵架。”他把邻居的情况讲给我们听;邻居家人口众多,小孩非常粗野,老是从东倒西歪的篱笆那边朝多迪和小雷扔石头,有时还朝老布尔扔。他叫他们停止捣乱;老头冲出来用葡萄牙语骂骂咧咧。布尔进屋,拿了猎枪出来,故作腼腆地倚靠在枪上;宽帽檐底下的脸上露出傻笑,等待的时候,他的身体像蛇似的扭动,一副荒诞可笑、瘦长孤独的小丑模样。他的形状一定让那个葡萄牙老头想起很久以前一个噩梦里的情景。
我们仔细察看院子,寻找有什么事可做。布尔在建一道巨大的篱笆,同讨厌的邻居隔开来;工作量太大,永远都完成不了。他使劲推篱笆,显示多么结实。他突然感到疲倦,不声不响进了屋,到卧室里注射午饭前的毒品。他出来时目光呆滞,安静地坐在点燃的灯下。拉起来的窗帘后面透进微弱的阳光。“嗨,哥们!你们干吗不试试我的生命力蓄能器?它可以往你的骨头里注入活力。我总是急急忙忙以每小时九十迈的速度赶到最近的妓院,嚯—嚯—嚯!”这是他不在真笑时的笑声。生命力蓄能器是个普通的箱子,装得下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人:一层木板、一层金属,又是一层木板,能从大气中吸收生命力,保持一段时间,让人体尽量吸收。按照赖希的说法,生命力是大气中振动的生命元素的原子。人们的生命力耗尽时就会得癌症。老布尔认为如果他尽可能多地采用有机木材,他的生命力蓄能器就可以大大改进,因此他把沼地灌木的枝叶扎在他那神秘的设备外面。炎热平坦的院子里放着那台表面剥落、配有许多疯狂发明的机器。老布尔脱掉衣服,坐进去,垂眉低目,端详着自己的肚脐。“喂,萨尔,午饭后你我去格雷特纳赌赛马。”他精神好极了。他午饭后睡了一会儿,气枪搁在大腿上,小雷搂住他的脖子睡着了。父子二人舐犊情深的画面很感人,要是有事可做,有话可说,做父亲的绝不会让他儿子感到腻烦。他猛地惊醒过来,凝视着我。过了一分钟才认出我是谁。“你去西海岸干什么,萨尔?”他问道,没过多久又睡着了。
下午,我们去了格雷特纳,就布尔和我两人。我们乘坐布尔的老雪佛兰。迪安的哈得孙底盘很低,线条优美;布尔的雪佛兰车身较高,行驶时格格发响。当时的情景同一九一〇年一模一样。赌注登记经纪人的摊位设在码头区一家大酒吧里,酒吧的镀铬设备和皮革蒙面的装饰富丽堂皇,后面宽敞大厅的墙上贴着赛马名单和号码。路易斯安那来的人手里拿着《赛马小报》四处闲逛。布尔和我喝了啤酒,布尔不经意地走到吃角子的老虎机前面,塞进去一枚五毛硬币。计数器咔哒咔哒地响起来,“大奖”—“大奖”—“大奖”—最后一个“大奖”停留了片刻,又回到“樱桃”图案。他差一点就可能赢到一百块。“该死的!”布尔嚷道。“他们在这上面做了手脚。当时看得清清楚楚。我已经赢到了大奖,机器咔哒一声又转了回去。哼,你有什么办法。”我们细细阅读《赛马小报》。我多年来没有玩赛马,看到的都是新名字,简直不知所措。有一匹叫“大老爸”的马,让我想起以前经常和我一起玩赛马的父亲,不由得一阵狂喜。我正要向老布尔提出时,他说:“呃,我想我不妨试试这匹‘黑海盗’。”
我终于说:“‘大老爸’让我想起我父亲。”
他沉吟了片刻,他那双清澈的蓝眼睛使我精神恍惚,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他走过去下了“黑海盗”的注。结果“大老爸”赢了,赔率是一比五十。
“该死的!”布尔说。“我太不聪明了,以前我也有过这种情况。唉,我们什么时候才会学得聪明些?”
“你指什么?”
“我指的是‘大老爸’。你福至心灵,领会到了天意。只有该死的傻瓜领会到了天意而不加理会。在赛马方面,你父亲是老玩家了,你怎么知道他不向你通个消息,告诉你‘大老爸’要赢?那个名字触动了你,他利用名字和你通气。你提到那个名字时我心里也动了一下。我在密苏里州的表哥有一次把赌注下在一匹名字让他想起他母亲的马上,结果赢了一大笔钱。今天下午的情形也是如此。”他摇摇头说道:“咱们走吧。这是我最后一次在有你们在场的情况下赌马了;你们七嘴八舌,把我的心都搞烦了。”我们坐车回到他的老房子时,他说:“人们有朝一日会明白,我们事实上是同死者和另一个世界相通的;我们只消运用足够的意志力,现在就能预言下一个世纪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并且采取措施防止各种灾难。人死的时候大脑会发生变化,现在我们对此一无所知,可是只要科学家们努力研究,以后会很清楚的。那些混账东西现在只关心能否毁灭这个地球。”
我们把布尔的话告诉了简恩。她嗤之以鼻。“我认为太无聊了。”她用扫帚猛扫厨房。布尔进了卧室,去过下午的毒瘾了。
迪安和埃德·邓克尔在外面马路的路灯柱上钉了一个木桶,借了多迪的球在打篮球。我也加入了。然后我们开始表现惊人的运动技能。迪安完全出乎我意外。他让埃德和我把一根铁棍举到腰际,他站在原地,抓住自己的脚后跟,一个旱地拔葱就跳过了铁棍。“把棍子再抬高点儿。”我们不断地提升棍子的高度,直到胸部。他照样轻松跃过。接着,他尝试跳远,至少跳了二十多英尺。然后我们在马路上赛跑。我用十秒五跑完一百英尺。他一溜风似的跑在我前面。跑的时候我仿佛看到迪安一辈子就在这么奔跑——他瘦削的脸直对生活,两条胳膊上下摆动,两条腿像格劳乔·马克斯那样闪忽,嘴里还喊道:“是啊!伙计,你真能跑!”不过,谁都跑不过他,这倒是真的。接着,布尔拿出两把刀,向我们演示怎么在黑暗的巷子里制服企图加害于你的人。我也露了一手,演示怎么在你对手面前卧倒在地,用你的脚踝绞住对手的脚,然后抓住他的手腕,用肩下握颈的招式,使他动弹不得。他说这一招十分了得。他又演示了一些柔道。小多迪把她妈妈叫到回廊上说:“瞧那些傻男人。”那个小东西聪明伶俐,讨人喜欢,迪安怎么也看不够。
“哇。她长大后可不得了!瞧她现在这双眼睛就能迷倒整个一条运河街。啊!哦!”他嘴里啧啧有声。
我们和邓克尔夫妇在新奥尔良市区痛痛快快地逛了一天。迪安那天喝得醉醺醺的。他看到调车场里的图森—新奥尔良线上的货运列车时,希望带我去各处一下子就看个遍。“我还没有带你看完,你就会像司闸员那样老练了!”他、我和埃德·邓克尔跑过铁轨,在三个不同的地点跳上一列货车;玛丽卢和贾拉蒂在汽车上等我们。我们乘坐了半英里,到了码头,一路朝扳道工和司旗员挥手招呼。他们教我从行进的列车上跳下来的正确方法:先放下后脚,撒手转身,让另一只脚着地。他们让我看了冷藏车和放冰块的隔间,冬天夜里在一连串好几节空车厢搭乘货车是很舒服的。“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从新墨西哥到洛杉矶的情况吗?”迪安嚷道。“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我们过了一个小时才回到姑娘们那边,她们当然气得要发疯。埃德和贾拉蒂决定在新奥尔良借一个房间,在这里住下,找活儿干。布尔觉得这样安排很合适,他对我们这帮人开始感到腻烦讨厌。原先邀请的只是我一个人。迪安和玛丽卢睡觉的前屋,地板上乱七八糟的都是果酱、咖啡污渍、安非他明烟蒂;那本来是布尔的工作室,现在被占,他无法继续做他的搁板架了。可怜的简恩被迪安不停的东奔西颠搞得心神不定。我的姨妈把我退伍军人的津贴支票寄给我,我们在等它转来。那时候,迪安、玛丽卢和我三个人就可以出发了。支票寄到时,我发现我很不愿意如此突然地离开布尔的住处,但是迪安兴致勃勃,准备随时就走。
一个凄凉的、天色泛红的薄暮时分,我们终于上了车,简恩、多迪、小男孩雷、布尔、埃德和贾拉蒂微笑着站在草丛里。告别的时候到了。最后一刻,迪安和布尔在钱的问题上闹了一点误会;迪安想借一点钱;布尔说绝不考虑。恶感追溯到得克萨斯时期。骗子迪安把人逐渐都得罪光了。他却毫不在乎,只是咯咯傻笑,抚摸裤子纽扣遮盖,把手指伸进玛丽卢的裙子里,亲吻她的膝盖,嘴角上都是白沫,说道:“亲爱的,你知道,我也知道,我们之间终于都摆平了,什么话都不必说了,不管你用最抽象的方式、用什么形而上学的语言来加以界定,还是用任何别的语言来说明,或是花言巧语,或是采用……”汽车呼啸着窜出去,我们又一次朝加利福尼亚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