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驾车同人们告别,望着他们在平原上逐渐朝后退去,成为远处的小黑点时,你有什么感想呢?——围绕在我们周围的世界实在太大了,而且是别离。但是我们向前探身,准备迎接天际的下一次冒险。
我们车轮滚滚,通过阿尔及尔闷热的夜晚,乘上渡轮,朝河对岸那些沾满泥浆、难以辨认的旧船驶去,我们又回到运河路,出了路口后,在紫色的薄暮中驶上通向巴吞鲁日的双车道公路;在那里朝西拐弯,在名叫艾伦港的地点过了密西西比河。在雾蒙蒙的幽暗中,艾伦港的河水仿佛是一片雨滴和玫瑰,我们打开了黄色的雾天行车灯,在环形的车道上转了一圈,突然看到桥下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再一次越过了永恒。密西西比河是什么?——雨夜中经过冲刷的土块,密苏里河岸轻轻的扑通声,潮流沿着永恒的河床奔腾向前,增添了棕色的泡沫,经过无数溪谷、树木和堤岸,经过孟菲斯、格林维尔、尤多拉、维克斯堡、纳奇兹、艾伦港、奥尔良港、德尔塔斯港、博塔什、威尼斯,以及奈特的大海湾,然后出海。
收音机在播放一个不知名的节目,我望着窗外,看到一块写着“请使用库珀牌油漆”的标牌,我说:“好吧,我会用的。”我们横穿夜幕下的路易斯安那平原——劳特尔、尤尼斯、金德和德昆西,到达萨宾时,西部摇摇欲坠的城镇显得更像南部的长沼了。在老奥珀卢瑟斯,我走进一家食品杂货店去买奶酪和面包,迪安则检查汽油和机油的存量。那家商店只有一间棚屋;我听到那家人在后面吃晚饭的声音。我等了片刻;那家人继续说话。我自己拿了面包和奶酪,溜出了商店。我们的钱不够维持到旧金山。与此同时,迪安从加油站拿了一条香烟,我们有汽油、机油、香烟和食物——路上的供应齐全了。傻瓜是不了解这些情况的。他只顾笔直开车。
我们在斯塔克斯附近看到前面天际有一大片红光;我们心中纳闷;不一会儿我们就经过那里。那是树丛后面的一堆火;公路上停放了许多汽车。肯定是吃炸鱼的野餐会,也有可能是别的活动。到了杜威维尔附近,周围的景色黑了下来,变得很奇特。我们突然发现到了沼泽地。
“老兄,如果我们在这片沼泽地里发现一个爵士夜总会,高大的黑人乐师在演奏哀伤的布鲁斯,喝烈性白酒,还朝我们做手势,你会有什么想法?”
“那敢情好!”
这里仿佛有些诡秘的事情。汽车在高出沼泽地的土路上行驶,泥路两侧向下倾斜,长着藤蔓。我们在路上看到一个奇特的景象;一个穿白衬衫的黑人朝天空高举两臂行走,他一定是在祈福或者请求诅咒。我们飞快地从他身边驶过;我从汽车后窗望出去,看到了他的眼白。“哇!”迪安说。“留神。我们最好别在这里停留。”我们在一个十字路口遇到堵车,只得停下来。迪安关掉了前灯。周围是一片藤枝虬结的大森林,我们几乎可以听到百万条铜头蛇发出的嘶嘶声。我们能看到的只有那辆哈得孙仪表板上红色的电机发动按钮。玛丽卢害怕得尖叫起来。我们开始狂笑,吓唬她。其实我们自己也害怕。我们要离开这个毒蛇横行的场所,走出逐渐暗下来的泥淖,快快回到熟悉的美国土地和小镇。空气中有一股石油和腐水的气味。这是我们无法读懂的夜晚的原稿。一只猫头鹰鸣叫起来。我们瞎打瞎撞,开上一条泥路,没多久就越过了那条形成这些沼泽的邪恶的老萨宾河。我们惊异地发现前方有高大的灯光建筑。“得克萨斯!博蒙特石油镇!”巨大的储油罐和炼油厂赫然呈现在弥漫着油香的空气中。
“我们离开了那里,我很高兴,”玛丽卢说。“我们再搞些神秘的节目玩玩。”
我们飞快地通过博蒙特,在利伯蒂过了特雷尼蒂河,然后直奔休斯敦。迪安开始滔滔不绝地谈他一九四七年在休斯敦的情况。“哈塞尔!那个疯狂的哈塞尔!我每到一个地方就到处找他,可是从来没有找到过。他在得克萨斯的时候老是给我们添麻烦。我们和布尔开车进城采购食品,哈塞尔一会儿就走不见了。我们到城里每一个射击场去找他。”这时候,我们的车子进入了休斯敦。“我们多半去城里的低级场所找他。他总是同他能找到的混混们在一起。一晚,我们又找不到他了,便在旅馆借了一个房间。我们原先出来是为了替简恩买冰,因为她的食物都要变质了。我们用了两天时间才找到哈塞尔。我自己也耽误了不少时间——我下午就在这里闹市区的超级市场里追求妇女,”——我们在夜晚空荡荡的街道上疾驶而过——“我们发现一个漂亮的哑女,神经不正常,在街上游荡,想偷个橙子吃。她老家在怀俄明。身材好极了,但是脑子不清楚。她咿咿呀呀,不知想说什么,我便把她带回旅馆房间。布尔喝醉了,想让这个墨西哥姑娘也喝酒。卡洛在写有关海洛因的诗歌。我们过了午夜才在吉普车里发现哈塞尔。原来他睡在后座。我们买的冰全化成了水。哈塞尔说他大概吃了五片安眠药。假如我的记忆能和我的思维一样清晰的话,我就能把我们所做的事情一一告诉你。哦,但是我们了解情况。一切都有办法。我闭上眼睛,这辆旧汽车照样能走。”
早晨四点钟,一个摩托车手在阒无一人的休斯敦街道上轰鸣而过,那个小伙子穿着光滑的黑色夹克,戴着头盔,浑身装饰着闪闪发亮的纽扣,得克萨斯的夜间诗人,一个姑娘从后面搂住他的腰,像印第安妇女绑在背上的婴儿似的,姑娘顶风前行,头发飞扬,嘴里在唱:“休斯敦,奥斯汀,沃斯堡,达拉斯——有时堪萨斯城——有时老安东尼,啊—哈哈!”他们穿破黑夜,不见了踪影。“哇!瞧那个拴在他裤带上的漂亮妞儿!我们也走吧!”迪安试图赶上他们。“我们凑在一起,痛痛快快玩一场,个个都甜蜜温柔、善解人意,没有争吵、孩子气的胡闹、痛苦或者伤害,该有多好,不是吗?啊!我们了解情况。”他集中思想,使劲开车。
他本来劲头十足,可过了休斯敦后,精力却耗尽了,车由我来驾驶。我刚接手,雨就落下来了。我们在广阔的得克萨斯平原上,迪安说:“你一直开呀开,到明天晚上你仍旧没有开出得克萨斯。”大雨如注。我开到一个破败小镇泥泞的大街上,发现前面没有路了。“嗨,我怎么办?”他们两个都睡着了。我掉过车头,慢慢开回镇里。一路上没有人,也没有灯光。我汽车的前灯光下突然出现一个穿雨衣的骑马人。是治安官。他头上的呢帽的阔边被雨水冲得垂了下来。“去奥斯汀该走哪条路?”他很有礼貌地告诉我怎么走,我出发了。出了城,我突然看见瓢泼大雨中有两束汽车前灯的光线直照着我。哎哟,我以为自己上了逆行线;我小心翼翼地避到右边,发现车子陷进了淤泥;我回到路面。对面的灯光仍旧直对着我过来。我终于明白是对方的司机走错了路线,自己却不知道。我打了一把方向盘;车子开到淤泥里;感谢上帝,幸好底下不是沟,是平地。违反规则的对方车辆在大雨中退了回去。车里四个阴沉的农业工人不声不响地瞅着我,他们是溜出来喝酒作乐的,褐色的手臂很脏,但都穿着白衬衫。司机喝得像他们一样醉。
司机说:“去休斯敦怎么走?”我用大拇指指点背后。我猛然想到,他们是为了问路而故意这么做的,正如乞丐为了讨钱而故意走上人行道挡住你的去路一样。他们悔恨似的盯着车厢的地板,喝空的酒瓶在地板上滚来滚去碰撞发响。我发动了马达;汽车陷在一英尺深的淤泥里。我在大雨滂沱的得克萨斯荒野里叹气。
“迪安,”我招呼说,“醒醒。”
“什么事?”
“我们陷在淤泥里了。”
“出了什么事?”我把情况告诉他。他嘟嘟囔囔地骂个没完。我们换上旧鞋子和针织套衫,艰难地下了车,进入豪雨中。我用背脊顶住汽车的后保险杠,又抬又推;迪安把防滑铁链塞进打滑的轮子下面。不一会儿,我们身上溅满了泥水。在这种可怕的情况下,我们叫醒了玛丽卢,我们推车,让她踩油门。那辆受苦受难的哈得孙拼命挣扎。它突然一震,滑行到路对面去了。玛丽卢及时刹住,我们上了车。前前后后折腾了三十分钟,我们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我浑身泥水,倒头就睡;第二天早晨醒来时,身上泥巴板结,外面下着雪。我们在弗雷德里克斯堡附近,虽然仍属平原地带,但地势较高。那年冬季的气候是得克萨斯和西部有史以来最恶劣的,大风雪袭击了旧金山和洛杉矶,牛群像苍蝇一样大批死亡。我们走投无路。我们希望仍旧同埃德·邓克尔一起待在新奥尔良。玛丽卢在驾驶;迪安在睡觉。她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到后座给我。她低声细语说着到了旧金山后打算和我怎么怎么。我感激涕零地捧着她的手。十点钟,我接手驾驶——迪安已经睡了几个小时了——在灌木丛生的雪地和崎岖枯燥的丘陵地带驾驶了几百英里。戴着棒球帽和护耳的牧牛人在雪地上走动,寻找走散的牛。路边间或出现烟囱冒烟的舒适小屋。我真想进去坐坐,在火炉前面喝奶酪,吃豆子。
到了索诺拉,趁食品杂货店的老板在店里另一头同一个大牧场主聊天,我像上次一样自己动手取面包和奶酪。迪安听说,喝起彩来;他饿了。我们在食物上面一个钱都不能花。“是啊,是啊,”迪安瞅着索诺拉大街上悠闲地走来走去的牧场主感叹说,“他们中间每一个都是百万富翁,有几千头牛,有大批雇工,有房产,有银行存款。假如我在这一带,我无非只是草丛里的一只蚱蜢,一只长耳兔,我会舔光树枝,我会寻找漂亮的放牛女工——嘻—嘻—嘻—嘻!妈的!嘭!”他猛击自己一拳。“一点不错!天哪!”他之后说的是什么话,我们就不知道了。他握住方向盘,飞也似的走完了得克萨斯州内剩余的五百英里左右的路程,黄昏时分到了埃尔帕索,路上只停过一次,那是在奥佐纳附近,他脱光了衣服,在蒿草丛中又叫又跳。疾驶而过的车辆没有注意他。他又奔回汽车,继续驾驶。“喂,萨尔,喂,玛丽卢,我要你们两个都像我这样,摆脱身上全部衣服的负担——衣服有什么意义呢?来吧!我现在说的是——和我一起晒晒你们美丽的肚皮吧。来吧!”我们向西行驶,正冲着下山的太阳;阳光从挡风玻璃射进来。“我们对着阳光驶去,敞开你们的胸怀吧。”玛丽卢毫不保守地照做了,我也这样。我们三个人都坐在前排。玛丽卢取出冷霜,替我们抹在身上,增加刺激。时不时有一辆大卡车疾驶而过;高坐在驾驶室里的司机瞥见一个赤裸的金黄色皮肤的美女同两个赤裸的男人坐在一起;他们从我们车子后窗消失的时候,只见他们的车子晃动了一下。两侧现在已是没有雪的蒿草平原绵延起伏。我们很快就到了岩石呈橘黄色的佩科斯峡谷地区。呈现眼前的天空深邃蔚蓝。我们下了车观看一处古老的印第安遗址。迪安依旧一丝不挂。玛丽卢和我穿上了大衣。我们嚎叫着在石头的废墟中间转悠。有游客看到迪安赤身裸体,但是以为自己眼花,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迪安和玛丽卢把汽车停在万霍恩附近,我睡的时候,他们做爱。我醒了的时候,我们的车正经过克林特和伊斯莱塔,穿过宽阔的里奥格兰德河谷,直奔埃尔帕索。玛丽卢又爬到后排,我爬到前排,我们又继续前进。我们的左边,隔着浩淼的里奥格兰德河,是墨西哥边境红褐色的山丘,塔拉乌马拉地区;柔和的暮霭落在山峰上。远处正前方是埃尔帕索和华雷斯的洒在广阔山谷里的灯光,山谷一览无遗,可以看到进进出出的火车机车喷出的蒸汽,仿佛是世界之谷。我们下坡驶入了山谷。
“得克萨斯克林特电台!”迪安说。他把收音机调到克林特电台的频率。电台每十五分钟播放一张唱片;其余的时间都播一家函授中学的广告。“这个节目覆盖整个西部,”迪安兴奋地嚷道。“我在少年犯管教所和监狱的时候白天黑夜都听这个节目。我们都写信报名。如果考试及格,就可以收到邮寄来的一张中学毕业文凭的复印件。西部的年轻牧人,不管是谁,都给电台去信;他们能收听到的只有这个电台;你在斯特灵、科罗拉多、拉斯克、怀俄明,不管什么地方打开收音机,听到的就是得克萨斯克林特电台,得克萨斯克林特电台。放的唱片永远是西部牛仔音乐和墨西哥音乐,绝对是美国有史以来最糟糕的节目,大家都无可奈何。他们的覆盖面极广;全国都包括在内。”我们看到克林特棚屋后面高耸的天线。“哦,老兄,我要告诉你们的事情太多了!”迪安眼泪汪汪地嚷道。天擦黑时,我们直面旧金山和西海岸,身无分文地进入埃尔帕索。我们必须弄些买汽油的钱,否则寸步难行。
我们想尽办法。我们打电话给旅行社,但当晚没有去西部的人。你可以通过旅行社寻找愿意出汽油钱搭车旅行的人,这在西部是合法的。随机应变的人带着磨损严重的手提皮箱坐着等候。我们去灰狗长途汽车站,看看有谁要去西海岸,然后说服他们把钱给我们,搭我们的车去。但是我们太腼腆了,不好意思开口。我们悲哀地闲逛。外面很冷。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看到性感的玛丽卢心痒难熬,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迪安和我商量了一下,我们得出结论:不干这种下流的事。一个从少年犯管教所出来不久的傻头傻脑的小伙子提出要参加我们的行列,他和迪安跑去买啤酒。“来吧,伙计,咱们去砸人家的脑袋,抢他的钱。”
“完全同意,伙计!”迪安喊道。他们飞快地冲出去。我一时为他们担心;但是迪安只想同那个小伙子出去欣赏一下埃尔帕索的市容,找些刺激。玛丽卢和我在汽车里等候。她伸出两臂抱住我。
我说:“哟,卢,等我们到了旧金山再干吧。”
“我不管。迪安反正都要甩掉我的。”
“你什么时候回丹佛?”
“我说不好。我不在乎自己干什么。我能同你一起回东部吗?”
“我们要在旧金山弄些钱。”
“我认识一家便餐店,你可以找一份售货员的工作,我可以当服务员。我还认识一家旅馆,可以赊账,让我们借住。我们要厮守在一起。哎呀,我真不开心。”
“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年轻姑娘?”
“所有的事情都叫我不开心。哦,妈的,我希望迪安别再这么疯疯癫癫了。”这时迪安眼睛闪闪发亮,格格笑着回来,跳进汽车。
“真是精神病,哇!他那样的人我见得多了!我见过千千万万,都一模一样,思想也是同样的模式,哦,万变不离其宗,时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他踩足油门,弓着背伏在方向盘上,车声隆隆地驶出了埃尔帕索。“我们非找一些搭车的人不可。我相信我们能找到。嗨!嗨!咱们走啦。当心!”他朝一个摩托车手嚷道,同时打了一把方向盘,避开摩托车手,接着又躲开一辆卡车,颠簸着开出了市区。河对岸是华雷斯珠宝般的灯光、奇瓦瓦凄凉干旱的土地和璀璨的星星。这一阵子,玛丽卢一直用眼角瞅着迪安——一副阴沉悲哀的神气,仿佛她要砍下他的脑袋,把它藏在柜子里,她对他的爱含有如此深沉的妒忌和悔恨,以致达到了凶猛、轻蔑和疯狂的程度,她的笑容带有一种温柔的溺爱,同时也有一种邪恶的记恨,我看了不由得对她产生不寒而栗的畏惧,她知道她的爱不会得到任何结果,因为当她瞅着他那含有男性的矜持和心不在焉的瘦削的长脸时,她知道他太疯狂了。迪安深信玛丽卢是个水性杨花的婊子;他向我吐露说,她爱说谎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程度。但是,她用这种眼神瞅着他时,这也是爱情的流露;迪安注意的时候,总是从他永恒的梦想中转过脸来,睫毛闪忽,露出雪白的牙齿,讨好地假笑着。于是,玛丽卢和我都笑了——迪安并没有尴尬的样子,只是快活地傻笑,仿佛对我们说,我们不是得到了刺激吗?就是这样。
出了埃尔帕索,在苍茫的暮色中,我们看到一个蜷缩的瘦小的人伸出大拇指。那就是我们向往的要求搭车的人。我们把车停下,退到他面前。“你身边有多少钱,小伙子?”小伙子没有钱;他大约十七岁,面色苍白,一只手有残疾,发育不良,样子怪怪的,没有带行李。“他多么可爱,”迪安带着惊叹的神情转身对我说。“来吧,小伙子,我们捎带你出去——”那孩子看到了他的有利条件。他说,他有个姑妈在加利福尼亚的图莱里开一家食品杂货店,我们一到那里,他就替我们去找些钱。迪安笑得前仰后合,他和那个北卡罗来纳州的少年太相像了。“是啊!是啊!”他嚷道。“我们都有姑妈;好吧,我们走吧,我们一路前行,去看姑妈、姑夫和食品杂货店吧!!”于是我们有了一位新乘客,结果证明还是个相当不错的小家伙。他一句话也不说,光听我们谈话。他听了一会儿迪安的谈话后,也许认为他坐上了一批疯子的车子。他说他沿路搭车从阿拉巴马回到他家乡所在的俄勒冈。我们问他在阿拉巴马干什么。
“我去看我的舅舅;他原先说替我在锯木厂找一个工作。工作吹了,我只好回家。”
“回家,”迪安说,“回家,是啊,我明白,我们可以带你回家,不管怎么说,至少可以带到旧金山。”但是我们没有钱。我忽然想起,我可以向我在亚利桑那州图森的老朋友哈尔·辛哈姆借五元钱。迪安马上说,就这么决定,我们去图森。我们上路了。
我们夜里经过新墨西哥州的拉斯克鲁塞斯,破晓时到达亚利桑那。我睡了一大觉醒来,发现大家都睡得像羔羊似的,汽车停在一个只有上帝知道的地方,因为窗玻璃上都是水汽,我看不见外面。我下了车。我们的汽车停在大山里:山区的日出无比辉煌,淡紫色的凉爽的空气,山谷里翠绿的草地沾着露珠,金色的云朵变幻莫测;地上满是黄鼠洞、仙人掌和牧豆棵子。轮到我驾驶了。我推开迪安和那小伙子,为了节约汽油,我踩下离合器,松开油门,让汽车凭自重下山。我用这种方式一直滑行到亚利桑那州的本森。我忽然想起身上有一块价值四块钱的怀表,是罗科前不久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问加油站的工作人员,本森有没有当铺。加油站隔壁就有一家。我去敲门,当铺老板起床开门,不出一分钟,我把怀表换了一块钱,再换成汽油加进了油箱。现在我们的汽油足够开到图森了。我正要出发时,突然出现一个佩枪的大块头州警,要检查我的驾驶执照。“执照在后座那个人身上,”我回答说。迪安和玛丽卢盖着毛毯睡在一起,警察叫迪安下车。他突然拔出枪喝道:“举起手来!”
“警官,”我听到迪安的声调十分虚假可笑,“警官,我手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在扣裤子纽扣。”警察几乎笑出声来。迪安下了车,他身上的T恤衫沾满泥浆,破破烂烂,他揉着肚子,咒骂着到处寻找驾驶执照和汽车证件。警察搜查了我们的后备箱。证件没有任何问题。
“只是检查一下,”警察咧嘴笑着说。“你们可以走了。本森这个地方不坏;假如你们在这里吃了早餐,不妨玩玩。”
“是啊,是啊,”迪安根本不去理会他,开车走了。我们宽慰地舒了一口气。警察看到一帮开着新汽车、口袋里没有一文钱、要质当手表的小伙子都会产生怀疑。“哦,他们总是干涉人家的私事,”迪安说,“不过比起弗吉尼亚州的那个混蛋警察来,他要好多了。他们希望逮捕到头条新闻的人物;他们以为每辆汽车里都有芝加哥的黑帮。他们没有别的事可干。”我们继续驶往图森。
图森坐落在美丽的牧豆树丛生的河床地带,后面是白雪皑皑的卡塔利娜山脉。整个城市仿佛是一个大工地,人们乐观向上,熙来攘往,忙忙碌碌;晾衣绳、拖车式活动房屋;横幅招展的闹市街道;总之,非常具有加利福尼亚州的特色。辛哈姆住的洛维尔堡街在平坦沙漠河床地上的树木中间蜿蜒曲折。我们看见辛哈姆坐在院子里沉思。他是作家;专程来亚利桑那州安静地写书。他是个身材高大、笨拙腼腆的讽刺家,说话时总是把头扭向一边,含含糊糊地说些好笑的话。他的妻子和小宝宝和他一起住在他印第安继父盖的土坯小房子里。他的母亲住在院子对面她自己的房子里。他母亲是个活跃的美国妇女,喜爱陶器、念珠和书籍。辛哈姆从纽约来的信件中了解到迪安的情况。我们像一片云似的飘落到他家里,我们每一个人都饿得要命,包括那个手有残疾的搭车人阿尔弗雷德。辛哈姆在料峭的沙漠空气中穿着一件旧的运动衫,抽着烟斗。他的母亲请我们到厨房里去吃饭。我们用一口大锅煮了面条。
我们都坐进汽车到十字路口的酒店,辛哈姆兑现了一张五块钱的支票,把现钱给了我。
我们匆匆告了别。“确实是件乐事,”辛哈姆眼睛望着别处说。在沙漠那头的几株树后面,路边饮食店的霓虹灯招牌映着红光。辛哈姆写作感到疲倦时总去那儿喝一杯啤酒。他十分孤独,打算回纽约。我们驾车离去时,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退去,就像纽约和新奥尔良别的身影一样,心中不禁产生一种凄凉之感:他们毫无把握地站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下,周围的一切都被黑暗淹没了。去哪里,干什么?为何目的?——睡觉。但这帮愚蠢的家伙还是直奔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