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英雄 二、梅丽公爵小姐

五月十一日

昨天来到五峰城,在城郊玛舒克山脚下最高处租了一所房子,大雷雨落下时,乌云会垂到我的房顶上的。今天早晨五点钟,一打开窗子,屋子里就充满花香,那是从房前小小的花园里飘来的。正在开花的樱桃树枝儿向我的窗口伸来,一阵清风吹来,会把白色的花瓣撒到我的书桌上。从我这儿望去,三面景色都很优美。西面,五峰并峙的别什图山蓝郁郁的,宛如“暴风雨后的残云”11;北面,是高高的玛舒克山,好像一顶毛茸茸的波斯皮帽,遮住整个那一边的天际;朝东面望,更令人心旷神怡:下面我看到的是一座色彩斑斓的干净而清新的小城,富有疗效的矿泉水潺潺流着,操着各种语言的人群熙熙攘攘;再往远处看,一座座山峦逶迤伸展开去,像一座半圆形露天剧场,越远越蓝,也越苍茫,而在遥远的天边,一座座雪山连绵不断,像一条银链,打头的是卡兹别克山,结尾是双峰并峙的厄尔布鲁士山……住在这样的地方是惬意的!我全身的血管里都充溢着一种快感。空气又纯净又清新,像婴儿的吻;太阳明亮,天空湛蓝——还要怎样呢?还需要什么情欲、追求和悔恨呢?……不过,是时候了。我得到伊丽莎白温泉去,据说,凡是来温泉的人,早晨都要在那里聚会。

我往下走,走到小城中心,便顺着林阴道往前走去,在林阴道上遇到几伙愁眉苦脸的人慢慢地爬坡。那多半是草原上的地主人家:这从做丈夫的破旧老式外套和妻子女儿非常讲究的服饰上立刻就可以猜度出来。显然,所有到温泉来的青年人他们都注意到了,因为他们都带着亲热的好奇神气把我打量了一番,彼得堡的常礼服式样使他们眼花缭乱,但是,一认出我的普通军人肩章12,就气嘟嘟地转过脸去。

当地权贵的太太们,也可以说是温泉的女主人们,倒是多情一些。她们有长柄眼镜,她们不怎么注意军服,她们在高加索习惯了在带号码的纽扣13底下找到火热的心,在白色军帽14下发现有教养的头脑。这些太太非常和蔼可亲,而且能和蔼可亲很久!她们年年都要换一批新的崇拜者,也许这正是她们盛情殷殷的秘密所在。我顺着一条窄窄的小路上坡,朝伊丽莎白温泉走,赶到一伙儿穿便服和军装的男子前头。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在疗养的人中间是一个特殊阶层。他们不喝矿泉水而喝酒,很少出来散步,追逐女人也不过是逢场作戏;他们赌钱,抱怨日子无聊。他们是公子哥儿,他们在把兜着的杯子往矿泉水井里放的时候,摆出一副学院派的姿势;穿便服的系的是淡蓝色领带,穿军服的衣领里都露着褶边儿。他们对外省女士流露出十分瞧不起的神气,艳羡京城的贵族客厅,却不得其门而入。

终于,来到井口……在井旁边的一块场地上,盖了一座红顶小房子,房子下面是浴池;再过去是一条游廊,下雨时游人就可以在里面散步。有几位负伤的军官收起拐杖,坐在长凳上,脸色苍白,一副忧郁神气。有几位女士快步在场地上来来回回走着,等待矿泉水产生功效。在她们当中有两三张漂亮的脸蛋儿。在玛舒克山山坡上一丛丛葡萄藤中,不时闪现出花哨的女帽,那是寻找僻静的一对对情侣,因为我总会在这样的女帽旁边发现一顶军帽或者一顶不像样的圆帽。在一处陡峭的山岩上建了一座亭子,叫“风琴亭”;这儿站着不少观赏风景的人,用望远镜望着厄尔布鲁士山;其中有两位家庭教师,是带着自己的学生来治瘰疬病的。

我走得气喘吁吁,便在山边上站了下来,靠在一座小房子的墙角上,欣赏起周围美丽如画的景色,忽然听见背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

“毕巧林!来这儿很久了吗?”

我回头一看:是格鲁什尼茨基!我们拥抱了。我是在战斗部队里跟他认识的。他的腿被子弹打伤了,他比我早一个星期来到温泉。

格鲁什尼茨基是个士官生。他服役只有一年,穿着厚厚的士兵大衣,穿起来倒也别有一副派头。他接着一颗士兵的乔治十字章。他身材很好,黑黑的皮肤,黑头发;看样子有二十五岁,其实未必到二十一岁。他说话的时候,总是仰着头,并且不时地用左手捻弄小胡子,因为右手拄着拐杖。说话又快又造作。有一种人,不论遇到什么场合,都会说一套现成的漂亮话,他们不会被真正美好的事物所打动,却煞有介事地装出一副具有超凡的胸怀,崇高的激情和特别的感触的样子——他就属于这种人。博取印象——是他们的一种乐趣;风流的外省女子对他们倾倒到发狂的程度。到了老年,他们或者成为安分守己的地主,或者成为酒鬼,有时两者都是。他们的心灵中常常有许多美好之处,却没有丝毫诗意。格鲁什尼茨基特别喜欢的是高谈阔论,只要谈话一超出一般见解的范围,他就会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我从来无法跟他争论。他不回答你的反驳,也不听你说话。只要你一住口,他就开始长篇大论,他的话从表面上似乎跟你说的有些联系,实际上只是演说的继续发挥。

他说话相当俏皮,往往很风趣,但却不中肯,不辛辣,不一针见血。他不了解人,不了解别人最敏感之处,因为他一辈子关心的只是自己。他的目的——是成为小说中的英雄。他常常想方设法使别人相信,他生来不是人间俗物,注定要经受一番神秘的折磨,而他自己对这一点几乎也深信不疑。因此他十分骄傲地穿着他那厚厚的士兵大衣。我了解他,就因为这样他很不喜欢我,虽然表面上我们亲亲热热的。格鲁什尼茨基以骁勇过人著称,我见过他作战,他挥舞着马刀,叫喊着,眯着眼睛往前直冲。这似乎不是俄罗斯式的勇敢!……

我也很不喜欢他。我觉得,我跟他总有一天会狭路相逢,我们中间的一个不会有好下场。

他来高加索,也是他的浪漫主义的狂热结果。我可以肯定,他在离开父亲的村子的前夜,会带着一脸忧伤的神情对一个漂亮的农家女子说,他出来不是平平常常地当兵服役,而是寻死,因为……他说到这里,肯定会用手捂住眼睛,又这样说下去:“不,您(或者你)不必知道这事儿!您的纯洁的心知道了会发抖的!而且又何必知道呢?我又算您的什么?您了解我吗?……”诸如此类的话。

他自己就对我说过,促使他进入某团的原因,将成为他和苍天之间永恒的秘密。

不过,格鲁什尼茨基在脱掉悲剧角色外衣的时候,还是相当可爱,相当有趣的。我看到他跟女人在一起,觉得很有意思。我心想:瞧吧,他多么带劲儿!

我们见了面,像老朋友一样。我向他问起温泉上的日子是怎样过的,有一些什么样的头面人物。

“我们的日子过得相当平淡。”他叹了一口气,说,“那些早晨喝矿泉水的,像一切病人那样委靡不振;那些晚上喝酒的,像一切健康人那样令人生厌。一伙儿一伙儿的女人是有的,可是跟她们在一块没有多大味道。她们只会打打牌,打扮得又乡气,法国话说得又蹩脚。今年从莫斯科来的,只有一位李戈甫斯科伊公爵夫人和她的女儿;可是我不认识她们。我这件士兵大衣是不受欢迎的标志。它博得的同情就像施舍一样令人难受。”

就在这时候,有两位女士从我身旁走过,朝井边走去:一位上了年纪,另一位很年轻,很苗条。因为帽子遮着,我没有看清她们的脸。但是她们穿戴极其优雅,样样无可挑剔。年轻的身穿珍珠灰的高领连衫裙,柔软的脖子上围一条轻飘飘的丝绸围巾。一双深褐色皮鞋把她的纤足一直裹到踝边,显得那样好看,连一个不懂美的奥妙的人见了,哪怕由于惊讶,也会啊呀一声。她那轻盈而大方的步态具有一种清纯、难以捉摸而又亲切悦目的风韵。当她经过我们身旁时,身上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香气,亲爱的女人的书信有时就有这种气味儿。

“这就是李戈甫斯科伊公爵夫人,”格鲁什尼茨基说,“跟她在一起的是她的女儿梅丽——梅丽是她给女儿取的英国名字。她们来这儿才三天。”

“不过,你不是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吗?”

“是的,我是偶然听到的。”他红了红脸,回答说,“老实说,我不想跟她们认识。这些傲慢的贵族把我们这些当兵的都看作野人。至于带号码的军帽底下是什么样的头脑,士兵大衣底下是什么样的心,管她们什么事?”

“好可怜的大衣呀!”我微微一笑,说,“哦,那位走到她们跟前那样殷勤地递给她们杯子的先生是什么人呀?”

“噢呀!那是莫斯科的公子哥儿拉耶维奇!他是个赌棍。这从他那蓝背心上挂着的老粗的金链子一下子就可以看出来。他那粗手杖简直跟鲁宾逊的一样,那算什么呀?还有他那大胡子,头发梳得跟庄稼汉一样。”

“你把整个人类都恨遍了。”

“这是有原因的……”

“噢!真的吗?”

这时那两位女士离开井边,来到我们这儿。格鲁什尼茨基连忙拄起拐杖,做出一个戏剧性的姿势,并且用法语大声回答我说:

“我的好哥儿,我痛恨人类,为的是免得瞧不起人类,不然的话,人生就成为太令人生厌的滑稽戏了。15”

漂亮的公爵小姐转过脸来,送给这位好口才的一个长长的、好奇的眼波。那眼波的表情很难捉摸,但那不是嘲笑,因此我衷心地为他庆幸。

“这位梅丽公爵小姐实在太美了。”我对他说,“她有一双天鹅绒般的眼睛——就是像天鹅绒。我劝你,在谈到她的眼睛时,一定要用这个形容词——上下睫毛都很长,连阳光都照不到她的瞳仁。我很喜欢这一双没有反光的眼睛,这双眼睛十分柔和,似乎在抚摩你……不过,她的脸似乎更是无可挑剔……还有,那牙齿白不白?这一点很重要!可惜的是,她听了你的漂亮话没有对你笑一笑。”

“你谈一个漂亮女人,就像谈一匹英国马一样。”格鲁什尼茨基十分愤慨地说。

“我的好哥儿,16”我尽量模仿他的腔调,也用法语回答他说,“我瞧不起女人,为的是免得爱女人,不然的话,人生就成为太可笑的情节剧了。17”

我转身走了,离开了他。我在葡萄架下的小路上,在一块块岩石和岩石上生长的一丛丛灌木之间溜达了有半个小时。天气热起来了,于是我急忙往家走。在经过矿泉旁边的时候,我在有顶的游廊里停下来,要在游廊的凉荫里歇一会儿,却使我有机会看到一个十分有趣的场面。登场人物的位置是这样的:公爵夫人和那个莫斯科的公子哥儿坐在游廊里的长凳上,两个人似乎认真在谈什么事儿;公爵小姐显然已经喝完最后一杯矿泉水,正若有所思地在井边来来回回走着;格鲁什尼茨基紧靠井边站着;场地上再没有别的什么人了。

我走近些,躲在游廊的角落里。就在这时候,格鲁什尼茨基失手把他的杯子掉在沙地上,他使劲弯腰去拾杯子,可是受伤的那条腿碍他的事。好可怜呀!他拄着拐杖,不论怎样想方设法,都没有用。他那张善于表情的脸真的表现出痛苦的神情。

这一切梅丽公爵小姐看得比我更清楚。

她比小鸟更轻盈地飞到他跟前,弯下腰,拾起杯子,递给他,那动作真是说不出的优美。随后,她一张脸变得通红通红的,回头朝游廊看了看,相信她妈妈什么也没有看见,似乎立刻就放下心来。格鲁什尼茨基刚要开口说谢谢她,她已经跑远了。过了一会儿,她跟着母亲和那个公子哥儿从游廊里走出来,但在从格鲁什尼茨基身旁经过时,却摆出庄重和高傲的样子,连头都不转一下,也不理睬他那火辣辣的目光,他用那目光送了她很久,直到她下了山,消失在林阴道的椴树丛中……后来她的帽子又在街上闪过;她跑进了五峰城一座极讲究的房子的大门。公爵夫人跟着她走过去,在大门口跟拉耶维奇鞠躬告别。

这时候可怜的多情士官生才发现我在场。

“你看见了吗?”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说,“这简直是一位天使!”

“为什么?”我装出单纯无心的样子问。

“难道你没看见吗?”

“哦,我看见了:她把你的杯子拾起来了。要是一个看守人在这儿,也会这样做的,而且更麻利些,因为希望得到几个酒钱。不过,显然,她是很可怜你的:你那条打穿的腿着地时,你那副脸相太可怕了……”

“当她脸上洋溢着一片热情的时候,难道你看了一点也不动心吗?”

“不。”

我是说谎,不过我是想惹他发火。我生来就喜欢作对。我整个的一生不过是一连串跟心灵或理智作对的可悲和失败的事例。跟古道热肠的人相处,我往往感到冷若冰霜。我想,如果常常跟死气沉沉的、冷漠的人打交道,我一定会变成一个热情洋溢的幻想家。我还要坦白地说,此时此刻我心里掠过一丝很不愉快而又很熟悉的感情,那就是嫉妒。我勇敢地说“嫉妒”,是因为我惯于向自己承认一切。而且,未必有哪个年轻人(自然是指生活在上流社会,虚荣惯了的年轻人),遇到一个打动他的空虚心灵的漂亮女子,这女子忽然当着他的面公然垂青于另外一个跟她同样不相识的人,他会不受震动,不感到不快的。我敢说,未必有这样的年轻人。

我和格鲁什尼茨基一声不响地下了坡,从林阴道上走过,经过我们的美人儿走进去的那所房子的窗前。她坐在窗口。格鲁什尼茨基扯了扯我的手臂,向她投了一个含含糊糊的情波,这样的眼波对女人是很少起作用的。我拿起带柄眼镜对准了她,就发现,她接到他的眼波笑了笑,看到我无礼地举起带柄眼镜,生气得不得了。一个高加索军人竟敢拿眼镜对准一位莫斯科的公爵小姐,真是岂有此理!……

五月十三日

有一位医生来看我,他名叫魏奈,不过他是俄罗斯人。这有什么稀罕的?我认识一个姓伊凡诺夫的,是一个德国人18。

魏奈在很多方面都是了不起的人。他是一个怀疑主义者和唯物主义者,几乎和所有的医生一样,但他同时又是诗人。而且是很地道的诗人——在行动上永远是诗人,在谈吐上也往往是诗人,虽然他这一辈子连两行诗也没有写过。他研究过人变化多端的心弦,就像有些人研究尸体的血管一样,可是他从来不会运用他的知识,就好比一位优秀的解剖学家有时也不会医治疟疾!魏奈常常偷偷地嘲笑自己的病人,但有一次我看到他为一名要死的士兵痛哭……他很穷,梦想成为百万富翁,可是他不贪任何非分之财。他有一次对我说,与其借钱给朋友,不如借钱给敌人,因为这是花钱白做好事,其实一方的宽宏大量,只能加深另一方的仇恨。他的嘴很厉害,经他的嘴一挖苦,不止一个好人成了出名的浑蛋。他的对手们,那些心怀妒忌的温泉上的医生,散布流言飞语,说他画漫画嘲笑自己的病人,病人都火了,几乎都不找他看病了。他的朋友们,也就是一些在高加索服过役的真正正派的人,想方设法为他恢复败坏了的名声,可是毫无效果。

魏奈是这样一种人:乍一看是叫人不愉快的,但等到从那不端正的相貌中看出一颗饱经风霜的崇高心灵的印迹时,就叫人喜欢了。有不少事例说明,女人是会发疯似的爱上这样的人,而且不愿拿这样的人的刀陋去换取最鲜艳、最红润的恩底弥翁19式的美貌。应该为妇女们说句公道话,她们对于心灵美具有特别灵敏的感觉;也许就因为这样,像魏奈这样的人才如此热爱女人。

魏奈小小个头儿,又瘦又弱,像个孩子,他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像拜伦一样;他的头跟身子相比,显得很大;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因而显露出头盖骨的凹凸不平,那凹凹凸凸的错综复杂程度,准会使骨相相士大吃一惊。他的一双黑黑的小眼睛总是滴溜溜转个不停,竭力要看透您的心思。他穿戴又雅致又整洁;他那一双露着青筋的瘦小的手一戴起淡黄色手套,显得很好看。他的常礼服、领带和背心总是黑色的。年轻人都管他叫梅菲斯特20,他听到这个绰号表示十分生气,实际上这使他沾沾自喜。我们很快就相互了解了,并且成了朋友,因为我是不善于交朋友的:两个朋友中总有一个是另外一个的奴隶,虽然往往谁也不承认这一点。当奴隶我是不干的,而在这种情形下役使人也是一种麻烦的事,因为同时还得进行欺骗。何况我自己有仆人也有钱!我们是这样成为朋友的:我在某地许多闹闹嚷嚷的年轻人中间遇到了魏奈,晚会快结束的时候,谈话转到玄学方面,谈起信仰,各人的信仰都不相同。

“我呀,我只相信一件事……”医生说。

“什么事?”我很想知道这个一直不说话的人的想法,就问道。

“我相信,”他回答说,“或早或晚,我要在一个幸运的早晨死去。”

“我相信的要多些!”我说,“除了您说的,我还相信一件事,那就是,我是在一个最可恶的晚上不幸生下来的。”

大家都认为我们是在说废话,可是,说实在的,他们谁也没说过比这更有意思的话。从此以后,我们彼此就另眼相看了。我们常常相聚,常常在一起谈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而且一本正经,直到两个人都发现我们是在互相愚弄。这时,我们就会心地互相对看一眼,就像西塞罗21所说的罗马占卜官22那样,然后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这才分手,就这样快快活活地度过一个黄昏。

我躺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两手枕在脑后,这时魏奈走了进来。他坐到安乐椅上,把手杖放到角落里,打了个哈欠,说外面热起来了。我回答说,使我不安宁的是苍蝇,然后我们两个都不说话了。

“请您注意,亲爱的医生。”我说,“世界上要是没有傻瓜,就太单调乏味了……瞧,咱们两个都是聪明人,咱们事先知道,不论什么事争论起来都没完没了,因此咱们就不争论,咱们彼此知道对方几乎所有的隐秘思想,一句话就是整个故事,我们可以透过三层外壳看到对方每一种感情的内核。可悲的事我们觉得可笑,可笑的事我们觉得伤心。不过,说实在的,我们对一切都相当冷淡,只是除了对自己。所以,我们不可能交流感情和思想,我们想知道的,彼此已经知道了,就再也不想知道什么了;只剩了一个办法:讲讲新闻。那您就给我讲点儿什么新闻吧。”

我说了这一大篇话,觉得累了,就闭上眼睛,打了个哈欠。

他想了想,回答说:

“在您的一大篇废话里,还是有点儿什么意思的。”

“是两点儿!”我回答说。

“您给我讲一点儿,另一点儿我来讲。”

“好的,您先讲吧!”我依然望着天花板,心里暗暗笑着说。

“您是想知道来到温泉上的一个什么人的某些底细,而且我已经猜到您关心的是什么人,因为那一边已经在打听您了。”

“医生呀!咱们根本不需要谈话:咱们彼此把心思都看透了。”

“该您讲另一点儿了……”

“另一点儿就是:我想要您讲点儿什么事儿。因为,第一,听比讲省力气;第二,不会说漏了嘴;第三,可以知道别人的秘密;第四,因为像您这样的聪明人,喜欢听人说不如喜欢说给人听。现在言归正传:李戈甫斯科伊公爵夫人对您说过我一些什么?”

“您就认定是公爵夫人……而不是公爵小姐吗?”

“可以肯定。”

“为什么?”

“因为公爵小姐问起过格鲁什尼茨基。”

“您很有推断才能。公爵小姐是说过,她可以肯定,这个穿士兵大衣的年轻人是因为决斗降为士兵的……”

“我希望您让她保留这种愉快的误解……”

“当然。”

“好戏开场了。”我兴奋得叫起来,“咱们就看看这出喜剧怎样收场吧。显然是命运照顾我,让我不要太寂寞。”

“我预感到,”医生说,“可怜的格鲁什尼茨基将成为您的牺牲品……”

“您说下去,医生……”

“公爵夫人说,她觉得您很面熟。我对她说,想必是她在彼得堡一些社交场合遇到过您……我说了说您的名字。您的名字她是听说过的。看来,您的事在那里曾经轰动一时呢……公爵夫人讲起您的一些事,看样子,除了社交界的一些流言飞语,还自己添枝加叶……女儿听得津津有味。您在她的心目中成了新派小说里的英雄……我没有反驳公爵夫人,虽然我知道她是在信口胡扯。”

“够朋友!”我说着,向他伸出一只手。他动情地握了握,又接着说:

“您要是愿意的话,我来介绍您……”

“得了吧!”我两手一扬,说,“难道英雄还要别人介绍吗?英雄只有在生死关头挽救佳人时跟佳人相识……”

“您真的想追求公爵小姐吗?……”

“不想,一点也不想……医生,终于我赢了,您没有琢磨出我的心思!……不过,医生,这事也使我很苦恼。”我沉默了一小会儿之后,又说下去:“我从来不自动公开自己的秘密,却非常喜欢让别人猜一猜,因为这样的话,如果想赖,随时都可以赖掉。不过,您应该把他们母女给我描绘一番了。她们是什么样的人?”

“首先,公爵夫人是一个四十五岁的女人。”魏奈回答说,“她的胃极好,血液却坏了:脸上一块块红斑。她的后半生是在莫斯科度过的,在那儿生活安逸,身体发福了。她喜欢听不怎么正经的笑话,有时女儿不在屋里,自己也讲一些不太雅的事儿。她对我说过,女儿纯洁得像鸽子一般。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真想回答她,叫她放心,这话我对谁都不会讲的!公爵夫人是来治风湿病的,女儿天知道是治什么病;我叫她们每人每天喝两杯矿泉水,每星期洗两次温泉澡。公爵夫人似乎不习惯支使人;很看重女儿的聪明和学识,女儿能读拜伦的英文原著,又懂代数,在莫斯科,显然有些小姐做起学问,真的,她们这样很好!我们一些男子实在很不可爱,跟他们调情,在一个聪明女子应该是受不了的。公爵夫人非常喜欢年轻人;公爵小姐却有点儿瞧不起年轻人,这是莫斯科风气!她们在莫斯科只赏识会说俏皮话的四十岁男子。”

“您在莫斯科待过吗,医生?”

“待过,我在那儿行过医。”

“您再说下去吧。”

“噢,不过,好像该说的都说了……对了!还有呢;公爵小姐好像喜欢谈论感情、爱好之类的话题……她在彼得堡待过一个冬天,她不喜欢彼得堡,尤其是那儿的社交界,想必她是受到什么冷遇。”

“您今天在她们那儿没见到什么人吗?”

“见到的,有一位副官,是一位很拘谨的近卫军,还有一位新来的太太,是公爵夫人丈夫家的亲戚,十分标致,但似乎病得很厉害……您在井边没有遇见过她吗?她中等身材,金黄头发,五官端正,脸色是肺痨病人的脸色,右腮上有一颗黑痣。她的脸表情之丰富,简直使我吃惊。”

“一颗黑痣!”我小声嘟哝说,“是真的吗?”

医生朝我看了看,一只手按住我的胸口,得意洋洋地说:“您认识她呢。”我的心确实比平时跳得猛烈。

“这下子轮到您赢了。”我说,“不过我信得过您,您不会出卖我的。我还没有见过她,但可以肯定,从您的描绘中认出了我以前爱过的一个女子。您不要对她说到我一个字,要是她问起来,您只管说我的坏话就是了。”

“好吧。”魏奈耸耸肩膀说。

他一走,我就深深感伤起来,心里沉甸甸的。是命运要我们在高加索重逢,还是她知道会在这儿遇到我而特地赶来的?……我们又怎样见面呢?……还有,这究竟是不是她呢?……我的预感从来没有错。天下再没有人像我这样摆脱不掉往事的缠绕:每想起过去的悲伤或欢乐,心里就阵阵酸楚,往事历历浮上心头。我生就的痴心,忘不了旧情点点滴滴。

下午六点钟左右,我朝林阴道上走去,那儿有一群人。公爵夫人和小姐坐在一条长凳上,周围有不少年轻人,争先恐后地向她们献殷勤。我在不远处另一条长凳上坐下来,叫住两位熟识的军官,给他们讲起一桩事儿,显然讲得很好笑,因为他们像发了疯似的哈哈大笑起来。小姐周围有几个人受好奇心驱使,来到我这儿,其余的一些人也一个一个地离开她,加入我这一伙儿。我不停地讲,我的笑话俏皮得要命,嘲笑从旁边路过的一些怪模怪样的人,尖酸无比……我一直使人家听得非常快活,一直到太阳落山。有好几次公爵小姐挽着母亲的胳膊,并且由一个瘸腿的小老头儿陪着,从我身边走过,她的目光几次落在我身上,流露出懊恼的神气,虽然竭力装作毫不在意……

“他给你们讲的是什么呀?”她问一个出于礼貌回到她身边的年轻人。“准是非常动人的故事——他在战斗中的英雄事迹,是吗?……”她说这话声音很大,想必是故意刺我的。“啊哈!”我在心里说,“亲爱的小姐,您气得不轻呢;等着瞧吧,还有好戏在后头呢!”

格鲁什尼茨基像只饥饿的野兽似的盯着她,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她。我可以打赌:明天他准会请一个什么人把他介绍给公爵夫人。她会非常高兴的,因为她感到寂寞了。

五月十六日

在这两天里,我的事大有进展。公爵小姐把我恨死了。有人已经把她说我的两三句挖苦话转告我了,挖苦得相当尖刻,但又使我感到十分荣幸。她感到十分奇怪,像我这样一个人,出入上流社会惯了的,又和她在彼得堡的一些表姐妹和姑妈、姨娘那样亲近,竟不想方设法跟她结识。我们每天都在井边和林阴道上相遇。我使出浑身解数,吸引她的追逐者——精神抖擞的副官,脸色苍白的莫斯科人和另外一些人,几乎总是成功的。我一向恨死了在家里招待客人,可是现在我这儿天天宾客盈门,吃午饭,吃晚饭,打牌。呜呼,我的香槟酒竟胜过了她那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

昨天我在契拉霍夫的铺子里遇到她,她要买一条精美的波斯毯,正在讲价钱。小姐央求妈妈不要心疼钱,这条毯子会把她的闺房装饰得多么漂亮呀!……我多出四十卢布把这条毯子抢买过来,我因此得到她赏赐一眼,那一眼充满最令人销魂的嗔怒。午饭前后,我吩咐把毯子披在我的切尔克斯马身上,牵着马特意从她窗前走过。魏奈当时正在她们家里,后来他告诉我,这场戏的效果是最富有戏剧性的。小姐想招兵买马来对付我。我甚至发现,已经有两位副官当她在场时跟我只是冷冷地点点头了,尽管他们天天都在我这儿吃饭。

格鲁什尼茨基摆出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两手抄在背后走来走去,对谁也不理睬。他的腿忽然好了,走路几乎不瘸了。他找到机会跟公爵夫人聊起来,并且对小姐说了些恭维话。她显然不怎样挑剔了,因为从此她就用最温柔的微笑回答他的鞠躬。

“你一点不想跟李戈甫斯科伊一家人结识吗?”他昨天问我。

“一点不想。”

“得了吧,这在温泉上是最令人愉快的一家呢!此地的精华全汇集在那儿了!……”

“我的好哥儿呀,就连外地的精华我也讨厌透了。你经常到她们家去吗?”

“还没去过呢;我不过跟小姐说过两三次话儿,你也知道,这样就贸然上人家家里去,有点儿不合适,虽然此地就兴这样……如果我戴上肩章,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得了吧,你倒是这样更招人喜欢了!你简直不会利用自己的有利地位:一件士兵大衣会使你在任何一位多情小姐眼里成为英雄,落难的英雄。”

格鲁什尼茨基得意地笑了笑。

“别瞎扯吧!”他说。

“我可以肯定,”我又说,“小姐已经爱上你了。”

他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朵,并且神气起来。

虚荣心呀,虚荣心!你真是阿基米德想拿来撬起地球的杠杆!

“你总是开玩笑。”他装着生气的样子说,“首先,她还不怎么了解我呢……”

“女人就爱她们不了解的人。”

“可我根本无意讨她喜欢呀,我只是想结识这令人愉快的一家。如果我有什么指望,那就太可笑了……如果是您,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您在彼得堡百战百胜,只要眼睛一瞟,女人就酥了……不过,毕巧林,你可知道,她说你什么来着?……”

“怎么,她已经对你说过我了?……”

“不过,你不要高兴。我有一回跟她在井边说起话儿,那是很偶然的;她才说了两句,接着就问:‘那位先生目光那样令人不快,令人受不了,那是什么人呀?他跟您在一起的,就是那天……’她想起她做的好事,脸红了红,不愿说出是哪一天。我就回答说:‘您不必说是哪一天,那一天我永远记得的。’我的好朋友毕巧林呀,她对你的印象才坏哩……唉,真可惜呀!因为梅丽太可爱了!……”

应该指出,有些人谈到女人,即使刚刚认识,只要这女人有幸使他们喜欢,他们就要管她叫“我的梅丽”“我的莎菲”,格鲁什尼茨基就属于这一类人。

我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回答他说:

“是的,她长得不错……不过,格鲁什尼茨基,你要当心!俄罗斯小姐多半追求的只是柏拉图式的爱情,不带有结婚的意图,柏拉图式的爱情是最不安宁的。有些女人是希望男人让她们开心,公爵小姐似乎就是这种女人。她在你身边要是一连有两分钟感到无聊,你就彻底完了。你沉默不语,必须挑动她的好奇心;你说起话来,必须让她的好奇心永远得不到完全满足;你要时时刻刻让她心神不宁。她会一次又一次公开表示为了你不顾舆论,并且把这叫作牺牲,而为了取得补偿,就会折磨起你来,以后还会干脆说,她看见你就受不了!你要是不能控制她,就是得到第一次吻,未必能得到第二次。她跟你调情调够了,过一两年就会乖乖地听妈妈的话去嫁给一个丑八怪,并且会使自己相信,她命里就是不幸的,会说,她只爱过一个人,那就是你,可是上天不让她跟你结合,因为你穿的是士兵大衣,尽管在这件厚厚的灰色士兵大衣里面跳动着一颗热诚而高尚的心……”

格鲁什尼茨基用拳头在桌上一擂,就在房间里前前后后踱了起来。

我在心里哈哈大笑,而且有一两次微微笑出来,幸亏他没有发觉。

显然他堕入情网,因为他比原来更轻信了。他甚至戴起一只本地造的镶黑银的戒指,我觉得这很值得研究!我仔细观察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呀?原来戒指背面用小字刻着梅丽的名字,旁边还刻了她捡起那只值得纪念的杯子的日子。我没有说出我这一发现,我不想迫使他承认!我要他自动选择我作心腹,那样我就可以开开心心了……

今天我起身很晚,来到井边,已经没有一个人了。大气渐渐热起来,一朵朵蓬松的白云从白雪皑皑的高山那边急驰而来,预示大雨即将来临。玛舒克山顶云雾缭绕,好像一支刚熄灭的火炬。一缕缕灰云像蛇一般缠绕在山顶周围,轻轻飘动着,好像在飞驰中被山上带刺的灌木挂住,飞不掉了。空气中充满雷电的气息。我走到通山洞的葡萄荫下的小道深处,不由得惆怅起来。我想起医生对我讲的那个腮上有痣的年轻女子。她来这儿干什么?……是不是她呢?我为什么认定那就是她呢?……为什么竟然如此深信不疑呢?腮上有痣的女子不是很多吗?我这样思索着,不觉来到山洞口。我一看:在洞口凉荫下石凳上坐着一个女子,头戴草帽,围着黑围巾,头低垂在胸前,脸被草帽遮住。为了不打扰她的沉思遐想,我已经想转身走了,这时她抬头朝我看了看。

“薇拉!”我不禁叫起来。

她打了个哆嗦,脸一下子白了。

“我知道您在这儿。”她说。我挨着她坐下来,握住她的手。一听见她那可爱的声音,我浑身的血管一阵颤动,这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了。她用她那深沉而安详的眼睛望望我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流露着不信任和类似责备的神情。

“咱们很久没见面了。”我说。

“很久了,而且咱们都变了很多!”

“就是说,你已经不爱我了吗?……”

“我嫁人了。”她说。

“又嫁人了?不过,几年前这种理由不也同样存在吗?可是那时候……”

她从我手里抽出手,两腮红了起来。

“也许,你爱你的第二个丈夫吧?”

她没有回答,并且扭过头去。

“还是他的醋劲儿太大?”

她仍然不做声。

“究竟怎么回事儿呀?是他年轻,漂亮,特别有钱,而且你怕……”我抬眼一看她,吓了一跳:她的脸流露着深深绝望的神情,眼里噙着泪水。

“你还是告诉我,”她小声说,“你折磨我,自己感到很快活吗?我倒是应该恨你的:自从咱们相识以来,你什么也没有给我,除了痛苦……”她的声音打起哆嗦,她朝我弯下身来,把头放到我的胸前。

我心想:“也许就因为这样你才爱我呢:欢乐易逝,悲伤难忘呀!……”

我紧紧搂住她,就这样我们待了好一阵子。终于我们的嘴唇凑到一起,融成一个热辣辣的、醉人的吻。她的手冰凉,头热得发烫。于是我们说起话儿,不过这些话儿形诸笔墨就会失去原意,也无法复述,甚至也无法记住,因为声音的含意代替和补充了语言的含意,像意大利歌剧里那样。

她怎么也不肯让我结识她的丈夫——就是我在林阴道上见过一眼的那个瘸腿小老头儿。她是为了儿子才嫁给他的。他很有钱,患有风湿病。我不敢说一句取笑他的话,因为她像尊敬父亲那样尊敬他!但也会像欺骗丈夫那样欺骗他!……总之,人心是仆怪东西,尤其是女人的心!

薇拉的丈夫谢苗·瓦西里耶维奇是李戈甫斯科伊公爵夫人的远亲。他住在她家旁边;薇拉常常到她家去。我答应她去结识李戈甫斯科伊一家,并且追求公爵小姐,以转移视线,免得大家注意她。这样做,一点也不会打乱我的计划,而且我会很快活的!

快活呀!……是的,我已经度过了那个精神生活时期,那时只是追求幸福,那时的心感到必须强烈而火热地爱一个什么人;现在我只是希望被人爱,而且只是被很少的人爱;甚至我觉得,只要能有人始终恋着我就足够了:人心的可怜习性呀!……

我只是一直感到奇怪:我从来没有做过我所爱的女子的奴隶,相反,我总是具有不可抗拒的权力,完全能操纵她们的意志和心,而且不必花什么力气。这是什么原因?是不是因为我从来不把什么看得太重,而她们却时时刻刻担心我会从她们手里跑掉?也许这样强壮的肌体的磁性作用?还是我根本没遇到过性格刚强的女子?

应该承认,我的确不喜欢个性很强的女子,女人要刚强干什么?

对了,我现在想起来:有一次,只有一次,我爱过一个个性刚强的女子,我始终不能使她俯首帖耳……我们像敌人一样分手了。也许,如果我晚五年遇到她,我们不会那样分手的……

薇拉有病,病得很厉害,虽然她并不承认。我担心她有痨病或者另外一种病,这种病在法语里叫作慢性虚热——这根本不是俄国人的病,而且在俄语里也没有这种病的名称。

大雨来时我们还在山洞里,这使我们多待了半个钟头。她并不要我对她海誓山盟,也不问我两人分手后有没有爱过别人……她又像过去那样毫无顾虑地信任我了;我也不会欺骗她的:她是世界上我无法欺骗的唯一女子!我知道,我们很快又要分手,也许就是永别,各人走各人的路,直到坟墓。但对她的怀念会牢牢地留在我心里;我总是这样反复对她说,她也相信我,尽管她说不相信。

终了我们分手了。我目送她好一阵子,直到她的帽子隐没到树丛和岩石后面。我的心憋得难受,就像当年第一次分手时那样。啊,我多么高兴有这种感情呀!莫不是青春带着它那能使万物复苏的暴风雨想重新回到我身上,或者这只是青春临别的一瞥,是留作纪念的最后一样礼物?……可是,想到我的外貌还像个孩子,觉得实在可笑:脸虽然苍白,但还娇嫩,四肢灵活而匀称,浓浓的鬈发一团又一团,眼睛闪闪放光,热血沸腾……

我回到住处,骑上马,驰入草原。我爱骑一匹烈马,顶着旷野的风,在高高的草丛中奔驰。我如饥似渴地吞吸芳香的空气,放眼眺望碧色的远方,竭力捕捉那越来越清楚的景物的模糊轮廓。不论什么样的痛苦压在心头,不论什么样的操心事缠绕脑际,一下子都会烟消云散;心里会感到轻松,身体的疲劳会消除精神的不宁。看着南方阳光照耀下的郁郁苍苍的群山,看着蔚蓝的天空,或者听着流水从一个悬崖落到另一个悬崖的哗哗响声,就没有我不能忘记的女人的秋波了。

我想,那些在瞭望台上闲得打哈欠的哥萨克哨兵,看到我漫无目的地纵马驰骋,会纷纷猜测,纳闷很久,因为他们看到我的服装准会把我当成切尔克斯人。的确有人对我说过,我穿上切尔克斯服装骑在马上,比许多卡巴尔达人还像卡巴尔达人。确实,穿上这套讲究的军装,我就成了十足的花花公子:没有一条饰带不配称,武器名贵而装饰大方,皮帽上的毛不长也不短,长筒袜和皮靴都十分合脚,紧身上衣雪白,切尔克斯袍深棕色。我花过很多工夫学山民的骑马姿势,因此再没有什么比承认我的骑术是高加索路数的更能使我沾沾自喜的了。我养着四匹马:一匹自己骑,三匹给朋友骑,免得一个人在田野上跑没有味儿。朋友们很高兴来牵我的马,却从来不跟我一起驰骋。已经是下午六点钟了,我才想起该吃午饭了;我的马累坏了,我骑着上了大路,那是从五峰城通往德国侨民区的,温泉上的人常常到那儿去野餐。这条路弯弯曲曲从灌木丛中通过,往下进入几条不大的山沟,山沟里高高的草丛下有哗哗的小溪流过;周围像一座半圆形露天剧场似的矗立着一座座高大的青山,有别什图山、蛇山、铁山和秃山。我进入这样一条山沟,当地人叫作冲沟的,停下来饮马。这时候大路上出现了一伙儿闹闹哄哄、服装华丽的骑马人:女士们穿着黑色和淡蓝色骑装,男伴们穿着切尔克斯式和下诺夫哥罗德式混合服装,走在前面的是格鲁什尼茨基和梅丽小姐。

温泉上的女士们还担心切尔克斯人大白天会出来袭击;大概就因为这样,格鲁什尼茨基的士兵大衣外面挂了一把马刀和两支手枪。他这副英雄打扮非常可笑。一丛高高的树棵子把我遮住,他们看不见我,我却可以从枝叶缝里看到一切,并且可以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猜到,他们的谈话是很动情的。终于他们靠近了斜坡,格鲁什尼茨基抓住缰绳把小姐的马勒住,于是我听到了他们谈话的结尾:

“您就想一辈子待在高加索吗?”小姐说。

“我回俄罗斯有什么意思呀!”她的男伴回答说,“那地方,许许多多人因为比我有钱,会瞧不起我;这儿就不同,这件厚厚的大衣并不妨碍我跟您结识……”

“倒是恰恰相反……”小姐红了红脸,说道。

格鲁什尼茨基面露得意之色。他又接着说:

“在这儿,在野蛮人的枪弹下,我的生命会热热闹闹、不知不觉、飞快地逝去。只要上帝每年让我得到一位女子的明亮的一瞥,就像那……”

这时候他们来到我跟前,我照马抽了一鞭,我的马便从树棵子后面跳了出来……“我的天呀,切尔克斯人!……23”小姐吓得叫起来。

为了完全消除她的疑虑,我微微弯弯身子,也用法语回答说:

“不要怕,小姐,我不比您的英雄更危险。24”

她发起窘来——可是为什么呀?是因为自己错了,还是因为她觉得我的回答太无礼?我倒是希望,后一种猜测是对的。格鲁什尼茨基向我投来很不满意的一瞥。

时间已经很晚,大概是十一点钟了,我朝街心公园走去,到椴树阴下去散步。小城已沉沉入睡,只有几个窗子里亮着灯火。三面都矗立着玛舒克山的支脉,一座座悬崖黑糊糊的,山顶上覆盖着一片阴沉沉的乌云,月亮已经在东方升起,远处白雪皑皑的群山闪闪发亮,像一条银色流苏。哨兵的吆喝声和夜间无人干扰的温泉水流泻声混成一片。街上有时响起嘚嘚的马蹄声,伴随着诺盖式四轮大车的辘辘声和凄怆的鞑靼民歌声。我坐到一条长凳上,沉思起来……我觉得很需要说说心腹话儿,诉一诉衷肠……可是跟谁呢?……“薇拉现在在干什么?”我想着……只要此时此刻能握握她的手,我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我忽然听见又快又不均匀的脚步声……想必是格鲁什尼茨基……果然不错!

“从哪儿来?”

“从李戈甫斯科伊公爵夫人家。”他神气活现地说,“梅丽唱得多好呀!……”

“你知道吗?”我对他说,“我可以打赌,她不知道你是一个士官生,她以为你是一位降级的军官呢……”

“也许是吧!这关我什么事!……”他毫不在乎地说。

“不,我这只是随便说说……”

“你可知道,你今天把她气坏了?她认为这是闻所未闻的粗野无礼。我好不容易才使她相信,你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熟悉上流社会,绝不是有意侮辱她。她说,你的眼神十分傲慢,你一定自视甚高。”

“她没有说错……你不想保护她吗?”

“可惜,我还没有这种权利……”

“啊哈!”我在心里说,“显然他已经抱着希望了……”

“不过,这对你更不利了。”格鲁什尼茨基又说下去,“现在你想跟她们结识就难了,真可惜呀!在我认识的人家中,这可是最令人愉快的一家……”

我在心里笑了笑。

“在我来说,现在最令人愉快的就是我自己的家。”我打着哈欠说,并且站起来要走。

“不过,你还是说实话,你不后悔吗?……”

“笑话!只要我高兴,明天晚上就到公爵夫人家里去……”

“那咱们瞧吧……”

“为了让你开心,我甚至可以去追求公爵小姐……”

“好哇,只是要等她什么时候愿意跟你说话……”

“只要等到她厌烦了你的谈话的时候就行了……再见吧!……”

“我可要去转转——现在我一点也不想睡……你听我说,咱们不如到饭馆里去,那儿有赌局……我今天很需要强烈感受……”

“那我祝你好手气……”

我就回家了。

五月二十一日

过了差不多有一个星期,我还没有去结识李戈甫斯科伊公爵夫人一家。我在等待适当机会。格鲁什尼茨基像影子一样到处跟着公爵小姐,他们谈起来没完没了——他什么时候才使她厌烦呀?……她妈妈不注意这事儿,因为他没资格求婚。这就是做母亲的逻辑!我窥察出两三道柔情的眼波——这事儿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昨天在井边第一次出现了薇拉……自从我们在山洞里相会以后,她没有出过门。我们在同一时间把杯子放下去,她弯下腰,小声对我说:

“你就是不肯结识李戈甫斯科伊一家!……咱们只有在那儿才能见面呀……”

责怪起来了!……真烦人!不过我该责怪……

说来也巧,明天饭馆大厅里将举行募捐舞会,我要跟公爵小姐跳玛祖卡舞了。

五月二十二日

饭馆的大厅变成贵族俱乐部大厅。九点钟,人都到齐了。公爵夫人和女儿到得比较晚。很多女士怀着妒意和不善的用心把公爵小姐打量了一番,因为她打扮得太雅致了。那些自命为此地贵族靓女的,藏起妒意,纷纷凑到她跟前。有什么办法呢?凡是女人成堆的地方,立刻就会出现高等和低等两个圈儿。格鲁什尼茨基站在窗外一群人当中,脸贴在玻璃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女神。她从旁边走过,微微朝他点了点头。他的脸像太阳一样放起光来……跳舞是从波兰舞开始的;随后奏起华尔兹舞曲。踢马刺叮叮响起来,裙子的下摆飘起来,旋转起来。

我站在一位头上插粉红色羽毛的胖太太后面。她那衣服的华丽使人想起鲸须架式筒裙时代25,而她那斑斑驳驳、疙疙瘩瘩的皮肤却使人想起用黑色塔大绸做花斑的美好日子。她脖子上最大的一颗赘疣用宝石项链遮着。她对她的男伴——一位龙骑兵大尉说:

“这个李戈甫斯科伊公爵小组是一个顶讨厌的毛丫头!您想想看, ;她撞了我一下,也不赔个礼,还回过头来拿带柄眼镜对我瞧瞧。真是岂有此理!26……她有什么好神气的呀?真该好好地教训教训她……”

“这好办!”那位殷勤的大尉回答过,便朝另一个房间走去。

我立刻走到公爵小姐跟前,请她跳华尔兹舞,因为按照此地风气可以随便请陌生女子跳舞。

她好不容易憋住笑,掩藏起得意神气。不过她很快就装出一副十分冷淡,甚至严厉的样子:她大大咧咧地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把头微微朝一边歪了歪,我们就跳起来。我没见过比这更肉感更柔软的腰肢了!她那青春的气息轻轻拂着我的脸。有时一绺头发在华尔兹舞的旋风中从一头鬈发中飘散出来,在我火热的面颊上滑过……我跳了三圈。(她跳华尔兹跳得出色极了。)她娇喘吁吁,两眼迷离,半张着的嘴唇好不容易小声说了句应酬话:“谢谢,先生。27”

沉默了几分钟之后,我装出一副最恭顺的样子,对她说:

“小姐,我听说,虽然跟您还不认识,我已经不幸得到您的反感了……您认为我粗野无礼……这是真的吗?……”

“您现在是想要我相信这种看法是对的吗?”她扮出一副嘲讽的模样回答说,不过,那模样倒是跟她那张活泼的脸很相称。

“要是我有什么地方冒昧,得罪了您,那就请您允许我更冒昧地请求您原谅……真的,我倒是很希望向您证明,您把我看错了……”

“这在您会是很难的……”

“为什么?”

“因为您不常常在我们家,而这样的舞会恐怕也不是常常举行的。”

我心想,这就是说,她们家的门对我永远关起来了。

“您要知道,小姐,”我有些懊恼地说,“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抛弃一个悔罪的罪人,要不然他会因为绝望,犯下更大的罪过……到那时候……”

在我们周围响起一片哄笑声和叽咕声,我没有把话说完,就回过头去。在离我几步远处站着一伙儿男人,其中有那位龙骑兵大尉,对可爱的公爵小姐流露出明显的敌意;他不知为什么特别得意,搓着手,哈哈人笑着,跟同伙儿们挤眉弄眼。忽然从他们当中走出一位先生,穿燕尾服,留着长长的小胡子,一张脸红红的,踉踉跄跄地直冲着公爵小姐走来:他是个醉汉。他站到发窘的公爵小姐面前,两手抄到背后,拿灰迷迷的眼睛直盯着她,用嘶哑的尖嗓门儿说:

“请吧……嗯,这有什么!……我只是请您陪我跳跳玛祖卡舞……”

“您要做什么呀?”她用打哆嗦的声音说,一面向周围投出求救的目光。糟糕!她母亲离得很远,她熟识的男伴附近一个也没有,只有一位副官,似乎看到了这一切,可是躲到一堆人后面去了,免得卷入是非中来。

“怎么样呀?”醉汉对那位打手势鼓励他的龙骑兵大尉挤挤眼睛之后,又说,“难道您不赏脸吗?……我还是再一次斗胆请您跳玛祖卡舞……您也许以为我醉了吧?这没事儿!……这要潇洒多了,我可以向您保证……”

我看出来,她又害怕又气愤,眼看着要晕倒了。

我走到醉汉跟前,紧紧抓住他的胳膊,瞪了他一眼,叫他走开。我又说,因为她早就答应跟我跳玛祖卡舞了。

“噢,那没有办法了!……等下一次吧!”他笑了笑说,然后就走到那些自讨没趣的同伙儿跟前,那伙儿人立刻把他搀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了。

我得到的奖赏是深深的、令人销魂的一眼。

小姐走到母亲身边,一五一十对她说了;她母亲在人群中找到我,向我道谢。她对我说,她认识我妈妈,并且和我的半打姑妈姨娘都很要好。

“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咱们在这以前一直不认识。”她又说,“不过您要承认,这全得怪您:您见人就腼腆,腼腆得不得了。我希望,我家客厅里的空气能吹散您的忧郁……不是吗?”

我对她说了一句人人在这类场合都会说的现成话。

卡德里尔舞跳了很长时间。

终于乐队奏起玛祖卡舞曲,我和小姐坐了下来。

我一次也没有提那个醉汉的事,也不提我以前的所作所为,不提格鲁什尼茨基。刚才不愉快的一幕留给她的印象渐渐消失了,她的一张脸放起光来,她说起笑话非常可爱,她的话很俏皮,而不是故作俏皮,又生动又活泼,她的见解有时也很深刻……我用十分隐晦的话向她表示,我早就喜欢她了。她低下头,微微红了红脸。

“您真是一个怪人呀!”然后她抬起她那天鹅绒般的眼睛看了看我,不自然地笑了笑,说。

“我一直不想跟您认识,”我继续说,“是因为有老大的一群爱慕者把您包围着,我怕我夹在他们中间会连影子都没有了。”

“您这种怕是多余的!他们都是顶乏味的……”

“都是吗?难道都是这样吗?”

她对直地朝我看了看,似乎在竭力回想什么事儿,然后又微微红了红脸,终于斩钉截铁地说:“都是!”

“连我的朋友格鲁什尼茨基也是吗?”

“他是您的朋友吗?”她流露着几分怀疑的神气问。

“是的。”

“他当然不属于乏味的一类……”

“不过属于不幸的一类喽。”我笑着说。

“当然啦!不过,您觉得好笑吗?我倒希望您设身处地替他想想……”

“那有什么?我当年也做过士官生,说实话,那还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期呢!”

“难道他是士官生?……”她很快地说,接着又补充说:“我还以为……”

“您以为怎样?……”

“没什么!……那位太太是什么人呀!”

于是改变了话题,再也没有回到原来的题目上来。

玛祖卡舞结束了,我们就分手——再见。女士们纷纷走了……我去吃晚饭,遇到了魏奈。

“啊哈!”他说,“您就这样啊!您还说非要在生死关头把公爵小姐救出来,才跟她结识呢!”

“我做得更好些,”我回答他说,“我在舞会上把她从昏厥中救出来了!……”

“是怎么一回事儿?您说说吧!”

“不,您猜猜吧,反正天下什么事您都能猜得出来!”

五月二十三日

晚上七点钟左右,我在林阴道上散步。格鲁什尼茨基老远看到我,就走到我跟前。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可笑的兴高采烈的光芒。他紧紧握了握我的手,用悲剧式的声调说:

“谢谢你,毕巧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不过,无论如何不值得感谢。”我回答说,因为凭良心说,确实我没有做什么好事。

“怎么不值得?昨天的事呢?你难道忘了?……梅丽全对我说了……”

“怎么?难道你们现在一切都已经是共同的了?连感谢都在一起了吗?”

“你听我说,”格鲁什尼茨基一本正经地说,“你要是还想做我的朋友,那就别拿我的爱情开玩笑了……你要知道:我爱她爱得要发疯了……我想,我希望,她也同样爱我……我对你有一个请求:你今天晚上就到她们家里去……你要替我把什么都观察一番。我知道,这种事你有经验,你比我更了解女人……女人呀,女人!谁懂得女人的心?她们的笑常常反对她们的眼神;她们的话给人希望,引诱你,她们的腔调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有时她们一下子会领悟和猜透我们最隐秘的心思,有时却不明白最明显的示意……就拿公爵小姐来说吧,昨天她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还是热情洋溢的,今天那一双眼睛却黯然无光,冷冰冰的了……”

“这也许是温泉水起了什么作用吧。”我回答说。

“你对什么事情都看坏的一面……唯物主义者!”他鄙夷地加了一句。“不过,咱们换换物质28吧!”他因为自己说了这句不高明的双关俏皮话,得意起来。

八点多钟,我们一起朝公爵夫人家走去。

从薇拉窗前经过时,我看见她在窗口。我们彼此匆匆看了一眼。我们到后不久,她也走进公爵大人家客厅。公爵夫人把我介绍给她,并说这是她家亲戚。我们喝茶,客人很多,大家在一起说话儿。我想方设法讨公爵夫人喜欢,说着笑话,好几次逗得她很开心地大笑;小姐有几次也想大笑,但她憋住了,免得把她扮演的角色演走了样,她认为摆出娇慵无力的神态最合适——也许这是不错的。格鲁什尼茨基似乎很高兴,因为我的快活劲儿并没有感染她。

用过茶后,大家朝大厅里走去。

“我听你的话,薇拉,满意吗?”我从她身边走过时,说。

她向我丢了一个含情脉脉和感谢的眼色。我习惯了这种眼神,但当年这种眼神确实使我感到幸福。公爵夫人叫女儿坐到钢琴前;人家都要她唱点儿什么,我没有做声,而且利用这闹哄机会和薇拉走到窗前,她想说说对我们两个都很重要的事……结果说的都是废话……

然而我的冷漠却惹恼了公爵小姐,这我从她那气嘟嘟的发亮的一瞥就可以猜出来……啊,我太懂得这种短促而有力、没有声音而含意丰富的语言了!……

她唱起来,她的嗓子不坏,唱得却不好……不过,我没有听。格鲁什尼茨基却把胳膊肘支在钢琴上,面对着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不时地小声说:“真美妙!真醉人!29”

“你听我说,”薇拉对我说,“我不希望你和我丈夫认识,但是你一定要讨公爵夫人喜欢。这在你很容易,你想做什么事,都能办到。咱们只有在这儿才能见面……”

“只有在这儿吗?……”

她红了红脸,又说下去:

“你知道,我是你的奴隶,我从来无法违拗你……而且我会因此受到惩罚,你会丢下我的!至少我要保重我的名声……不是为我自己,这是你十分清楚的!……唉,我求你别再像以前那样折磨我,别再胡乱猜疑,故作冷淡了。也许我活不久了,我感到我一天比一天虚弱……尽管这样,我无法想将来的日子,我想着的只是你……你们男人不懂得眼波和握手带来的喜悦……可是我,可以向你发誓,听着你的声音,就感受到一种深深的、非同一般的幸福,就连最热烈的吻也不能代替。”

这时公爵小姐停止了歌唱,她的周围响起一片赞扬声。我最后一个走到她面前,对她的好嗓子很随便地说了两句。

她把下嘴唇一噘,扮了个鬼脸,带着很明显的嘲笑神气坐了下来。

“这尤其使我感到高兴。”她说,“因为您根本没有听……不过,也许您不喜欢音乐吧?……”

“恰恰相反——尤其是在饭后。”

“格鲁什尼茨基说您太没有雅兴,一点也不错……我也看出来,您喜欢音乐跟饮食有关……”

“您又说错了:我根本不是一个讲究饮食的人,我的胃口坏极了。不过音乐在饭后能催人入睡,饭后睡一觉对健康是大有好处的。所以,我爱音乐是从医学角度出发的。到晚上则相反,音乐太刺激我的神经了:要么使我太忧郁,要么使我太兴奋。如果忧郁或者兴奋没有本身的原因,都是很容易使人疲乏的;再说,在大庭广众之下忧郁非常可笑,过分兴奋也是有失体统的。”

她没有听完,就走开了,坐到格鲁什尼茨基旁边。于是他们之间开始了那样一种温情脉脉的谈话:小姐回答他那些微妙的话似乎非常心不在焉,驴唇不对马嘴,虽然竭力装作用心听的样子,因为他不时地带着惊讶的神气看看她,极力想猜测她内心为什么那样激动,因为她的激动心情有时会从她的不安的眼神中流露出来……

但我是能猜透您的心情的,可爱的小姐呀,您当心点儿吧!您是一报还一报,刺一刺我的自尊心——您办不到!您要是向我宣战,那我是不客气的。

一个晚上,我有几次特意想方设法参与他们的谈话,但她对待我说的话相当冷淡,于是我最后装作生气走开了。小姐得意洋洋,格鲁什尼茨基也得意洋洋。你们得意好啦,我的朋友,抓紧时间吧……你们得意不了多久的!……有什么办法呢?有一种预感……我跟女人一认识,总能准确不误地推测出她会不会爱我……

这天晚上的其余时间我都是在薇拉身边度过的,我们叙旧情叙了个够!她为什么这样爱我,说实话,我真不知道!——何况这又是彻底了解我,了解我的种种弱点和坏毛病的唯一女人……难道坏处就这样有吸引力?……

我和格鲁什尼茨基一起走出来,到了街上,他挽住我的胳膊,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说:

“喂,怎么样?……”

“你很蠢。”我想对他这样说,可是我憋住了,只是耸了耸肩膀。

五月二十九日

在这几天里,我一次也没有偏离自己的一套打算。公爵小姐渐渐开始喜欢听我谈话了。我把平生几件奇遇都讲给她听了,她就开始把我看作不平凡的人了。我嘲笑世界上的一切,尤其是感情,这渐渐使她感到害怕。她当着我的面不敢跟格鲁什尼茨基接触情感的论题,而且已经有几次用嘲笑回答他的举动。不过,每一次格鲁什尼茨基走到她跟前,我都装作心平气和的样子走了开去,让他们两个在一起。第一次她对此感到高兴,也许是竭力表示高兴;第二次她非常生我的气,第三次她就生格鲁什尼茨基的气了。

“您太缺乏自尊心了。”昨天她对我说,“您凭什么就认为我跟格鲁什尼茨基在一起更快活些呢?”

我回答说,我是为朋友的幸福牺牲自己的快乐呀……

“还牺牲我的快乐。”她补充说。

我凝神看了看她,便装出一副严肃的神气。这以后我一整天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晚上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今天早晨她在井边显得心事更重了。在我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正心不在焉地听格鲁什尼茨基说话,他好像是在赞美自然风景;但她一看见我,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很不是时候),装作没注意到我。我走开一点儿,偷偷观察起她来;她转身背对着跟她说话的格鲁什尼茨基,打了两个哈欠。

可以肯定,格鲁什尼茨基使她厌烦了。

还有两天我不跟她说话。

六月三日

我常常问自己,我为什么如此执拗地去猎取一个我无意勾引,也永远不会同她结婚的少女的爱情呢?我像女人一样卖弄风情有什么意思呢?公爵小姐什么时候也不会比薇拉更爱我。假如她在我心目中是个不可征服的美人儿,那我也许会陶醉于战胜障碍。可是一点也不是这么回事儿!所以,这不是青春初期那种折磨我们的不肯安宁的爱情欲望,那种欲望使我们从一个女人投向另一个女人,直到我们找到一个无法容忍我们这样做的女人:这时我们就开始有恒心,也就是真正的无止境的情欲了,这种情欲可以按照数学方法用从一点引向空间的线来表示;这种无止境的秘密就在于不可能达到目的,也就是不可能达到终点。

我这样操心,究竟因为什么?因为嫉妒格鲁什尼茨基吗?他是很可怜的,根本不值得嫉妒。也许这是出于一种恶劣而难以克制的感情,这种感情促使我们去破坏他人的美梦,以便在他人于绝望中求救无门的时候,可以暗暗得意地说:

“我的朋友呀,我也有过同样的遭遇!不过,你也看到,我还是照样吃午饭、晚饭,睡得香香的,而且我希望我能安安稳稳地死,不叫也不流泪。”

要知道,占有一颗年轻的、情窦初开的心,是莫大的愉快!这样的心好像散发着醉人芳香迎接第一道阳光的鲜花。应该在此刻把它摘下来,闻个够之后,扔在大路上,也许会有人捡起来的。我觉得我有这种永无餍足的贪欲,要吞食人生路上遇到的一切。我看待别人的痛苦与欢乐只是看它对我如何,把它看作维持我的精神生活的养料。我自己再也不会在情欲的影响下疯疯癲癫;我的功名心受到环境压抑,但却以另一种方式表现出来,因为功名心无非是希望取得权力,而我的最大快乐就是使周围的一切服从我的心意。使别人对我产生爱情、忠诚和畏惧——不就是权力的首要标志和最大胜利吗?为所欲为,能随意使别人痛苦或欢乐——不是维持自尊心最甜蜜的食品吗?幸福是什么?就是自尊心得到满足。如果我认为自己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好,都强,我就是幸福的;如果人人都爱我,我就会认为自己身上有永不枯竭的爱的源泉。坏事会产生坏事,一遇到痛苦就会想到从折磨别人获得满足。坏的念头所以能进入人的头脑,就是因为想付诸行动。有人说,思想是有机产物,一旦产生就具有形式,这形式就是行动。谁的头脑里产生的念头多,谁就会比别人更有所作为;因此,如果一位天才被捆在办公桌上,不是死就是发疯,就像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如果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准会中风而死。

情欲不是别的,而是念头处在最初发展阶段,是属于青春的心的;谁要是以为一辈子都会为情欲所激动,那是糊涂虫。许多平静的河流开头都是奔腾的瀑布,可是却没有一条河流直到大海都是汹涌澎湃,浪花飞溅的。但这种平静往往是一种巨大的、潜藏着的力量的标志:思想感情丰富和深刻了,就不会疯狂爆发了。心灵在痛苦或欢乐的时刻是最清楚、最明白事理的;它懂得,如果没有暴风雨,太阳造成的长时间酷热会把它烤干;它有它自己的生活感受,抚爱自己,惩罚自己,就像妈妈对待孩子一样。只有处在这种自我认识的最高境界,一个人才能真正领会上帝的裁判。

在读这页日记,我发现离题太远了……不过,这有什么关系?……这日记本来是我为自己写的,因此,不管我记的是什么,以后对我都会成为珍贵的往事。

格鲁什尼茨基走进来,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他升为军官了。我们喝酒庆贺。医生魏奈随后也到了。

“我不向您道喜。”他对格鲁什尼茨基说。

“为什么?”

“因为您穿士兵大衣很合适。您要承认,在这温泉上缝制的步兵军官服是不会给您增添什么光彩的……您是否看出来,您到现在为止是个特殊人物,这一下子就变得平淡无奇了。”

“您说吧,只管说吧,医生!您不妨碍我高兴。”格鲁什尼茨基又对着我的耳朵说:“他不知道,这肩章给我增添了多少希望……啊,肩章啊,肩章!你上面的星星就是指路明星……嘿!我现在够幸福了!”

“你想跟我们一起到山坳里去走走吗?”我问他。

“我吗?我的军官服不做好,是绝不会在公爵小姐眼前露面的。”

“你要不要我把你的喜事儿告诉她?”

“不,请你别说……我要叫她吃一惊!……”

“你还是对我说说,你和她的事怎样了?”

他窘了,沉思起来。他很想吹嘘一番,说说假话,却觉得不好意思;实话实说,又觉得脸上不光彩。

“你以为怎样,她是不是爱你?……”

“爱不爱我吗?得了吧,毕巧林,你这是怎么想的呀?……怎么能这样快呀?……就算是她爱我吧,一个正派女子也不会说出口的……”

“好哇!照你这样说,恐怕一个正派男人也不该说出自己的爱情了?……”

“哎呀,老兄!干什么事都有个方式方法;许多事不是说的,而是揣测的……”

“这是不错的……不过,单是从眼睛里看出来的爱情,是一点也不能系住女人的,不像说出来的话……当心呀,格鲁什尼茨基,她在糊弄你呢……”

“她呀!”他抬起眼睛望着天空,得意洋洋地笑了笑,回答说,“我很可怜你,毕巧林!……”

他走了。

晚上,有很大的一伙儿人徒步朝山坳里走去。

据当地学者的意见,这个山坳是一个熄灭了的火山喷火口。这山坳就在玛舒克山的斜坡上,离城有一俄里。灌木丛和乱石丛中有一条窄窄的小路是通向那里的。爬坡的时候,我伸给公爵小姐一只手,在整个游玩时间里,她都没有放开我的手。

我们的谈话一开头就是说人家坏话:我逐个儿议论起在场和不在场的我们的熟人,先是说说他们可笑之处,随后就说起他们很坏的一面。我动了肝火,开头只是说着玩儿,后来就说起真正的尖酸刻薄话。起初她听着很开心,后来就感到可怕了。

“您是个危险人物。”她对我说,“我情愿在树林里死在凶手的刀下,也不愿落到您的舌头底下……我真心诚意地恳求您:在您想说我坏话的时候,最好是拿刀子把我杀了,我想,这对您来说是不难的。”

“难道我像个凶手吗?……”

“您比凶手还坏……”

我沉思了一小会儿,随即装出一副深受感动的样子,说:

“是啊!我的命运从小就是这样。大家从我脸上看出有坏品质的迹象,其实不是这样;但大家认为有,后来也就有了。我本来很纯朴,可是大家说我很滑头:我就不再那样坦率了。我本来在感情上善恶分明,可是没有谁爱护我,大家都侮辱我:我就变得容易记仇了。我从小郁郁寡欢,别的孩子都快快活活,有说有笑;我觉得自己比他们好,别人却说我比他们差:我就变得喜欢嫉妒了。我很想热爱全世界,可是没有谁了解我:这样我就学会了恨。我的暗淡无光的青春,就在跟自己和跟社会的斗争中逝去了。我有美好的感情,因为害怕嘲笑,就埋藏在心的深处,美好的感情也就在那儿死去了。我说实话,人家不相信我:我就开始骗人了。在看透世态炎凉之后,我就精通处世之道了,但我看到别人不通此道也很走红,而且毫不费力地享受我苦苦追求的那些好处。于是我胸中产生了绝望情绪——这不是手枪枪口所能医治的那种绝望,而是心灰意冷,用彬彬有礼、和蔼可亲的微笑掩饰着的绝望。我成为精神上的残废人:我心灵的一半已经不存在,枯萎,干涸,死掉了,我割下来,丢掉了;另一半却还在动,随时准备为每一个人效劳,可是这一点谁也没有注意到,因为谁也不知道还存在过死去的一半心灵。如今您却在我心中唤醒对死去的一半心灵的回忆,于是我对您念了它的墓志铭。向来许多人觉得墓志铭是可笑的,但我不觉得可笑,尤其当我想起墓志铭下面埋着什么的时候。不过,我并不要求您赞同我的意见;如果您觉得我的所作所为可笑,您就笑好啦。我预先向您声明,我一点也不会因此不快的。”

这时候,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滚动着泪水;她的胳膊紧紧靠着我的胳膊,打着哆嗦,两颊通红……她是可怜我!同情心,这种很容易征服女人的感情,已经把自己的利爪伸进她那没有经验的心中。在整个游玩的时间里,她一直心不在焉,没有向任何人卖弄风情……这可是个重要的迹象!

我们来到山坳里。女士们纷纷离开自己的男伴,她却没有放开我的手。此地一些公子哥儿说的俏皮话没有使她发笑;她站在陡峭的悬崖上也不害怕,另外几位小姐却吓得尖声怪叫,并且闭起眼睛。

在归途中,我没有再说那一番伤心的话;但是不论我随便问她什么,不论说什么笑话,她都回答得很简短,而且漫不经心。

“您恋爱过吗?”终于我问她说。

她凝神看了看我,摇了摇头……就又沉思起来。显然,她是想说点儿什么,但不知从何说起;她的胸脯一下一下地耸动着……怎么办呀!一层薄纱衣袖是阻挡不住什么的,一阵阵电的火花从我的胳膊流向她的胳膊;爱情几乎都是这样开始的,我们却往往拼命欺骗自己,以为女人爱我们是因为我们体格或精神上有什么过人之处。当然,体格或精神上的过人之处能吸引和促使她的心去接受神圣的火焰——不过,第一次接触毕竟是事情的关键。

“我今天很客气,不是吗?”在我们游玩归来的时候,公爵小姐很勉强地笑着对我说。

我们分手了……

她是不满意自己:她责备自己太冷淡!嘿,这是第一回合,也是最重要的胜利。明天她会给我补偿的。这一切我太熟悉了,但这样才没有意思呢!

六月四日

今天我看到薇拉。她嫉妒起来了,真够我受的。看样子,是公爵小姐一时高兴,把自己的心事全对她说了。真也是的,偏偏挑中了她!

“我猜得出,这一切目的何在。”薇拉对我说,“你还不如干脆对我说一句:你爱上她了。”

“要是我不爱她呢?”

“那你为什么要追求她,搅乱她的心,害得她胡思乱想?……啊,我可是把你看透了!你听我说,你要是让我相信你,那你一个星期之后到基斯洛沃茨克来,后天我们就要上那儿去。公爵夫人在这儿还要待些日子。你在旁边租一座房子;我们将住在紧靠温泉的那座大房子里,住在楼上,李戈甫斯科伊公爵夫人将住在楼下,旁边有一座房子还没有租出去,是同一个房东的……你来吗?……”

我答应了,而且当天就派人去把那座房子租下来。

格鲁什尼茨基晚上六点钟到我这儿来,说他的军服明天就可以做好了,正好赶上舞会。

“我终于可以跟她跳上整整一个晚上了……可以痛痛快快谈一谈了!”他又说。

“究竟什么时候开舞会呀?”

“就在明天呀!难道你不知道?这可是一个盛会,是此地长官发起筹办的……”

“咱们到林阴道上去走走吧……”

“我才不去哩!——穿着这件难看的大衣……”

“怎么,你不喜欢它了吗?……”

我一个人走了,遇到梅丽公爵小姐,我约请她跳玛祖卡舞。她显得又惊讶又高兴。

“我还以为您非万不得已才跳舞呢,就像上次那样。”她十分娇媚地笑着说。

她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格鲁什尼茨基不在场。

“明天您会大吃一惊,非常开心的。”我对她说。

“什么事儿?……”

“这是秘密……到舞会上,您会自己猜到的。”

我在公爵夫人家里度过了一个晚上。除了薇拉和一个十分滑稽的小老头儿,没有别的客人,我心情极好,胡乱编造各种各样曲折离奇的故事。公爵小姐坐在我对面,听我胡扯听得那样认真,聚精会神,甚至倾注了满腔柔情,使我感到惭愧。她的活泼,她的风情,她的任性,她的高傲神气,轻蔑的微笑和漫不经心的目光到哪儿去了?……

薇拉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在她那病态的脸上出现了深深的伤心神气;她坐在窗前的阴影里,身子陷在一张宽大的软椅里。我可怜起她来。

于是我讲了我跟她相识和相爱的全部戏剧性过程——当然,这一切都是用化名掩盖起来的。

我把我的多情,我的不安和喜悦讲得有声有色,我把她的性情和所作所为说得那样好,想必她不由得饶恕了我跟公爵小姐的调情。

她站起身来,坐到我们跟前,打起了精神……到夜里两点钟我们才想起来,医生要她在十一点钟睡觉。

六月五日

在舞会开始前半小时,格鲁什尼茨基穿着一身步兵军官服喜气洋洋地来到我这里。第三个纽扣上系着一条铜链,铜链上挂的是一副带柄的双眼镜。两枚大得不相称的肩章向上翘着,像是爱神的翅膀。一双靴子咯吱咯吱直响。他左手拿着一副棕色皮手套和一顶军帽,右手不时地把鬈曲的额发卷成一个个小圈儿;他的脸上流露着洋洋自得的神气,同时又有几分没有把握的神气。我看着他那种兴高采烈的样子,那神气活现的举止,要是依着我的心情,会笑破肚皮的。

他把军帽和手套扔到桌子上,就对着镜子抻起军服后襟,整理装束。一条老大的黑巾裹住高高的领带衬,领带衬的鬃毛抵着他的下巴,那黑巾从衣领里露出来有半俄寸;他觉得这还不够,他又往上扯了扯,一直抵到耳朵;因为军服领子又紧又不舒服,拉扯黑巾很费劲儿,使劲儿使得一张脸都红了。

“听说,你这几天在拼命追求我的公爵小姐。”他用很不在乎的口气说,而且也不看我。

“我们凡夫俗子怎能觊觎天仙?”我把普希金当年歌咏过的那个精明的浪荡公子爱说的话说了一遍,作为对他的回答。

“你还是说说,这军装我穿着合身吗?……唉呀,这该死的犹太佬!……胳肢窝里勒得好难受呀!……你有香水吗?”

“得了吧,你还要怎样?你身上的玫瑰香膏气味已经够浓的了……”

“没关系。你拿来……”

他往领带上、手帕上和袖子上倒了有半瓶香水。

“你要跳舞吗?”他问。

“我不想。”

“我怕我会跟公爵小姐领头跳玛祖卡舞,可是我几乎一个花样也不会……”

“你约过她跳玛祖卡舞吗?”

“还没有……”

“你当心,不要让别人抢在你前头……”

“真的,”他敲了敲脑门,说,“那就再见吧……我到大门口去等她。”他抓起帽子就跑起来。

过了半个小时,我也动身了。街上黑沉沉,空空荡荡。俱乐部或者酒店——怎么叫都行——周围挤满了人;一个个窗户里灯火通明:晚风把军乐声送进我的耳朵。我缓步走着,心中惆怅。我心想,破坏别人的希望——难道就是我活在世上的唯一使命?自从我生活和行动以来,不知怎的,命运总是要我去参与别人的悲剧收场,就好像没有我谁也没办法去死,没办法绝望似的。我是第五幕中必不可少的人物;我不由自主地扮演着刽子手或者叛徒的卑劣角色。命运这样安排的目的何在呢?……莫不是要我去做市民悲剧和家庭艳史的作者,或者为一些杂志,例如《读者文库》,做小说撰稿人?……谁知道呢!……不是有很多人,在踏上人生征途时还以为此生归宿会像亚历山大大帝或者拜伦勋爵那样,到头来却不过是一个九品文官?……

我走进客厅,便躲进一堆男子当中,留心观察起来。格鲁什尼茨基站在公爵小姐身边,很起劲儿地在说什么。她心不在焉地听着,把扇子贴在嘴唇上,朝两边望着。她脸上流露着焦急的神气,眼睛四处打量着,在寻找什么人。我悄悄地从后面走过去,为的是偷听他们的谈话。

“您使我很难受呀,小姐,”格鲁什尼茨基说,“这些天我没见到您,您可是大变了……”

“您也变了。”她匆匆看了他一眼,回答说,他却没有看出她的目光中暗含着嘲笑。

“我?我变了?哎呀,才不会呢!您要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谁要是见过您一面,就永远不会忘记您这天仙般的容貌……”

“别说了!……”

“为什么您现在就不愿意听不久以前还常常很希望听的一些话呢?……”

“因为我不喜欢听老一套。”她回答说,一面笑着……

“噢,我真是大错特错了!……我真傻,还以为这肩章至少让我能抱点儿希望……不行呀,我还不如一辈子穿那件被人瞧不起的士兵大衣,也许我是因为那件大衣得到您垂青的……”

“真的,您穿那件大衣要合适多了……”

就在这时候,我走过去,向公爵小姐行了个礼;她微微红了红脸,连忙说:

“不是吗,毕巧林先生,格鲁什尼茨基穿灰大衣要合适多了?”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我回答说,“他穿军官服显得更嫩了。”

格鲁什尼茨基受不了这一击,他像所有的毛孩子一样,一心想充当老头子;他以为他脸上深深的情欲痕迹可以代替年龄的烙印。他气嘟嘟地向我瞪了一眼,跺了跺脚,就走开了。

“您要承认,”我对公爵小姐说,“他虽然一向很可笑,可是不久以前您不是觉得他……穿着那件灰大衣……挺招人喜欢吗?”

她垂下眼睛,没有回答。

格鲁什尼茨基整个晚上一直钉住公爵小姐不放,不是跟她跳舞,就是面面相对30。他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叹着气,一会儿恳求,一会儿责怪,使她感到厌烦。跳过第三次卡德里卡舞以后,她已经恨他了。

“我真没料到你会这样。”他走过来,抓住我的胳膊说。

“怎么啦?”

“你要跟她跳玛祖卡舞吗?”他郑重其事地问。“她对我说了……”

“嗯,那又怎么样?难道这是什么秘密?”

“当然,我早就该料到这个妞儿,这个骚丫头会有这一手……我是要报仇的!”

“要怪就怪你的大衣或者肩章,怎么能怪她呢?你不能再使她喜欢了,这怎么是她的错呢?……”

“那为什么让人抱希望呢?”

“那你为什么要抱希望呢?——有点儿什么想头,捞点儿便宜——这我可以理解!——可是谁又会抱什么希望呢?”

“算你赢了这一局,不过胜负还没有最后定。”他恶狠狠地笑着说。

玛祖卡舞开始了。格鲁什尼茨基只是选定了公爵小姐一个人跳,另外有几个人也不断地请她跳:这显然是串通一气对付我。这倒是更妙。她想和我说说话儿,有人不让,她更是加倍想了。

我有两次握她的手,在第二次握的时候,她把手抽了回去,什么话也没有说。

“今夜我要睡不好觉了。”在玛祖卡舞结束的时候,她对我说。

“这要怪格鲁什尼茨基。”

“噢,不!”她的脸色显得那样忧郁,那样伤感,使我下决心今天晚上一定要吻吻她的手。

散场了,很多人各自走了。我在扶公爵小姐上车的时候,很利落地把她的纤手贴到我的嘴唇上。天色很黑,这情景谁也不会看到。

我非常得意地回到大厅里。

一伙儿年轻人围着一张大桌子吃饭,格鲁什尼茨基也在其中。我一走进来,大家都不说话了:显然,他们谈的是我。自从上次舞会以来,不少人对我很恼火,尤其是那位龙骑兵大尉;现在看样子肯定是在格鲁什尼茨基指挥下结成一伙儿对付我。格鲁什尼茨基好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

我很高兴。我爱敌人,虽然本是像基督说的那样去爱。敌人会使我开心,使我热血沸腾。时刻提防着,捕捉每一道眼神、每一句话的含意,猜测其用心,破坏其联盟,装作被蒙在鼓里,然后猛然反戈一击,打翻他们辛辛苦苦用阴谋诡计筑成的大厦——我就把这叫作人生。

在吃饭的时间里,格鲁什尼茨基一直在跟龙骑兵大尉交头接耳,挤眉弄眼。

六月六日

今天早晨薇拉跟丈夫到基斯洛沃茨克去了。在我上李戈甫斯科伊公爵夫人家去的时候,遇到他们的马车。她向我点点头,她的目光中有嗔怪的意味儿。

这该怪谁呢!她为什么不肯给我机会跟她单独会面呀?爱情好比烈火,没有燃料就会熄灭。我要求不成的事,也许嫉妒能做到。

我在公爵夫人家坐了整整一个小时。梅丽没有出来,她病了。晚上在林阴道上也没有见到她。刚纠合起来的那一伙儿人都武装了带柄眼镜,摆出气势汹汹的架势。我高兴的是公爵小姐病了,要不然他们对她会有什么无礼的举动。格鲁什尼茨基头发乱蓬蓬的,显出绝望的样子。看来他是真的伤心,尤其是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不过,就有一些人,即使绝望也是很可笑的。

回到家里,我觉得我少了一点儿什么。哦,是我没有见到她!——她病了!莫不是我真的爱上她了?——多么荒唐呀!

六月七日

上午十一点钟——通常这是李戈甫斯科伊公爵夫人在叶尔莫洛夫浴室里洗蒸汽浴的时候,我从她们家门前走过。公爵小姐心事重重地坐在窗口。她一看见我,霍地站了起来。

我走进前室,一个人也没有。因为依照此地风俗可以随便进出,我不经通报便走进会客室。

小姐那可爱的脸显得苍白而灰暗,她站在钢琴旁,一只手扶着椅背:这只手在微微哆嗦着。我轻轻地走到她跟前,说:

“你在生我的气吗?”

她抬起她那无精打采的、深情的眼睛看了看我,摇了摇头;她的嘴想说点儿什么,却说不出来,眼睛里噙着泪水,她一下子坐到椅子上,双手捂住脸。

“您怎么啦?”我拉住她的手,说。

“您不尊重我!……唉!您走吧!……”

我走了几步……她在椅子上挺起身子,眼睛也发亮了……

我站了下来,握住门把手,说:

“请原谅我,小姐!我很不对,冒犯了……下次再不会有这种事儿了:我一定多加注意!……您哪儿知道我的心呀!您永远不会知道的,这样对您倒是好些。再见吧!”

我往外走的时候,似乎听见她在哭。

我在玛舒克山周围散步,直到黄昏时候。我疲乏得不得了,一回到家里,就倒在床上,一点劲儿也没有了。

魏奈来看我了。他问:

“您要娶李戈甫斯科伊公爵小姐,是真的吗?”

“怎么一回事儿?”

“全城都在说呢,我所有的病人都在谈这桩重要新闻,这些病人就是这样的:什么事儿都知道!”

我心想:“这是格鲁什尼茨基玩的鬼把戏!”

“医生,为了向您证明这些传闻是无稽之谈,我可以秘密告诉您,明天我就要搬到基斯洛沃茨克去了……”

“公爵夫人也去吗?……”

“不,她还要在这儿再待一个星期……”

“那您不娶亲啦?……”

“医生呀,医生!您瞧瞧我这模样儿:难道我像个新郎或者这一类的什么玩意儿?”

“我说的不是这个!不过您要知道,”他诡秘地笑着说,“在有些情况下,一个上等人是非结婚不可的,也有一些做妈妈的,至少不会预防这种情况发生。所以,作为一个朋友,我劝您多加小心!这温泉上的气氛太危险!我见过多少很像样的年轻人,本来应该有更好的归宿的,却离开这儿就去结婚了……您信不,甚至还有人想把女儿嫁给我呢!是一位县城里的夫人,她的女儿脸色十分苍白;糟就糟在我对她说过,她女儿要是结了婚,脸色会变好的。于是她含着感激的眼泪说要把女儿嫁给我,还赔上全部家产——好像是五十名农奴吧!不过我回答说,这事我无能为力。”

魏奈满怀信心地走了,以为我准会听他的警告的。

我从他的话里听出来,城里已经传遍了关于我利公爵小姐的种种流言飞语:格鲁什尼茨基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六月十日

我来基斯洛沃茨克已经三天了。我每天都在井边和在散步的时候看到薇拉。早晨一醒来,我就坐在窗口,拿带柄眼镜对准她的阳台;她早已打扮好,在等待约定的暗号。从我们的房子往下直到井边,是一座花园,我们在花园里相会,就像无意中碰到似的。清新的山中空气为她恢复了脸色的红润和气力。难怪纳尔赞矿泉被称为大力士泉。当地人都说,基斯洛沃茨克的空气能促成好事,在玛舒克山脚下开端的风流韵事,总是在这儿获得圆满结局。确实,这儿的一切都显得十分幽静,一切都显得十分神秘——那椴树丛中小道上的浓荫。浓荫下是一道道流水,流水哗哗地从一块石板落向另一块石板,在一座座青山之间为自己开辟着道路;那雾气弥漫、静默无声的峡谷,峡谷还有分支从这儿通向四面八方;那充溢着南方茂草和刺槐气息的清新芳香的空气;那冰冷的小溪日夜不停、催人入眠的淙淙水声,一条条小溪在谷地尾部汇合后,一齐欢快地奔流着,最后注入波德库莫克河。从这边望去,峡谷越来越宽,渐渐变成一片青翠的谷地,谷地里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我每次眺望这条道路,似乎总看到有一辆马车驰来,车窗里露出一张粉红色的脸儿。这条路上已经有不少马车驰过,却始终不见那一辆。要塞后面的小镇上已经住满了人家;小丘上有一家饭馆,离我的住所只有几步路,一到晚上就灯火辉煌,灯光从双排白杨树丛中漏出来,欢声笑语和玻璃杯丁当声一直到深夜不停。

哪儿也不像在这儿,喝这样多的葡萄酒和矿泉水。

许多人爱把这两样事儿混为一谈,可是我不喜欢。

格鲁什尼茨基跟他那一伙儿人天天在酒馆里闹闹嚷嚷,几乎跟我不打招呼。

他昨天才来到这儿,可是已经跟三个老头子争吵过了,只是因为他们想在他之前入浴。肯定是由于情场失意,他的好斗劲儿发作了。

六月十一日

终于她们来了。我正坐在窗口,一听见她们马车的辘辘声,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我真的爱上她了吗?……我生来就痴心,这种事儿在我是难免的。

我在她们家吃午饭。公爵夫人待我十分温存,而且一步也不离开女儿……糟了!薇拉看到我跟小姐接近,所以嫉妒起来,就因为我确实获得了这种福气呀!一个女人为了使情敌伤心,什么事做不出来呀!我记得,一个女人爱上我,就因为我在爱另一个女人。没有什么东西比女人的头脑更离奇古怪的了,要说服女人相信什么是很难的,只能设法使她们自己说服自己;她们用来破除自己的偏见的一套论证方法是十分独特的,要想学会她们的推理方法,必须推翻自己头脑里一切正规的逻辑法则。比如,通常的推理方法是:

这个人爱我,可是我已经嫁人,所以我不应该爱他。

女人的推理方法却是:

我不应该爱他,因为我已经嫁人,可是他爱我,所以……就只有几个点儿了,因为理性已经什么话也不能说,而说话的多半是舌头,眼睛,随后是心,如果有这种玩意儿的话。

万一我这几行日记一旦落到一个女人眼里,那又会怎么样呢?她一定会气愤得叫起来:简直是诽谤!

自从有诗人写诗和女人念诗(为此应该深深地感谢她们)以来,有多少次把她们称为天使,而她们也由于心灵单纯,居然真的相信这种谀词,却忘记同是这些诗人,为了金钱竟把尼禄王31捧为半个上帝……这样刻薄地议论女人,在我是很不应该的,因为正是我,在世界上除了女人什么也不爱,正是我,随时都愿意为她们作牺牲,牺牲安宁,牺牲功名,牺牲生命……不过,我并不是因为恼怒和自尊心受到伤害才一心一意要撕下她们脸上那层迷惑人的、只有老练的眼睛能看得透的面纱。不是的,我所谈到的她们的一切,只是来自:

头脑的冷静观察

和心灵的痛苦感受。32

女人应该希望男人个个都像我一样了解她们,因为自从我不害怕她们并且看透她们点点滴滴弱点以来,更加百倍地爱她们了。

顺便说说:魏奈前几天把女人比作塔索33在《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所描写的迷魂林。他说:“你刚要接近,就有种种可怕的东西从四面八方向你飞扑过来:责任呀,尊严呀,体面呀,舆论呀,嘲笑呀,轻蔑呀……你只要不理睬,一直向前走,这些怪物就会渐渐消失,在你面前就会出现一片宁静而明亮的开阔地,会看到翠绿的香桃木开满鲜花;但如果你没走几步就心惊胆战,转身往回走,那就完了。”

六月十二日

今天晚上是多事的一个晚上。

离基斯洛沃茨克三俄里,在波德库莫克河流过的一个峡谷里,有一处叫“指环”的山岩。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大门。这大门耸立在高冈上,夕阳就是通过这个大门把火红的残照投向世界。许多游人骑马来这儿透过这道石门观赏落日。不过说实话,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太阳。我跟公爵小姐并马而行;回来的时候,经过波德库莫克河必须涉水而过。山河即使是最小的,也是很危险的,尤其因为河底简直像万花筒,由于急流冲击,河底天天都在变化。昨天还是石头的地方,今天就变成一个坑了。我抓住小姐的马的笼头,拉着马走进深不过膝的水里。我们缓缓地斜着逆流前进。大家都知道,在涉过急流时,不能去看水,因为一看水头就发晕。这一点我忘记提醒公爵小姐了。

我们已经到了河心里,水流最湍急的地方,她突然在马鞍上摇晃了几下。“我难受!”她用微弱的声音说……我连忙朝她探过身去,一只手搂住她的柔软的腰肢。

“朝上看,”我小声对她说,“这没什么,别害怕,有我跟您在一起。”

她好了一点儿,就想挣脱我的手,我却把她那柔软娇弱的身躯搂得更紧了,我的腮几乎挨到了她的腮,她的腮散发出火辣辣的气息。

“您要拿我怎么样啊!……我的天呀!……”

我不顾她的慌乱和窘急,我的嘴唇挨到了她那娇嫩的腮;她打了一个哆嗦,但是什么也没有说。我们走在最后,谁也没看见。等我们上了岸,人家都已经放马飞跑起来了。小姐勒住自己的马,我也留在她身边。显然,我没说话,她很着急,可是我发誓不说一句话,是出于好奇心。我想看看,她怎样摆脱这种尴尬局面。

“要么您是瞧不起我,要么您是非常爱我!”她终于用带哭声的嗓门儿说,“也许您是想拿我开开玩笑,搅乱我的心,然后把我丢开……那就太坏,太卑鄙,到了出格的程度了……哦,不会的!”她又用温柔的信任口吻说,“我并没有什么使人瞧不起的地方,不是吗?对于您的无礼行为,我应该原谅,应该原谅您,因为是我允许的……您回答呀,说话呀,我要听听您的声音呀!……”最后一句话流露出女人的焦急心情,我不由得笑了,幸亏天已经黑了。我什么也没有回答。

“您不说话吗?”她又说,“也许您是想要我先对您说我爱您……”

我还是不说话……

“您是要这样吗?”她很快地转过身朝着我,又问道。她的目光和声音强硬中有一种可怕的意味……

“何必呢?”我耸了耸肩膀,回答说。

她将马抽了一鞭,那马就在狭窄而危险的小道上飞跑起来,这一切来得那样迅速,等我好不容易追上她,她已经跟其他很多人在一起了。她一路上又说又笑,直到家门口。她的举动有点狂热意味儿,对我连看也不看一眼。大家都注意到这种非同一般的快乐。公爵夫人望着女儿,心里也非常高兴。然而女儿不过是一种精神不正常的发作,到夜里她会睡不着觉,会痛哭的。我想到这里,觉得开心得不得了。有时候,我也有吸血鬼34的心情!……可我还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并且在拼命维护这一称号呢。

女士们下了马,上公爵夫人家去了。我心情激动起来,便纵马朝山里跑去,好排遣萦绕在脑际的思绪。露珠晶莹的黄昏凉爽宜人。月亮从黑郁郁的峰峦后面冉冉上升。我的没有打掌的马每走一步,寂静的峡谷里都响起低沉的回声。我在一道瀑布边饮了马,我也如饥似渴地吸了两下南方之夜的清新空气,便往回走。我从小镇上穿过。窗户里的灯火渐渐熄灭,要塞寨墙上的哨兵和在附近巡逻的哥萨克拉长声音互相呼应着……

小镇上有一座房子建在一条山沟边上,我发现里面的灯火特别明亮;里面还不时响起嘈杂的说话声和叫嚷声,表明那是一伙儿军人在饮酒作乐。我下了马,悄悄走到窗前。护窗没有关严实,我能够看见饮酒的一些人,能听清他们说的话。他们谈的是我。

龙骑兵大尉喝得一张脸通红,拿拳头在桌上一擂,要大家注意。

“诸位听着!”他说,“这简直不像话!应该教训教训毕巧林!这些彼得堡的小子目空一切,要是不把他们狠狠教训一顿,总是神气得不得了!他以为只有他一个人在上流社会混过,所以总是戴着干净的手套,穿着锃亮的皮靴。”

“还有他那种傲慢的笑!不过我敢肯定,他是个胆小鬼,是的,就是胆小鬼!”

“我也是这样想,”格鲁什尼茨基说,“他喜欢把什么都当作开玩笑。我有一回对他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换了别人,会当场把我剁成碎块,毕巧林却把这一切化为笑谈。我当然也不去挑他,因为这是他的事;再说,我也不想找麻烦……”

“格鲁什尼茨基恨他,是因为他夺走了公爵小姐。”有一个人说。

“亏您想得出!不错,我是追求了一下公爵小姐,可是很快就放手了,因为我不愿意结婚;而败坏姑娘的名声,不是我做人之道。”

“我敢向诸位担保,他是胆小鬼天字第一号,我说的是毕巧林,不是格鲁什尼茨基——噢,格鲁什尼茨基是好样儿的,何况他又是我的好朋友!”龙骑兵大尉又说,“诸位,这儿没有谁袒护他吧?一个也没有!……那更好。诸位想试试他的胆量吗?这会让咱们非常开心的……”

“想试试……可是怎样试呢?”

“哦,诸位听着:格鲁什尼茨基对他特别恼火,就由他唱主角!他可以找个什么碴儿,挑毕巧林决斗……诸位注意:好戏就在这儿……他要求决斗,那就妙极了!所有这一切——挑战呀,准备呀,讲条件呀,都要做得尽可能郑重些,可怕些——这一切都由我来办;我做你的证人,我的可怜的朋友!妙极了!这奥妙就在于:两把手枪里我们都不装子弹。我可以向诸位担保,毕巧林会害怕的——我让他们相距六步一站,就他妈的有好戏看了!诸位,赞成吗?”

“这主意太妙了,赞成,怎么会不赞成呢?”那伙儿人乱纷纷叫起来。

“你呢,格鲁什尼茨基?”

我的心怦怦跳着等待格鲁什尼茨基回答:要不是我偶然听到,我就会成为这些浑蛋的笑柄——我一想到这一点不禁满腔愤恨,浑身冰冷。要是格鲁什尼茨基不同意,我会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的。可是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就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大尉伸出一只手,十分郑重地说:“好的,我同意。”

这一伙儿人那种兴高采烈的情形是很难形容的。

我回到家里,心里翻腾着两种很不相同的感情。一种是伤感:为什么他们都恨我呀?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呀?是我得罪了哪一个?不是。难道我也是那样一种人,单凭外表就让人厌恶的?同时我又感觉到,一种恶狠狠的愤怒心情渐渐充满我胸中。“小心点儿吧,格鲁什尼茨基先生,”我在房子里前前后后走着,说,“跟我这样开玩笑是不行的。你赞同你们那一伙儿浑蛋的坏点子,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我可不是你们的玩具……”

我一夜没有睡着。到天亮我的脸黄得像酸橙子。

早晨,我在井边遇见公爵小姐。

“您是病了吧?”她凝神看了看我,说。

“我一夜没有睡。”

“我也是……我责怪您的……也许不应该吧?……只要您说说心里话,我一切都能原谅您……”

“是一切吗?……”

“一切……不过您要说真话……要快点儿……您要知道,我想了很多,竭力想为您的行为解释,辩护。也许,您是怕我家里人这方面的阻挠……这没什么。等他们知道了……(她的声音打起哆嗦)我会求得他们同意的。也许您自己的处境……不过,您要知道,为了我所爱的人,什么都可以牺牲……啊,您快点儿回答呀,可怜可怜我吧……您不是瞧不起我,是吗?”

她抓住我的手。公爵夫人跟薇拉的丈夫走在我们前面,什么也没有看见;然而那些散步的病人会看到我们的,他们是爱管闲事的人当中最爱管闲事和拨弄是非的,于是我连忙从她那热辣辣的掌心里抽出我的心。

“我可以对您说真情实话,”我回答公爵小姐说,“我既不想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也不想解释。我不爱您……”

她的嘴唇有点儿白了……

“您走吧。”她用勉强能听得见的声音说。

我耸了耸肩膀,转身就走了。

六月十四日

我有时瞧不起自己……是不是因此我也瞧不起别人呢?

……我已经不会有高尚的激情了,我怕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别人要是处在我的位置上,早就把自己的心和自己的命运35奉献给公爵小姐了!……但“结婚”这个词儿对我有一种魔鬼般的威力:不论我多么热烈地爱一个女子,只要她让我感觉到我应该跟她结婚——那就再见吧,爱情!我的心就会变成石头,什么也不能使我的心再热起来。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只有这一点例外;我可以拿我的生命以至名誉去冒险二十次……可是我的自由绝不出卖。为什么我如此珍视自由呢?我要自由干什么?……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物?我指望有什么作为?……说实话,什么也不是。这是一种天生的恐惧,是一种无法解释的预感……就有一些人,下意识地害怕蜘蛛、蟑螂、老鼠……说老实话吗?……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妈找过一个老婆子给我算命。她预言我要死于恶妇之手。当时这话使我非常震惊:我心里就对结婚产生了难以克制的反感……而且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对我说,她的预言会应验的;至少我得想方设法,让这一预言尽可能晚一些应验。

六月十五日

昨天,魔术师阿普菲尔堡到这里了。饭馆门上贴出一张很长的海报,广告敬爱的公众,这位了不起的魔术师、杂技师、化学和光学师今晚八时整将隆重演出,地点是贵族俱乐部(也就是饭馆)大厅,票价两个半卢布。

所有的人都去观看这位了不起的魔术师的演出,连李戈甫斯科伊公爵夫人也顾不得女儿害病,为自己买了一张票。

今天午饭以后我从薇拉窗前走过,她坐在阳台上,只有她一个人,一张纸条落到我的脚下:

“今晚九点多你来吧,走大楼梯。我丈夫到五峰城去了,明天早晨才回来。我的男女仆人都不会在家,我给了他们每人一张门票,也给了公爵夫人的仆人。我等你。一定要来。”

“啊哈!”我心想,“终于如我所愿了。”

八点钟,我前去看魔术。快到九点钟,观众才到齐;表演开始了。我看到薇拉和公爵夫人的男女仆人都坐在后几排。全都在这里了。格鲁什尼茨基拿着带柄眼镜坐在第一排。魔术师在需要手帕、表、戒指和其他物件时,每次都是找他借。

格鲁什尼茨基已经有好些天不跟我打招呼了,今天又相当无礼地看了我两三次。等到我们算账的时候,他这些账也要算的。

快到十点钟了,我站起身,走了出来。

外面一片漆黑。浓重而寒冷的乌云横卧在周围群山的顶上,只是偶尔有将息的风吹得饭馆周围杨树的梢头沙沙作响。饭馆的窗口都挤满了人。我下了坡,一转弯进了大门,加快脚步。忽然我觉得好像有一个人跟在我后面。我站下来,朝四下里望了望。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但为了小心起见,我还是像散步一样在房子周围转了一圈。在我经过公爵小姐窗前的时候,我又听见背后有脚步声,接着就有一个裹着大衣的人从我身旁跑过。这使我不安起来。不过我还是悄悄走向台阶,急忙跑上黑暗的楼梯。门开了,一只纤手抓住我的手……

“没有人看到你吧?”薇拉偎依到我身上,小声说。

“没有!”

“现在你该相信我爱你了吧?……唉,我犹豫了很久,痛苦了很久……这会儿你可以随便拿我怎样了。”

她的心跳得很厉害,一双手凉得像冰一样。她因为嫉妒,责备,埋怨起来——她要我把什么都坦白地说说,她说如果我变了心,她也甘心忍受,因为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我的幸福。这话我不完全相信,而是宽慰她,又发誓,又保证,这一类的话说了不少。

“那你不娶梅丽吗?不爱她吗?……她却以为……你知道吗,她爱你爱得发疯了……真可怜呀!……”

……

……

下半夜两点钟左右,我打开窗子,把两条披巾结在一起,顺着柱子从楼上的阳台溜到楼下的阳台。公爵小姐房里的灯还亮着。我不由地朝她的窗口走去。窗帘没有完全拉上,我可以把好奇的目光投进房里去。梅丽坐在床上,双手交叉在膝盖上,她那浓密的头发拢在一顶花边睡帽下,一块鲜红的大围巾盖着她那雪白的双肩,那一双玲珑的小脚藏在花花绿绿的波斯便鞋里。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将头垂在胸前。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可是她那一双动也不动、充满无限惆怅的眼睛好像已经在同一页上掠过一百遍了。而她的心却在很远的地方……

这时候,有人在灌木丛后面动了一下;我从阳台上跳到草地上。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我的肩膀。“啊哈!”一个很粗暴的声音说,“抓住了!……我叫你在深更半夜里来找公爵小姐!……”

“把他抓结实些!”另外一个人从角落里跳出来,叫道。

这是格鲁什尼茨基和龙骑兵大尉。

我照龙骑兵大尉头上打了一拳,把他打倒在地,我便跑进树丛,我们房前斜坡上的花园里的条条小道都是我很熟悉的。

“有贼!来人呀!……”他们叫起来。一声枪响,冒烟的弹塞几乎落到我的脚上。

一分钟后,我已经到了自己房里,脱掉衣服,躺下了。我的跟班刚刚把门拴上,格鲁什尼茨基和龙骑兵大尉就来敲我的门了。

“毕巧林!您睡了吗?在家吗?……”大尉喊道。

“我睡啦。”我气冲冲地回答说。

“快起来——有贼……切尔克斯人……”

“我伤风了,”我回答说,“我怕再着凉。”

他们走了。我真不该答理他们,让他们在花园里再搜寻我个把钟头好啦。这时候外面乱腾得不得了了。有哥萨克骑着马从要塞里赶来了。到处闹腾起来;在所有的树丛中摸索起切尔克斯人——不用说,什么也搜索不到。不过,确实有不少人仍然认定,要是警备队更勇敢一些,行动更快一些的话,至少可以当场捉住二十名强盗。

六月十六日

今天早晨,在井旁纷纷议论的就只有切尔克斯人夜袭的事了。我喝过规定的几杯矿泉水,在长长的林阴道上来回走了十来趟,便碰见刚刚从五峰城回来的薇拉的丈夫。他挽住我的胳膊,我们就到饭馆里去吃早饭。他很为他的妻子担心。“昨天夜里她可是吓坏了!”他说,“这事儿就偏偏出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在一道门旁边坐下来吃饭,这道门是通向拐角上的房间的,那里面坐了十来个年轻人,其中就有格鲁什尼茨基。命运又一次给我机会,让我偷听到一场谈话,这场谈话应该能决定他的命运。他没有看到我,因此我不能怀疑他是有意说给我听的;但这在我眼里只能加重他的罪孽。

“难道真的那是切尔克斯人吗?”有一个人说,“是不是有谁亲眼看见他们了?”

“我把这事儿从头到尾说给你们听听吧。”格鲁什尼茨基回答说,“只是请你们不要把我的话说出去。是这么一回事儿:昨天有一个人——他的名字我就不说了——来找我,说在晚上九点多钟看见有一个人溜进李戈甫斯科伊公爵夫人的房子里去了。你们要知道,当时公爵夫人在这儿,小姐却在家里。于是我跟他一起到窗下去守候那个幸运儿。”

说实话,我当时很害怕,虽然我的同桌埋头在吃他的早饭,万一格鲁什尼茨基识破真相,他会听到很不愉快的事的。可是,格鲁什尼茨基嫉妒得失去了理智,连想也没想到我和薇拉的事。

“就这样,”格鲁什尼茨基说下去,“我们去了,还带了一条枪,装了空子弹,只是想吓唬吓唬他。我们在花园里等到两点钟。终于,他出现了,不知是从哪里出来的,但肯定不是从窗子里,因为窗子一直没有打开,想必他是从柱子后面的玻璃门里出来的——听我说,终于,我们看到,有一个人从阳台上下来……这算什么公爵小姐呀?呃?哼?说实在话,莫斯科小姐都是这样的!还有什么可以信得过呀?我们本想把那个家伙抓住,可是他挣脱了,像兔子一样钻进树丛里;于是我朝他开了一枪。”

格鲁什尼茨基周围发出一片不相信的嘀咕声。

“你们不相信吗?”他又说下去,“我可以拿人格作担保,这一切都是真情实话,而且为了证明这事儿千真万确,我甚至可以说出这位先生的名字。”

“你说,你说,究竟是谁!”大家纷纷嚷起来。

“毕巧林。”格鲁什尼茨基回答说。

这时候他抬起眼睛——我就站在门口面对着他;他的脸顿时通红。我走到他跟前,又慢又明白地说:

“我很抱歉,是在您拿人格担保您最恶劣的诽谤是真情实话之后进来的。我要是在场的话,您也许不会说这种卑鄙话了。”

格鲁什尼茨基从座位上跳起来,就想发作。

“我请求您,”我用同样的语调说下去,“请求您立刻收回您的话。您非常清楚,这是凭空捏造。我不以为,一个女子对您的种种美德不感兴趣,就应该受到如此狠毒的报复。您还是好好想一想:您要是坚持您的说法,就无权称为一个高尚的人,并且要冒生命的危险。”

格鲁什尼茨基垂下眼睛站在我面前,情绪十分激动。但良心同自尊心的斗争是短暂的。坐在他旁边的龙骑兵大尉用胳膊肘捣了捣他;他身子哆嗦了一下,也不抬眼睛,就很快地回答我说:

“可敬的先生,我怎么想,就怎么说,而且可以再说一遍……我不怕您的威胁,不管怎样,我都豁上了!”

“这一点您已经证明了。”我冷冷地回答他说,于是我挽住龙骑兵大尉的胳膊,就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您有何事见教?”大尉问。

“您是格鲁什尼茨基的朋友,想必您可以做他的证人吧?”

大尉非常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

“您猜对了,”他回答说,“我甚至有责任做他的证人,因为对他的侮辱,跟我也有关系。昨天夜里是我跟他一起的。”他挺直他那有些驼的身子,补充说。

“哦!原来让我不客气地在脑袋上砸了一掌的就是您呀!……”

他的脸一阵黄,一阵青,他藏在心中的恼火在脸上表露出来。

“我今天就派我的证人来见阁下。”我很客气地鞠了个躬,补充说,装作没有理会他的狂怒。

我在饭馆的台阶上碰到薇拉的丈夫。看样子,他是在等我。

他抓住我的手,流露出一种像是十分欣慰的表情。

“多么高尚的年轻人呀!”他眼里含着泪水说,“我全都听见了,多么卑鄙,多么无耻呀!……这以后还有哪个上等人家敢接待他们呀!谢天谢地,我没有女儿!不过,您冒生命危险维护姑娘名誉,她会报答您的。到时候您就会相信愚见了。”他又说,“我也有过年轻的时候,也在军队里服过役;我知道,这类事是不应该干预的。再见吧。”

真可怜哪,他还庆幸自己没有女儿呢……

我径直去找魏奈,他正好在家。我把一切都对他说了:我跟薇拉和公爵小姐的关系,我偷听到的谈话,我从谈话中了解到的那伙儿人要我们空枪决斗以作弄我的意图。不过,现在事情已经超出了玩笑的范围,他们大概也没有料到会发展到这一步。

医生答应做我的证人;关于决斗条件,我对他说了几点应注意之处,他必须坚持,事情尽可能做得秘密些,因为我虽然随时准备送命,却丝毫不想在活着的时候断送自己的前程。

谈好以后,我就回家了。过了一个小时,医生就谈判归来了。

“确实,他们串通了谋害您。”他说,“我在格鲁什尼茨基那儿碰到龙骑兵大尉和另外一位先生,那人姓什么我不记得了。我在穿堂里脱套靴,停了一会儿;他们在里面吵嚷得很厉害……‘我怎么也不同意!’格鲁什尼茨基说,‘他当众侮辱了我——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大尉回答说:‘这事儿你就别管了!一切由我来安排。我在五次决斗中当过证人,知道这事该怎样办。我全想好了,只是请你不要坏我的事。吓唬他一下就不坏。要是可以不冒险,何必自己去冒险呢?……’这时候我走了进去,他们突然不说了。我们谈判了很长时间,最后我们把事情这样定下来:离这儿五六俄里有一个荒凉的峡谷,他们明天早晨四点钟就到那儿去,咱们比他们晚半小时去;你们相距六步开枪决斗——这是格鲁什尼茨基自己要求的。打死了人,就说是切尔克斯人杀害的。现在我有这样的怀疑:他们,也就是那两个证人,恐怕对原定的计划有所改变,打算只给格鲁什尼茨基的手枪装子弹。这有点儿像谋杀,不过,在战争时期,尤其在亚细亚人的战争中,使用阴谋诡计不是稀罕事。只是格鲁什尼茨基似乎比他的伙伴儿高尚些。您看怎么样?咱们是不是应该让他们知道,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诡计?”

“千万不要,医生,您放心吧,我不会由他们作弄的。”

“那您究竟想怎么办呢?”

“这是我的秘密。”

“要小心,不要吃他们的亏……要知道,只有六步呀!”

“医生,明天四点钟我等您,马会准备好的……再见吧。”

我关起房门,在家里一直坐到黄昏时候。仆人来请我到公爵夫人家里去,我叫他说我病了。

……

夜里两点钟,我一直没有睡着。然而很需要睡睡,免得明天手发抖。不过,六步之内是不大可能打不中的。哼!格鲁什尼茨基先生!你们的阴谋是不会得逞的……咱们会交换角色的:到时候我要在您那煞白的脸上寻找内心恐惧的表情了。您为什么自己规定这送命的六步呢?您以为我会乖乖地把自己的脑门儿送到您的枪口下吗?……咱们可是要抽签的呀!……要是他走运呢?要是我的本命星最后背叛了我,那怎么办?……怎么办呀?……而且这也不足为奇:我的本命星满足过我的种种要求,已经为我效劳了这样久;天上忠诚不渝的事不见得比人间多些。

那有什么呢?死就死呗!对于世界又不是多大的损失;况且我自己也活得够腻烦了。我好比一个在舞会上打哈欠的人,没有去睡觉,只是因为他的马车还没有到。现在马车不是来了吗?——那就再见吧!

我回顾一生经历,不由得问自己:我为什么活着的?我生下来带有什么目的?……目的肯定是有的,而且赋予我的使命肯定是不小的,因为我觉得我心灵中有无限的力量;可是我猜不透这使命是什么,我迷恋于空虚无聊的情欲而不能自拔;我从情欲的熔炉中走出来,就变得像铁一样又硬又冷,而永远丧失了高尚的志向,丧失了人生的精华。而且从那时起,我扮演过多少次命运之斧的角色!我像死刑刑具似的,往往无冤无仇而且总是毫不怜悯地落到倒霉的牺牲者头上……我的爱情不曾给谁带来幸福,因为我从来没有为我所爱的人牺牲过什么;我爱女人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得到欢乐。我拼命吞吸她们的感情,她们的温柔,她们的快乐和痛苦,而且永远不知餍足,只是为了满足我的心的奇怪要求。就像一个饿得难受的人,昏沉无力地睡去,在梦中看到面前摆满山珍海味和佳酿美酒;他兴高采烈、狼吞虎咽地吃着想象的空中恩赐,似乎也觉得好过些……可是只要一醒来,幻象就消失了……留下的是加倍的饥饿和绝望!

也许,我明天就要死了!……人世上也不会有谁完全了解我的。有些人会认为我比实际上的我坏些,有些人会认为我比实际上的我好些……有些人会说:他是一个大好人;有些人会说:他是一个坏蛋!……两种说法都是不符合实际的。就这样,还值得花力气活下去吗?而一直活着——只是出于好奇心;等待什么新鲜玩意儿呢……真是又可笑又令人懊丧!

我来到这个要塞已经有一个半月了。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此刻打猎去了。我一个人在房里,坐在窗前。一片片灰云笼罩住群山,直到山脚;透过云雾望去,太阳好像一个黄色的斑点。天很冷,风呼啸着,吹得护窗板摇来摆去。很无聊。我又写起我的日记,这日记是因为种种奇怪的事中断了的。

重读最后一页日记:真可笑呀!——我想死呢;那是不可能的:我还没有喝干人生的苦酒,现在我觉得,我还要活很久呢。

种种往事印入我的脑际有多么清楚,多么深刻呀!时间没有抹掉一根线条、一点色彩。

我记得,在决斗之前的那一夜,我一分钟也没有睡。我不能写很久,因为心里很不安宁。我在房里来来回回踱了个把钟头,然后坐下来,打开摆在我桌上的瓦尔特·司各特的那本小说——《苏格兰的清教徒》。起初我是硬着头皮看的,后来就入了迷,被离奇的情节吸引住了。难道不应该为这本书带来的每一愉快时刻,感谢已经作古的那位苏格兰诗人吗?……

终于天亮了。我的神经安定下来。我照照镜子:我的脸暗灰色,残留着焦躁失眠的痕迹。而我的眼睛,虽然周围出现了黑圈儿,却放射着高傲和刚强的光彩。我依然很满意自己。

我吩咐过鞴马,就穿好衣服,向浴场跑去。身子浸在冰凉而冒泡的矿泉水里,我觉得体力和精神渐渐恢复了。我出了浴室,浑身爽快,精神抖擞,就像是准备赴舞会。真的,怎么能说精神不取决于身体呢?……

我回到家里,见医生已经在等我了。他穿着灰色马裤和短上衣,戴一顶切尔克斯皮帽。我看到这小小个儿戴着老大的毛茸茸的皮帽,哈哈大笑起来;他的脸一点儿也不威武,这一回显得比平时更长了。

“您怎么这样忧伤呀,医生?”我对他说,“您不是有上百次送人去阴世,丝毫无动于衷吗?您就当作我害了黄疸病吧!我可能好起来,也可能死,不论这样那样都在情理之中。您就尽量把我看作病人,害什么病,您还不能确诊——这样您的好奇劲儿就上来了,您现在就可以对我进行一些重要的生理观察……等待横死不就是一种真正的病吗?”

这种想法使医生吃了一惊,于是他高兴起来。

我们上了马,魏奈两手抓住缰绳,我们就出发了。转眼工夫我们就过了要塞,穿过小镇,进入峡谷,峡谷里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路,路上几乎长满了荒草,还不时被潺潺的小溪截断,遇到小溪就得蹚水而过,这使医生很伤脑筋,因为他的马一到水里就站下来不肯走。

我不记得有哪个早晨更明净,更清新的了!太阳刚刚从青山后面露出脸儿,朝阳的暖意跟渐渐消散的夜晚凉气一融合,顿时使一切感情带上甜美醉人的意味儿。欢欢喜喜的朝阳还没有射进峡谷中来,只是把我们上方两边山岩的顶端染成了金黄色,长在山岩深罅中的枝叶茂密的灌木,经微风一吹,向我们洒下一阵银雨。我记得,这一回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爱大自然。我是多么津津有味地观赏着在宽阔的葡萄叶上抖动着,反射着千万道霞光的每一滴露珠儿!我的视线多么渴望穿透云雾茫茫的远方!那边,路越来越窄,悬崖越来越青,越来越险,到末了似乎连成一道无法通过的高墙。我们一声不响地骑马走着。

“您写好遗嘱没有?”魏奈忽然问道。

“没有。”

“万一被打死呢?”

“继承人会自己找上来的。”

“难道您没有朋友,可让您最后对他说一声再见的?……”

我摇摇头。

“难道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可让您给她留点儿什么作纪念的?……”

“医生,”我回答他说,“您想要我对您说说心里话吗?……您要知道,我已经不是那个岁数,不会在临死时反复叨念情人的名字,把一绺抹过香油或者没抹过香油的头发遗赠给朋友。我在想到可能就要死的时候,只是想我自己;有些人连这都做不到呢。朋友们吗,明天就会把我忘记,或者更坏些,给我编造种种流言飞语;女人们吗,会一边搂着别的男人一边嘲笑我,免得引起他对死人的嫉妒——去他们的吧!我只是从人生的暴风雨中得到一些想法,却没有得到一点感情。我早已不是靠心灵,而是靠头脑过日子了。我常常衡量和分析自己的感情和行为,纯粹出于好奇,而不动好恶之心。我包含着两个人:一个活着就是活着,另一个在思量他,评论他,第一个我再过一个钟头也许就要跟您和世界永别了,而第二个我……第二个我?……您瞧,医生,您看见悬崖上右边有三个黑黑的人影吗?那恐怕就是咱们的对手吧?……”

我们纵马奔去。

悬崖脚下的树丛里拴着三匹马,我们也把我们的马拴在这儿,就顺着窄窄的小道爬上一块小小的平地,格鲁什尼茨基和龙骑兵大尉以及另一个证人已经在这儿等待我们了;另一个证人的名字叫伊凡·伊格纳季耶维奇,姓什么我始终不知道。

“我们等你们已经很久了。”龙骑兵大尉用讥笑的口气说。

我掏出表来让他看了看。

他道歉说,他的表快了。

有几分钟不说话,有些尴尬;终于医生开了口,对格鲁什尼茨基说:

“我觉得,双方既已表示出决斗的决心,并因此保全了自己的名誉,两位就可以好好谈一谈,和和气气地把此事了结了。”

“我愿意。”我说。

大尉对格鲁什尼茨基挤挤眼睛,格鲁什尼茨基以为我胆怯了,就摆出盛气凌人的样子,尽管刚才他的脸上还是一片灰白色。自从我们来到以后,他这时第一次抬起眼睛看了看我,但他的目光中有一种不安神气,表明他的内心在斗争。

“您说说您的条件吧,”他说,“凡是我能为您做到的,都可以说说……”

“我的条件就是:您今天就当众承认自己是造谣诬蔑,并且请求我原谅……”

“先生,我很惊讶,您怎么敢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

“不提这个,我能向您提什么呢?……”

“那咱们决斗吧……”

我耸了耸肩膀。

“好吧。不过您要想一想,咱们两个总有一个要死的。”

“我希望这是您……”

“我相信,恰恰相反……”

他发窘了,红了红脸,然后很不自然地哈哈大笑起来。

大尉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一边;他们叽咕了好一阵子。我来时是非常心平气和的,可是这一切渐渐使我火了。

医生走到我跟前。

“您听我说,”他带着明显的焦急心情说,“您想必是忘了他们的圈套吧?……我不会装手枪,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您真是一个怪人!您就告诉他们,您知道他们的意图,他们也就不敢了……真是何苦呢!他们会像打鸟儿一样把您打死呢……”

“请放心吧,医生,不要着急……我什么都想好了,绝不会让他们占到一点儿便宜。就让他们咬耳朵好了……”

“诸位,这就没有意思了!”我大声对他们说,“决斗就决斗嘛,你们昨天有时间谈个够的……”

“我们准备好了。”大尉回答说,“两位先生,站到位置上去吧!……医生,请您量好六步……”

“站到位置上!”伊凡·伊格纳季耶维奇又用尖嗓门儿喊了一句。

“对不起!”我说,“还有一个条件:咱们既然是生死决斗,那咱们该做的一定要尽可能做到,让这事永远成为秘密,让我们的证人不承担什么责任。你们同意吗?……”

“完全同意。”

“因此,我想出一个办法。诸位看见吗,在这座悬崖顶上靠右边有一块狭长的小小空地?从那儿往下有三十俄丈深,也许还不止,下面都是锋利的石头。我们每个人都站到那块小小空地的尽边上,这样就是受一点儿轻伤也会死的;这应该是符合您的心意的,因为是您自己规定了六步距离。谁一受伤,一定会跌下去,摔个粉身碎骨。子弹让医生取出来,那就很容易把这样的猝死说成是失足摔死的。咱们就来抛钱决定谁先开枪吧……最后我向你们声明,不这样我就不决斗。”

“好吧。”大尉带表情地看了看格鲁什尼茨基,格鲁什尼茨基点头表示同意之后,大尉说。格鲁什尼茨基的脸色不断地在变化,我使他处于十分为难的境地。在一般的条件下决斗,他可以瞄准我的一条腿,使我受点儿轻伤,这样就可以满足他的报复心,而不至于使自己的良心感到太沉重。可是现在他就得朝天开枪,要么就成为杀人凶手,要么干脆放弃自己可耻的阴谋,面对跟我一样的危险。此时此刻处在他的位子是很难过的。他把大尉拉到一边,很激动地对大尉说起来。我看到,他那发了青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着;可是大尉带着轻蔑的微笑转过身去不理他。“你这傻瓜,”他用相当大的嗓门儿对格鲁什尼茨基说,“你什么也不懂!咱们走吧,诸位!”

灌木丛中有一条窄窄的小道通向悬崖,许多碎石片为这道天然阶梯铺成一层层很不稳实的石级。我们便抓着灌木往上爬。格鲁什尼茨基走在前面,随后是他的两个证人,再后面是我和医生。

“我觉得您这人真怪。”医生紧紧握住我的手说,“让我来摸摸您的脉搏!……啊哟!跳得太快了……可是看您的脸,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您的眼睛比平时更亮了。”

忽然有许多碎石子哗啦啦地滚到我们的脚下。怎么一回事儿?原来是格鲁什尼茨基打了个趔趄,他抓住的树枝断了,要不是她的两个证人把他扶住,他准会仰面朝天跌下去的。

“当心点儿!”我大声对他说,“可不要现在就跌下去!这是不祥之兆。别忘了尤利乌斯·恺撒36的事!”

我们终于爬到悬崖顶上。小小的平地上铺了一层细沙,好像是专门为决斗布置的场所。

周围是连绵不断的峰峦,好像数不清的一大群牲口,笼罩在金黄色的晨雾中;南面是厄尔布鲁士山,像白色巨人,矗立在一排白雪皑皑的峰峦的尽头处,从东方涌来的一缕缕白云已经在峰峦之间游荡。我走到小小平地边上,朝下一望,我的头都差点儿晕了:下面似乎又黑又冷,像棺材里一样;风吹雨打,岁月流逝,掉下去的许多石头上长满青苔,露着尖爪利齿,似乎在等待着猎物。

我们要进行决斗的小小平地几乎成正三角形。我们从突出的一角量出六步距离,并且商定,谁应该第一个面对对方的枪口,谁就站到这个角上,背对深谷;要是他没有被打死,那就双方互换位置。

我决意把一切有利条件让给格鲁什尼茨基,我是想试试他,他心中也许会重新燃起宽宏大量的火花,那样一切就平安无事了。然而自尊心和性格上的弱点想必是占了上风!……要是命运能厚待我的话,我希望能为自己找到充分理由不怜悯他:谁没有跟自己的良心讲过这一类的条件呀?

“您来抛钱决定先后吧,医生。”大尉说。

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币,举得高高的。

“字面儿!”格鲁什尼茨基急忙叫道,仿佛一个人突然被朋友推醒了。

“鹰面儿。”我说。

银币在空中画了半个圈儿,当的一声落在地上,大家都奔过去。

“您走运了”,我对格鲁什尼茨基说,“该您先开枪!不过您要记着,您要是打不死我,那我是不会打不中的!我可以向您保证。”

他的脸红了,他觉得打死一个没有武器的人是有愧的。我凝神看着他,有一小会儿我觉得,他就要扑倒在我的脚下,请求原谅;可是怎么能承认这样卑鄙的阴谋呢?……他只有一个办法——朝天开枪。我相信,他会朝天开枪的!只有一种情况会使他不这样做,那就是想到我会要求第二次决斗。

“是时候了,”医生扯扯我的袖子,小声对我说,“您要是现在还不说我们知道他们的圈套,那就什么都完了……您瞧,他就要装子弹了……您要是什么也不说,那我来……”

“千万不要说,医生!”我拉住他的胳膊,回答说,“您会把什么都弄糟的,您答应过我不干涉……这干您什么事?也许我想死呢……”

他惊讶地对我望了望。

“噢!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只是您到了阴间可不要怨我。”

大尉这时把枪装好了,微微笑着对格鲁什尼茨基说了句什么话之后,把一支手枪交给他,另一支交给我。

我站到小小平地突出的角上,左脚使劲抵住一块石头,身子适当往前倾,万一受了轻伤,不至于往后翻倒。

格鲁什尼茨基站到我对面,听到发出的信号便举起枪来。他的双膝在打哆嗦。他瞄准了我的脑门儿。

我胸中燃起一股无名怒火。

忽然他垂下枪口,脸色煞白,转过身去朝着他的证人:

“我不行。”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胆小鬼!”大尉回答说。

枪声响了。子弹擦伤了我的膝部。我不由地往前走了几步,快点儿离开边缘。

“唉,格鲁什尼茨基老弟,真遗憾,你没有打中,”大尉说,“现在轮到你了,去站好吧!先来拥抱我一下吧,咱们再也见不到了!”他们拥抱了一下,大尉好不容易忍住笑。“别害怕!”他诡秘地朝格鲁什尼茨基看了一眼,补充说,“世间万事皆荒唐!……大自然是个糊涂蛋,命运是只蠢火鸡,生命只值一个铜板!”

他郑重其事地念完这段悲剧台词之后,回到原来的位置。伊凡·伊格纳季耶维奇也含着眼泪拥抱了一下格鲁什尼茨基。于是只有格鲁什尼茨基一个人面对我站着了。我至今怎么也弄不清楚,当时我胸中翻腾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有自尊心受伤害的懊恼,有轻蔑,也有愤恨——因为一想到此刻这样镇定、这样傲慢地望着我的这个人还想在自己不冒任何危险的情况下像打死一条狗一样打死我,我就愤恨起来;因为腿上的伤如果多少厉害一点儿,我一定会从悬崖上跌下去的。

我朝他脸上凝神看了好几分钟,很想看到哪怕一点儿后悔的表情。可是我觉得,他是在憋着笑。

“我劝您在临死前向上帝祷告一下。”于是我对他说。

“您不必为我的灵魂多操心,还是操心操心自己的灵魂吧。我对您只有一个要求:快点儿开枪。”

“您还不承认自己造谣吗?还不请求我原谅吗?……好好想一想吧:您的良心不觉得有愧吗?”

“毕巧林先生!”龙骑兵大尉叫起来。“对不起,我要提醒您一下,您到这儿来不是布道的……咱们这事儿要快点儿了结,万一有什么人从峡谷里经过,会看到咱们的。”

“好吧。医生,请到我跟前来。”

医生走了过来。可怜的医生呀!他的脸色竟比十分钟之前的格鲁什尼茨基还灰白。

下面几句话我特意说得抑扬顿挫,又响亮又清楚,就像是宣读死刑判决书。

“医生,这两位先生想必太仓促了,忘记往我的手枪里装子弹,请您重新装一下,要好好地装!”

“不可能!”大尉叫道,“不可能!两支手枪我都装了——除非您那一支里面的子弹掉出来了……这不怪我!……你可没有权利重新装……绝对没有权利……那是完全违反规则的……我绝不答应……”

“好呀,”我对大尉说,“要是这样的话,那我跟您也按同样的条件来决斗吧……”

他踌躇起来。

格鲁什尼茨基低垂着头站着,又尴尬又阴沉。

“随他们怎样吧!”就在大尉想从医生手里夺下我那支手枪的时候,他终于对大尉说。“你自己也知道,他们说得不错。”

大尉向他做种种手势,全没有用——格鲁什尼茨基连看都不想看。

这时医生已经把手枪装好,递给了我。

大尉看到这情形,吐了口唾沫,跺了跺脚。“你真是个糊涂虫,老弟,”他说,“不折不扣的糊涂虫!……你既然信得过我,那你什么都听我的好啦……你这是活该!你就像只苍蝇一样死掉吧……”他转过身去,一面往旁边走,一面嘀咕说:“这是完全违反规则的。”

“格鲁什尼茨基,”我说,“还有时间。你承认自己是造谣,我什么都可以原谅。你想作弄我没有作弄成,我的自尊心也就得到满足了——别忘了咱们原来是朋友。”

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眼睛也放起光来。

“开枪吧,”他回答说,“我瞧不起我自己,我也恨您。您要是不把我打死,到夜里我会从暗地里出来把您宰了。在人世上没有咱们两个并存的地方……”

我开了枪。

等硝烟散去,小小平地上已经没有格鲁什尼茨基了。只有一小股灰尘在悬崖边上缭绕着。像一根轻飘飘的柱子。

大家一齐叫起来。

“一场闹剧演完啦!”我用意大利语对医生说。

他没有回答,而是带着恐怖的神情转过身去。

我耸了耸肩膀,就向格鲁什尼茨基的两个证人鞠躬告别。

我在顺着小路往下走的时候,在岩石裂罅中看到格鲁什尼茨基血肉模糊的尸体。我不由得闭上眼睛。

我解下马,骑上马缓步往家走。我心里有一块石头。我觉得太阳暗淡了,阳光也不温暖了。

不等到小镇,我就向右一拐顺着峡谷走去。见到人我觉得难堪,我想一个人走去。我放开缰绳,垂下头,骑着马走了很久,终于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掉转马头,寻我回家的路,太阳已经落山的时候,我才精疲力竭地骑着精疲力竭的马来到基斯洛沃茨克。

跟班告诉我,魏奈来过,并且交给我两封信:一封是他写的,另一封是……薇拉写的。

我拆开第一封信,信的内容如下:

“一切都料理妥当;尸体已运来,面目全非,子弹已从胸部取出。大家都相信他死于意外,只有司令,想必知道你们的争吵,摇了摇头,但是什么也没有说。没有任何对您不利的证据,您可以安心睡觉了,如果您能够这样的话。再见。”

我很久不敢拆开第二封信……她会给我写些什么呢?……我心中惶惶不安,有一种沉重的预感。

这就是那封信,信里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无法磨灭:

“我写信给你,因为深信咱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几年以前跟你分手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上天有意再一次考验我,而我没经受住这场考验,一听到熟悉的声音,我的脆弱的心又屈服了……你不会因此瞧不起我,不是吗?这封信是告别,也是倾诉衷肠。我应该把我自从爱你以来积累在心中的一切都告诉你。我不想责怪你——你对待我,像任何别的男人一样:你爱我,把我当作私有物,当作欢乐、焦虑和悲伤的源泉——这些感情往往是互相交替的,不这样人生就单调乏味了。这一点我一开头就明白了……不过,你是不幸的,我也牺牲了自己,是希望你有朝一日会看重我的牺牲,有朝一日你能理解我这种不取决于任何条件的深情。从那时起,很多时间过去了,我摸透了你心灵的一切奥秘……我才认定我的希望是空想。我好痛苦呀!但是我的爱情已经跟我的灵魂结合为一体,爱情黯淡了一些,但没有熄灭。

“咱们要永远分手了;不过你可以相信,我永远不会再爱别人,我的心灵已经把所有的珍宝,所有的眼泪和希望,全部捧给了你。只要爱过你的女人,看待别的男人不能不带些轻蔑,并不是因为你比他们好,才不是呢!但是你的天性中有一种特别之处,一种高傲而神秘之处,这是你独有的;不论你说什么,你的声音都有一种不可征服的威力。谁也不能这样一直希望为人所爱,谁的罪孽都不像这样有魅力,谁的眼神都不会带给人这样多的幸福,谁也不能比你更好地利用自己的优越之处——而且,谁也不可能这样真正的不幸,因为谁也不会这样竭力使自己相信与事实相反的事。

“我应该向你说明我仓促离去的原因了,这在你看来是无关紧要的,因为这只关系到我一个人。

“今天早晨我丈夫到我屋里来,对我讲了你和格鲁什尼茨基争吵的事。显然,我的脸色改变得太厉害了,因为他有老半天目不转睛地盯住我的眼睛;我一想到你今天就要决斗,想到这事儿就是因为我,差点儿晕倒。我觉得我要发疯了……不过现在,我能思量了,我相信你依然活着:你不可能丢下我死去,不可能的!我丈夫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了好一阵子,我不知道他对我说了些什么,不记得我是怎样回答他的……想必是我对他说了我爱你……只记得,在我们谈话结束的时候,他骂了我一句很难听的话,就走出去了。我听见,他吩咐套车……现在我坐在窗口,等你回来,已经有三个钟头了……不过你一定活着,你不会死的!……马车快套好了……别了,别了……我完了——不过,这有什么?……只要我能相信你会永远记着我,就不说永远爱我了——是的,只要永远记着我就行了……别了!……有人来了……我得把信藏起来……

“你不爱梅丽,是吗?你不会娶她吧?你听我说,你应该为我作这样的牺牲,因为我为你失去了人间的一切……”

我像疯子似的跑到台阶上,纵身跳上我那匹正在院子里遛着的“切尔克斯人”,就跑上了去五峰城的大道。我毫不留情地驱赶着精疲力竭的马,马呼哧呼哧喘着,浑身冒着汗沫,驮着我在石子路上飞奔。

太阳已经躲到西方山峰之上停歇着的一片乌云里面,峡谷里又暗又潮湿了。波得库莫克河水在乱石间流过,发出低沉而单调的吼声。我纵马飞奔,焦急得呼哧呼哧喘着。一想到在五峰城恐怕已经见不到她了,就像有铁锤打击我的心!只要一分钟,只要再见她一分钟,跟她告告别,握握她的手就好了……我祈祷,我诅咒,我哭,我笑……不行,怎么也不能表示我的不安和绝望心情!……在可能永远失去薇拉的时候,我感到薇拉比世界上什么都可贵,比生命、荣誉、幸福都可贵呀。天知道我的头脑里产生了一些多么奇怪、多么疯狂的念头……我还是一直毫不留情地驱赶着马在飞奔。终于我发现我的马喘气越来越吃力,在平地上已经打了两个踉跄……到哥萨克镇叶辛杜基还有五俄里呢,到那里我才能换一匹马。

要是我的马能够再支持十分钟,一切都好了!可是在出山口急转弯的地方,在从一条不大的冲沟里往外跳的时候,我的马突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我连忙跳下来,拼命拉缰绳,想把马拉起来,却怎么也没有用;从紧咬的牙关里发出微弱的哼哧声,过了几分钟,马就断气了;我失去最后的希望,在荒野里就剩我一个人了。我试着步行,可是我的腿发软。我这一天紧张不安,又加上一夜未眠,实在精疲力竭,一下子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像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我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哭得很伤心,再也不想憋住眼泪和哭声。我以为,我的胸膛就要炸开来了。我的刚强,我的冷静——都像烟一样一下子消失了。我的心灵疲惫无力,理智已不起作用,如果此时此刻有谁看见我,准会鄙夷地转身就走。

在夜露和山风使我火热的头脑清醒,思维恢复正常时,我才明白,追寻逝去的幸福是无益的,不明智的。我还要什么呢?——看一看她吗?——何必呢?我们之间的一切不是全完了吗?一个痛苦的离别的吻不会为我的回忆增添多少色彩,而只能使我们更加难舍难分。

不过,我能哭一场,对此感到愉快。虽然,使得我哭的也许是紊乱不宁的神经,通夜的失眠,面对枪口的两分钟和空空的肚子。

天无绝人之路!这种新的痛苦,用军事术语来说,帮我进行了一场声东击西的成功战役。哭哭是有益的;再说,我要不是骑马跑了一阵子,又不得不步行回家走了十五俄里,这天夜里我还是难以入眠的。

我在凌晨五点钟回到基斯洛沃茨克,往床上一倒,就像滑铁卢战役之后的拿破仑那样睡去了。

我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我坐到打开的窗子旁边,解开上衣,山风将我疲劳的沉睡之后还没有宁静下来的心胸吹清爽了。河那边,远处,透过河边浓密的椴树梢头,可以看到要塞里和小镇上闪烁着点点灯火。我们的院子里鸦雀无声;公爵夫人的房子里黑黑的。

医生走了进来。他的眉头紧皱着,而且他一反常态,没有伸手给我。

“您从哪儿来,医生?”

“从李戈甫斯科伊公爵夫人家来。她女儿病了——神经衰弱!问题倒不在这儿,而是可能有点儿麻烦。当局在查问,虽然无法找到真凭实据,不过我劝您留点儿神。公爵夫人今天对我说,她知道您是为了她的女儿决斗的。这都是那个小老头儿——他叫什么来着?——给她讲的。他亲眼看到您在饭馆里跟格鲁什尼茨基争吵。我是来警告您。别了,也许咱们再也见不到了,说不定会把您流放到什么地方去的……”

他在门口站下来,很想跟我握握手……而且,假如我对他表示一点点想握手之意,他会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但是我依然冷得像石头——于是他走了。

这就是人呀!人都是这样:事先就知道一样行为的种种坏处,看到不可能有别的办法,就帮忙,出点子,甚至鼓励去干这种事——事后就把手洗干净,愤然转过身去,躲开那个敢于承担全部责任的人。人都是这样的,就连最善良、最聪明的人也不例外!……

第二天早晨,接到上级命令要调我到某要塞去,我就到公爵夫人家去辞行。

她问我,有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要和她谈,我回答说,祝她幸福康健等等,她听了非常惊愕。

“我可是有些话要跟您认真谈谈呢。”

我一声不响地坐下来。

显然,她不知从何说起,她的脸憋红了,她那肉嘟嘟的手指敲着桌子,终于她断断续续地说起来:

“您听我说,毕巧林先生!我以为,您是一个高尚的人。”

我鞠了个躬。

“这一点我甚至可以肯定,”她说下去,“虽然你的所作所为有些可疑。不过您也许有一些原因,是我不知道的,那您现在应该把这些原因好好对我说说了。您维护了我女儿的名声,为她进行了决斗,因而冒过生命的危险……您不用解释。我知道,这事儿您是不会承认的,因为格鲁什尼茨基被打死了(她画了个十字)。上帝会饶恕他的,我希望,上帝也饶恕您!……至于我呀,我可不敢责备您,因为我的女儿虽然无辜,这事儿却因她而起。她已经把事情全对我说了……我想,是全说了,您向她表白了爱情……她也承认了她爱您!(公爵夫人说到这儿,长叹了一声。)可是她病了,而且我相信,这不是普通的病!是心病使她憔悴;她不承认,可是我相信,您是她心病的根源……听我说,您也许以为我看重功名财富——可别这样想!我只希望女儿幸福。您现在地位不怎么样,但地位是可以改变的——您有产业,我的女儿爱您,她有很好的教养,会使丈夫过得很幸福。我有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您说说,您还有什么犹豫的?您瞧,这一切我本来不应该对您说,可是我信得过您的良心,您的人品。别忘了,我只有一个女儿……只有一个呀……”

她哭起来。

“夫人,”我回答说,“我无法回答您;请允许我跟您女儿谈谈——单独谈谈……”

“那可不行!”她十分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叫起来。

“那就听便吧。”我一面回答,一面准备走了。

她沉思了一会儿,做了个手势叫我等一等,便走出去了。

过了五分钟。我的心跳得厉害,可是我的思想很镇定,头脑也很冷静;我尽量在心中寻找对可爱的梅丽的爱的火花,却怎么也找不到。

门开了,她走了进来。天啊!自从我上次见过她之后,她的模样变得多么厉害呀!这才有多久呀?

她走到屋子当中,身子摇晃起来;我连忙站起来,把手伸给她,把她搀扶到软椅上。

我面对她站着,我们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她的一双大眼睛流露着无限惆怅,似乎要在我的眼睛里寻找希望之类的迹象,她那苍白的嘴唇想笑又笑不出来,她的一双玉手交叠在膝盖上,又瘦又没有血色,我不禁怜惜起她来。

“小姐,”我说,“您知道,我拿您开了个玩笑!……您应该鄙视我。”

她的两腮出现了病态的红晕。

我又说下去:“因此,您不可能爱我……”

她转过脸去,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一只手捂住眼睛,我觉得,她的眼睛里噙着泪水。

“我的天啊!”她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

这真叫人受不了,再有一分钟,我会扑倒在她的脚下的。

“所以,您自己也明白,”我尽可能用坚决的口气并且勉强带着苦笑说,“您自己也明白,我不能跟您结婚。就算您现在有此心意,那您不久就会后悔的。刚才您妈和我谈了话,因此我觉得有必要这样直率这样粗鲁地把话对您说一说。我希望她这是出于误解,您是很容易使她改变想法的。您也明白,我在您的心目中扮演着一个最可怜和最可恶的角色,这是连我自己也承认的。我能为您做到的就是这些了。不论您对我有多么坏的看法,我都愿意接受。您看见吗,我与您相比,多么卑劣。就算您原来爱过我,那么,从这一刻起,您该鄙视我了,不是吗?……”

她向我转过脸来,脸白得像大理石,只有眼睛闪着奇异的光彩。

“我恨您……”她说。

我谢了谢她,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便走了出来。

一个钟头之后,一辆特快三马驿车就载着我驰出了基斯洛沃茨克。

在离叶辛杜基几俄里的地方,我在大路旁边认出了我那匹烈马的尸体,马鞍没有了,想必是过路的哥萨克下掉的,在马背上原来放马鞍的地方有两只乌鸦。我叹了一口气,连忙转过脸去!……

如今,在这儿,在这冷冷清清的要塞里,在我回首往事的时候,常常问自己:为什么我不愿去走命运为我开辟的、有安乐与康宁等待着我的那条道路呢?……不可能!我不会安于这种命运!我就像一个生长在海盗船上的水手,他的心灵已经跟风暴与搏斗结下不解之缘。要是让他到了岸上,不论那绿茵茵的树林怎样引诱他,和煦的阳光怎样照耀他,他都会感到寂寞和苦闷。他会整日里在海边沙滩上徘徊,倾听单调的拍岸浪涛声,眺望雾茫茫的远方:那令人望眼欲穿的白帆有没有在蔚蓝的大海与灰色云层之间的白色水平线上闪现,起初像海鸥的翅膀,渐渐地便从浪花中分离出来,又快又平稳地驶向这荒凉的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