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第五章

我们搭乘的汽车的主人是个瘦长的同性恋者,他戴墨镜,正要回堪萨斯老家,开车时谨慎得出奇,他的汽车是迪安所说的“同性恋者的普利茅斯”;不能瞬间加速,也没有冲劲。“女人气的汽车!”迪安在我耳边说。车上另外有两个乘客,是一对夫妻,典型的外行旅游者,到什么地方都想停下来过夜。我们的第一站原定是萨克拉门托,根本不能算是丹佛之行的开始。迪安和我两人坐后座,由他们驾驶,我们好谈话。“喏,老兄,昨晚那个吹中音萨克号的人吹到了点子上:他一找到就抓住不放;我从没有见过坚持这么久的人。”我想知道他所说的“点子”是什么意思。“啊——”迪安笑了,“你拿难以估量的问题来问我了——呃哼!他这里只有一个人,面对那里许多人。他有责任把大家的思想感情表达出来。他开始奏出最初的主题,然后组织起他的思想、人物,是啊,是啊,一吹到点子上,就尽情发挥。突然间,在众多的主题中间,他找到了点子——大家精神为之一振,心领神会地倾听;他抓住后发挥到极致。时间都停顿了。他用我们生命的实质填补了空间,他内心深处的告白,往事的回忆,旧主题的变换,周而复始,他的曲调充满了无穷的感情和灵魂的探索,大家听了都明白,起作用的不是曲调而是灵感——”迪安说不下去了,他已经汗流如雨。

接着,我说话了;我从没有这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告诉迪安:我小时候乘汽车总是想象手里握着大镰刀,把车外迎面扑来的树木、电线杆统统砍倒,甚至削掉每一个山头。“是啊!是啊!”迪安嚷道。“我也是这样,只不过用的镰刀不同——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在西部跑长途时,我的镰刀必须长得没法比,必须沿着远处的山脉曲线前进,同时削掉山顶,达到另一个层次,以便够上更远处的山脉,同时削掉沿途的电线杆——那些每隔一定距离就奔到眼前的电线杆。由于这个原因——哦,老兄,我得告诉你,我得到了灵感——我得告诉你,大萧条时期,我父亲、我,还有拉里默街一个一文不名的流浪汉,一起到内布拉斯加去卖苍蝇拍子。我们买了一些旧窗纱和一些铁丝,把一段段的铁丝对折弯好,还搞了一些红红绿绿的布片,包住裁成小块的窗纱边缘,这种苍蝇拍子在廉价小商品杂货店里也就卖几分钱一个,我们制作了几千把,搬到老流浪汉的破汽车上,跑遍内布拉斯加的农家,每个卖五分钱——人们把它当作施舍,两个流浪汉和一个小孩,天上不会掉苹果馅饼,那一时期,我的老爸老是唱道‘哈利路亚,我又成了一个流浪汉,流浪汉’。听我说,我们在酷暑下挨家挨户兜售这种自制的苍蝇拍,吃足苦头,两星期后,他们在收益的分配方面争吵起来,打了一架,然后言归于好,买了一些葡萄酒,连喝了五天五夜,我则蜷缩在一旁哭泣,酒喝完,钱也花光,我们回到了起点,拉里默街。我的老爸遭到拘捕,我不得不在法庭上请求法官放他,因为他是我爸,而我没有母亲。萨尔,我八岁的时候就当着有利害关系的双方律师的面作了老练的陈述……”我们觉得热;我们朝东行进;我们很兴奋。

“我还有话要告诉你,”我说,“只作为你所讲的话的插入,同时将我最后的想法说完。我躺在我父亲汽车后座上,还幻想自己骑着一匹白马,一路跨越每一个可能出现的障碍:避开电线杆,在房屋建筑旁边猛冲过去,有时来不及了,干脆就跳过障碍,我在丘陵地带驰骋,难以置信地穿过突然出现的交通繁忙的广场——”

“是啊!是啊!是啊!”迪安狂喜地喘着气说。“我同你的惟一差别是我自己奔跑,我没有马。你是东部孩子,所以幻想马匹;当然,我们不会把这些事情信以为真,我们两人都知道它们是糟粕和文学创意,可是也许因为我的人格分裂的幻想更为严重,我确实凭我自己的两条腿跟在汽车旁边奔跑,快得难以置信,有时候达到每小时九十迈,树丛、农舍纷纷退到身后,有时候我冲向小山,随即一刻也不耽误地跑回来……”

我们说得兴起,两人都满头大汗。我们完全忘了坐在前排的人,他们开始纳闷,不知道后座出了什么事情。有一回驾驶员说:“天哪,你们后面摇晃得太厉害,要翻车了。”情况确实是这样,长期以来潜伏在我们灵魂深处的无数狂乱然而善良的特点都释放出来,迪安和我欣喜之余开始有节奏地摇摆,汽车也随之晃动。

“哦,老兄!老兄!老兄!”迪安呻吟说。“这连一个开头都算不上呢——我们终于要一起去东部了,我们从没有一起去过,萨尔,想想看,我们可以一起仔细观察丹佛,看看人们在干什么,尽管那同我们关系不大,问题是我们得到了灵感,了解了时间的意义,我们知道一切确实美好。”他抓住我的袖子,满头大汗,悄悄地说:“你瞧前面的那几个人。他们心事重重,他们计算着里程,考虑今晚在什么地方睡觉,加油要花多少钱,天气怎么样,他们怎么到那儿——不管怎么说,他们好歹会到达,但是他们仍要烦恼,并且故作慌张,焦虑暴躁,他们的灵魂永远不得安宁,除非找到一个经过确认和证实的烦恼,脸上便露出相应的痛苦表情,这就是所谓的苦恼,而与此同时,这一切都同他们擦身而过,他们知道,并且烦恼个没完,听我说,‘好吧,’”他模仿说,“‘我说不好——也许我们不应该在那个加油站加油。最近我在《国家石油报》上看到一篇报道,说是这类汽油含有大量的一种叫辛烷的精液,还有人告诉我,里面甚至含有半正式的频繁出现的鸡巴,我不懂这种东西,只觉得不对头……’老兄,你瞧呀。”他使劲捅我的肋骨让我明白。我努力弄明白。后座像是开了锅,是啊!是啊!是啊!坐在前面的人吓得使劲在擦头上的汗,后悔不该在旅行社里接纳我们。何况这仅仅是个开始。

到了萨克拉门托,那个同性恋者偷偷地在旅馆开了一个房间,请迪安和我进去喝酒,那对夫妻到亲戚家去借住,迪安在旅馆里想尽办法要从那个同性恋者那里搞些钱,几乎要发神经病了。那个同性恋者先说,我们来了他十分高兴,因为他喜欢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说来我们也许不信,他实际上不喜欢女的,最近他刚同旧金山的一个男的分了手,他充当男方的角色,那个男的则充当女的。迪安有条不紊地问他一些问题,急切地点头。同性恋者说他很希望知道迪安对这一切的看法。迪安先警告说他年轻时是个混混,还问他有多少钱。当时我在盥洗室里。同性恋者变得特别阴沉,我认为他对迪安的动机起了疑心,他不提钱的事,只是含混地承诺到了丹佛再说。他不断地数钱,检查他的钱包。迪安双手一摊,死了心。“你瞧,老兄,最好别多管闲事。你主动向他们提供他们心里想要的东西,他们就立刻大惊小怪起来。”但他着实赢得了普利茅斯牌汽车的主人的好感,不加反对地同意他驾驶汽车,现在我们才有了真正的旅行。

破晓时,我们离开了萨克拉门托,风驰电掣地通过内华达山脉时,后座的两个旅游者吓得紧抱在一起,到了中午我们穿越内华达沙漠。我们在前排,接过了方向盘。迪安又高兴起来。他别无他求,只要手里握着方向盘,脚底下有四个轮子在转动,他就心满意足了。他谈到老布尔·李的驾驶技术多么差,一面说一面还演示——“每当迎面出现一辆那样的大卡车时,布尔要过很久才能看见,因为他视力不好,看不见。”他使劲揉着眼睛解释。“我会说,‘喂,留神,布尔,对面有卡车,’他会说,‘呃?你说什么,迪安?’‘卡车!卡车!’在最后关头,他就这样向卡车冲去——”迪安开着普利茅斯牌汽车朝隆隆驶来的卡车直冲过去,在卡车前面晃了一晃,我们真真切切地看到卡车司机吓得面如土色,后座的人吓得张口结舌,直到最后一刻才闪开。“你瞧,就像那样,他的技术就是那样差。”我根本不怕;我了解迪安。后座的人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事实上,他们不敢抱怨:他们心想,假如他们抱怨的话,天知道迪安会搞出什么花样来。他就这样穿过沙漠,演示各种不足取的驾驶技术,他父亲是怎么开那辆旧车的,高明的车手是怎么拐弯的,差劲的车手拐弯时开头的弧线划得太缓,结束时又手忙脚乱,等等。下午阳光充足,气温很高。里诺、巴特尔山、埃尔科,以及内华达沿线其他城镇纷纷落到后面,黄昏时我们到了盐湖平原,盐湖城的无数灯光在平原的蜃景上闪闪烁烁,几乎绵延了一百英里之长,分为两层,一层在弧形的地平线上,另一层在地平线下,一层清晰,另一层模糊。我对迪安说,这个世界上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东西是看不见的,作为证明,我指着那一长行一长行在百里盐地拐弯处消失的电话线杆。他手指上的绷带如今已经肮脏不堪,松松垮垮地在风中颤动,他却容光焕发。“哦,老兄,亲爱的上帝,是啊,是啊!”他突然刹住汽车,自己垮了下来。我转过身,见他蜷缩在座位的角落里,睡着了。他的脸靠在那只好手上,扎绷带的那只手恪守不渝地自动举在空中。

后座的人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我听到他们窃窃私语,讨论反叛。“我们不能再让他驾驶了,他绝对是疯子,准是从疯人院里放出来的。”

我出头替迪安说话,转过身对他们说:“他不是疯子,他会好的,不必为他的驾驶技术担心,他是全世界最棒的车手。”

“我实在受不了,”那个姑娘情绪激动,但压低嗓音说。我朝后靠靠,欣赏沙漠上的日落,等候那个天真善良的迪安醒来。我们停在一个小山头上,俯视盐湖城整齐的灯光图案,多年前,迪安默默无闻地出生在这个幽灵般的地方,穷得毫无办法,现在他醒来时又可看到这个地方。

“萨尔,萨尔。瞧,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难以想象!人们在不断改变,他们每年天天三餐,每吃一餐都有变化。咦!瞧啊!”他那副激动的样子使我热泪盈眶。这一切结果会怎么样?两个旅游者坚持由他们开车,走完到达丹佛之前的路程。好吧,你们要开就开,我们不在意。我们坐在后座谈话。但是到了早晨,他们太疲倦了,迪安在科罗拉多东部沙漠的格雷格接过了方向盘。我们在犹他州斯特罗伯里山口小心翼翼地爬行了几乎整整一夜,浪费了许多时间。他们睡觉了。迪安接手驾驶,赶紧朝一百英里外世界屋顶上的伯绍德隘口驶去。伯绍德隘口云雾缭绕,像是巨大的直布罗陀门户。正如先前过蒂哈查皮山口时那样,迪安不把伯绍德隘口当一回事,他关掉引擎滑行,顺着山势有节奏地前进,同迎面驶来的车辆交会而过,永不停顿,终于又一次俯视了广袤炎热的丹佛平原——迪安到家了。

在第二十七街和联邦街口我们下了车,这些愚蠢的旅伴总算松了一口气。我们的破破烂烂的手提箱又一次堆放在人行道上;我们还有更长的路要走。不过没关系,道路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