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星期四,接近我到坎伯兰的第三个月的月底。早晨,我仍在通常的时间来到楼下的餐厅里。自从我认识哈尔科姆小姐以来,她第一次没有按照习惯坐在餐桌前面。费尔利小姐在外面草坪上。她向我点头,但是不走进来。虽然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并不是怕说了什么会使对方感到不安,但是都由于意识到不好意思承认的那种困窘而不敢单独相会。她在草坪上等着,我在餐厅里等着,都在等候魏茜太太和哈尔科姆小姐进来。两星期前,我会多么急于要走到她跟前,我们俩总是那样忙着握手,紧接着就很自然地开始了习惯的谈话。
又过了几分钟,哈尔科姆小姐才进来。她带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心神恍惚地道了歉,说她来迟了。
“我有事耽搁了,”她说,“费尔利先生要和我谈一谈,商量家里的一件事。”
费尔利小姐从花园里进来,我们照常像早晨见面时那样互相问安。我觉得她的手从来不曾这样冷。她眼睛不朝我看,脸色十分苍白。停了一会儿,魏茜太太走进来,连她也注意到了。
“大概,这是因为风向转了吧,”老奶奶说。“冬天快到了——啊,亲爱的,冬天就要到了!”
在她的心中和我的心中,冬天早已到了!我们早餐的时间(从前总是那样谈笑风生,讨论着一天的安排)是短促和沉默的。费尔利小姐好像由于谈话一再停顿得过久而感到难过,就用恳求的眼光望着她姐姐,希望她把谈话继续下去。哈尔科姆小姐一再踌躇,最后忍不住带着一种完全异常的神气开始谈话。
“今儿早晨我去看了你叔叔,劳娜,”她说,“他认为应当收拾好那间紫色的房间,他还证实了我对你说的话。那天是星期一,不是星期二。”
听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费尔利小姐向桌子低下了头。她的手指紧张地摸索着撒在台布上的面包屑。她脸上的苍白一直扩展到唇边,看得出,连嘴唇也在颤抖。当时不单是我注意到了。哈尔科姆小姐也看出来了,她立刻第一个站起身,离开了餐桌。
费尔利小姐跟着魏茜太太一起走出去。一时间,她那双默默含愁的温和的蓝眼睛看了看我,预示了即将长期诀别的悲哀。我觉得自己的心随着一阵疼痛——痛楚向我说明,我不久肯定会失去了她,但我对她的爱则将由于失去了她而变得更加始终不渝。
她身后的门刚关上,我就朝花园那面转过身去。哈尔科姆小姐手里拿着帽子,臂上搭着围巾,正站在那扇对着草坪的大玻璃窗旁边,留心地瞅着我。
“您回到自己屋里去工作之前,”她问道,“这会儿有空吗?”
“当然有空,哈尔科姆小姐。您要做什么事,我总有空。”
“我想和您单独谈几句话,哈特赖特先生。去拿了您的帽子,咱们到花园里走一圈吧。早晨这时候,那儿大概不会有人打扰我们。”
我们走到外面草地上,小花匠——一个年轻小伙子——拿着一封信,向正屋这面走过来,在我们身边擦过。哈尔科姆小姐叫住了他。
“这信是给我的吗?”她问。
“不是的,小姐,这是人家叫我送给费尔利小姐的,”小伙子一面回答一面递过了那信。
哈尔科姆小姐接过他手里的信,看了看上面的地址。
“这笔迹是陌生的嘛,”她自言自语,“写这信给劳娜的会是谁呢?你这是打哪儿得来的?”她接下去问花匠。
“这个吗,小姐,”小伙子说,“是刚才一个女人交给我的。”
“什么女人?”
“一个年老体弱的女人。”
“哦,一个年老的女人。是你认识的吗?”
“我只能说她是一个陌生人。”
“她打哪条路走了?”
“出了那扇门。”小花匠说时蓦地转过身,用手臂朝整个英格兰的南部大大地挥了一下。
“多么奇怪,”哈尔科姆小姐说,“我想它准是一封告贷的信。喏,”她把信递还给小伙子,“送到上房里,交给那儿的仆人。那么,哈特赖特先生,如果您不反对的话,咱们就沿着这条路走吧。”
她领我沿着我来到利默里奇庄园第二天和她走过的那条路穿过草地,到了我和劳娜·费尔利初次会见的那个小凉亭前面,她止住脚步,打破了她一路上始终保持的沉默。
“我要向您谈的话,现在可以说了。”说完这话,她就走进凉亭,在里面小圆桌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招呼我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她在餐厅里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已经猜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现在我完全有数了。
“哈特赖特先生,”她说,“谈话之前,让我先向您开诚布公地声明一下。我要说的是——这里我不多说空话,因为那是我厌恶的;也不恭维奉承,因为那是我最瞧不起的——自从您来到舍下,我已经开始对您产生了深厚的友谊。第一次听到您说,在那种离奇的环境下,您怎样对待您遇到的那个不幸的女人,我就对您有了好感。您处理这件事的方法也许不够慎重,但是您那样对自己十分克制,对他人体贴入微,满怀同情,这说明您真正是一位正人君子。因此我对您抱着最大的期望,而您呢,也没有使我的期望落空。”她停下来,但是同时举起一个手指,表示不等待我答话,还要继续说下去。刚才走进凉亭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那个白衣女人。可是这会儿经哈尔科姆小姐这一提,我就回想起了那次奇遇。此后,在整个谈话中,这件事一直留在我记忆里——不但留在我记忆里,而且对我起了作用。
“作为您的朋友,”她接下去说,“我要立刻直截了当地向您说清楚,我已经发现了您的秘密,但是要知道,这并不是谁向我提出或者暗示的。哈特赖特先生,您已经不知不觉地对我妹妹劳娜有了感情,而且,我担心,那是真挚深厚的感情。我不必叫您痛苦地坦白一切,因为我看出,并且知道,您非常诚实,不会否认这件事。我甚至不责怪您——我只是因为您陷入了这样毫无希望的爱情而为您感到惋惜。您并没有利用机会做任何不可告人的事——您并没有背着人对我妹妹说什么话。您的错误只是由于生性软弱,又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利害,但是您并没有做出比这更不好的事情。如果您的举止行动在任何方面有不够慎重和不够适当之处,那我就不必事先向您提出警告,不必去和任何人商量,早就请您离开这儿了。但是现在情形并非如此,所以我只怪您的年龄和您的地位——我并不怪您本人。握手吧——我给您带来了痛苦,我还要给您带来更多的痛苦,但这是毫无办法的——现在先和您的朋友玛丽安·哈尔科姆握手吧。”
她那样突然表达的善意,她那样体贴对方而又站在平等的地位上,热诚地、高贵地、大胆地、细致而又深厚地向我表示的同情,直接触动了我的心灵,保全了我的荣誉,激发了我的勇气,使我一下子感动得无法自持了。她握住我的手,我要朝她看,但是我的眼睛润湿了。我要向她道谢,但是我的嗓子堵住了。
“听我说下去,”讲这话时,为了怜惜我,她故意移开眼光不看我激动的神情。“听我说下去,让咱们快点结束这个问题吧。在这次谈话中,有一点确实使我感到欣慰:我不必谈到那个我认为是最使人难堪的问题,那个有关社会地位不平等的问题。目前的情况,虽然必须使您感到十分痛苦,但是并不需要我很无情地羞辱一位和我亲密友好的人,向他提到阶级地位问题,增加他的痛苦。不要等到造成更多的危害,哈特赖特先生,您必须及早离开利默里奇庄园。我有责任向您说这些话;哪怕您是出身于英国最古老和富裕的家庭,但如果情形完全像现在这样十分必要,我同样有责任向您说这些话。您之所以必须离开这里,并不是因为您是一位画师——”
她沉默了一下,扭转了脸直对着我,然后向桌子这面探过身,一只手紧握住我的胳膊。
“并不是因为您是一位画师,”她重复了一句,“而是因为劳娜·费尔利已经订婚,就要出嫁了。”
最后一句话像一颗子弹射进了我的心脏。我的胳膊已经完全不能感觉到这时握着它的那只手了。我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萧瑟的秋风吹散了我们脚下的枯叶,我突然感到一阵寒冷,仿佛我那些狂妄的希望也变成了枯叶,正随着其他落叶一起被阵风吹散。还谈什么希望!已经订婚也罢,不曾订婚也罢,反正她对我都是高不可攀的啊。如果其他的人处于我的地位,如果他们也像我这样爱她的话,他们会考虑到这些吗?不会啊。
那一阵痛楚过去,留下的只是痛后的麻木感。我又感觉到了哈尔科姆小姐紧握着我胳膊的那只手——我抬起头来向她看看。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正紧盯着我,留心看我的脸色在发白,我这只是觉察出了,但她却是注意到了。
“粉碎了它吧!”她说,“就在您第一次会见她的这儿把您的爱苗粉碎了吧!别像女人那样遇事退缩。学一个男子汉,从心底里拔出它,扔在脚下把它踏烂了吧。”
她说话时压制着的激情,她注视着我、一直紧握着我的胳膊时流露出的坚强意志力,感染了我,使我镇静下来。我们俩默然相对了一会儿。最后我总算没有辜负她对我的丈夫气概怀抱的信心——至少我在外表上恢复了自制力。
“您恢复正常了吧?”
“恢复正常了,哈尔科姆小姐,已经可以向您和她请求宽恕了。恢复正常了,已经可以照您的指导去做,并且,至少可以凭这种行动证实我的感激心情了。”
“单凭您这几句话,”她回答,“您已经证实了这种心情。哈特赖特先生,此后咱们再没有任何事可以隐瞒的了。我妹妹无意中向我透露的心情,我再不能存心瞒着您了。为她着想,同时也为您着想,您必须离开我们。您待在这儿,免不了会和我们保持亲密的关系,天知道,这样虽然在其他方面都是无害的,然而至少会使她心神不定,给她带来痛苦。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的生命——我已经习惯于相信她那纯洁、高尚、天真的性格,就像相信我自己的宗教一样,所以我十分明白,她肯定是想到了自己没能忠实于婚约,而这种感觉一经像阴影笼罩在她心上,她就会暗自谴责自己,感到痛苦。我并不是说(既然木已成舟,又何必再去谈它呢),她订婚的时候有什么深挚的爱情。这次订婚只是一种体面的安排,并不是什么爱情的结合,这是两年前她父亲临死时定下的;对这件事她本人既不表示欢迎,也不试图反对——她就那么同意了。您来这儿以前,她一直是像千百万其他的妇女一样:她们出嫁,对男人既不是十分喜爱,也不是十分厌恶,她们不是在婚前,而是在婚后才开始爱丈夫(如果不是开始恨他们的话!)。我怀着难以形容的真诚来希望(您也应当抱有自我牺牲的勇气来希望):那些新近产生的思想感情,那些扰得她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安宁的思想感情,在还没有深深扎根之前就被永远铲除了。您离开这儿(要不是相信您正直、勇敢、通情达理,我现在就不会指望您这样做了)——您离开这儿,会对我作出的努力有所帮助,而时间的消逝又会对我们三个人都有帮助。值得欣慰的是,我一开始就信任您,结果看来我这样信任并没有错。值得欣慰的是,您虽然很不幸,但仍必须忘记您和您学生之间的关系,但是您对待她,至少会像对待那个不曾白白向您求助的陌生的流浪者一样忠实和周到,并表现出男子汉的气概。”
她无意中又提到了那个白衣女人!每次谈到我和费尔利小姐,难道都一定要叫人联想起安妮·凯瑟里克,要把她像一个命中注定无法避开的障碍设置在我们俩当中不成?
“请问,我应当怎样要求费尔利先生取消聘约,”我说。“请问,如果他同意我辞职,我又应当在什么时候离开这儿。我保证绝对服从您的意见,照着您的指导去办。”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时间都是紧迫的,”她回答。“您今儿早晨听我提到下星期一,还提到要收拾好那间紫颜色房间。星期一要到我们家来的那位客人是——”
我不必等她更清楚地解释。根据现在所知道的,同时想起费尔利小姐早餐时的情景,我已经明白,来到利默里奇庄园的人就是她的未婚夫。我竭力克制着自己,但是一股比我意志更为强烈的力量涌上我的心头,我打断了哈尔科姆小姐的话。
“让我今天就走吧,”我痛心地说。“走得越早越好。”
“不,今天走可不行,”她回答。“在聘期没满之前,您向费尔利先生提出要走,只能说家中发生了意外事故,您必须立刻赶回伦敦。您必须等到明天,等送来了邮件的时候再去对他说,那样他就会把伦敦的来信和这件事联系在一起,理解您为什么突然改变初衷了。欺骗是卑鄙可耻的,即使它对人完全无害,也是咱们不屑于做的,但是,我知道费尔利先生的脾气,只要他对您犯了疑,以为这是在戏弄他,他就不肯放您走了。您星期五早晨就去和他谈,然后利用其余的时间(这对您和您的东家都有好处),尽量把没做完的工作整理好,星期六离开这儿。这样不但可以让您,哈特赖特先生,而且可以让我们所有的人都有充裕的时间。”
我还没来得及向她保证,说我会完全按照她的意思去做时,沿灌木路传来的脚步声使我们吃了一惊。有人从上房里来找我们!我觉得血液涌向面颊,然后又退了下去。在此时此刻,在这个情况下,很快向我们走近的人难道会是费尔利小姐?
我终于放了心(瞧我对她的态度已经改变到了多么令人伤心绝望的程度啊),我完全放了心,那个使我们吃惊的人在凉亭门口出现,她是费尔利小姐的女仆。
“我先回您一句话好吗,小姐?”女仆说,显得很慌张。哈尔科姆小姐到了台阶下面灌木路上,和女仆往前走了几步。
我独个儿站在那里,想到我即将回到那个寂寞和黯淡的伦敦寓所里,就感到一阵无法形容的凄凉与悲哀。长期来没想到的一些念头在我脑海中出现,使我感到羞愧,我开始埋怨自己:想到我慈祥的老母,还有我妹妹,她们曾经满怀希望,为我去坎伯兰的前景感到那样高兴;想到那些久疏问候的老友,他们曾经怎样爱我,又会怎样为我惋惜。我母亲和妹妹,见我辞职后回到她们身边,听我表白自己可怜的隐情,她们将会作何感想啊,而在汉普斯特德那所小屋子里,在那最后一个快乐的晚上和我道别时,她们怀着多么大的希望啊!
这里又要提到安妮·凯瑟里克了!现在,哪怕是回忆起我和母亲妹妹道别的那个晚上,也不免要联想到那一次在月下步行回伦敦的情景。这意味着什么呢?我和那女人会再一次相遇吗?至少,那是可能的。她知道我住在伦敦吗?她知道,因为她曾经带着疑惧的神情,问我是不是认识许多有从男爵爵位的人,而我就是在她提出这个离奇的问题之前或者以后告诉她的。是在那以前呢,还是在那以后——当时我心里很乱,现在已经记不清了。
过了一会儿,哈尔科姆小姐打发走了女仆,又回到我身边。这时候她也显得慌张起来。
“咱们已经作了一切必要的安排,哈特赖特先生,”她说。“咱们已经像知己朋友一样互相了解,这会儿咱们可以赶快回去了。不瞒您说,我很不放心劳娜。刚才她叫女仆传话给我,要我这就去看她,女仆还说她主人十分激动,明明是因为看了今儿早晨收到的一封信——肯定是咱们到这儿来之前,我叫人送到上房里去的那封信。”
我们一同沿着灌木路急忙走回去。虽然哈尔科姆小姐已经说完她认为必须说的那些话,但是我还没说完我要说的话。自从我发现即将来到利默里奇庄园的客人是费尔利小姐的未婚夫,我就妒火中烧,被好奇心折磨着,很想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很可能将来不容易再有机会打听这件事,于是,趁我们走回去的时候,我就大着胆问她。
“承蒙您不弃,说咱们已经成为知己,哈尔科姆小姐,”我说,“并且您相信,我是感谢您的宽容的,是愿意听从您的意见的,那么,现在我可不可以冒昧地问一句,谁是……(我迟疑了一下,因为很不愿意提到他这个人,更不愿意在提到他时称他为她的未婚夫)谁是和费尔利小姐订了婚的那位绅士?”
这时她明明是在考虑她妹妹捎来的口信。她不假思索,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是一位在汉普郡拥有大片庄园的绅士。”汉普郡!那是安妮·凯瑟里克的故乡呀。一次又一次,老是牵涉到了那个白衣女人。难道冥冥中的确有一件注定了的事不成。
“那么,他尊姓大名?”我竭力不动声色,装得毫不在意地问。
“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爵士——珀西瓦尔爵士!安妮·凯瑟里克提出的问题(一个令人猜不透的问题:问我是不是认识有从男爵爵位的人),刚才哈尔科姆小姐回到凉亭里时还在我脑海里萦绕着,现在她回答我的话时又被提到了。我突然止住脚步瞅着她。
“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她重复了一遍,以为我没听清她的回答。
“是爵士还是从男爵【注】?”我问这句话时,再也无法掩饰我激动的神情。她沉默了一下,接着就冷冷地回答道:
“当然是从男爵。”
【注】英国的从男爵位于男爵之下,爵士之上。从男爵属世袭爵位的最下级,爵士则属非世袭爵位。在爵士与从男爵姓名前,俱可冠以“爵士”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