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女人 第1节

汉普郡,黑水园府邸

一八五○年六月十一日——六个月过去了——自从劳娜和我上次见面以来,已经过了漫长而寂寞的六个月。

我需要再等多少天呢?只需要再等一天!明天,十二日,旅游的人就要回到英国了。我简直不能想象自己有多么快乐;我简直不能相信,再过二十四小时,劳娜和我分离的最后一天就要结束了。

她和她丈夫在意大利度过整个冬天,已转赴蒂罗尔。他们这次回来,同行的还有福斯科伯爵夫妇,这两位旅伴打算住在伦敦附近,并准备在尚未选定自己的公馆之前,先在黑水园府邸度夏。只要劳娜能回来,我并不计较谁和她一起来这儿。只要珀西瓦尔爵士允许他妻子和我住在一起,哪怕他让其他客人住满了这幢房子也没关系。

现在我已经到了这里,安歇在黑水园府邸内;这是“珀西瓦尔·格莱德从男爵的建筑引人入胜的古老府邸”(这句话是我从地方志上看到的),也是老小姐玛丽安·哈尔科姆,我这一介平民将来常住的地方(这句话却是我现在妄加补充的),瞧我这会儿已经安坐在这个很舒适的小起居室里,旁边放着一杯茶,身边是我的全部财产,包括三口箱子和一个手提皮包。

我昨天从利默里奇庄园动身,因为前一天收到了劳娜从巴黎发出的那封可喜的信。我早先不能决定,应当到伦敦还是去汉普郡和她团聚;但是她在最后一封信里通知我,说珀西瓦尔爵士准备在南安普敦登岸,然后直接回到他的乡间府邸。他在国外的开销太大,如果去伦敦度完这一季,现在剩下的钱就不够他开销;所以,为了节俭,他决定在黑水园村深居简出,度过夏天和秋天。劳娜已经厌烦热闹刺激和经常迁移,听到丈夫要缩减开支,她也乐得过乡间的幽静生活。至于我,只要能够和她在一块儿,无论去哪里我都感到幸福。所以,我们虽然各有自己的想法,但基本上都对这一安排感到满意。

我昨晚在伦敦宿了一宵,今天有许多人去看我,托我一些事情,因而我耽搁了很久,直到天黑以后才抵达黑水园府邸。到现在为止,根据我的模糊印象,这儿和利默里奇庄园恰巧形成鲜明的对照。府邸建筑在一片荒寂的平地上,仿佛被许多树木掩蔽着,而在我这个北方人看来,它几乎是被树木堵塞住了。我只看见一个男仆来给我开门,一个礼貌十分周到的女管家给我引路,把我领到自己房间里,然后送来了茶点。

我有一间很舒适的小会客室和卧房,位置在二楼一条长长的走道尽头。三楼上除了仆人住的地方,还有几个空房间;所有的起居室都在底层。当时我没看到其他房间,对整个府邸也一无所知,只听说府邸的一边耳房已有五百年的历史,以前府邸四周还围着一道濠堑,它之所以取名“黑水园”,是因为园内有一片池塘。

我进来时看见俯临府邸中央的那座塔楼上的钟,这时刚阴郁而低沉地敲打十一下。一条大狗明明被钟声惊醒,正在一个角落附近懒洋洋地嗥叫和打呵欠。我听见有人在楼下过道里走过,接着就是府门的铁闩发出铮铮响声。

分明是仆人都去睡觉了。我现在也应当去睡吗?

不,我一点儿也不瞌睡。说什么瞌睡?我简直觉得永远不能再合上眼,一想到明天就要看见那可爱的脸,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我就兴奋得无法安静下来。如果能像一个男子汉那样,我会立刻吩咐牵出珀西瓦尔爵士的骏马,黑夜里纵辔疾驰,向东方迎接初升的朝阳——接连几个小时,不顾劳累与艰险,不停地长途狂奔,就像那著名的大盗驰赴约克【注】。然而,我只是一个女流,注定了这一生只好耐着性子遵守妇道人家的礼法,听从女管家的意见,用女性的斯文方式设法使自己安静下来。

【注】英国大盗理查德·特平(1706—1739),通称狄克·特平,作案累累,最后在约克被处决。他骑着母马“黑贝丝”赴约克一事,成为民间流传的故事。

阅读是不必谈了,因为我无法把思想集中在书本上,还是让我试试能否写得使自己困倦瞌睡起来吧。近来我又很久没记日记了。这会儿面对着新生活的开始,回想过去的六个月,自从劳娜结婚以来,在这段漫长、沉闷、空虚的时间里,看我还能记忆起一些什么人和事,记忆起一些什么遭遇和变化?

最使我念念不忘的是沃尔特·哈特赖特;他在已离开了我的那些朋友的一系列影子中属于最前面的一个。我收到他在考察队抵达洪都拉斯后寄来的一封短信,口气比以前愉快乐观了一些。又过了大约一个月到六个星期,我看到一份美国报纸上刊出的简讯,报道这些探险者正启程赴内地。据说最后看到他们都扛着步枪背着行李,进入一片险恶的原始森林。从此文明世界中就失去了他们的踪影。我再没收到他的信,再没在其他报刊上看到有关考察队的片断消息。安妮·凯瑟里克和她女伴克莱门茨太太的命运和遭遇,也完全无法探悉,使人感到沮丧。此后再没听到她们的音讯。她们是否还在乡下,是仍旧活着还是已经死了:谁也不知道。连珀西瓦尔爵士的律师也完全绝望,最后吩咐不必再徒劳无益地去追查这两个逃亡者了。

我们好心的老友吉尔摩先生,在积极工作中遭到了不幸的打击。今年初春我们惊悉,有一天人们发现他晕倒在办公桌上,昏厥被诊断为中风。他长期以来一直抱怨头昏脑胀,医生警告他,如果继续像年轻人那样从早到晚工作,末了将会产生什么后果。结果是,现在医生断然嘱咐他至少脱离事务所一年,完全改变往常的生活习惯,必须在身心方面都获得休息。于是他的工作改由他的合伙人继续办理;目前他本人到德国去看望几个在那里经商的亲戚。这样,我们又失去了一位忠实的朋友和可靠的顾问——我恳切地希望,并且相信我们只是暂时失去了他。

可怜的魏茜太太和我结伴到了伦敦。劳娜和我都离开了利默里奇庄园,不能把她一人留在那里;于是我们作出安排,让她去和她那个在克拉彭开学校的未婚的妹妹住在一起。她准备今年秋天到这里来看她的学生(也可以说是她的养女)。我把这位好心肠的老奶奶安全送到目的地后,由她的亲属去照应,而她想到再过几个月就可以看到劳娜,也感到安心和快慰了。

至于费尔利先生,他看到我们这些妇女从家里走光了,只感到说不出的快慰,(我相信这话说得并不过份),要说他舍不得他的侄女,那才是天大的笑话呢,从前他习惯于几个月也不见他侄女一次,至于他说看见我和魏茜太太离开时“心都差点儿碎了”,那无异于是说看见我们一起走了,他不禁“心花怒放”(我敢这样说)。他最后想出的一件新奇玩艺儿,是让两个摄影师不停地拍摄他所收藏的全部宝贝古董。一整套照片,将赠给卡莱尔机械学院,照片贴在最精致的硬板纸上,每幅下面都印着醒目的红字题词:“拉斐尔《圣母与圣婴》。弗雷德里克·费尔利先生珍藏。”“蒂格拉斯·皮莱塞尔【注】时代铜币。弗雷德里克·费尔利先生珍藏。”“伦勃朗镂版画中的稀世之珍。全欧著名的‘污迹’版,即拓版工人在角上留有污迹的孤本版画。估价三百畿尼。弗雷德里克·费尔利先生珍藏。”许多附有题词的这一类照片,在我离开坎伯兰之前即已制就,还有更多的需要续印。有了这种新的消遣,费尔利先生在未来的许多月内将其乐无穷;以前只有那一个听差跟着他吃苦,现在将有两个倒霉的摄影师一起去受罪了。

【注】蒂格拉斯·皮莱塞尔:六世纪新亚述帝国第二代国王帕尔(号称“亚述巨虎”)的儿子。

有关我经常想到的那些人和事,暂时就写到这儿为止。下面,有关我一心想念着的那个人,我又有什么可写的呢?我记这些日记时,一直念念不忘劳娜。今晚,在结束我的日记之前,我又能回忆起她六个月以来的一些什么事呢?

我只能根据她的来信记述;然而,对我们通信中所能谈到的最重要的那个问题,她每封信中都未加说明。

他待她好吗?她现在比结婚那天和我分离时快乐些了吗?我在每封信里都问到了这两点,而且多少是比较直接地问,有时用这种方式,有时又用另一种方式,但凡是有关这方面的问题,她都不给我答复,或者在答复时只当我问的是她的健康。她嘱咐我放心,说她身体很好;说她对旅行感到满意;说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过冬没有感冒;但是,我在信中找不到一句话能够说明:她已经适应婚后生活,现在回想到十二月二十二日已不再那样痛苦地感到悔恨。她每次在信中提到她丈夫,都像是提到一个朋友,仿佛那个人只不过是和他们结伴旅行的,是单管安排途中一切事务的。“珀西瓦尔爵士”已安排好我们某天离开某地;“珀西瓦尔爵士”已决定走哪条路线。有时她单写“珀西瓦尔”,但这情形极少,他的名字十处有九处都是带有称号的。

我看不出他的习惯与见解在哪一点上改变和影响了她。一个活泼敏感的年轻妇女,通常在婚后无意中发生的那种精神上的变化,好像根本没在劳娜身上出现。她看到一切奇异景色,写出自己的思想与感受时,完全像是在给另一个人写信,叙述她和我一起旅行的情况,而不是她和她丈夫一起旅行的情况。我看不出,她曾在什么地方无意中流露出他们夫妻间有什么感情。即使她谈的不是她的旅行,而是对回英国后的想法,她也只是想到将来仍是我的妹妹,始终没理会到她已是珀西瓦尔爵士的妻子。在所有的来信中,她从不隐约地诉苦,使我担心她婚后的生活十分不快。我从我们的函札往返中得到的印象,谢天谢地,并未使我得出这种令人懊丧的结论。当我通过她的信件,把她过去作为我妹妹跟她现在作为别人的妻子相比较时,我所觉察出的,只是一种悲哀的麻痹,一种经常的冷漠。换一句话说,过去六个月里,写信给我的一直是劳娜·费尔利,根本不是格莱德夫人。

说也奇怪,她非但绝口不谈她丈夫的为人与行事,而且,在后来的几封信中,尽管间或提及福斯科伯爵,但几乎同样故意避免详谈她丈夫的这位挚友。

什么原故,没有说明,好像伯爵夫妇去年秋天突然改变了计划,没去珀西瓦尔爵士离开英国时希望他们前去的罗马,而是到了维也纳。他们直到春天才离开维也纳,然后一路游历到蒂罗尔,在那里和取道回国的新夫妇会齐。劳娜当即在信中谈到她和福斯科夫人会晤的情形,并且一再说她发现姑母变得比以前好多了——婚后再不像做闺女时那样了,不但安静得多,而且通情达理得多了——我在这里见到她时会不认得她了。然而,有关福斯科伯爵的事(我对他远比对他的妻子更感兴趣),劳娜那样守口如瓶,简直到了令人着恼的程度。她只说猜不透他的为人,不愿告诉我她的印象,还是让我见到他后谈出自己的看法吧。

我觉得这口气是对伯爵不大友好。劳娜比多数成年人更能完整地保持儿童根据直觉判断朋友的那种能力。如果我猜得对,如果她对福斯科伯爵的第一个印象确是不好,那么用不着先见过这位闻名已久的外国人,我就会跟着她怀疑,并且不再相信他。不过,还是耐心点儿吧,耐心点儿吧,这件尚未肯定的事,以及其他许多尚未肯定的事,总不会老是叫人纳闷的。最迟不超过明天,我所有的疑团都可以消释了。

钟已敲了十二下;我刚去敞开的窗口向外望了望,然后走回来写完我的日记。

这是一个沉寂、闷热、没有月光的夜晚。星星黯淡稀疏。四面都是挡着视线的树木,远远望去,是那么浓密和昏黑,好像围着一道巨大的石墙。咯咯蛙鸣声,听来是那么微弱、渺远;巨钟早已敲完,但它的回声仍在闷热沉静的空气中回荡。我不知道,黑水园府邸白天是什么样儿?夜里我可不喜欢它。

十二日——这一天我探询并发现了不少事情——真没想到,有许多理由说明这是较有趣的一天。

当然,我首先是去参观这座府邸。正屋是伊丽莎白女王(那个被大伙过分推崇的女人)时代建造的。底层有两条极长的回廊,并排平列的顶盖很低,里面挂着样子怪可怕的列祖画像(每一幅我都想把它烧了),这样廊里边的屋子就更加阴暗了。据说回廊上层的房间都收拾得相当整齐,但是难得使用它们。给我当向导的那个礼貌周到的女管家要领我去看那些房间,但是她又体贴入微地说,担心我看了会嫌那地方太凌乱。我因为珍重自己的裙和袜,远胜于珍重国内所有伊丽莎白时代的卧室,唯恐弄脏了我漂亮干净的衣服,所以断然放弃了到积满尘垢的楼上去探奇寻胜的打算。女管家说:“我觉得您的意见很对,小姐。”看来她认为已经很久没遇到像我这样非常懂事的女人了。

好吧,有关正房就写到这里为止吧。正房两边都附有耳房。左边(你走向正房时靠左的一边)半已圯废的耳房,建于十四世纪,它最初是一座独立的住宅。珀西瓦尔爵士外家的一位祖先(我记不得,也不去管他是哪一位),在上述伊丽莎白时代使其附属于正房,成为与正房垂直的一带耳房。女管家告诉我,凡是眼力好的鉴赏家都说“老耳房”内外建筑都很精美。我再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眼力好的鉴赏家要欣赏珀西瓦尔爵士的这座古代建筑,首先必须将一切置之度外,不要害怕那些地方潮湿阴暗,而且有很多老鼠。一经知道了这情形,我就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根本不是鉴赏家,建议我们还是像刚才对待伊丽莎白时代的卧室那样对待“老耳房”。女管家又一次说:“我觉得您的意见很对,小姐”,又一次认为我异常懂事,毫不掩饰地对我流露出赞美的神情。

接着我们又去看右边一带耳房,那是乔治二世【注】时代为了补齐黑水园府邸这一虽然精美但尚不完整的建筑而增盖的。

这是府邸中供居住的部分,已为了劳娜将它里里外外重新修理装饰过。我住的两间房,以及所有其他上好的卧室,都在二层楼上;底层有一间会客室,一间餐厅,一间晨厅【注】,一间书房,还有给劳娜用的一间小巧精致的会客室:所有的房间都用华丽的新式陈设装潢得很漂亮,用精致考究的新式设备布置得非常优雅。房间完全不像我们利默里奇庄园里的那样宽大轩敞,但是看来都很舒适,是适合于居住的。早先,听到一些有关黑水园府邸的传闻,我非常害怕那些容易使人疲劳的老式椅子,阴暗的彩色玻璃窗,凌乱陈旧、发出霉气的帷幔,以及那些自己不知道什么是舒适(并且从不考虑到朋友们的方便)的人收集的各种破烂。现在我感到说不出的快慰,因为我看到十九世纪的新东西已经侵入我将要居住的这个陌生地方,从我们日常生活中赶走了那腐朽的“美好的古老时代”。

【注】乔治二世(1683—1760),英国国王(1727—1760年在位)。

【注】贵族或地主大住宅内专供晨间负暄的起居室。

我闲荡了一整个早晨——部分时间在楼下屋子里,部分时间在外面那个大广场上,广场三面是房屋,另一面是护着府邸的高铁栅栏和大门。广场中央有一个四周石砌的大圆鱼池,池当中竖着一个铅制的寓言中的怪物。池里都是金鳞银鳍的鱼,周围是宽宽的一带我从来没在它上面走过的那种柔软的浅草。午饭前我一直在树荫一面的草地上愉快地闲步;饭后我戴了我那顶阔边草帽,独自在温暖可爱的阳光下出外漫游,观察附近的庭园。

我昨晚的印象是黑水园府邸的树木太多,现在白天里看时也确实是如此。住宅都被树木围住。它们多半是些小树,但种植得太密了。我怀疑,大概是在珀西瓦尔爵士之前,所有领地上的树木一度遭到毁灭性的砍伐,于是下一代的主人一怒之下,就急于用树木把空地尽快尽密地填补起来。我在正屋前面四下望了望,看见左边有个花园,于是朝它走过去,想在那里发现一些什么东西。

等到走近些一看,才知道那园子很小,收拾得也不大好。我退回来,打开围栅小门,到了一片枞树种植场上。

我沿着一条人工开辟的曲折有致的小径,在树林中走着;根据北方人的经验,我很快就知道自己正在走近一片长有石南的沙土地。在枞树林里走了大约半里多路,小径陡地拐了个弯,两边的树木突然到了尽头,我一下子已经站在一大片旷野地的边上,向下望去就是府邸因它得名的那片黑水湖。

我前面是一片向低处递降的沙地,有几座上面长着石南的小丘,它们稍许调剂了四外单调的景色。看来湖水从前一直涨到我现在所站的地方,但后来逐渐低落干涸,终于只剩下了不到原来三分之一的水面。我看到静止的淤水,在离我四分之一里的洼地里,被一些乱蓬蓬的芦苇和灯心草,以及一些小土堆阻隔成为许多池沼。但是,在我对面更远的岸上,树木又长得很浓密,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并把黑魆魆的影子投在浅浅的淤水上。我向下面湖边走去,只见对岸泥土潮湿,长满了浓密的野草和愁人的柳林。空阔沙滩上阳光照射着的一边,水很清澈,但是在对岸,更深地隐蔽在土质松软的湖畔以及枝条怒生的丛树和干茎盘结的密林下面,那里的水就显得黑沉沉的,好像是有毒的。我走近湖另一边卑湿的地方,青蛙咯咯地叫着,水鼠在阴暗的湖边钻出钻进,好像是一些活动的影子。这里我看见一条旧船,一半沉在水中,一半露出水面,船身倾覆,已经朽烂,从树林空隙中透出微光,照在船只干燥的一面,一条蛇,怪样地蜷曲着身体,阴险地静伺不动,伏在那点儿阳光中取暖。不论远处或近处,同是一派凄凉衰败的忧郁景象;上面,夏天的天空中,辉煌灿烂的日光仿佛仅仅使它照射的地方显得更加萧瑟和阴森。我转身折回,登上长有石南的高地,稍许偏离了原来走的那条小径,朝一个简陋的旧木棚前面踱去,木棚就盖在枞树种植场边上,但我刚才只顾看那片湖水空阔荒漠的景色,竟没有注意到它。

我走近木棚,才知道那儿原先是个船库,分明是后来才被改成了简陋的凉亭,里面设了一条枞木长凳,摆了几个凳子和一张桌子。我走进去,坐下来缓口气,休息一会儿。

我在船库里还没待上一分钟,忽然发觉有什么东西在座位底下奇怪地响应着我急促的呼吸。我留心听了听,那是一种沉浊的倒气声,好像是从我座位下边发出的。我这人并不容易为一点小事激动,但是这一回却吓得跳了起来,我喊了一声,没听到回应,便重新鼓起勇气,向座位底下看去。

瞧那儿,无意中吓倒了我的东西就在那儿,那是一条可怜的小狗,一条大耳朵长毛黑花狗,蜷缩在顶里边的角落里。我望望小畜生,向它呼唤,它只微弱无力地呻吟,但是一动不动。我搬开板凳,更仔细地看它。可怜的小狗的眼光很快变得呆钝了,光泽雪白的半边身体上血迹斑斑。目睹一个柔弱无助的哑口畜生这样痛苦,肯定是世间最悲惨的情景。我把可怜的狗轻轻地搂在怀里,用我前面的衣襟当做临时吊床兜着它。就这样,尽可能不致触痛了它,尽快地把它带回到屋子里。

我看见走廊里没人,就立刻回到我的起居室里,用我的一条旧围巾给狗做了一个垫子,然后摇了摇铃。那个高大肥胖得无以复加的女仆来了,她那副憨痴的神情简直可以使圣徒失去耐性。一看见地下那个受了伤的畜生,她那张肥胖得不成样儿的脸上就堆满了笑。

“什么东西叫你看了这样好笑?”我气忿地问她,就好像她是我家里的仆人似的,“你知道这是谁的狗吗?”

“我不知道呀,小姐,我真的不知道呀。”她说到这里住了口,低下头去看了看狗受伤的一边身体,突然由于想到一件什么事而高兴起来,接着就快活得咯咯地笑,一面指着那伤口说:“这是巴克斯特干的,准是他干的。”

我非常恼火,恨不得给她一个耳刮子。

“巴克斯特?”我说,“你管他叫巴克斯特的那个畜生又是谁?”

女仆又龇牙咧嘴,笑得更欢了:“我的天哪,小姐!巴克斯特就是管林子的人嘛;他看到野狗跑来,总是一下子就把它们毙了。这是管林子的责任嘛,小姐。大概,这条狗要死啦。它这儿被打中了,对吗?这是巴克斯特干的,准是他干的。是巴克斯特干的,小姐,这是巴克斯特的责任嘛。”

我恨得真希望巴克斯特枪打的不是这条狗,而是这个女仆。明知道不能指望这个顽冥不灵的家伙帮我减轻我脚底下小狗的痛苦,我就吩咐她唤女管家来。她完全像刚才进来时那样满脸堆着笑走了出去。随手关上门时,她还一边悄声自言自语:“是巴克斯特干的,这是巴克斯特的责任嘛——就是这么一回事。”

女管家是受过一些教育、比较懂事的人,她很细心,带上来一些牛奶和温水。一看见地上的狗,她就吃了一惊,脸色都变了。

“啊呀,我的天哪,”女管家叫了起来,“这准是凯瑟里克太太的狗!”

“谁的狗?”我十分惊讶地问。

“凯瑟里克太太的。也许您认识凯瑟里克太太吧,哈尔科姆小姐?”

“不认识。但是我听说过这个人。她住在这里吗?她打听到她女儿的消息了吗?”

“没打听到,哈尔科姆小姐。她就是上这儿来打听消息的。”

“什么时候?”

“就是昨天。她听人家传说,在我们附近看到一个和她女儿相像的人。我们这儿并没听到这种传说;我派人到村里去给她打听,那儿也不知道这件事。她肯定是带着这个可怜的小狗一起来的;她走的时候,我看见狗跟在她后面跑。这畜生大概是迷了路,走进了种植场,被枪打中了。您在哪儿找到它的,哈尔科姆小姐?”

“在临湖的那个旧木棚里。”

“啊,可不是,那地方就在种植场旁边,可怜的畜生大概死前要挣扎到最近可以隐蔽的地方,狗都是那样儿。您是不是可以用牛奶润湿它的嘴唇,哈尔科姆小姐,让我来把粘着创口的毛洗干净。我很担心这会儿已经太晚了,没用了。可是,我们不妨试试。”

凯瑟里克太太!女管家刚才提到这个名字,我就大吃一惊,这会儿它仍旧像回声在我耳边回荡。我们照护狗的时候,我又想起了沃尔特·哈特赖特叫我注意的那几句话。“万一将来安妮·凯瑟里克遇到了您,哈尔科姆小姐,您应当比我更好地利用那机会。”由于找到了被打伤的狗,我已经发现凯瑟里克来到黑水园府邸的事;由于知道了这件事,我还可能发现更多的情节。我决定尽可能利用现在碰上的机会,尽可能找到更多的线索。

“你是说凯瑟里克太太住在这儿附近什么地方吗?”我问。

“哦,不是的,”女管家说。“她住在韦尔明亨,到那儿去要穿过大半个郡,那地方离开这儿至少有二十五里路。”

“大概,你已经认识凯瑟里克太太多年了吧?”

“根本不是,哈尔科姆小姐,她昨儿到这儿来以前我没见过她。当然,我听人提到过她,因为听说珀西瓦尔爵士有一次行好事,把她女儿送去就医,凯瑟里克太太的行事很怪,但是样子很气派。她听说有人在这一带看到过她的女儿,但是这传说不可靠——至少我们都不知道这件事——她好像很失望。”

“我很关心凯瑟里克太太的事,”我接着说,想尽可能把话扯下去。“我要是早一些来,昨儿能见到她就好了。她在这儿待了一些时候吗?”

“是呀,”女管家说,“她待了一会儿。要不是我被叫开了,去回一位生客的话——那位先生来打听珀西瓦尔爵士什么时候可以回来——我想她还会多待上一会儿呢。她一听到女仆告诉我客人的来意,就立刻站起来走了。她道别的时候嘱咐我,不必告诉珀西瓦尔爵士她到这儿来过。我觉得这话说得很怪,尤其是对我这样一个负责管事的人说这话。”

我也觉得这话说得很怪。在利默里奇庄园的时候,珀西瓦尔爵士使我确信他和凯瑟里克太太彼此是可以绝对信任的。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又要瞒着他,不让他知道她来黑水园府邸的事呢?

“也许,”我搭讪着说,因为看到女管家想知道我怎样解释凯瑟里克太太临别时说的那句话,“也许她认为,说出了她到这儿来过,会提醒珀西瓦尔爵士她失踪的女儿仍旧没找到,而这样只会给他增添无谓的烦恼吧。有关这件事,她谈得很多吗?”

“谈得很少,”女管家答道,“她主要是谈珀西瓦尔爵士的事,还问了许多话,他到什么地方去旅行呀,他的新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呀。没能够在附近找到她女儿的下落,她好像并不太伤心,反而很气恼。‘我就让她去吧,’记得她最后说,‘大娘,我就让她丢了吧。’说完这句话,她紧接着就问到格莱德夫人;想知道夫人是不是长得漂亮、对人和蔼,是不是气派大方、身体健康、年纪很轻——啊呀!我早就知道它会这样完蛋的。瞧呀,哈尔科姆小姐!可怜的畜生终于脱离苦难了!”

狗死了。就在女管家最后说到“气派大方、身体健康、年纪很轻”的时候,它发出了微弱的呜咽声,四条腿跟着痛苦地一阵抽搐。这个变化来得突兀惊人,一刹那间这畜生已经死在我们手底下了。

八点钟——我刚一个人在楼下吃完晚饭回来。从我窗子里望出去,落日正把荒野中的树梢染成火红。我又续写日记,这样可以使盼望旅游者归来的急躁心情平静下去。照我计算,他们这时候早就该到了。在使人昏昏欲睡的黄昏的沉静中,这宅院内是多么寂寥冷落啊!哦!再要过多少分钟我才可以听到车轮的声响,才可以跑下楼去投入劳娜的怀抱啊?

那个可怜的小狗!我真希望在黑水园府邸的第一天不要和死亡发生联系,尽管死的只是一个迷了路的畜生。

韦尔明亨——翻看一下我以前私下写的这些日记,我知道凯瑟里克太太住的地方叫韦尔明亨。我还保存着她的信,也就是珀西瓦尔爵士要我去信了解她那不幸的女儿的情况,她就此事答复我的那封信。将来有一天,只要候到一个好机会,我就要带着这封回信作为介绍,亲自去会见凯瑟里克太太,试试看我能不能从她那里打听到一些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愿意让珀西瓦尔爵士知道她来过这里;我根本不像女管家那样相信她的女儿安妮不在附近。在这种情形下,沃尔特·哈特赖特会有什么看法呢?可怜的好哈特赖特呀!我现在已开始感觉到需要他的诚恳的忠告和热心的帮助了。

真的,我听到了一些声音。是楼下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吗?是呀!我听见了马蹄得得声;我听见了车轮转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