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展开了新的一页。我又过了一星期,才重新开始叙述事情的经过。我所略过了的这段时期里的事情,只好不再补记它了。一想起这个时期,我的情绪就会消沉,我的思想就会开始混乱。这种情形是绝不容许的,因为我这写故事的人应当引导你们读者。这种情形是绝不容许的,因为在我的笔下,整篇离奇曲折的故事的线索应当是从头到尾丝毫不紊的。
生活突然改观——生活的整个目标被重新树立;它的希望与恐惧,它的斗争,它的兴趣,它的牺牲:整个儿一下子都被纳入一个新的轨道——这就是我所面临的形势,有如登上山顶,眼前突然呈现出一片新的景色。我上次的叙述,是在利默里奇村教堂旁宁静的阴影中结束的;一星期后的现在,我的叙述是在一条喧闹的伦敦街道上重新开始的。
人烟稠密的贫民区里有一条街。街旁有一幢房子,它的底层开了一家小小的报纸店;二楼和三楼则作为备有家具的最简陋的住房出租。
我用化名租下了这两层楼房。我住上面一层,一间屋子当工作室,另一间当卧房。下面一层由两位女眷住,也是用同一化名租下的,她们算是我的姐妹。我在几份廉价期刊上刊登一些图画和木刻,就靠这维持生活。对外就说我的两个姐妹在做一些针线活帮助我贴补家用。我们租赁了寒碜的住房,我们从事微贱的职业,我们假报关系,我们隐姓埋名:这一切都是为了要让自己隐没在伦敦的茫茫人海中。现在我们已经被摈斥于那些过公开生活的人的行列之外。我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不被一般人注意,没有保护人支持或朋友帮助·玛丽安·哈尔科姆变成了我的姐姐,她不辞辛劳,操持家务。那些熟悉我们的人都认为,在一桩荒唐大胆的欺骗行为中,我们俩既是盲从者,又是主谋者。人们猜想,这是疯人安妮·凯瑟里克谎称自己为已故的格莱德夫人,企图冒名顶替,僭据她的地位,而我们则是她的同谋者。
这就是我们所处的地位。这就是我们三人此后在本文许多篇幅中出现时已经改变了的情况。
根据文明社会中一切公认的惯例,在理智与法律的观点上,在亲戚和朋友们的心目中。“劳娜·格莱德夫人”已经和她母亲合葬在利默里奇村的墓地里。她在世的时候就已经从活人当中被排除了;对她的姐姐来说,对我来说,菲利普·费尔利的女儿和珀西瓦尔·格莱德的妻子仍旧活着,然而对社会上所有其他的人来说,她已经死亡。她叔父相信她死了,不再承认她了;庄园里的仆人们相信她死了,再也认不出她来了;官府里的人相信她死了,已将她的财产留给她的丈夫和姑母了;我母亲和妹妹也都相信她死了,相信我是受了一个有野心的大胆女人的蒙蔽,中了一个骗局的毒;因此,在社会上,在道义上,在法律上,她都是一个已死的人了。
然而,她仍旧活着!在穷苦中活着,在隐蔽中活着。依靠一个可怜的画师活着,这画师要为她进行斗争,要为她在活人的世界中赢回她的地位。
既然我也知道安妮·凯瑟里克的面貌和她相似,那么,她初次向我露面时,难道我就不曾怀疑她是假的吗?自从她在记录她死亡的碑文旁边揭开她的面纱时起,我始终就不曾对她有过丝毫怀疑。那天,夕阳尚未西坠,对她闭门不纳的老家尚未在我们眼前消失,我们两人都记起了在利默里奇庄园道别时我所说的话;我刚重新提起,她就记了起来。“如果有一天,我能献出我的整个心灵和全部生命,给你带来片刻的快乐,或者为您消除片刻的烦恼,那时候您能想到我这个曾经教过您绘画的可怜的教师吗?”她虽然已经记不清楚此后一个时期里的愁苦与恐惧,然而仍旧记得我那几句话,于是天真地,信任地,可怜地把她的头伏在说过这番话的人怀里。在那片刻中,我听到她唤我的名字,听到她说:“尽管他们要使我忘了一切,沃尔特,但是我始终记得玛丽安,我始终记得你,”而也就是在那片刻中,早已向她献出了爱情的我,更情愿献出自己的生命,而且应当为能够向她献出自己的生命而感谢上苍。可不是!那个时刻已经到来。千里迢迢,穿越过森林和蛮荒,许多体力比我更强壮的伙伴都死在我身旁,三次遭到死神的威胁,三次死里逃生,那只手,那只将人们从黑暗道路上引向未来的手,现在已引着我接近那个时刻。瞧她孤苦伶仃,被剥夺了一切,受到痛苦的折磨,可怜地变了模样,容光黯淡了,头脑糊涂了;在社会上没有她的地位了,活人中没有她的名分了,然而,这样一来,我愿先向她保证要献出一切,要献出我的整个心灵和全部生命,现在倒成为无可非议的事了。由于遭到了不幸,由于丧失了亲友,她终于成为我的人!既然是我的人,我就要支持她,保护她,鼓舞她,恢复她的一切。既然是我的人,我就要像父兄一样爱护她,看重她。既然是我的人,我就要为她昭雪,就要不顾一切危险和牺牲,去和那些有地位权势的人进行力量悬殊的较量,去跟那些有恃无恐的骗子和防卫周密的胜利者进行长期不懈的斗争,不怕损害了我的名誉,不怕丧失了我的朋友,不怕危及我的生命。